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業”以繼日(上)
北京冬日清晨的濃霧還沒有散去,整個京城仿佛都還在睡夢之中,尚未醒來。然而此時,城西西官園一帶的巷子裏卻有一輛馬車疾馳而過,沿路揚起的飛塵混着這尚未散去的濃霧,令這個冬日的清晨顯得格外渾濁和壓抑。馬兒馳聘的鐵蹄聲毫無韻律,聽那聲音便可知這駕車人此時心下的慌亂和緊張。這時候,只見這馬車急停于一座這附近鮮有的華貴府邸門前,而從車上下來之人,看其身着衣裝便可知是一位宮中的小太監。只見這小太監進了府邸就一路小跑,從這王府大門很快到了裏面主子的書房之中,竟未碰到任何阻攔。
小太監戰戰兢兢地推開書房的門,向裏間主子報了道,随後就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只聽得他說了一聲“主子,是皇四子雍親王胤禛”,但見這正端坐于書房中之人,只心頭一震,就憤恨不已地将手中的茶盞一把摔倒了地上。小太監心下大驚,立時腿軟便跪了下去,求着主子饒命。然而,過了不久,這小太監只聽得他主子對着候在陰暗處的一個人影說:“去做事罷。”那小太監跪在地上,斜眼向那陰暗處睥睨,卻只見得那黑影應了聲“嗻”便消失得全無蹤影。
此時的暢春園,只消用耳細聽,便可聽到園子內外一層層鐵騎兵戈發出的肅剎之聲。隆科多從聖上那裏領了命後便急急地從寝殿退了出去,而顧問行則帶着一衆禦醫複又進了裏間,開始悉心為康熙的病況進行檢視。馬國賢和佛奧塔也跟着進了去。盡管皇帝先前與隆科多之間談話,馬國賢在屋子外面聽得并不十分真切,然而他們現在都知道這會兒佟佳将軍是領了皇帝的欽命才帶了重兵駐守暢春園的,因而也沒覺得太過緊張,只是繼續竭盡所能地為康熙進行診治以穩定住目前的病情。
辰時三刻,隆科多完成了步軍營的全部兵力調配,約合四成上下的八旗步兵和綠營馬步兵已駐跸暢春園內外,其餘兵力則繼續留守京師,承擔京城城防任務;護軍營上下因遠在四十裏之外,故未做調度,繼續衛戍皇城;而原本随駕遷駐于此的前鋒營左右兩翼此時則擔任起了暢春園的外圍警戒。隆科多原本向天壇方向胤禛祭天之前進行齋戒的齋所遣了一隊步兵,以護送傳召的太監及馬車,但由于擔心大量步兵行軍過于張揚,走漏了消息,因而這一隊護送兵力只控制在了三百人上下,而他另外又遣了約一百人左右的暗衛随行,以作防患。然而,就在傳召馬車走後還不到一個時辰,隆科多便從粘杆處收到了密報,說從城中收到消息,有人将對四阿哥不利。此次行動布局甚是嚴密,可能蓄謀已久,眼下已有大批死士從內城出發,向南面去了。說實在的,死士什麽的對于隆科多來說并不算什麽,但他當看到密報後面的幾句話時,卻有些不寒而栗了。只見那密報最後寫着,“據暗中跟随的拜唐來報,行動之人皆配以西洋火铳及火藥,另有遠射程長管形火搶。火器數量尚未查清”。看到這裏,隆科多已經是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些年,這麽久的時間,他們竟不知在這京城之中,還隐藏着具備如此實力的暗中勢力。且不說這西洋武器當初是如何運送到這城內的,他作為九門提督自當難辭其咎,他日必要将其查個水落石出。但說眼前,這樣火力配備的死士沖着胤禛而去,那下令之人是鐵了心打算要胤禛的命啊。
隆科多現在已來不及想那麽多了。眼下這件事,他是沒辦法向聖上禀報的。且不說他要如何解釋粘杆處是個怎麽回事兒,但說倘若将如此危急的境況禀明聖上,只怕聖主會過度擔心憂慮,使得病情加劇,待那時,就真真兒的要出大事了。然而這會兒,從暢春園調配大量兵馬到将近六十裏外的天壇應援根本行不通,而隆科多能想到的離天壇最近的軍力就是駐守于西南部的豐臺大營。可問題也來了,豐臺大營與暢春園可謂一南一北,此時這園子內所發生之事及其各中原委,他豐臺大營又豈會知曉。然而,聖主病危,眼下境況又極是複雜,再加之多年來的黨争已經耗去了朝臣之間最後尚存的那點子信任。倘若現在貿然前往傳旨,要他們做的又是那搏命之事,恐怕就算旨意是真的,到時候也都不會有人相信了。此刻,隆科多能想到的人,就只有胤祥了。且不說這些年十三爺與胤禛相伴,最是了解其中緣由。單就其與豐臺營衆将士之間早年結下的情義并着他皇子的身份,調動豐臺大營的軍力倒是可以一搏。除此之外,隆科多也知道,這麽多年下來,皇子之中也只有胤祥,只要是為了他四哥,就算要他去搏命,他也不會有半句怨言。想到此處,隆科多立馬又遣了一隊步兵并暗衛,向着京城東面兒胤祥的王府去了。
而這會兒,坐在前往天壇齋所的馬車之中的張啓麟,雖心下一直告誡自己切莫慌張,免得因此誤了大事。可這放在膝蓋上的雙手還是止不住地顫抖。這麽多年,他跟在康熙身邊兒,多少次的傳旨、傳谕,也不曾有過如現在這般的不安。只半個時辰之前,他還壓低着身子,跪在龍榻旁邊,只聽得聖上似是要用上全身的力氣,對自己說,祭天一事改派鎮國公吳爾占代行,你此去定是要将四阿哥從天壇安穩帶來。爾後,他見聖上再無他令,便急急地領了命,從寝殿中退了出來。可就在自己剛踏出書屋的時候,便被此時奉命駐守暢春園的佟提督攔住了。那個時候,他只見隆科多走到自己面前,像是想說什麽,卻又欲言又止,但又用着極其嚴肅沉重的眼神望着自己,看得自己脊背直是發涼。半晌,卻只聽得他說,臣與公公同為聖上辦事,自當竭盡所能為聖上分憂。張公公如今責任重大,臣即着兵馬護送公公,以保萬全。
其實,隆科多不說這話還好,說了這話他反而糊塗了。張啓麟原本見暢春園如今這形勢,加之方才聖上對他那般委以重任,要他必須将雍王爺安穩帶回,心下已隐隐覺得,莫非這大位,聖上屬意之人就是眼下呆在天壇的那位。可他從書屋出來,隆科多對他說的那番不痛不癢、顧左右而言他的話,又讓他覺得此去不過是普通傳召,只是如今情勢相較平素危急而已。馬車繼續前行着,然而此時張啓麟坐在車上,只小心地将車簾掀開,探了個頭,向外望去。眼下雖已快到晌午,可這北京城中卻是氣氛森嚴,平日城南熱鬧的街市如今卻不見半個人影、聽不到半點響動,有的卻只是身後步軍兵馬行進時的铿锵兵戈之聲。然而此刻,張啓麟卻驀的明白了:這三百人的兵馬對主子是護送,可對自己卻如同押解,就是為了避免自己有個什麽其他想法或動作。他望着遠處依稀可見的祈年殿的藍瓦金頂,如今心下也只能祈願,自己這一路,能把那一位安然無恙地接回去。
就在張啓麟所乘的馬車并着步軍營一衆兵馬,正朝着天壇方向疾行而去時,在內城臺基廠一帶的胡同裏,則有數匹駿馬疾馳而過。這馭馬人中有兩位衣衫着裝極為精致隽麗,遠瞧着就知道絕非尋常之人。片刻間,這一隊人馬便停在了京城中又一華貴府邸的門前,馭馬人立時下了馬,就往府內急行而去。
這時,胤禩尚在書房之中,卻聽得屋外九弟慌張大喊,不好了,八哥,出事兒了。今兒早起來那會兒,北京城的氣氛就已經讓胤禩覺得大有問題,而此時聽得胤禟這番動靜,就讓他心下更覺不妙了。他趕忙将胤禟和同行的胤誐迎進了書房,又向着屋外左右打量了一番,見這府中沒有什麽異動,旋即将書房房門關緊。這會兒,胤禟只站在書房內抄起一盞茶喝了兩口,見八哥把書房門關上,走了進來,便湊到了胤禩跟前兒,急急地說:“八哥,不好了,弟弟從魏珠那兒收到消息,說汗阿瑪病在了暢春園,昨兒個夜裏便召見了隆科多,這會兒那厮怕是已經把整個暢春園給圍了,據說老四眼下也正要往那邊兒趕呢!八哥,您說咱們該怎麽辦?!"
胤禩這會兒聽得胤禟這樣說,其實第一個反應就是,自己到底兒還是棋差一着,眼下着這局勢顯然已是他老四占了先機。說實在的,這數十年從朝野上下明裏暗裏真刀真槍的黨争中打滾過來的胤禩,其實早已不相信如今這大統傳承還有個什麽名正言順可言。平心而論,這些年裏,哪個皇子對這大位沒存個心,為着儲位沒對別人下過絆子,為了豐滿自己羽翼沒在底下做那些見不得光之事。難道這些他胤禩做得,別人就都那麽純全了不成?!況且近兩年,他心下一直懷疑隆科多和胤禛之間關系絕不普通。眼下,隆科多圍了暢春園,而他老四竟是連先前汗阿瑪交給他的祭天差事都不顧了,說話兒就要往那園子趕,這就更是做實了胤禩心下的這種懷疑。
當忠誠、職責與信任已被這伴随了他們近半生的政治鬥争所磨滅和耗盡,權欲與仇恨就變成了如今這樣,即使真相就擺在所有人眼前,這人心也能将一切盡數否認、撕毀。胤禩心裏很清楚,如今他也好,十四弟也好,已是與這大位無緣了。然而他內心卻在叫嚣着,他不甘。就算前些年,他因着汗阿瑪對自己态度的轉變和勢力的打壓,逐漸熄了對這儲位的那些心思。然而,看着十四弟聖眷漸隆,出征西北又屢獲戰功,他原本泯滅的希望又再一次被燃起。他本想着在胤祯即位之後,自己可以憑着與新君的關系再想辦法慢慢兒地一點點往上爬,以重新奪回他往日在朝堂之上的勢力。然則,如今他所有這些希望都将在片刻化為烏有,憑什麽?!
但胤禩想到這裏,也是只深吸了口氣,平靜地擡眼看着胤禟,卻沒有說話。與老四內有隆科多,外有年羹堯的架勢不同,他們如今在這京城之中并無兵權,就連這十四手中的十幾萬兵馬現在也遠在西北。可就算十四以胤禛得位不正為由,調配十萬大軍折返京師,也必然會在途徑川陝之際,與那年羹堯相遇。勢均力敵,要麽拼到你死我活,而那時到達京城的兵力已只是強弩之末;要麽就是這十萬兵馬畏于新君聖威倒戈相向,到那時他十四弟又豈能有個好下場。既然如今兵戈已不能殺人,這人心卻還能讓人生不如此死。胤禩心裏很明白,一旦天子被貼上了“可疑”的标簽,那麽之後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将面對天下蒼生的質疑,而這種苦難,又豈是好過的。況且,如今這又豈止是他個一人的想法。儲位之争數十載,哪個皇子心下真的服了誰,哪個皇子會真心覺得自己比別人差。他胤禛既然要坐上那位置,就注定要承受這些。
想到這裏,胤禩倒越發顯得平靜了,他只微微勾起一絲笑意,對着此時看着他八哥這個樣子心下已是一陣害怕的胤禟說:“你和十弟這會兒且回去換上朝服,再去你三哥、七哥,十二弟、十六弟、十七弟那些個弟弟的府上去一趟,就說汗阿瑪病在了暢春園,現下老四他舅舅把那裏給圍了,就等着老四進園子呢。如今汗阿瑪危急,我們做子臣的,自當盡快前去。”胤禟聽了這話,心下只覺一顫。八哥如今這麽說,就是要先下手為強,在兄弟們心裏面兒把老四這得位不正的嫌疑給做實了。就算之後再怎麽傳召皇子、禦前聽命,依着如今這些個兄弟的心氣兒,有幾個會打心裏認定汗阿瑪是真心傳位給老四的呢。
晌午時分,冬日的暖陽總算将這彌漫在京城中的肅殺與死寂驅散了些許。這會兒,傳召雍親王的馬車及護送兵馬已行至西天門。張啓麟掀開車簾,只見遠處一小太監正朝着自己這邊徐徐而來。這小太監問了自己的來意,卻只道,張公公且下車,随奴才去見雍王爺罷。張啓麟聽得此話,不覺得眉梢挑了起來,心道,這都什麽時候了,王爺還能端得如此沉穩閑靜。于是複又問這小太監,自己身後這一衆兵馬當作何安排,只聽得小太監回道,王爺交待了,此處乃祭天之地,兵戈禁行,這園子內外自有侍衛守護。張啓麟聽着又是一驚,心想,雍王爺您可真大無畏了,您這兒大老遠不見個侍衛的,出點什麽事兒誰能擔得起啊。
其實此時的天壇內外已被粘杆處及暗衛守得嚴嚴實實。只不過,天壇祭祀神聖莊重,而這園子裏面又極是寧靜祥和,胤禛并不想讓外面的事兒擾了這裏的氛圍,故而也不讓他們靠近祈年殿、園丘壇以及自己此時居住的齋所。所有消息通傳均由粘杆侍衛彙總,再經由蘇培盛通報自己。這會兒,張啓麟已被小太監引入園內。和城中那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氛不同,張啓麟只看着這前往齋宮的道路兩旁叢立的青松峻柏,還有那穿過樹木枝葉灑下的縷縷陽光,便覺得外面兒的世界與這園子似是全沒了幹系似的。這雍王爺疏覽雍容的氣場可真不是虛傳,竟是把京城此時劍拔弩張、寂冷肅殺的氣息生生隔在了外面兒,只留得這裏一片的清明寧和。複又走了一會兒,便到了齋宮院前。小太監這會兒已去通報。只不一會兒,便見得雍王爺走了出來,而随同協理此事的朝臣也紛紛湊過來。張啓麟在向前來的諸位見禮之後,便道,聖上口谕,宣雍親王入暢春園商議要事,祭天一事改由鎮國公吳爾占代行祭禮。
衆人聽得上谕如此,多少有些驚訝,因依慣例,代行祭禮之人一旦指定,便要提前齋戒三日,再待冬至吉時實行祭禮,可這半截換人的事兒,除遇突發狀況,極是鮮有。然而,複又一想,這前來傳谕之人乃是聖上身邊心腹太監,其中又豈會有假。而且雍王爺在聽得上谕後也未作他想,卻是專心将祭天事宜與朝臣們叮囑起來,如此這般,衆人的心思才算安穩下來。而張啓麟此刻見這一衆朝臣并未向自己問及聖上身體情況,也就小心地将此事淡了過去。
離開齋宮的時候,胤禛的心裏還是極不踏實的。今兒個一早,前來侍奉自己用齋膳的蘇培盛便将如今暢春園的情況大致說與自己聽了。那時候,他心下是真覺得自己這個舅舅是個好的。剛一獲任末命就敢冒着極大危險,讓粘杆處連夜想着法子把消息往自己這邊兒傳,還叮囑自己安心。可胤禛又是極為無奈。隆科多雖是好心,但粘杆拜唐連夜行動,如此動靜,就算通傳之人沒被什麽人半截抓了去,也不代表消息不會被截獲。這明面兒上要防的,他隆科多确是上了心幫自己防着,可這暗地裏不見光的,卻又是防不勝防。
行至西天門,但見一輛馬車立于門前,其後則是步軍營長長的一隊兵馬。胤禛見此已覺不好,目标太過明顯了。可複又一想,倘若今日真有人打算對自己不利,就算此行再怎麽不惹眼,該來的總歸是要來的。正想着,胤禛卻聽得不遠處有熟悉的聲音傳來,他側目,只見蘇培盛帶着幾個小太監此時正慌慌張張的地打北面朝自己而來,還邊跑邊喊着,王爺,等等奴才啊,王爺。胤禛見此立時就想對着蘇培盛發作,但當他自遠處看清蘇培盛神情中極度的恐懼和不安時,心下卻明白了□□分,便沒再說話。蘇培盛很快便拉着身後的三個小太監,急行至自家主子和張啓麟跟前。這會子,蘇培盛已竭力壓下了自己心頭的恐懼,又堆上了一副笑臉,對着張啓麟道:“張公公有所不知,我家主子自入秋之後,身子就一直不甚爽利。主子此去路途崎岖,奴才懇求張公公行個方便,讓奴才們随行,從旁侍奉主子。”張啓麟聽得蘇培盛說這話,心下覺得不對,直覺告訴他,蘇培盛此舉目的絕非這般單純,可複又一想,蘇公公追随雍王爺多年,所作所為自是為主子着想的,因而也就沒多說,爽快地應允了下來。
這會兒,蘇培盛則湊到胤禛身邊,将一張小紙條塞給了他,只見那紙條上寫着:“城中消息,有人将對主子不利,行動之人皆配以西洋火器,恐路途有伏,佟提督已托十三爺去調豐臺大營兵力支援,但據報勝算不多。奴才無能,無法為主子分憂,但求以身軀性命護得主子萬全。”雖然蘇培盛仍是一如繼往地不忘邀功邀寵,但看完紙條的胤禛卻是心頭一震,很是心疼地望着蘇培盛。只見此時,蘇培盛走到自己身側,落了馬蹄袖口,弓着身子,低垂雙目,只道:“主子,咱們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