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清廷十二年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淩晨。正在睡夢中的馬國賢被一陣極不尋常的低沉的嘈雜聲喚醒了。作為一名常年奉讀聖經、修習藝術的虔誠的意大利傳教士,馬國賢一直對于那些令人感到恐懼和不安的事物非常敏感,而在這樣一個晦暗不明的初冬的淩晨,他覺得這種感受尤為強烈。盡管此刻他并不知曉外面究竟發生了何事,但直覺告訴他,接下來他要經歷的,可能将會是自己來到中國以來,最不尋常的一件事。只猶豫了片刻,他便起了身,小心地将一支快要用完的蠟燭點燃,好讓這微弱的燭光在外面看來不那麽明顯,又披上了一件外衣,悄悄地從自己的寝室走出,又向着近段時間與他同住的傳教士兼內科醫生佛奧塔博士的房間走去。
這是馬國賢和老朋友佛奧塔來到大清的第十二年。在這個國家工作的十二年,馬國賢自己覺得還是非常愉快的,因為他和他的朋友都得到了康熙皇帝的賞識——不僅自己有幸成為這個國家皇室禦用的宮廷畫師,參與繪制了承德避暑山莊的三十六景圖,還将其印制成為銅版畫冊;自己的這位老友,佛奧塔博士,也因着出色的醫療技術與知識,成為了康熙朝以來,太醫院唯一一位外國醫療顧問。除了将西方內科診治知識傳授給他的東方同事之外,佛奧塔自己也學到了非常多的草藥學和經絡學知識。在他們生活的時代,西方仍然流傳着煉金術、巫術等各種神秘術式,而他這位老友至今都相信,自己從這裏所學的知識,有一天可能就會用來開啓某些特殊領域的大門。如今想來,在大清生活的十二年,除收獲了頗為豐富的人生閱歷與知識外,他們自己的生活也在不知不覺間,漸漸地融入到了這個國家的風土與人事當中,而這些都讓如今的馬國賢,對于這個國家以及他所服務的清國皇室更多了幾分感情與責任。眼下,他們正住在離暢春園不遠的居所之中。自十一月初七,他們便聽說康熙皇帝來到此處休息,因始終未獲得召見的通知,所以他們至今都還未能夠見上皇帝一面。但此時,馬國賢卻隐隐覺得,現下他所聽到的這一陣陣令人不安的躁動,或許就與這居住在暢春園中的清國皇帝有關。
當馬國賢推開自己室友的房門時,佛奧塔還在睡着。他将手中那盞快要燒盡的燭燈放在一旁的矮桌上,就趕緊走到佛奧塔的床邊把他叫了起來,随後又向他告知了自己的發現和猜想。當聽得自己同事這樣講時,佛奧塔也覺得有些不對勁兒。于是兩人商量着,打算先把外門鎖好,然後再爬上小院兒的牆頭,看看外面的情況。然而,就在這兩位外國傳教士剛把自己的衣服整理好,還沒來得及執行他們先前的計劃的時候,只聽得小院兒外面又是一陣極為刺耳的躁動,有馬蹄聲、有火把在空中晃動時帶起的嗚嗚風聲、還有騎兵身上兵器碰撞發出的叮當響聲。這下兒可是把屋裏這兩人給吓壞了,只見佛奧塔緊緊抓着馬國賢的衣角,問着自己的老友:“他們該不會是抓我們來的吧,我們犯了什麽罪,我可不想死在異國他鄉啊。”然而,馬國賢倒顯得比較鎮靜,他安撫好自己這位此時已有些驚吓過度的好友,便走出了院子,打開大門。此刻,只見他們所住居所外面左右各立了一列禁衛騎兵,他們手持火把,目光嚴肅而凝重。不遠處是一輛馬車,馬兒鎮定,只靜靜處立,等待着駕車人的使令。而在馬國賢身前幾步之遙處,則站着一位公公,似是要向他們傳達來自清廷的命令。
只愣了一小會兒,馬國賢便讓這位公公進了小院兒,當問及這位公公的來意時,只聽得他說,聖上近日多有些不适,煩請教士佛奧塔與自己走一趟。馬國賢聽到此處,心下便已有了懷疑。因為依照他對于皇室的了解,每次皇帝生病,需要請外國醫療人員到場診治時,都不會是小病,然而凡遇及此類情況,向他們傳命的公公都不會将實際病況與他們直接說明。很多時候,馬國賢都覺得自己無法理解這個國家的人為何總是如此做人辦事,但他也只得勸自己說,皇室內事與政治關系極重,他們這樣做應該也有着自己所不知的原因罷。此刻,他已将佛奧塔博士請出,并向他說明了情況。佛奧塔這會兒雖仍有些心魂不定,但在得知情況後,也隐隐覺得事情危急,随即便向前來傳命的公公表示,自己将即刻與之同去。不過,另外有一個條件,就是他需要馬國賢作為助理醫師,從旁協助。話說到這兒,馬國賢和佛奧塔兩人只見他們面前的這位公公在猶豫了片刻之後,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一般,說道,倘若馬教士确實能助得一臂之力,奴才甘願違了這個命,讓二位同去。
當馬國賢和自己的老友坐上前往暢春園的馬車時,他耳邊聽到的只有這個國家北方冬日裏呼嘯的風聲和鐵蹄飛馳時極富韻律的冰冷铿锵之聲,只不一會兒,他們所乘坐的馬車便停在了暢春園的大東門外。這會兒,宮中派來的侍衛和公公已在此等候,見他們的馬車一到,就趕緊迎了上去。待馬國賢和佛奧塔下車後,便将他們一路引致康熙所居住的清溪書屋。而踏入書屋那一刻,馬國賢或許永遠都不會忘記,一種他從未感受到過的凝重與壓抑只在一瞬間就排山倒海般地向他湧來,讓他完全透不過氣。他雖能意識到此刻守候在這書屋之中的,除了太醫院一衆禦醫外,還有當朝國舅之子隆科多,以及那位在梁九功獲罪之後便取而代之的,皇帝如今的心腹太監顧問行,但他唯一能夠感覺到的,卻是佛奧塔抓着自己衣服時手臂不住的顫抖。在向着卧于龍榻上的皇帝行完禮後,幾位禦醫便小心翼翼地湊到他們跟前,向他們說明情況。佛奧塔這會兒心下雖仍舊十分不安,但數十年的從醫經驗讓他馬上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必須冷靜下來,認真地面對目前的狀況。而馬國賢則在他身邊,一邊從禦醫那裏了解病情,一邊幫助佛奧塔博士通過西醫的手段為康熙皇帝進行診治。
就這樣,忙活了快一個時辰,只見佛奧塔摘下聽診器,神情凝重而悲傷地望向馬國賢和在場的其他人。此時康熙的意識還是非常清醒的,他只讓顧問行向前來進行診治的外國醫療人員詢問自己的病情,并要求他們坦誠直言,無需避忌。說實話,馬國賢此刻是打心裏欽佩這位皇帝的,因為根據他對于這個國家的了解,幾乎很少有人能夠在自己病情如此危急的時候,還能展現出這樣的鎮定與坦然。佛奧塔博士這會兒亦本着其作為醫生的專業操守,向康熙一五一十地告知了病情,“是由于心血管動脈硬化後血壓突然升高而引發的急性心梗,陛下。”在場的禦醫在聽得這一連串的西方醫療術語後,多少感到有些震驚,然而在震驚之後,更多的是從心底湧上來的恐懼。佛奧塔仍舊很緊張,他此刻正弓着身子,十分恭敬地立在康熙身邊,等待皇帝的回應。過了一會兒,只聽得康熙用平靜得不帶一絲多餘感情的語氣問:“朕還有多少時間?”
“十個時辰左右,陛下,如果以應急的方式加以藥物治療,可能會再久些。這個病在最後會感覺非常痛苦,如果您需要,我們可以幫助進行介入治療。”因為自己的中文并不好,佛奧塔此時只能一字一句艱難地講出這些。
“不必了。十個時辰,對于朕,已經夠用了。”康熙沒有再說下去,只讓顧問行将除隆科多外書屋中其他人帶出。馬國賢和佛奧塔也跟着退了出去,他倆原以為梁公公會讓他們退到殿外,卻不想,因考慮到康熙此時可能會出現的突發情況,這位擁有數十年禦前侍奉經驗的公公在經過慎重思索之後,也讓他倆和其他禦醫一同候在了康熙所居寝殿的外間。而這會兒,馬國賢也明白了過來。他心下估計,此次清廷之所以召他們來為康熙皇帝診治,恐怕是因為太醫院的禦醫想借着他倆保全自己。倘若這回他倆真能把皇帝救回來,太醫院的一衆禦醫自然也不會招來禍患,倘若佛奧塔博士最後的診斷亦是回天乏術,那這就是西醫為中醫的斷症做了佐證,禦醫們如今無法救回皇帝,也就并非因為其醫術不精、盡職不夠了,而倘若今日他倆無緣見皇帝一面,他日繼承皇位的新皇帝則完全有理由将現在這一衆禦醫全部處置。想到這裏,馬國賢身上不禁出了一層冷汗,眼下僅是為着皇帝診病就已牽連這麽多條人命,那麽這大位的傳承又将要牽涉多少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