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心戰白帝城
此時躺在龍榻上的康熙,身體雖已被病痛折磨得難以動彈,但意識卻還是十分清醒的。他心裏很清楚,自己的時間已所剩無多,但眼前還有着千鈞之重的大事要完成。只有十個時辰了啊,康熙不禁有些感嘆。回首曾經走過的數十載光陰,自己因為這立儲傳位之事無奈過、猶豫過、煎熬過,也不止一次地自我懷疑過,而這件事情似乎也在經歷了數十年政治湍流的捶打與磨碾後,漸漸變成了一柄堅硬冰冷的重擔,枷負在自己肩上,至今不得卸下。然而,想到這裏,康熙也只不過嘆了口氣,心想,自己尚且如此,那麽這幾十年來朝野上下、皇子之間因着此事又歷經過多少的刀風劍霜、兵戈暗戰也就可想而知了。可是,兜兜轉轉數十載,這關乎社稷的運數,到底兒也不過就決定在這十個時辰之間。
這會子,原本守在屋裏面兒不相幹的人都已被顧問行帶着退了出去,偌大的寝殿之中除了病卧的康熙外,就只剩下隆科多一人了。此刻,他已跪在龍榻旁,等待着聖上的旨意。在聽得外國醫生對康熙的診斷之後,他也知道這當口兒,聖上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以及所有牽涉其中的人與事都将可能關乎這大清的社稷與未來。而此時聖上召見自己的原因究竟為何,隆科多也未敢做過多揣測,然而他心下卻隐隐覺得,自己如今的處境,怕是被當年自己阿瑪的話給言中了。
隆科多記得,前些年自己阿瑪将要離開那會兒,心底下還一直都為着這立儲傳位之事而憂心,就是到了最後都不忘握着自己的手,跟自己說,“孩子啊,你也知道,自聖上親政以來,儲君一事便成為我朝政事之重,然十四年至今,太子兩立兩廢,儲君之選仍未有個定論。但阿瑪我深知,吾主英明,最是懂得知人善用,倘若他日你被選中擔以末命之大任,你要記得阿瑪今日這話——我佟家乃當朝宗室外戚,必當以大統承傳之順遂、國運之穩定為重。待那時,就是要傾了我佟家上下百餘口人之性命,也要保得嗣統新君之萬全。”阿瑪離去時的悲恸,如今在隆科多心裏已漸漸淡去,然而臨走前,阿瑪對自己說這番話時的樣子,他卻至今無法忘記。想到這裏,隆科多也只是閉了閉眼,咬了咬牙。他知道,在接下來的個把時辰裏,就是給他落下天大的難,他也定是要扛将下來的。
然而,此時此刻,他也只是跪着,靜靜地,整個寝殿只留下那西洋時鐘鐘擺搖動時滴答的響聲。過了良久,只聽得聖上輕輕地嘆了口氣,似是回憶起什麽似的,對他說:“隆科多啊,朕還記得早些年你阿瑪在那會兒,總跟朕身邊兒說,這立儲之事于國而言乃是重中之重。那個時候,朕曾懷疑他私下與八阿哥黨勾結,還為此與他說了不少不中聽的話,現在想來,倒是朕錯怪他了。你阿瑪其實是個極好的人,他盡忠于國、盡責于宗室,一生都不曾忘記以守護國統承傳為己任。可如今你阿瑪不在了,而朕的時間也所剩無多。眼下這擔子,怕是只能落到你肩上了。這雖是朕的命令,但朕相信,這應該也是你阿瑪臨去前的囑托。”聽到此處,隆科多的眼睛已有些酸澀,他不知道自己此時究竟是怎樣一種感受,但确實為着聖上如今都還念着自家阿瑪的好而感到欣慰和激動。末命之任有多重,沒有人會告訴他,但此刻他卻隐隐地感覺到,依聖上如今的态度和剛剛那番話裏對于佟家的器重,今日這件差事自己怕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推卸了;但倘若自己今日擔此大任,就算在接下來的個把時辰裏一切順利,自己保住了性命,他日改朝換代,誰又能保證自己的命運不會因今日之事而改變呢。然而,當佟國維臨終前的神情樣貌重新浮現在腦海中時,隆科多卻驀地釋然了,心想,無論今日或是以後,就算自己最後還是死在了這件事上,自己也是可以安心的,因為至少他如今所做之事,沒有辜負當年自家阿瑪的那份囑托。這會兒,他只得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用盡可能平穩的聲音回道:“聖上待臣阿瑪的這份情義已是對我佟家莫大的恩澤,臣實在感激不盡。此時此刻,臣自當以大統傳承為重,恪盡職守,保陛下與儲君之萬全,以代臣阿瑪盡我佟氏一族對大清之責任。”
隆科多說這話時,盡管面兒上盡量保持着冷靜,但內心的緊張與不安卻全部被康熙收入眼底,不過此時的康熙卻也看到了另一樣東西,那就是對于榮耀的欲念。皇家承嗣之時外戚發揮一定特殊作用的先例是有的,但佟家卻将此事看得極重,莫不是為着宗族榮耀及這之後權傾朝野的顯赫家勢,又是為着什麽。不過這些,如今都已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此時,康熙只輕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你可知道,當初為何就算你阿瑪那般勸朕,朕也決定不再立儲了麽?四十七年一廢太子前後,朕就已知道,朕的這些個孩子對于儲君之位多少都是有心思的,而且這其中競争之激烈怕是已到了絕非一般人可以想象的地步。那時候,朕因着張明德案和之後的一些事将胤禩的勢力壓了下去,本以為如此這般,他們能多少安分一些。豈知那之後,他們非但沒有收斂,暗中動作卻愈發的多了。朕那時就已清楚,再立一個太子出來,于國政已是百無一利。且不說胤礽已不能再立,就算再立一個朕中意的,你覺得那孩子如今還能否活得安穩?就如眼下,倘若某些個并非朕中意的皇子比你先一步得知朕如今的情形,你還有多大把握能夠讓朕再見上你一面?”
聽到這裏,隆科多已是心下大震,即使在朝服下面将雙拳緊握,也難以止住自己身子的顫抖。二十八年,姐姐生病離世,彌留之際因為實在放心不下一直疼養在身邊的四阿哥,遂囑托自己日後定要好好代她守護那個孩子。這些年,他跟在胤禛身邊兒,看着他一步步籌謀至今,也非常清楚如今皇子間大位之争已經到了怎樣不可收拾的地步。盡管如此,他們自問至今沒有藏着什麽主動謀害他人的心思,也從未将哪一位真正當作直接的行動目标,但這些年光他們從自己手底下粘杆拜唐那裏收來的有人可能會對胤禛不利的消息就已不下十餘次。這些暗中加害的手段,有直接取人性命的,也有布局多年希圖一朝将四阿哥扳倒的,甚至還有些個荒唐的,只想讓胤禛在其皇父面前出醜,好讓其在聖上心中的印象大減的。隆科多知道,這些手段,其形式、目的多有不同,實不可能為一人所為。然而,當他們打算順藤摸瓜、查出個中主謀之時,卻又發現盡管手法不同,但所有這些個暗中勾當都做得十分幹淨利落。前些年,他們也抓到過一些執行任務的人,但這些人在被捕之後見事情将要敗露,便當場服毒自殺,讓他們往後都查不出任何線索。就算到了今天,在面對這些個暗中手段的時候,他們也只能防、不能攻。而從這些事情執行的幹淨程度來看,隆科多也很清楚,下令做事的人也絕非普通公王大臣,那麽,能做到這般地步的,還能有何人呢。
每每想到這些,就連隆科多自己都覺得這場奪嫡之戰實在造業太多。前兩年,十四阿哥出征西北,他就知道戴铎曾給當時駐守甘肅的年羹堯寫信,要他多有提防,又提醒他說,倘若他日事局有變,王爺興兵而起,必得将其遏制,保地方之安寧,以為主子分憂。如今來看,這場大位之争所造的業還遠未消減。隆科多此時聽着康熙的話,心下已開始盤算了起來。眼下聖上單獨召見自己,除了自己外戚的身份和當年自家阿瑪的囑托外,應該還有其他原因。暢春園位于京城的西北郊外,距西直門城門大約有二十裏地,而距離皇城則有四十裏之遙,倘若真要将宗室親族并着馬齊、王掞、張廷玉那一衆大學士召集齊了過來,最快也要三四個時辰,到那時如若聖上病情有變,宣布末命怕已是來不及了。再者,這其中還涉及到人脈與派系的問題,誰又能保證在這一衆人前往暢春園的途中消息不會外流,不會讓一些個布局多年的皇子鬧出什麽篡謀逆反、同室操戈的事情來。另外,就是軍力問題。月初聖上前往南苑獵場行獵,因為那裏本就是南苑清軍大營駐地,因而聖上身邊除帶了約五百人上下的大內侍衛之外,其餘內侍衛及護軍營全部留守在了幾十裏外的皇城,而七日前後随駕遷駐于暢春園外圍的前鋒營左右兩翼,其軍力也不過一千七百上下。而眼下自己職任步軍統領,手握重兵衛戍京師,駐軍位置本就離着暢春園不算遠,倘若時局有變,自己亦可以憑借兵力護得聖上及儲君之安全。
然而眼下,隆科多不是沒有發愁的事。那就是胤禛。如今他一面是阿瑪的遺命,一面是姐姐的囑托,已是左右為難。若今日聖上将大位傳與胤禛還好說,倘若不是……隆科多已不敢去多想。現在,隆科多并不确定康熙對于皇子之間大位之争了解到了哪般地步,也不清楚自己與胤禛之間的關系他是否知曉。但見今日聖上對自己委以重任的這番架勢,隆科多就已知道,不管自己與胤禛的關系聖主知與不知,如今這末命之任獨獨交由自己來擔,就已經是對于自己的試探,但在這試探之外,聖上卻又給了自己和佟家一個機會。這些年,隆科多跟在胤禛身邊兒,其實本心仍是代姐姐好好保護他。但他也知道胤禛對于大位有心且為此潛沉籌謀至今。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胤禛除扶植家臣逐步擴充自身勢力、任用親信以抵禦那些個暗中手段外,卻從未向他下過若時局有變當順勢而為之的命令。倘若今日不是胤禛,自己在毫無布局和命令的情況下抗旨不遵去擁立四阿哥,其勝算機率有多少,他隆科多不是不知道。不過,要是今日自己擔了這末命大任,保得新君順利即位,他日就算新君疑忌自己,他佟家上下也不致因與四阿哥勾結、意圖謀反的罪名而盡受牽連。而如果今日他僥幸護主有功,得新君賞識,自己也可因着朝堂上的勢力和親族關系,再想辦法重新獲得胤禛信任,将其護住,以慰姐姐的在天之靈。不過,倘若是他,他日胤禛若真知道自己如今竟有過這樣一番盤算,自己的結局恐怕也不會好到哪兒去。想到這裏,隆科多倒是淡定了。生死自由天注定,說到底,自己今日還是願意去做那對得起自家阿瑪囑托之事的。
康熙看着跪在龍榻旁的隆科多臉上時晴時陰的表情變化,并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知道此時隆科多正心下為着此事盤算着,而利弊之權衡也遠沒有那麽簡單。康熙前面說的這番話,對于隆科多可以說是一種試煉,要他在家族榮耀和他背後主子之間做一個抉擇,不過,這也只是表面。隆科多性子雖多有些魯莽,但又不可不說是粗中帶着精細,什麽時候該審時度勢他自然知道,然而,康熙看到的卻不止這些。隆科多自幼跟随乃父和自己,年少戎馬又幾經沉浮,但卻始終是個軍人本色,對于家父和姐姐可謂情重義重,對于自己視為主子的人也是極其的忠誠。然而,如今隆科多在聽得自己的這番話之後,還能有個權衡和選擇的餘地,康熙就已經知道,這麽多年來,盡管那個孩子在這儲位之争當中動心忍性、左右籌謀,如今所積蓄的勢力和軍力恐怕已足可以令自己自立而起,可他卻從未向自己這個舅舅下過那謀局變勢的命令。
說起胤禛,康熙對于他的感情多少是有些複雜的。五十六年末,康熙在令十四阿哥出征西北之前的一段時間,也曾收到過關于皇四子與隆科多勾結、暗地扶植家臣的秘奏。說實在的,康熙在看到秘奏的時候,并不感到怎樣意外。表妹離開前囑托自己弟弟代為照料四阿哥的事兒,他一直都知道,因而多年以來,對于胤禛與隆科多之間的關系,他也一直都有留意。只是,由于當時胤禛的布局到了何種地步以及接下來動作為何,尚不可知,康熙這才轉而給予十四阿哥更多機會,從而延長了對于胤禛的觀察和考驗。不過,五十八年前後的發生的一些事,又讓康熙不得不重新對于傳位人選進行考慮。當年八月,葛爾弼率部進駐拉薩。九月,胤祯命令延信護送新封□□喇嘛進藏坐床,至此由策妄阿拉布坦策動的西藏叛亂基本得以平定。然而,就在這赫赫戰功自西北邊陲傳來之時,關于十四阿哥居功自傲于外、八阿哥黨以擁立胤祯為由再次煽動朝臣結黨圖謀于內的秘奏也接踵而至,而此時關于胤禛這些年的籌謀和布局也已查清。
且不說胤祯究竟有否居功自傲,單就胤禩一黨與他之間藕斷絲連的關系,就讓康熙始終放心不下。其實,在康熙心中,十四阿哥人品、性情什麽都很好,就是太像自己。但這種相像盡管已是入木三分,卻因為胤祯如今年齡和經驗的限制,無法取中自己這幾十年來經歷與精神中的睿髓,更不消說将其延展下去了。康熙心裏明白,倘若他日十四阿哥登極,胤禩一黨自然會因着自己與皇帝的關系再次擴大自身勢力,把持朝政。待那時,胤祯是否有那種膽識,敢于擔起苛待兄弟的罵名與指責将其一一處置,這就是康熙無法确定的了。再者,那就是自己多年來必須要承認的,朝內黨争數十載,人心浮動,政事積弊,行政效率降低,這些都需要他理智地選擇一個能夠執法嚴明、恪盡職守、對奸谀毫不姑息的皇子出來繼承國統。
而當康熙看着暗衛秘奏皇四子黨人名錄折的時候,就連他自己都不免感到有些驚訝。這倒不是因為這些因種種跡象被認定與四阿哥有所關聯的臣子其名聲、家勢有多顯赫,而是因為單單看着這名錄上不多不少的兩行名字,當中任何一人康熙都能說出其在這些年中為朝廷辦過多少件大事、做過多少貢獻。而這些人竟大多是胤禛多年來選拔、培養、扶植上來的。他們在低調地選擇擁護胤禛的同時,也在最适合自己的位置上發揮着自己的才能,為國家效力、守職盡忠。擁有這樣一群勤勉務實、才智卓著又兢兢業業的臣子,康熙就已經可以想見那孩子日後能夠為國家組建怎樣的班底。相比之下,十四阿哥背後胤禩一黨賄賂收買名臣名仕,希圖虛名,幹擾朝政的伎倆就顯得多少相形見绌了。除此之外,令康熙多少感到欣慰的是,這麽多年下來,胤禛恩威并進、法度清明的态度與恪守務實、振作進取的辦事能力,他确實看到了,也認可了。因而康熙也相信,胤禛是他最為明智的選擇。
世人只知,他玄烨此生最恨結黨營私,卻又何嘗知曉,他豈會将這國統大位傳與一個還沒有準備好的皇子。世人只知,皇權至高無上、獨享尊榮,可又何嘗知曉,座上那把椅子要承擔的痛苦、指責與罵名有多少。一位帝王一生的苦與難,遠比他如今的病痛要來得猛烈和沉重得多。而這些,康熙自己心裏明白,那不是十四阿哥能夠承受得了的。那麽,胤禛呢?作為一位帝王,他可以說自己為祖宗江山選出了最适合的嗣統之人,然而作為一個父親,他的選擇卻又顯得過分的理智了。他可以在将十四阿哥最終從這适合人選中除去之時,心懷私念,覺得如此一來,至少那孩子以後不必去受那份兒罪。那麽禛兒呢?只因為自己知道這孩子這些年已經受了太多的苦,就确定他日後也必能承受得住作為君王的苦麽?他很愛這個孩子,然而卻是打心裏感到愧疚的。家國責任在他們肩上,高于一切,卻也太過沉重,而這都注定他無法給予這個孩子一份作為父親的愛、一點平凡父子之間的情。
清溪書屋中,西洋時鐘的鐘擺依然滴答地響着,就好像沒有什麽可以阻止時間在生命中的流逝。此時,康熙只聽得隆科多似是下了必死的決心一般,重重地給自己磕了一個響頭,然後一字一句艱難地對自己說道:“陛下英明。多年來,皇子間為了争奪儲位确實做了許多見不得光之事,而微臣跟在四阿哥身邊,确有結黨之嫌。但微臣多年保護其左右,卻都是因為姐姐當年的囑托,微臣實無他想啊。當此時刻,微臣必當以國統承繼為先,若敢心懷私念,去妄想那大逆不道之事,微臣甘願為蒼天所詛,讓微臣及我佟氏全族皆遭天譴、不得善終!”此時的康熙,聽着隆科多發出那般的毒誓,心下卻覺得甚是寬慰。是的,胤禛,他玄烨沒有為大清選錯人。只是深吸了口氣,康熙撐着最後這些力氣,多少有些安撫地對隆科多說:“你眼下實在無需多想。你阿瑪和你對我大清的忠心,還有表妹對禛兒的疼惜,朕都是知道的。你說你如今必是要保得朕與儲君萬全,朕如今就是要你保朕與四阿哥安全,助朕完成傳位之任。”聽得康熙說這些,隆科多雖多少感到這樣的決定确屬意料之中,但眼下自己仍覺得有些不敢相信。這會兒,他擡起頭,冒着大不敬之罪名,望向卧于龍榻上的康熙,與其對視,小心翼翼地再次和他确認:“聖上屬意之人可是皇四子胤禛,而非皇十四子胤祯?”
康熙聽得此話,卻是笑了。而那笑容在隆科多看來,卻是自己這些年跟在聖上身邊,都未曾見過的欣然與溫柔。只聽得康熙穩了穩氣息,一字一頓地對他說:“是皇四子,胤禛。”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