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業”以繼日(下) (1)
未時上下,憋悶了許久的四九城,倒是稍稍活絡了一些。盡管此時京城已是戒備森嚴,氣氛凝重。可老百姓卻也沒閑着,城東城西的胡同、巷子裏這會子倒是多了幾分私語、幾句閑話。年紀長些的,說這北京城大約要變天了。年輕些的,開始閑聊起了宮闱之中這些年的争鬥與紛亂。芸芸衆生,悠悠衆口,這會兒倒顯得豁朗和大無畏了起來,就好像多少的殺戮撻伐、明争暗鬥,在他們的口中,也不過是用于消化飯食的談資。而就在這京城的百姓們還在大無畏的時候,這城裏面各個王府之中卻是人心惶惶、按捺不住了。
要說這八賢王七竅玲珑是真的不假,只他這麽一句含糊不明的話,卻是将皇子們埋了多年的心思全給挑了起來。冷靜點的,其實只消想想當年這位是如何将太子拉下馬的,也就能打消了心思,不去趟這渾水。可如今這時候,又有多少人冷靜得下來。年紀小些的,本就沒怎麽經歷過這争鬥,現在倒顯得比較淡定,只想着再陪陪自己汗阿瑪。可這幾十年從泥沼之中摸爬滾打過來的,如今又當如何呢?只不消多少功夫,胤字輩這些個黃天貴胄便是各懷着心思,換了朝服,甚至執了佩劍,紛紛往西直門馭馬而去了。
而就在此時,坐在傳召馬車中的胤禛,耳邊聽着兵馬行軍時節奏分明的兵戈鐵騎之聲,思緒卻不覺地飄遠了。他想起早些年,鄂爾泰與他書信之中曾提及雲南大理其實并非京城人眼中那般的環境惡劣,卻倒是個四季如春、花開綿年的好地方。他只記得那時候,自己讀着信,已隐隐覺出毅庵心中的退意。是啊,退意。他又何嘗沒有想過去到一個遠離京城的靜好地方,離開這朝堂的紛争、兄弟間的籌謀,去過那清閑安寧的日子。他甚至想過,若是能帶上自家的十三弟一起,兩家人找個合适的地方,各自制備方寸家産,便就這樣相伴着看全那日升日落,再共随終老。他這輩子心下最小的那個心願也算是了卻了。那時候,怕是戴铎因為自己暗中給鄂爾泰打點雲南的關系,看出了幾分自己的心思,也寫了信過來,說,主子,要不再幫着奴才謀一謀那臺灣道員的位置。臺灣氣候宜人,兵裕糧足,實屬富庶之地。就是他日有失,主子來這裏,奴才也願鞍前馬後,為主子打點一切。他讀着那信,心裏明白戴铎是個有血性、講義氣的,卻也掩飾不住心下的悲涼。倒不是因為戴铎做事瞻前顧後、沒有志氣,其實他估判局勢、未雨綢缪的缜密心思,自己還是很欣賞的。只因為胤禛很明白,所謂“進可攻、退可守”哪有那麽容易。路走到如今,早已是退無可退,而如此這般的又豈止是他一人呢。他們兄弟終究是要将這路走到死,方才能停得下來。那個位子,自己得與不得,這性命不是一樣都有人想取了去麽。
張啓麟這會子看着坐在馬車上發呆的雍王爺,心下卻只覺得奇怪。聖上千叮萬囑要将這位安然帶回,那是何等的挂念與榮寵,可為何眼前的雍王爺,神情之中卻是抹不去的哀涼。張啓麟不懂,而眼下的情勢也不會讓他再有時間去弄懂。這會兒,傳召馬車及護送兵馬已行至內城西南面的一條大街上。這街道兩面的住家、商戶見得如此陣仗的車馬隊伍從此經過,大多吓得趕緊退回了屋裏,闩上了房門,而那些原本在這裏叫賣的小販則連自家那點子家夥事兒都不要了,見此景象,撒腿就跑。只剎那間,這條街道便只留下了呼嘯的風聲和随之席卷而來的黃沙。張啓麟原本以為這一路不會有什麽事兒,卻不想只在自己走神兒的這片刻功夫裏,卻聽得馬車外步軍隊伍當中有人喊:“不好了,有刺客!”話音未落,這耳邊聽到的就好像是年節時連着幾十挂的爆竹炸開的響聲。那聲音之大啊,張啓麟這時候看着對面的蘇培盛,知道他在跟自己說話,卻聽不到聲音,耳朵裏全是嗡嗡的耳鳴,只能憑口形知道他在說,保護王爺!就在張啓麟還沒反應過來究竟出了什麽事兒的時候,他只覺得他們所乘的馬車這時瞬間便提快了速度,那馬兒就像是沒了命一樣的往前面跑着。
馬車疾馳了一陣子,可外面的火器聲響還是沒有停息。張啓麟這會兒已經開始哆嗦了,他現在才知道蘇培盛之前莫名其妙地帶了三個小太監上車是做什麽用的。就在馬車向北急行的時候,蘇培盛便讓那三個小太監向人牆一樣,分別堵在了馬車的北、西、南三面,獨獨把自己這一面給涼開了。而他蘇培盛這會兒卻跟着雍王爺呆在這了馬車中間兒,緊緊地摟着他家主子。張啓麟這會兒心想,蘇公公,這事兒您怎麽不早說啊,咱們多制備些擋槍子兒的放車裏,奴才不怕給擠着了。要不就是,奴才當年哪點兒得罪您了?您犯得着這會兒借刀,不、借槍殺人麽。還有,您這是護着主子呢,還是想借機會往主子身上蹭啊。其實,蘇培盛如此安排還是有些道理的。張啓麟這人為人如何先且不論,單說眼下這種境況、這消息的來源與可靠性,要他如何向這麽一個不知是不是一路上的人來解釋。再說這兵馬,他蘇培盛自然知道這是隆科多的手下,然而手下就是手下,倘若貿貿然讓這一衆将士知道他們此行會丢了性命。這種危急時刻,多少人為保自己性命而棄主子于不顧,也就不言而喻了。世态薄涼,他蘇培盛這些年跟在主子身邊兒,看得最是清楚,也就因此最是不相信人性。何況說與不說,到頭都是個死,還費那個心思做甚。再來是這人員安排,眼下已過未時,日頭偏西,而馬車的車行方向向北。索命之人隐蔽埋伏多選擇逆光位置,那就是西面。而從剛才火器聲響判斷,東面伏兵較少。當然,蘇培盛想,就算您張公公如今命數不好,來日我家主子自然也會記得您今日從龍保駕之功的。
而此時護送馬車的步軍營三百人上下隊伍則分成兩組,一組使用已配備的部分火器和弓弩進行外圍防護和斷後,以便将部分敵人拖住一段距離。另一組則是騎兵和持近身兵器的步兵。這一組處于臨近馬車的最裏層,主要對付殺将過來的索命之人,另外就是為車裏面兒的那位擋槍子兒。而潛行其後百人上下的暗衛,此時則從伏兵外圍反撲上來,竭力從背後将敵人制住。要說步軍營并暗衛這樣的兵力布置,對付個把個不要命的,并不應算難事。豈料這前來索命的死士,卻是殺淨了一波又撲上一波。護送兵馬所配備的火器彈藥本就不算多,此刻只能且戰且撤,但這死士卻是一波波地殺将過來,似是不取了這馬車上那位的性命便決不罷休一般。如是這般,竟是往複了四五個回合,而新撲上來的一波,人數更多,且一大部分都阻在了馬車前行的北面。這些個死士眼下在馬車經過的街道上拉開了一重重的絆馬索,還灑了滿街的鐵釘,使得車馬和步兵此時都不能順利前行,如此糾纏了許久,整個隊伍此時倒是被牢牢困住了。
蘇培盛這會兒在車內,只聽得外面兒的将士喊着“誓死保護王爺”,卻竟是覺得自己當初想錯了。他這會兒護着胤禛,竟哭了出來,一個勁兒地說:“是奴才的錯、都是奴才的錯,要是奴才早些時候能相信這些個将士都是忠良守則的壯士,奴才就……”話說到這兒,蘇培盛再也說不下去了。可不多會兒,他竟聽得自家主子用那溫柔卻清冷的聲音對他說:“人若不是被逼入絕境,是不會為自己的尊嚴和榮耀而戰的,這是人最後的那點子東西。你若是還給他們喘息的機會,他們反倒滿眼盡是私欲了。”胤禛說這話時,聲音并不大,而馬車外火器交戰之聲亦是此起彼伏,可就是這麽句話,卻聽得張啓麟心下一震,不禁想着,這位主子的心是何等通透,又是何等冷酷啊。而蘇培盛卻知道,主子其實不過是将這人性所謂的善惡看得清楚明白而已。天下之大,主子自有他可以全心信任交托的人,也自有願意跟着這位主子,生死相随的人。而這些,主子心裏比誰都明白。
又過了片刻,馬車外火器之聲漸漸停息了下來,可這車馬卻并不見動。這會子,蘇培盛趴在了車窗邊上,小心地将車簾掀了個小角,向外看去。這場交戰大概持續了将近一個時辰,而這護送的兵馬已經被幾乎打光了。這些将士的屍體眼下零零散散地鋪了整條街道,血流成河。只不成想的是,就在蘇培盛将身子縮回車中的剎那,“砰”的一聲,彈藥沖出火器的聲音再次響起。蘇培盛心道不好,便讓那幾個現在已經哆嗦得不行、基本上給吓傻了的人趕緊坐好,自己則坐回原先的位置,複又将主子抱住。這會兒,前來索命的死士也已經被這步軍營将士殺了個幹淨,但仍然有四五個負了重傷卻心有不甘的死士,硬是強撐着站了起來,舉起了火铳,歪歪斜斜地向馬車方向射了過去。而這車裏面,不多一會兒便又聽到了兩三響,那坐在南面的小太監還沒反應過來,鮮血便已從自己下腹處赳赳地淌了出來,而那股子腥甜也随之從食管一湧而上,只吐了一口鮮血便生生地沒了性命。緊跟着又是一陣聲響,蘇培盛将胤禛整個人裹在懷裏,心裏只希望這一切就是個夢,能夠趕快過去。可就在還想着的時候,蘇培盛只覺得自己左肩撕拉一下子,便是火辣辣地疼了起來。他趕緊去看胤禛,卻見得自家主子靠近自己那一面的背部也是一道血口子,不過還好,傷口不深。蘇培盛趕忙向南面挪了挪,将那已死的小太監拉了過來,将自家主子蓋住。一邊說着:“主子,您将就将就,會過去的,咱們會沒事兒的。”
這個時候,饒是胤禛再怎麽清冷的性子、再怎麽沉潛的底蘊,也已再難強撐下去了。他此刻竭盡所能讓自己冷靜下來,想着早些年,多少次的生死難關自己也過得。只是這一次,死亡前來得那麽簡單、那麽直接,讓他這樣一個習慣了籌謀布局的人竟是不知如何面對了。此刻,只聽得馬車外面又是一陣震耳欲聾的火器之聲,他本以為這次大概是逃不過了,卻不想只過了一會兒功夫,這交戰之聲竟平息了下來。只見一位滿身戎裝的将軍竟掀開了車簾子,他先是将這馬車裏面死了的人搬了出去,爾後便朝着自己過來,也不說話,一下子便将自己擁在了懷裏。“胤祥……”胤禛此時抱着自家十三弟,那麽熟悉的氣息就這樣柔柔暖暖地繞着自己的周身,心下強撐起的那最後一點硬朗性子也被磨碎了。他就這樣抱着胤祥,緊緊的,像是下一刻倘若分離便再不得見了一般,手指就算是被胤祥身上的铠甲隔得紅了、疼了,也不願松開。只那樣抱着,一遍遍喚着自己十三弟的名字,在那熟悉的懷裏小聲抽泣着。
胤祥此時見自己四哥受了這天大的委屈,心裏也是刀絞一般的疼。這眼裏的淚,也早已控制不住的落了下來,他複将懷裏的四哥抱得緊了些,又一下下輕輕拍着胤禛的後背,本想安慰什麽,卻是見了那一道讓人移不開眼又觸目驚心的鮮紅。胤祥吓壞了,卻也冷靜了過來。他知道眼下不是和自己四哥互訴衷腸的時候,這地方留不得,須得盡快離開才是。這樣想着,胤祥便輕輕将自己和胤禛拉開一些,又半托半抱地讓胤禛複又坐回了座位上,這才滿是心疼地一眼望到胤禛的眼底,又是憐惜又是愧疚地對着自家四哥說:“都是弟弟不好,是弟弟不好,是弟弟接着消息晚了。豐臺大營的将士跟着弟弟先是去了天壇,可上下打聽了才知道您已然走了。我們便遣了探子向前尋您,這才趕了上來。可不想……”說到這裏胤祥也是心裏疼壞了,又将自家四哥抱在了懷裏,喃喃着,“是弟弟不好,弟弟沒能保護好四哥,讓四哥受委屈了……”
胤禛此時聽着胤祥在自己耳邊說的一句句,心裏卻是一陣陣的暖和、安慰。這會子,胤禛見他太難過了,便心疼地把他臉捧了起來,和小時候胤祥受了委屈、跟自己這兒哭起來的時候一樣,用自己裏衣的袖口給胤祥抹着淚,又安慰着:“四哥沒事,四哥從沒要怪祥弟,不哭了,可好?想來,許是這粘杆處消息本就來得晚了,又豈能怪你。況且此地不宜久留,你既已帶兵而來,這往後……這往後,四哥的命就交托給你了。”他本想講得再冷硬些,怕這話裏太多的情愫,胤祥聽了又會傷心。可這話到了嘴邊兒,就怎的也說不出口了。胤祥此時聽得自家四哥這樣講,心裏也明白了。只深深地望着胤禛,嗯了一聲,便爽利地出了馬車,開始與随他而來的豐臺大營幾個都統商議起随後的護送事宜。胤禛從馬車上遠瞧着,只不一會兒,便見得自家十三弟一身戎裝地上了馬,那果敢飒爽的英姿,在他眼裏竟是比這冬日的陽光還要耀眼。而此時,這來自豐臺營近六營的護送兵馬,也就此開拔了。
漸漸地,時間仍在流逝。仿佛只是在不知不覺間,這日頭已經愈發明顯地向着西面的地平線奔了過去。胤禩此時騎在馬上,遠眺西山,看着這殘陽西去,心裏似是應景那般,只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落寞。想起在踏上這條前往暢春園的官道前,與胤禟、胤誐一同前來的幾個皇子和自己竟是被衛戍內城的步軍營兵馬擋在了西直門。要說當時的氣氛,胤禩想,可真是夠緊張的了。而那空氣中隐隐彌漫的火藥氣味,他卻是熟悉得很。那會兒,胤裪正在前面兒和一個都統理論着。隆科多早先進行兵力調配的時候,也對衛戍四九城的步軍營兵馬一并下達了戒嚴令,無暢春園傳召,任何人不得出內外城。如今他們未獲傳召,實是不請自來,這守在西直門的步軍營只得嚴格按照隆科多交代的來辦。只不過,那都統見前來的個個兒都是皇子,且都勢力不小,誰也得罪不起。于是只能一邊好言好語地勸着,一邊著人趕緊前往暢春園将眼下情況進行通報。說實在的,這事情如此處理,也算妥帖了。然而,這空氣中的火藥味卻遠遠沒有消退。而他胤禩,也不想讓這味道消失。那會兒,他坐在馬上,只眉宇含笑地環顧一下四周,他那些個兄弟此刻的神情心思便全全讓他收入了眼裏。空氣中那股子他在這麽多年的紛争中越來越熟悉的味道依舊如此濃郁,而此時它不過是需要一顆小小的火星兒子。
他往身後的胤禟那裏瞟了一眼,對方便立時明白了。就好像患難之中見真情一般,胤禟沖着胤裪說:“十二弟,你就快別忙和了。這會兒,你就算把嘴皮子磨破了,人家佟大人也是不會着急的。要說這隆科多把咱們涼這兒不管,他心裏急等着的,怕是他家那個外甥吧。”胤禟把“外甥”那兩個字兒說得極是抑揚頓挫,就像唱戲那般,這言語間的偏諷和譏诮也自是不言而喻了。那會兒,滞留在西直門城門前的這一衆兄弟都正在氣頭上,聽了胤禟這話,就仿若得了一個可供宣洩同時解悶兒的消閑一般,立時随聲附和了起來。而胤禟見此,一呈口舌之快的那股子勁兒也上來了,跟着又與衆兄弟說道:“要我說啊,隆科多這便宜舅舅做得可真是沒話兒說了。自己姐姐走的時候沒留下點兒什麽值錢的也就算了,偏偏還給他撂下了個壓根兒不是自己親生的外甥。從此後啊,他這個便宜舅舅竟是為了這外甥,鞍前馬後、鞠躬盡瘁。這外甥心裏面兒想要什麽,他隆科多怕是就算逆了天,都打算給他弄來吧。”胤禟這樣的奚落譏諷,又是引來了衆兄弟一陣嘲笑,而言下之意,已是一樁他們兄弟之間公開的秘密了。胤禩看着這場面,心想,很好。明日之後,就算你老四登得這皇位,恐怕也不會再有一刻坐得踏實了。
只不過,就在這歡聲笑語尚未盡興之時,西直門外便來了一輛馬車,而下車之人則是聖上如今的心腹太監顧問行。衆人見此,也并不言語,只是按規矩跪下行禮,接受傳召。只不過,就在顧問行宣過聖上口谕之後,胤禟、胤誐并着其他幾位皇子在牽着馬缰繩從他身邊走過時,便似順口那般地,對着他說:“顧公公您辛苦了,您這大老遠給佟大人跑腿兒的,可真真兒不易了。”聲音不大,但也足夠西直門上下步軍營并着周遭一些個零散的老百姓聽的了。顧問行聽了這話,本來還想就想反駁,可怎奈何此時這一衆皇子已是揚鞭而去,偏偏只留下了他和這西直門前正用着似是質疑般的奇怪眼光盯着他的将士百姓。
回想到這裏,胤禩嘴角的弧度又向上揚了揚。顧問行心裏是不是冤枉委屈、是不是覺得這天家兄弟太過無情、是不是因為這無情而感到悲涼,他胤禩都沒空兒去管。他只知道,論說無情,這天下就是無情。或許就在明天,就在他的好四哥登極的那一刻,所有對于當今聖主的質疑便會鋪天蓋地的向他湧過去。而那時,胤禩倒是好奇,他老四要如何應戰。不過,确有一人,其神情反應讓胤禩覺得很是不對。那就是胤祉。要說他這位三哥平日裏怎麽看都是個閑靜的,愛好詩書,雖不能算不争不抖,但表面兒上,也不是非得拼到魚死網破的。表面兒上,胤禩此時想着,他老四表面兒上還是個吃齋念佛、心無旁骛的呢。這樣想着,胤禩就愈發覺得不對了。今兒個一早老九去找他,他胤祉就有點不想來。之後,半推半就地被老九拉來了,他的反應就好像心裏揣着什麽似的。想到這兒,胤禩突然明白了什麽,心下有些警覺地回頭朝胤祉的方向看去,只見胤祉此時騎着馬,面兒上似是波瀾不驚,但那眼裏的,胤禩卻熟悉得很。那是一股子比自己更甚的壓抑,以及比自己更強烈的,殺意。胤禩不知道他想做什麽,但直覺告訴他,他這位三哥眼下恐怕已經将那籌謀之事給做了。
夕照殘陽就這樣将那向着暢春園疾奔而去的人與馬的身影愈拉愈長。也沒再用多少功夫,這一衆皇子便馭馬行至暢春園的大東門。和馬國賢來的時候一樣,一衆侍衛及小太監已再此守候,見皇子們來了,說話兒便将其引入了園內。胤禩他們進了園子,卻在清溪書屋外面的小院兒裏見到了隆科多。隆科多見這一衆皇子來了,也恭敬行禮,随後便道:“聖上就在裏面,容奴才代為通傳。”其實,隆科多原本以為這衆位阿哥來了之後,形勢會變得十分緊張,卻不成想,眼下這些個皇子阿哥非但沒有鬧出什麽心有不甘、魚死網破的戲碼,這一個個面兒上竟都端得異常寧靜平和,就好像全都回到了幾十年前他們還兄友弟恭的時候那般。然而,隆科多看着這場面卻隐隐地覺得,在這表面的寧和之下,仿佛藏着某些更深更為隐晦的詭谲。而這一切都讓隆科多愈發地不安了。
這會子,他只聽得這八阿哥用着極是溫潤和煦的聲調對自己說:“佟大人,快請去吧。這一回您可是真真兒的辛苦了。”胤禩沒有再多說,可隆科多聽這話裏的語氣,卻怎麽都覺得不像在說好話。而令他感到更為詭谲的是,當他按照聖上的意思,領着胤祉、胤禩、胤禟、胤誐等幾位年長皇子入殿聆聽末命的時候,這些個皇子也是異常的恭敬,端的都是一副皇父行将賓天、子臣心感悲恸的凄慘樣子,一個個哭得也都跟那什麽似的。可這副樣子,在隆科多看來,卻怎都覺得不對勁兒。這會兒,他剛聽完聖上親口和這些孩子們說,意将傳位于雍親王皇四子胤禛,只見得這一衆皇子立時就像要沒了命似的嚎啕大哭。可隆科多是真的看不懂了,他們到底是在為誰而哭。自家阿瑪離開的那種感受,他隆科多體會得總算深切,可如今為何從他自己的眼睛裏看到的這些個皇子的眼中,竟都沒有多少阿瑪将要離去的不舍和悲傷,卻只是絕望。
然而,此時胤禩的心裏卻很明白。路總會有走到頭的時候,也許,他們其中某些人能使盡渾身解數,改走他路,最終得以将自己保全,壽終正寝。然而,他們中的許多,卻是終究難逃那一日的。但即便如此,他胤禩也沒辦法去後悔了,因為路走到如今已是無法挽回。其實,不管胤禛坐與不坐那位子,他們這些幾十年在泥沼中掙紮打滾的兄弟們,恐怕也只得這般不堪地繼續将這條路走完,直到結尾。而那結局,胤禩已有些不願再想。倒不是為着自己的身後,卻是因為他心軟了,他隐隐覺得,今日他們一衆皇子暗自将那得位不正的污名加在胤禛身上,雖能在他們身死之前呈得一時之快,可那之後呢。恍惚之間,胤禩竟是自嘲地笑了。即便路走完了,在那路的盡頭,卻會有船、有江河湖海、驚濤拍岸。世人道,勝者王、敗者寇,實屬平常,然歷史卻不若世人所想,只屬于那勝者。胤禩如今明白了,它同樣可幻化成無數亡魂、殘恨與執念糾集成的江河,它會為敗者哀頌挽歌,也會将勝者推入無底深淵,一遍遍地撕扯,再一遍遍地亵渎、□□。如今風浪已由他們而起,這爾後的哀洪卻可能在他們身死之後,累世長存。倘若結局真是如此,那麽蒼天對他和他的那些個兄弟,或許真真兒的是一點都不差。那四哥呢?
清溪書屋中,西洋鐘擺的滴答之聲依舊。然而,康熙卻能夠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的病已愈發的重了。心,痛得厲害,卻已無法分辨究竟是因為這身體的病痛,還是因為剛剛那些個各懷心思的兒子。此時,他将顧問行召到自己身邊,詢問着時間。“回聖上的話,已是酉時三刻了。”他聽着,沒有再說什麽,卻是覺得雙眼有些酸澀,心裏想着,禛兒啊,阿瑪,怕是就此再見不到你了。而此時,侍立在一旁的佛奧塔也計算着時間,他知道這位清國皇帝大概是要不行了,可繼承人卻仍然未到。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佛奧塔小心翼翼地走到康熙的龍榻前說:“陛下,臣這裏備有一種針劑,可暫時緩解陛下此時的病痛,或許……或許,可以等到雍親王來的時候……”後面的話,佛奧塔不知該如何用中文表達,他只求上帝保佑,讓這對父子見上最後一面。盡管這會兒同在寝殿之中的禦醫們大多持反對态度,但康熙還是應允了,眼下他并非想要續命,卻是必須要見上那孩子一面。
酉時将盡,那最後一縷殘陽此時也從西方的地平線消失了。豐臺大營護送的傳召馬車,終于到達了暢春園。胤禛入園之時,這已在書屋外面的候着的皇子和接到傳召相繼趕來的宗室親貴卻大多給吓着了。只見胤禛在一衆步兵的護送下,向這書屋走來,而他身後卻留下了一路血跡斑斑。早些時候那場交戰留下的傷口,他并未讓人救治。因為這個時候,這般情勢,胤禛心下早料到老八和那些個兄弟會借機做些什麽,他任由這傷口繼續淌血,就是要讓這一衆兄弟和親貴們看看他是怎麽來的,就是要讓那躲在暗地中的人看看,再多的陰謀暗算,他也不怕。
然而,胤禛這個樣子,卻是讓康熙心疼壞了。只見胤禛入了寝殿,說話兒就要規規矩矩地往下跪,康熙見此,竟是着急得想要起身去扶他。顧問行在一旁,趕緊一把将胤禛扶了起來,又領着王爺到了聖上的床邊,而康熙則擡手,拍了拍床面,示意讓胤禛坐下,爾後便讓顧問行将屋內其他人帶出。只是這時,胤禛身上的傷口尚未處理,顧問行心下擔心,便向聖上提議,将兩位外國醫生留下,為雍王爺診治。剛剛那一針止痛劑,确實讓現在的康熙舒緩了不少,加之他早有耳聞這外國醫生最擅治療外傷,便應允了下來。
見這書屋中的人已大多退了出去,而此時胤禛也好好地坐到了自己身邊,康熙這懸在心上的重石,總算是放了下來。他将胤禛的手拉過來,握在自己手裏,感受着從胤禛手中傳來的溫度,自己的嘴角竟是不自覺地揚了起來了。可這會兒,胤禛看着躺在病榻上的汗阿瑪,即使如今的病痛已讓他難以忍受,卻仍然欣然慈祥地對自己笑,竟是再也忍不住地哭了出來。“阿瑪……”就這樣哭着,這樣喚着阿瑪,而在康熙看來,卻似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個十一歲的小阿哥,在養母離去時,也曾這樣抱着自己哭得撕心裂肺。然而如今,康熙想,如今阿瑪也不能陪你了啊。
佛奧塔這會兒看着胤禛背部右側的傷口,卻不自覺的倒吸了口氣。雖然這傷口不深,但依據多年來的醫療經驗,佛奧塔很明白,這是槍傷,而這傷口是必須要進行縫合處理的。他将此事說與這對父子,卻意外發現,他兩人應允這提議時竟沒有片刻猶豫。于是,佛奧塔便利落地将含有麻醉功效的藥膏塗在了胤禛的傷口周圍,而此時随自己這位老友在一旁侍奉的馬國賢,也娴熟地将所需要的醫療器具取出、消毒,準備為傷口進行縫合。
撕拉地一下子,胤禛知道,那是縫合的針線穿過背部的疼。或許是那麻醉藥膏的作用,也或許是因為如今已有太多的痛沉積在自己心中,因而此時的胤禛,竟不覺得這一針針穿過皮肉的痛,有多痛。然而就在此時,汗阿瑪的聲音卻在自己耳邊響起:“禛兒啊,阿瑪問你,倘若他日你即任帝位,所要承受的苦難是你如今的千倍萬倍,你可承受得住?”胤禛聽得這話,其實并不覺得驚訝,想來汗阿瑪早已預判到自己繼任之後,這朝堂上下的情勢将會嚴酷至何般地步。他望着此時康熙愈發深沉莊肅的眸子,也收起了如今的哀恸,認真地回道:“子臣受得住。”
“那阿瑪再問你,倘若他日,你因所做之事背上罵名,你可做得,可敢去擔這天下人的指責?”胤禛聽得此問,心下其實并不明确汗阿瑪這話中所指之事确切為何,但也隐隐地感到,所有這些都與這幾十年的紛争與自己的即位相關聯。只深吸了口氣,一字一句地回道:“倘若他日子臣所做之事順于天意、合乎祖制、惠澤社稷,即使為百姓所曲解、啖罵,子臣亦是不懼。”
聽得胤禛這話,康熙眼眶中噙着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地落了下來。此時的他,除了欣慰,更多的卻是那無可言表的愧疚與自責。他想要擡起手臂,撫上胤禛的臉頰,去給自己的禛兒抹淚,然而病痛卻令他難以動彈,此時他看着胤禛,只得心疼地說:“禛兒啊,是阿瑪累了你,要你們兄弟的路走到如今這般地步,是阿瑪對不住你們……”後面的話,康熙沒能再說下去,只見他猛烈地咳了數次,而床榻邊則已是血跡斑斑。胤禛吓壞了,立時想要起身去喚禦醫,卻竟是被康熙拉住。這會兒,胤禛的傷口已被佛奧塔縫合好,他便跪在康熙的床榻邊,忍着心下的着急,聽着自家汗阿瑪的話。“禛兒,阿瑪怕是不行了。你要記得兩樣事情,其一、隆科多這人不能留,今日他有從龍之功,他日必會居功自持、不利于你,這其二……”又是一陣咳,康熙捂住心口,強忍着不至把血嘔出來,他顫抖地抓着胤禛的手,一字一句,想要把最後的話說完,“你要記得,阿瑪愛你,很愛你。可惜此生,我們身托帝王之家,阿瑪竟給不得你半點平凡父子的愛。阿瑪欠你的,你記得,來世一定要找阿瑪來還……”
書屋之中,西洋時鐘的鐘擺,還在滴答、滴答地響着。胤禛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康熙原本緊緊拉着自己的手,漸漸地松開了。“阿瑪……”那是他孩提時學會說的第一個詞。此後的許多年裏,胤禛甚至不那麽明白,這個詞對于自己來說究竟意味着什麽。而在那之後更為久遠的光景裏,他的腦海之中似乎對于這個他本應喚作阿瑪的人,卻只剩下了他作為君主的印象。而直到剛剛,胤禛才覺得,自己兒時在那人懷裏叫着阿瑪的那種感覺,才真的回來了。可那種感覺,卻停留得那麽短,短到自己還未來及細細體味,便已消失。
倘若這世上真有來世,他真希望能如阿瑪所言,托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