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是夜,
晚風掠過河面,繞過灰瓦白牆,将盛開的緬桂花搖晃,清雅花香在昏暗燈光下擴散,屋子裏頭的說話聲也被傳開。
“……對,我們是住河邊的那個江家民宿。”
“這兩天當然有空房了。”
“你是知意啊!怎麽不早說喲!你要住幾天?直接過來就是了,怎麽還和阿婆客氣。”
聽到熟悉的名字,坐在小板凳上的江鐘暮驟然擡起頭,緊緊盯着對面還在打電話的阿婆。
她看起來不過二十,長期勞作而曬成的小麥膚色,身材瘦削,不長不短的黑發半紮在腦後,五官輪廓比普通女孩要更清瘦硬朗些。
長手長腿縮在個還沒有小腿一半高的破舊小木凳上,有幾分滑稽的可憐。
“明天?當然方便咯,”阿婆滿臉帶笑地回答。
江鐘暮無意識地張開手,掌心往側腿的褲縫上摩擦而過,試圖用微不足道的感覺來壓制情緒。
從聽到那個熟悉名字開始,性格沉悶的人變得坐立不安。
可阿婆好像想到什麽,話鋒一轉,語氣無奈地繼續:“知意啊,江鎮不像以前咯,現在沒有直達的公交車。”
電話另一邊陷入沉默。
江鐘暮頓時皺起眉,終于按耐不住站了起來,大步跨到阿婆面前,低聲道:“我可以去接她。”
阿婆怔愣了下,面帶猶豫:“你明天不是要去學校報志願嗎……”
“十幾分鐘的事。”
江鐘暮說得輕描淡寫,并不把衆人萬分看重的東西放在心上,或者說是早早就下了決定,要報考那人曾提起的過的母校,所以毫無選擇的糾結
而對面阿婆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小鎮婦人,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十幾公裏外的縣城,對于讀書也只知道讀書好,具體也沒什麽概念。
江鐘暮開口如此說,她便相信,立馬和電話另一頭的人描述縮短的路程。
江鐘暮沒再走回去,手随意搭在黑沉木櫃上,眼神時不時移回、又很快就挪開,耳朵倒是誠實地支棱着。
阿婆自年紀大了後,耳朵就不怎麽好使,所以總将手機聲音開到最大,以至于一直有斷斷續續的聲音傳出。
熟悉又陌生的溫柔語調,帶着南方人特有的糯音,尾調微微上揚,像是蜻蜓在水面上一點,又撲扇往天上飛。
掌心抵着木櫃尖角,零散的記憶擴散開。
曾經的江鎮不似如今落魄,在六年前曾被當做特色旅游小鎮開發,投入了大把的資金與宣傳,故而游客絡繹不絕。
江家那會推了舊屋蓋了民宿,因做事誠懇老實,生意還算不錯,三樓一年到晚沒剩幾間空房。
租客來來往往,江鐘暮從剛開始的新鮮到後來的習以為常,衆多游客中竟只深刻記住了一個人。
謝知意。
這人出現的時機巧,那會江鐘暮父母因車禍去世,小孩扛不住事,整日昏昏沉沉的,時不時就哭起來,索性被辦了休學、待着家裏頭休息。
而阿婆也難,白發人送黑發人,民宿、田地還有年幼的孫女一齊壓到年邁肩膀上,吊着半條命熬着。
謝知意恰好在這時來到江鎮,二十幾歲的年紀,性格溫柔體貼又愛笑,滿是年輕人的朝氣,睡不着的晚上總陪着阿婆坐在樹下閑談,拿出城裏才有的糖果,溫聲哄着總低頭不說話的江鐘暮。
其中有一日,江鐘暮着涼發了高燒,阿婆忙着地裏的活計,也是拜托謝知意幫忙照顧的。
耳畔的對話到了尾聲,兩人互相道別。
江鐘暮驟然回神,才察覺到另一頭的聲音不似曾經清越,帶着難以理解的憂愁與疲憊,不怪她剛才沒有第一時間辨認出來。
她放下手,掌心凹痕深陷,邊緣泛着紅,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
————
拉長白線劃破晴空,風吹過翠綠稻田,掀起層層波濤,破舊班車吐着黑霧,順着狹窄公路前行。
從半開的玻璃窗往裏頭望,面容操勞的阿婆拽着蛇皮袋,公雞露出半個頭左看右看,全然不知自己接下來的命運。
大肚子的男人一手拽着寬松皮帶、一手拿着手機,大聲嚷嚷着所謂的生意。
頭抵在在玻璃窗的謝知意皺了皺眉,又被颠簸着往窗子上撞,細碎的疼擴散開,她只是抿了抿嘴,依舊貼着窗子、呼吸着外頭的清新空氣。
樹影在帶着愁緒的眼眸中一晃而過,像是鳥雀飛過深林水潭,未掀半點波瀾,精致卻不過分銳利的柔媚五官,姣好身形被長袖襯衫遮掩,只能瞧見那水頭極好的飄花镯子在纖細手腕上束着,顫動間,在凸起的圓骨上留下淡淡紅痕。
另一側的年輕人幾次投來猶豫目光,眼眸中閃過不加遮掩的驚豔,可他方才已被對方拒絕過一次……
他咬了咬後槽牙,正打算再為自己的未來勇敢一次,剎車傳來尖銳響聲,那長卷發的女人毫不猶豫地起身下車。
雞叫、電話那頭傳來罵聲、後悔的拳頭用力敲打在座椅上,謝知意将這一切抛在身後,小小地松了口氣。
“謝知意?”
沒有等她緩過來,細長的陰影蓋下來,聲音比尋常女孩子要低沉些,透着股年輕人的青澀。
謝知意還沒有反應過來,那人又突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往自己這邊拽了拽,她下意識反抗,卻被難以反抗的力度拽緊,虎口的厚繭在細嫩皮膚上留下粗糙感受。
風掀起耳鬓的長卷發,腳步跟跄又落地。
那人終于想起來解釋,悶聲說了句:“擋到別人了。”
謝知意扯開了手,往側邊躲了下。
被堵在車門的人們紛紛踏階而下。
江鐘暮又一次開口:“行李箱,什麽樣式的?”
白色高幫帆布鞋轉動向車廂。
不等謝知意回答,對方就已曲身将側面行李艙打開,沉悶的灰頓時往外湧出,也不需要她回答了,畢竟裏頭就一個行李箱,深褐色皮質,看起來應該是個牌子貨,不可能是這裏的人會選擇購買的款式。
小麥色的手臂繃緊,清晰的肌肉線條随之顯現,很輕松地将行李箱拽出。
下一秒,忙着拿行李的人往裏頭擠,迫不及待地往前湊,匆匆取出自己的行李,長年累月的灰也跟着一起拽出。
“不嫌灰?走了,”許是怕地上泥灰弄髒行李,那人直接單手提着行李箱走過來,語氣依舊是沉悶的,沒有嘲諷疑惑,好似只是随意說了句話打破安靜。
謝知意沒開口回答,卻下意識跟在裂開的帆布鞋後面。
兩人稍上前走幾步,便看見一踏板電動車斜停在路邊草地上,那人直接将行李箱橫放到踏板上,緊接着就一個掃腿坐到前頭,手捏緊把手,青色脈絡微微鼓起。
“好放嗎?要不我提着?”謝知意終于開口。
“沒問題,”那人不曾轉過頭,一直看着前頭。
班車啓動的聲音轟然響起,急忙往下一個目的趕。
謝知意鮮少乘坐過這樣的交通工具,有些笨拙地擡手,在即将觸碰到對方肩頸時又刻意避開,最後變扭地坐到後頭。
兩個人空着巴掌大的距離,謝知意身體後仰、拽緊電動車的後翼。
前頭的人似有所感,微微偏頭後又停住,有意識地往前挪了挪,兩人的距離越發拉長。
生疏且僵硬的氛圍擴散開。
身為年長者的謝知意抿了抿嘴,正準備說些什麽緩和氣氛,一聲轟響驟然響起,她急忙穩住身體,車輪在石泥地上留下印記。
為了出行方便,這兒的人都将電動車改裝成吃油的家夥,避免半路沒電、只能推着走的尴尬,但缺點是噪音略大。
小車拐入田埂中的泥地,水稻被帶着往一邊傾斜。
對方估計沒少跑這條路,巧妙避開路上所有凹坑,騎得穩穩當當,鮮少颠簸,等謝知意逐漸緩過來時,來時的長路已沒了蹤影,她莫名松了口氣,整個人都放松了些。
視線落在前頭,對方的紅白外套随風揚起,是全國通用的運動校服款式。
她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思緒逐漸回籠。
前些日子被瑣事煩心,失眠的謝知意驟然想起幾年前曾來過的小鎮,遠離城市喧嚣,清澈河水穿過古韻房屋,孩童的天真嬉笑在耳邊響起。
于是第二日便翻出當年短租民宿的電話,當天就收拾東西出發。
不過……
這路程比前幾年要艱難許多,依稀記得她那會過來,還有專門的公交車帶到小鎮路口,而不是現在等了許久才有一班大巴車,下車點也離鎮子老遠,幸好今兒房東的孫女要去縣城的高中填志願,可以随帶捎她一程。
行李箱在腳踏上颠動,前頭人坐得別扭,一米七的高個卻縮着腿、傾斜着往前湊,小臂上的肌肉繃緊,不知何時泛起薄汗。
這讓年長者生出幾分愧疚之意,之前被厚繭摩擦過的手腕泛起酥麻,她性子看似溫和實際疏離,平日鮮少與人有身體接觸,更別說對方如此突然的拉扯。
又想起大巴車裏頭的那些赤/裸目光,和在此之前的往事交雜在一塊,煩悶的氣息又湧了上來,将人徹底淹沒。
她避開眼,只能怪對方太過魯莽,就算是好意也讓她感受到不适。
寬大校服被風吹得嘭嘭作響,炙熱太陽開始傾斜,天邊逐漸出現高低房屋輪廓,一如記憶裏的模樣,只是比幾年前更破舊了些。
小車爬了個坡,便駛入長條青磚的街道,行李箱越發震顫,謝知意緊緊抓住車座後面,眉眼卻越發柔和。
很普通的南方建築,灰瓦白牆,翹腳屋檐挂着銅鈴,磚縫裏頭還有青苔生長,曾經人來人往的旅游小鎮,終究被時代洪流所抛棄,只餘下日益破舊的屋舍和老人孩童,還有那條不曾停歇過的溪河。
她們停在近河岸那一排的房屋前,小樓被圍牆包裹,大門敞開着,白發老婦拿着小板凳坐在門口。
一見來人,她立馬放下針線,笑着迎上來,看着謝知意就道:“終于來了,累不累?”
“前兩天下雨,土路一泡水就軟,被車輪壓出大小凹坑,肯定颠的很,姑娘跟着吃苦咯。”
剛下車的謝知意扯了扯嘴角,露出個看似溫和的笑容,柔聲寬慰道:“她騎車穩,都避開那些凹坑走,沒感覺有多難受。”
阿婆臉上的笑又濃了些:“那就好,沒颠着就行,鐘鐘經常跑那條路,還算熟悉的。”
話音一轉,她又看向旁邊的人,催促了聲:“鐘鐘你幫姐姐把行李箱擡上去,就是三樓、你昨晚擦幹淨的那個房間。”
江鐘暮答應了聲,即便在與自己血脈相連的人面前,也沉悶寡言極了,讓人懷疑她最前面冒出的那麽多話是否真實出現過,一路上不曾開口,如同最差勁的導游。
謝知意還沒來得及開口拒絕,聽話的人就自顧自擡起行李箱往前,直愣愣地往大門裏頭走。
而阿婆又笑着道:“你跟着她進去,床單被套都是剛洗好、換上的,你回房間先休息一會,晚上我讓鐘鐘叫你下來吃飯。”
她們這兒可以包三餐。
謝知意趕忙答應了聲,再一次腳步匆匆跟上那瘦削背影。
小院裏頭的百年緬桂枝葉濃密,還泛着股清雅的淡香,是酷暑下難得的寶藏。
可惜謝知意無心欣賞,不知道是不是習慣使然,前頭那人走得極快,大步大步地往前邁,一步抵上旁人的兩步,下一秒就踏入陰涼屋子裏。
木制樓梯發出咿呀響聲,扶手上還能瞧見往日蟲蛀的小孔。
“你……”謝知意連忙出聲,想問她需不需要幫忙,畢竟這單手拿行李箱爬樓梯可不是個輕松活,而對方在她眼裏,依舊是六年前的那個小女孩。
那人聞聲轉身回頭,領口寬松的白色短袖往下落,露出一截細長平直的鎖骨,像極了挂衣架的橫杆。
本該立馬開口的謝知意停頓了下,于是江鐘暮便誤會是她累了沒力氣爬樓,主動向她伸出手來幫忙。
不同于城裏人的細嫩,修長的手指帶着厚繭,紋理深陷縱橫,還有幾道若隐若現的疤痕。
謝知意回過神,終于想起正事,連忙道:“你累不累?我自己拿上去吧。”
開口時的氣息淩亂,中間還帶着喘息,雖說對方騎車穩當,可坐了那麽久也會肌肉酸痛,剛落地沒歇一會就又被迫跟着連走帶跑,踏了幾層樓梯便覺得有些累了。
話音落下,就瞧見江鐘暮露出一個欲說難言的表情,她本就是狹長上挑的眼型,瞳色偏淺,在斜入的光影中,近似琥珀,故而将那晦澀情緒越發清晰顯現。
她收回手,只低聲道:“樓梯有些陡,你慢點走。”
謝知意眨了眨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被小孩嫌棄了。
江鐘暮已轉身,即便拿着個行李箱,也依舊走得平穩,樓梯與平地沒多大區別,若不是左肩微微傾斜,手臂肌肉仍繃緊着,甚至很難看出對方拿着那麽大個物件。
謝知意抿了抿嘴角,最後還是選擇不逞強,認命地搭住扶手,腳步沉重且緩慢地往上走。
年長者的面子總比小孩要薄上些許。
而轉過身的江鐘暮無聲地吐了氣,眼眸裏滿是懊悔,好似在怪自己再一次表現極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