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業”以繼日(下) (2)
個平凡人家,去擁有一份普通父子都可以擁有的情義。胤禛不知自己跪在阿瑪的床榻前哭了多久,好像那之後顧問行來了、隆科多來了,多少人拽着他扶着他,想讓他站起來,可他卻真的哭得站不住了。一直到胤祥沖進來,見着阿瑪,竟是抱着自己,也跟着哭了起來。再後來,卻是自己不忍胤祥那般的傷心,竟一點點地清醒了過來,忙着給自己弟弟抹着淚,安慰着。
而當胤禛踏出清溪書屋的那一刻,面上已再無淚水。他凜了性子,收了全部的感情,踏出了書屋。他心裏很明白,紛争還沒有結束,路也還沒有走完。此時,顧問行宣布大行皇帝遺命的聲音已在耳側響起。“雍親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釋服布告中外,鹹使聞知。”
時間或許真的是樣神奇的東西,剎那可成為永恒,而數十載年華,回想過來,卻仿佛不過一天。
午後的陽光又一次透過養心殿的窗棂,灑在此時胤禛所坐榻前的矮桌上。胤禛一晃神,只覺手一抖,那朱砂便滴在了正批閱的折子上。看着那一抹鮮紅,他恍然間竟像回到了八年之前,而那時的種種,如今回想起來,就彷如昨日一般。遂停了筆,找來帕子,将那滴落的朱砂沾去些許,還特意在那折子上寫了此為朱砂、不必驚恐之語。
眼下已是入夏,但不知怎的,這些日子即使是下午,養心殿內卻仍舊涼爽怡人。胤禛擡頭,只覺那清涼之氣逐漸環繞于自己,彙聚,凝合,而那人此時便坐在了自己身邊。胤禛看着自家十三弟就笑了,說:“你看,我前些日子跟鄂爾泰說,我現在看得見你,他卻不信。這不、今兒個又上折子來,說他極是擔心,讓朕休息,切莫憂慮。可是,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麽?”這會兒,胤祥看着他,也不說話,只是把他拉過來,離自己近些,再柔柔地将他抱在懷裏。胤禛感覺着自家十三弟的擁抱,涼涼地,卻極是舒服,遂又開口道,“對了,祥弟,我得給你看樣東西。”說着,便向着前面的矮桌挪了挪,拿出了前幾日粘杆處送來的秘折,“你看,查了這麽久,總算讓朕給查出來了。你還記得麽?那一日你帶着豐臺營來救我,真沒想到,那想要我命的人,竟然是三哥。哼、也得虧他那時做的幹淨。那日,他派來的死士讓護送兵馬給殺光了,之後線索就斷了。而那從暢春園傳遞消息的太監,他倒是會算計,知道咱們會從這裏順藤摸瓜,竟是沒對那太監下手,反倒暗地裏将那人改名換姓,不聲不響地送到了江南,讓朕好一通地查。”說到這裏,胤禛也真是氣,然而他身邊的胤祥卻依舊微笑着,一下下拍着他的背,給他順氣。“我也并不想動氣,但此事實在太可惡。這也就不說了,那允祉在你走的時候,非但沒半點傷心,竟然還……” 就好像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似的,只剎那間,胤禛便噤了聲。而前一刻還在自己身邊,抱着自己的胤祥也消失不見了。
蘇培盛這會兒正端着一盞茶候在殿門口。他遠瞧着自己主子又在和空氣說話,心裏便一陣的疼。都好幾個月了,主子一直這樣,有時候夜裏一個人攥着怡王爺的鼻煙壺蜷在床上哭,有時候又和親貴大臣們說,自家弟弟如今已為天神,自己還能時常見到。還有的時候,就像現在這樣,自顧自地對着空氣說着、笑着。要說起來,聖祖爺走的那會兒,主子再怎麽傷心難過,還有怡王爺陪着。可如今,誰來陪主子。這會兒,蘇培盛小心翼翼地入了殿,端來了自家主子喝慣了的普洱,卻不成想,自己這手沒擡穩,茶盞雖是放在了矮桌上,卻也灑出了不小的一灘水。蘇培盛見此,便立時下跪告罪,心想着,這些日子主子心裏難受,氣性也愈發不好了,這一回自己這罰怕是躲不過了。
然而此時,胤禛見蘇培盛如此,卻也沒說什麽。只擺了擺手,柔了聲音說:“不礙的。你那日為着朕受了傷,如今身手不靈便,朕也怪不得你。以後這樣端茶送水的事兒,你交給底下去辦便罷。你且先退下吧。朕還想獨自待會兒。”蘇培盛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主子竟還能念着過去的事,不去責罰自己。回想剛剛入殿之前,主子對着空氣說的那番話,蘇培盛覺得,自己竟是被怡王爺給救了。于是,也不多說,便規規矩矩地退了出去。
這會兒,獨自一人的胤禛繼續在這矮桌前批着折子,然而這心裏的滋味,卻已不知該如何去感受。阿瑪以前常道為君苦、為君難。他如今算是真真兒地體味了。世人道,人之苦,莫過愛恨癡嗔,可如今他才懂,這君王的苦,則是任憑你有多少愛恨癡嗔,也無法傾訴、消解、釋懷,因為天理國情大過這一切,而你也只得獨自一人面對、承擔。即使現在,自己可以和信得過的近臣說,胤祥還在自己身邊,自己看得見,但心裏卻是明白得很,那個經常陪在自己身邊的十三弟,也不過是自己一時的幻覺罷了。那阿瑪的話呢,他許給自己一個來世,又是否只是一句安慰。胤禛擡起頭,活絡了下背膀筋骨,卻不經意間将目光落在了剛剛那盞普洱茶上。
只見方才那盞茶灑出的水,此時正一筆一劃地在自己眼前變成了字:“四哥,莫覺寂寞,咱們來世再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