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藏嬌
“你這幅模樣,好像被人淩虐了一番似的。”曹閑月一身男裝,負手站在謝棠的小院裏,在聽到身後由遠至近的腳步聲後,才徐徐轉過身來。
當她看到謝棠一身邋遢走進來,生徒袍上都是五顏六色的顏料,額頭也滿是汗漬,愣了一刻後,露出盈盈笑臉,幽幽說出了這番風涼話。
謝棠聽聞了曹閑月的調侃,忽然有一絲窘迫,一半是因為自己現在狼狽的樣子,一半是因為她沒想過曹閑月會來找她,她的家裏如此破舊,會不會讓曹閑月心中産生什麽念頭……
“公子這位是……”齊青走上前,想給謝棠介紹一下。
“是我的朋友。”謝棠搶先一步說道,扭頭找了一個借口将齊青支開,将自己和曹閑月兩人獨留在院子裏。
曹閑月猜測對方或許還未告訴家中人自己和她之間的事,所以不好讓家裏人聽到她們兩人的談話才把人支開。她心裏好奇對方的打算卻沒有多問,因為這畢竟是對方自己的事,自己無權幹涉。
等齊青離開小院後,曹閑月用随身攜帶的折扇刮了刮臉頰,指着齊青的身份問道:“這位是?”
“那是我母親留給我的丫鬟,齊青。”謝棠想去給她端茶倒水,卻看到曹閑月身旁的桌子上已然擺放着家中待客常用的茶碗。
茶仍舊是劣茶,飲茶人卻沒有絲毫的嫌棄,将內裏的茶水飲得一幹二淨,眼下碗中只剩下茶沫。
這處簡陋的小院裏,雖然平常造訪的客人屈指可數,但也不是每個來的客人都願意喝她們家的劣茶。
謝棠的心池晃起一絲波瀾,面上卻不顯,只問道:“你來了多久了?”拿走曹閑月的茶碗,倒了茶沫,又換了一碗清茶來。
曹閑月随手拖來一把椅子坐下,搖着扇子說道:“白等了一個下午。”出門的時候,她以為天氣會冷,于是就多穿了一件,結果到了外面才發現自己穿多了,沒走兩步就熱的受不了,幸好出門的時候多揣了一把扇子。
“你來之前,應該和我說一聲。”謝棠正色道。
曹閑月風輕雲淡的調笑道:“難道是因為你在家裏金屋藏嬌了,所以不敢讓我登門拜訪?”
謝棠正經的神情一下子就破了功,揪着自己的耳朵,底氣不足的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而是我在畫院裏,不常在家,怕你白等許久。”幸好眼下天色昏暗,藏住了她緋紅的臉頰。
兩人雖然還沒有訂親,謝棠卻不自覺的将兩人往未婚夫妻的殼子裏套,曹閑月不過是随口調侃了一句,她卻一定要解釋的清清楚楚,免得對方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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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這次過來,是找你談談見我父母的事。”曹閑月收了笑意,面上恢複了正經。
最近她的父親對她看得極嚴,只要她一出門,身後必然跟着偷偷摸摸的小厮。她今日能過來找謝棠,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才把那些跟蹤的尾巴甩掉。
“怎麽了?”謝棠淺淺地松了一口氣,其實她這幾日也一直在忐忑這件事。她雖與曹閑月做好了約定,但婚姻大事豈能兒戲,她擔憂曹閑月只是一時興起才答應與她成親,說不定扭頭就會後悔這個決定。
眼下看來,曹閑月并沒有後悔約定的意思,她心也安了下來。
曹閑月說道:“我父親的規矩頗多,你想要通過他那一關,必然要事先做些準備……”
随後,她便将謝棠見她父母時一些要緊的事和她父母平日裏的喜好,一一事無巨細的告訴了謝棠。謝棠傾耳一邊聽着,一邊仔細記在心裏,一時間兩人都忘卻了時間。
夜幕四合,沒有掌燈的院子裏也越發漆黑,幾乎要将人影吞沒,專心致志的兩人,卻是誰也沒有注意到。
直到兩人背後的屋子裏,突兀響起一陣咳嗽聲,謝棠才猛地回過神來,天色已經這麽暗了。
曹閑月聽到咳嗽聲也是一愣,她原以為院子裏只有她們兩個人,沒想到還有第三者存在。
謝棠忙點了油燈,微弱的火苗,勉強照亮一方之地。一個佝偻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屋子門前,又咳了兩聲。
謝棠走上前去,一手舉着燈,一手攙扶住老人,輕聲喚道:“奶奶?”
借着謝棠手中的光,曹閑月看清了老人的模樣,料想這就應該是謝棠卧病在床的長輩。
“齊青,餓了。”老人混沌的腦子分不清眼前人誰是誰,只管扯着謝棠的袖子一句一句重複道:“齊青,餓了。”
謝棠面上一窘,她差點就忘了,這個時間點,按平時早就該吃飯了,溫聲細語的對自己的奶奶說道:“奶奶,你稍等一下。”轉頭問向曹閑月道:“幼卿姑娘,你若是不嫌棄我家中飯菜簡陋,就留下來一起吃飯吧,我去……”
曹閑月看謝奶奶這幅模樣,大抵能夠猜測的到謝奶奶得的應該是阿爾茨海默病,也就是後世俗稱的“老年癡呆症”。
這種病通常出現在上了年紀的老人身上,可使老人記憶逐漸變差,情緒變壞,行為失調,到最後老人不僅會遺忘了親人,甚至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就算後世發達的科技,也沒有辦法治療這種疾病。
“你先去照顧奶奶吧,我也得回去了。”曹閑月話音剛落,院門那一聲吱咔,她扭頭一看,謝棠的小丫鬟也回來了,她的名字應該叫齊青。
齊青也同謝棠一樣,客氣的想把曹閑月留下來吃飯,她還特意買了些酒菜回來,曹閑月卻謝絕了她們的好意。
在離開之前,她猶豫了幾番,還是從腰帶上解下了自己錢囊,借着夜色的遮掩放在了茶桌上。
如何在不傷人自尊的情況下幫助別人,這種問題簡直就是千古難題,曹閑月一時之間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只希望謝棠能明白她的意思。
“天下的畫師大概可以分為三等。畫山是山,畫水是水,毫無自己想法,只會照樣臨摹的是為下等,只能稱之為畫匠。”
“運思巧妙,臨摹入微,神情兼備,卻難以突破常理,将想法付之于筆端的是為中等。”
“唯有筆意簡全,意高韻古,信手拈來,随心所欲,同時齊備‘氣、韻、思、景、筆、墨。’六要者,方為上等,可稱之為畫師。”
宋子房給生徒上的第一堂課,便在他們面前立出了自己對待生徒的要求:“老夫希望你們最後都能成為可貴的畫師,而非只是普通的畫匠。”
生徒們聽得似懂非懂,只覺得宋子房口中的這個标準高不可攀,每個人的臉上都浮着畏難之色。
謝棠還記得不久之前林道常教訓他們的話,宋子房的要求顯然與“畫者不分高低貴賤”這個道理是相駁的,但似乎又有自己的一套依據。她一時之間分不清宋子房和林道常到底哪個說的才是對的,不由皺起眉頭來。
她醞釀着想向宋子房發問,可還沒有準備好自己的問題,就見宋子房命兩個生徒在她們的面前展開一道山水屏風。
“夫千裏之行,始于足下。茍自強不息,亦何遠而不屆哉?”宋子房撚着胡須,循循善誘道:“無論你們将成為什麽樣的畫師,再好的畫藝都須從臨摹開始的。”
“這就是你們今日的第一課。”他執着教棍指向屏風說道:“臨摹屏風上的山水。”
話音落下,座下的生徒紛紛拿出紙墨,開始完成宋子房交代下來的任務,謝棠也無暇顧及其他的事了。
學堂內只剩下清水晃蕩的聲音,宋子房執着教棍從一個個生徒背後走過,衣擺交錯時發出細微的響動。
他每經過一個生徒的面前,腳步就會稍稍停滞一刻,閱覽生徒的畫面。偶爾也會如教蒙童開慧一般,為生徒調整他們執筆的姿勢。被他點撥過的生徒,無有不豁然開朗的。
直到他走至謝棠的身後,這次停留的時間意外的漫長。謝棠不由心裏一緊,下筆越發謹慎了起來,期待被點撥,又害怕自己出現大錯。
然而宋子房這次卻沒有都說,似乎看夠了,便轉到了下一個生徒的背後。
謝棠如蒙大赦,板直的肩膀也一松,殊不知宋子房已對她留意了起來。
一日的課程結束,生徒們迫不及待的歸了家,畫院上下只剩下教授們的寝舍內還亮着燭光。
無意的穿堂風貫通寝舍,帶來習習涼意。宋子房穿着居家的道袍,束發松松一簪,坐在檐下,逐一看着今日生徒的臨摹。
林道常出現在他的身後,同樣穿着道袍,問道:“如何?這批生徒中,可有得宋掌院中意的?”
宋子房頭也不擡的說道:“有倒是有……”
“哦?”
“而且不止一個。”
林道常坐到了宋子房的對面,從他的手頭奪下畫來,看了兩眼,卻嫌不夠好的扔到了一邊去,問道:“哪幾個能得宋掌院的青睐?”
宋子房又拿起了一幅畫,一一數道:“戰德淳、謝棠都不錯,高淩寒、齊孟軒次之。”
“這麽多?”林道常稀奇道。
“是啊。”宋子房道:“前兩人便是君上欽點畫魁,史無前例,自然出色,後兩人也各有特長,不分伯仲。”
林道常正想朝他賀喜呢,就聽他蹙眉說道:“這未必是件好事,不分上下便避免不了相争,誰輸了,都不免會失意。而且若是到時君上一定要分出一個天才呢?”就像當年他與林道常一樣,老師最終選擇了他。如今自己面對同樣的問題,自己又該如何選擇呢?
與此同時,遠在南方的臨安城,一批獻給君上的祥瑞在此被運上了綱船,逆水北上,正朝徽京緩緩駛來……
作者有話要說:
“夫千裏之行,始于足下。茍自強不息,亦何遠而不屆哉?”引用自白居易《溫堯卿等授官賜緋充滄景江陵判官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