第4章
天際發白,紅日從山巒中掙脫而出,流淌不止的溪河被白霧籠罩,泛着寒氣的小鎮寂靜無聲。
房門被小幅度推開,老舊木軸發出刺耳聲響。
江鐘暮披着昨日的校服外套,白色短袖的領口越發松垮,平直的一字鎖骨揚起,眼角還殘留着幾分倦意,如同一只沒睡夠的夜貓,沒骨頭似的倚靠着門檻。
她先是站在原地緩了會,才又搭着扶手,輕手輕腳地往樓下走。
樓下的人早已蘇醒,轉身看向樓梯口,露出一個慈愛的笑容,小聲說道:“鐘鐘醒了?”
“醒了,”還在犯困的江鐘暮語速遲緩,拖拉着尾音。
下一秒又道:“不是讓你多睡會嗎?怎麽就起來了。”
“醒了好一會了,實在躺不得咯,”阿婆無奈笑着回了句,手中拿着幹竹捆成的長掃把。
江鐘暮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麽,老人覺淺,翻來覆去睡不了多久,天不亮就起身下床,江鐘暮只能勸她老人家能休息就休息,早餐午飯由自己負責,不用操心那麽多,但阿婆實在睡不着也沒辦法,總不能逼着老人家在床上一直躺着。
“今天想吃什麽?我去買,”她上前一步,拿過對方手裏的掃把,自然而然地往屋外小院走。
“豆花?”老人家笑呵呵跟着後頭,清晨的日光灑落而下,滿頭銀絲覆上金紗。
“今天想吃豆花?”江鐘暮走到緬桂樹下,随意問了句。
鄉鎮小地方,每家每戶都有個小院種樹養花,平日看起來漂亮清新,實際天天都要掉下不少枯枝落葉,若不清掃幹淨,便顯得邋遢落魄。
她脊背微曲,兩手一前一後拽住掃把,稍用力掃過青磚地面,細長的花瓣與綠葉攪和成一攤,往泥地裏去,清雅的香味伴寒霧,倒顯得有幾分清冷。
“知意以前不是最喜歡吃豆花了嗎?昨天太晚沒來得,你今天早些去,別又賣完了,”老人家囑咐道。
聽到熟悉的名字,江鐘暮停頓了下,掃把揮起的力度不如之前,樹葉從淩亂細枝中逃脫。
阿婆平日也想着謝知意,連小小的偏好也記得牢。
“對咯,你不是也記得人家嗎?怎麽昨天都不和知意姐姐說說話,去一趟學校就成啞巴了?”阿婆沒別的心思,只是随意一提,卻直接将江鐘暮心裏頭的那點事給挑出來。
老人家沒什麽別的心思,想到對方就念叨幾句,可沒有人迎合也提不了幾次,而江鐘暮在她提到對方時,總會比平常多說幾句話,于是阿婆經常會說到謝知意。
江鐘暮一怔,下意識慌張仰頭看向三樓,看見那窗口依舊緊閉後,這才稍稍松了口氣,對着阿婆抱怨道:“您亂說些什麽呢?”
阿婆不懂她的小心思,還覺得莫名其妙,直接道:“怎麽就亂說了?!”
“你發高燒那會,我忙着下地,還是知意姐姐留在家裏照顧你,你後面可粘她了,天天跟着人家後頭當跟屁蟲。”
提起往事,江鐘暮緊緊拽住竹節,眼眸閃過幾分晦澀複雜的情緒,悶悶回一句:“怎麽就粘她了?”
“也不知道是誰天天守在門口,等人家回來,”阿婆毫不留情。
江鐘暮扯了扯嘴角,最後草草把落葉一揮,匆匆說了聲,便逃似的往門口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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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謝知意下樓時,已是中午。
白霧散去,夏日的悶熱湧來,小院外的緬桂低垂着枝葉,連鄰居家的大黃狗也不嚷嚷了,趴在陰涼處吐着舌頭。
空曠的一樓安靜無聲,不知主人家去了何處。
她站在樓梯口,露出幾分猶豫、為難之色,前些日子一直郁結于心,連着半個月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昨天又疲于路程,陷入柔軟床鋪後就徹底沒了意識,連定好的鬧鐘都沒聽見,一覺醒來便徹底錯過了飯點。
總不能再麻煩人家折騰一次,她嘆了口氣,正打算出門找個飯店随便應付兩口,便聽見咿呀一聲,穿着薄衫的人出現在門口。
及肩的黑發梳成小辮、紮在腦後,略長的劉海覆着層石灰,白色短袖依舊松松垮垮。
看見謝知意,她先是一愣,而後才冒出句:“你醒了?”
謝知意抿了抿唇,栗色卷發随着低頭而垂落。
情商堪憂的某人才反應過來,撓了撓腦袋,順勢挪開視線看向別處。
許是天氣炎熱的緣故,謝知意換了身清涼長裙,款式簡單且修身,牛油果綠的綢緞料子,将不堪一握的細腰勾勒,裙尾至小腿一半,露出白淨纖細腳踝,分明半點未露,卻透着偏遠小鎮不曾擁有過的柔媚。
江鐘暮擡手摸了摸後腦勺,日光從濃密樹葉穿梭落下,斑駁樹影落在濃睫上。
難言的氣氛未維持太久,略低啞的嗓音響起:“你等會……”
說完話的江鐘暮未看向對方,而是直接大步跨向旁邊,把水龍頭一開,雙手截斷嘩啦的水流,再往灰撲撲的腦袋上潑。
沒城裏人的講究,最多拿過旁邊的肥皂往臉上抹了把,帶着厚繭的指節、掌心滑過臉旁,硬是把小麥色的膚色搓出幾分紅。
還沒有等謝知意開口,她便自顧自關水,繼而往側邊廚房走,同時解釋道:“阿婆睡覺淺,一大早就會醒起來,中午吃過飯又要午睡,所以我們家早點午飯都吃得早些。”
謝知意下意識跟在她身後。
“早上阿婆記得你愛吃豆花,特地買了些,你先吃着墊墊肚子,”江鐘暮拿起櫃子上的小碗,往後頭一遞。
謝知意擡手接過。
一塊塊乳白的豆花在瓷碗中搖晃,蔥花與辣椒油點綴其間,看似簡簡單單的一小碗豆花,卻是悶熱夏日裏最開胃的小食。
“巷尾那家的?”她端着豆花往旁邊餐桌走,随意問了句。
這江鎮做豆花的人家不少,可最好吃的還屬巷尾那一家,據說是家裏頭的井水好,豆花入口時竟會有淡淡回甜,不過她家每日只做一桶,所以每日一大早就有人在店門口排隊,若是起晚了,便只能看着空蕩蕩的鐵桶無可奈何。
謝知意這幾年也嘗過不少其他地方的豆花,可要是放到一塊評個高低,還得是江鎮的這一碗。
昨晚定鬧鐘時,還想着早起去嘗一口,沒成想睡到人家關門閉店。
江鐘暮嗯了聲,緊接着又問道:“中午的菜給你留了一半,不過現在都冷了……給你炒個蛋炒飯?”
“沒事,我吃碗豆花就夠了,”排隊買豆花就夠麻煩了,謝知意并不想再麻煩她。
“要加火腿腸嗎?”可年輕人頗為固執,直接将她的回答無視,利索地起鍋燒火。
“不用再炒飯了……”
話音剛落,江鐘暮便舀了勺豬油往熱鍋裏丢,買的是沒吃過飼料的土豬肉,阿婆有一手練油的好手藝,這油才化開,便有香氣湧上來。
謝知意頓時沒了聲音。
家裏大人去世的早,阿婆又忙,故而江鐘暮老早就學會做飯。
單手将雞蛋往小碗裏一打,木筷将蛋液打散,等油冒起小泡,就往鍋裏繞着圈一撒,看似簡單的動作,卻最是講究,恰到好處的力度才能将蛋液潑得不薄不厚,又剛剛好全覆在油水中。
謝知意的目光從浸透的布料上滑過,瘦削挺直的肩頸,随着動作而開合的肩胛骨,處處都透着年輕人的利落幹淨。
大火舔舐着漆黑鍋底,隔夜的冷飯被倒入其中,江鐘暮一手颠鍋,一手翻炒,繃緊的小臂肌肉微鼓,金黃的蛋液均勻裹上米粒。
撒蔥、丢入調料、裝盤,濃郁的香氣在狹小的廚房擴散開。
随着關火聲,江鐘暮端着盤子轉過身,看向還未動過的豆花,滿臉困惑道:“你怎麽不吃?”
蛋炒飯被放到木桌上,她順勢坐下來,誤以為謝知意是不好意思,自以為是地寬慰:“一個蛋炒飯罷了,廢不了多少功夫。”
确實廢不了什麽功夫,從頭到尾都是大火颠鍋,也不知道是和哪個燒烤攤學的手藝。
謝知意沒問出口,只是說了聲謝謝。
江鐘暮薄唇平直抿起,又成了悶葫蘆,只是點了點頭表示聽見,正對着門口不說話。
勺碗碰撞,熟悉的生硬氣氛再一次席卷而來。
其實最尴尬的就是這種情況,若是完全的陌生人,謝知意還能扯着名字、年齡聊幾句,若是更熟悉些,便是學習、志願、想考什麽地方。
可她們偏偏就卡在半熟不熟的邊緣。
謝知意張了張嘴,卻咽下了滑嫩的豆花。
她那會年輕,出來旅游自然是東一處西一處的溜達,恨不得把周圍的山頭都跑遍。
而江鐘暮只是個休學在家的初中生,天天悶在房間裏頭,偶然見一次面也不開口說話,發絲遮住眉眼,整個人都透着股死氣沉沉的感覺,讓人難以親近起來,謝知意搭了兩回的話便徹底放棄。
若不是後頭江鐘暮意外發燒,她被阿婆拜托、幫忙照顧對方,兩人甚至不會再有什麽交集。
而阿婆所說的粘人,也不過是謝知意游玩回來後、江鐘暮跟着她身後,兩人随意簡短的幾句對話,随着謝知意回到房間而停止。
“我下午還有事,你吃完就放在桌上,等我回來收拾,”江鐘暮悶悶說了句,下一秒就起身離開。
留在廚房裏頭的謝知意不知在想什麽,停頓了一會,才繼續拿起湯匙。
明亮日光散落,白色帆布鞋将光斑踩得稀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