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咚、咚咚。
敲門聲打破夜的寂靜,屋子裏頭的人怔愣了下才反問:“誰?”
“熱水器,”屋外的人先是冒出這樣一句,緊接着又抿了抿嘴角,補充道:“阿婆說你不會用熱水器,讓我上來教你。”
坐在床邊的謝知意松了口氣,将剛剛卷起來的厚書随意丢到床褥上,起身去開門。
江鎮這幾年沒了宣傳,游客變得越來越少,曾經要提前預定的房間,現在一兩個月都沒一個客人,謝知意索性多加了兩百塊錢,将整個三樓都租了下來。
眼下她打開房間門,又走過外頭擺着矮桌椅凳的小客廳,将最外頭的小門打開。
燈光傾斜而出,将瘦削高挑的身影篆刻得越發清晰。
許是已經準備睡下的緣故,江鐘暮只穿了件寬松白背心,下身黑色五分褲和人字拖,小臂小腿上的肌肉明顯,不是在健身房裏頭刻意練出來的鼓包,看得出來平日裏沒少幹重活。
想來也是,一雙孤女老人獨自在鄉鎮裏頭生活,年輕的那個總要多扛些事。
“謝知意。”
“啊?”突然聽見自己大名,謝知意懵了下,下意識答應了聲。
江鐘暮身高大概一米七左右,比她稍高些,脊背微微彎曲,低頭看着她,無奈開口:“你怎麽又在發呆?”
她聲音略低沉,分明是年紀稍小那個,卻莫名有一種年長者對胡鬧小輩的寵溺感。
這個認知讓大了她六歲的女人有些尴尬,側身避開對方的視線,語氣淡淡道:“只是想起些事情。”
江鐘暮眨了眨眼,自然而然地大步跨入裏頭,旋即又道:“下午也是?你的事情挺多的。”
手腕又泛起被牽扯的疼痛,謝知意跟在後頭甩了甩手,自然清楚對方說的是下午她堵在車門口的事,沒出聲解釋,卻莫名地覺得前頭這人沒有表面那麽沉悶。
好像有點焉壞?
可對方走到房間門口又停下,側身站在外頭,目不斜視、絲毫不往裏頭瞅一眼的樣子,又讓謝知意打消了之前的想法。
應該是挺有禮貌一小孩?
“沒事,進去吧,”她主動推開房門,往裏頭走。
很鄉鎮的格局和擺設,正正方方的小房間,正前頭開了扇窗,大床側邊丢着敞開的行李箱,衛生間在入門左手邊,厚重的熱水器挂在上頭,側邊是陶瓷的洗漱臺,即便江家人用心維護,也難以改變它逐漸老化的模樣。
“剛剛開水了?”江鐘暮注意到地上的積水,随意一問
謝知意答應了聲,路程繁瑣,身上沾染不少灰汗,晚上自然是要清洗一番,只是她剛剛折騰了半天沒放出熱水,畢竟這樣的機器對她而言,實在是太過久遠了些,而且按鍵上的字早已模糊不清,她琢磨了半響,最後還是請了外援。
“老物件總是麻煩些,”江鐘暮安慰了句,繼而偏轉身子,伸長手臂按到熱水器上。
“夏天天氣熱,你要洗澡的話只用提前加熱個幾分鐘,”她按住最左側的按鍵,同時扭頭看向謝知意,如同個耐心的老師在教學,仰頭揚起的下颚繃緊,線條明晰淩厲,側頸上微微鼓起的脈絡顫動。
“看見這裏顯示有六十度就代表好了。”
“嗯,”謝知意看向長方形屏幕上閃出的數字。
江鐘暮拽住水龍頭,按照以往那樣演示:“然後再扭開這裏,紅色是熱水,藍水是冷水,你別一下子開到最燙……”
“別!”謝知意驟然想起什麽,可為時已晚。
沒像平日那樣挂着牆上的花灑瞬間冒出水流,直接往江鐘暮身上沖。
水花四濺。
幸好這人反應快,登時就按了回去,不過也阻攔不了單薄布料染上水跡,濕漉漉地勾畫出曲線,高處挺拔、低處平坦能瞧見線條輪廓,水滴順着褲腳滴落。
兩人都怔愣住,江鐘暮下意識回頭看向對方。
謝知意刻意收回視線,偏頭看向另一邊,栗色的長卷發随意披散在肩頭,解開兩顆扣子的寬松襯衫,細長的銀鏈順着鎖骨攀爬往下,十字架墜子搖晃不止。
被淋濕的人眯了眯眼,目光凝在對方掐緊門檻的手上,曲折的指節透着股緊張感,甚至無意識地退半步。
江鐘暮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方才丢人的郁悶一掃而空,狹長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笑意,語氣卻平淡如往常:“你剛剛沒把花灑挂起來?”
“我、我忘了,”謝知意明顯磕碰了下:“抱歉,是我忘記提醒你了。”
“沒事,”江鐘暮将搖晃的花灑挂回原位,語氣輕松:“我等會也要洗澡,剛好換衣服了。”
不等對方開口,她又道:“就是剛剛那兩個步驟,你看懂了嗎?”
“嗯,你快下去洗澡吧,別等會着涼了,”謝知意擺出一副貼心年長者的模樣,視線卻一直落在別處。
“我住在二樓,你有事可以下來找我,”江鐘暮反倒不急着走,裝作扭衣角的模樣掀起下擺,半截腰身就這樣露在外頭,緊致纖薄,側面的腰窩若隐若現。
手微微使勁,衣角越發拉扯往上,水滴嘩啦往下,在積水中開出雜亂的花。
“好。”
簡短字句只能勉強聽出裏頭的僵硬,指節圓骨越發醒目。
江鐘暮松開滿是褶皺的背心,轉身走向門口。
謝知意側身避開,本以為對方準備離開,卻沒想一片陰影覆了上來,将她整個人的淹沒。
獨屬于年輕人的炙熱氣息,還帶着隐隐約約的石灰味道。
那人擡手杵着門框,在燈光下的淺琥珀色眼眸低垂,如鴉羽的眼睫落下細碎灰影,語氣含笑:“姐姐,你到底學會沒有了啊?”
勾起的薄唇,隐隐能瞧見頰邊的酒窩冒出,語調帶着幾分年輕人的戲谑,和白日沉悶的模樣相差甚遠。
謝知意退後一步拉遠距離,同時低頭躲開視線,卻沒想撞進更難言的溝壑中,垂落的發絲搖晃不止。
“姐姐?”那人還在假裝不懂,尾音拖長且上挑,顯得迷惑。
垂在身側的手收攏。
畢竟是年長者,什麽大風大浪沒瞧見過,謝知意不明顯地吸了口氣,擡眼又恢複成之前那副溫和禮貌的模樣,語氣鎮定道:“你講的很清楚,我已經記住了。”
“有什麽事我會問阿婆的。”
“雖然夏季天氣熱,但也得注意些,畢竟是冷水潑到身上,等會萬一感冒了可不好,你趕緊去洗澡吧,”她看向門口,把逐客兩字發揮得淋漓盡致。
江鐘暮沒糾纏,被催趕了兩次也沒生氣,只是唇線再一次平直,回答聲:“你記住就行了,那我下去了?”
謝知意退後側聲,無聲回答。
踩着積水的人字拖在地上留下一個個腳印,只聽見砰了一聲,房門被迫不及待關上,方才的光亮被掠奪。
江鐘暮一階階走下樓梯,早已習慣了這樣的黑暗。
江鎮的發展一直很緩慢,電燈在江鐘暮幼時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十分稀罕的玩意,平日裏總被長輩叮囑着少開燈要省電,尋常夜裏跑去田埂中玩也鮮少有路燈,故而鍛煉出夜間視物的能力,談不上能看得清楚,但大概輪廓是能分清的。
沉穩的腳步聲不緊不慢,好似個捏着黑棋、思索着如何往下落的棋手,順着一點點線頭往裏頭扯,試圖證實自己的猜測。
小院裏的緬桂香悠長清雅,潔白細長的花朵悄然綻放,随着清風晃蕩。
漫長的樓梯迎來盡頭,江鐘暮用力推開房門,屋裏頭的石灰撲面而來。
和三樓一樣的格局,只是原本客廳的位置被擺上鐵質臺桌,類似于發電機的玩意懸挂在鐵架上,比大拇指略出的銀管垂落,盡頭被黑色橡膠包裹,形成一個怪模怪樣的手柄。
而同樣被懸挂在上頭的塑料桶,被插了根輸液管,正往桌面凹陷處的鐵盤裏滴水,裏頭還有塊長方形的玉石,顯然這人方才就在忙活這個。
江鐘暮盯着那半成品看了一會,又突兀地吐出口濁氣,直接将那水管關了,再按掉臺燈,屋裏頭頓時陷入黑暗。
雖然只是每日練手,可玉雕講究心靜,一邊想東想西,一邊把機器往石頭上按,不傷了自己也廢了石頭,更別說雕出什麽好東西。
腳步聲繼續,終于舍得打開自己房間裏頭的燈,比起屋外的滿滿當當,屋子裏頭就顯得簡單多了,床和木桌,還有挂着衣服的鐵架子,一堆書被堆在角落,很是随意。
江鐘暮一把拉開書桌前的凳子,随着滋啦聲,人已坐到木椅子上。
她低垂眼眸,看向桌面的透明玻璃,裏面就夾着兩張紙。
一張是江家曾經的全家福,幼年的江鐘暮被父母抱在懷裏,旁邊的阿婆笑得慈祥。
另一張則是張普普通通的信紙,角落裏印着浔陽大學四個字,周圍的邊邊角角都寫着小學數學題,想來對方剛開始并不怎麽珍惜它,不知後面又發生了什麽事,居然被鄭重其事地放到那麽重要的位置。
她不知在想些什麽,就這樣直挺挺後靠着椅背,愣愣瞧着那玻璃隔板。
屋外燈光閃爍,樹影被拉長,滿天繁星點綴在深藍的海中,淺灰色雲霧擴散開。
江鐘暮無意識拂過小腹,往日不曾理會的東西,現在反而覺得寶貴起來。
夜間漸濃,偶爾傳出的水聲終于停下,而年歲久遠的木床咿呀咿呀地刺耳響起,不知發了什麽神經,江鐘暮三更半夜躺在床上,神叨叨地開始做起仰卧起坐,依稀能聽見斷斷續續地報數:“六十……”
“七十一,”
“八十!”
直到一百才肯停下,衣服上的水跡不僅沒有淡去,反倒越發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