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回換骨; (6)
凝神而聽。
“我當初答應他,等我嫁到王家之後,如果他計劃中的北伐果然成真。我會說服我兩個弟弟,讓唐坊出錢、出船、出人,擾亂高麗南部海岸。唐坊會牽制它的水師,配合你們的謀劃,阻止高麗為宗主金國出兵。這件事——”
他的心已經吊在了嗓子眼。
這一回他家公子一再求見被拒絕,卻如此急迫上門的理由,為的不過就是她一句承諾?
公子知道北伐之事雖密,卻絕瞞不過她的耳目,也需要她的幫助。
黃綱首也說過,她未必不會答應。
“這件事,我已經和他說過,恕唐坊不能奉陪了。不過,我還是恭喜他宿願成真——”
“大娘子——”
左平震驚至極,卻又見她風一轉,問道:
“說罷,他想讓我嫁給誰?他們江浙海商裏的子弟?我料着他是不會讓我嫁到官宦府中的,我這外夷的身份也不可能——”
“是……”
左平被她忽東忽西地問話,繞得有些分不理條理。
他只能被她牽着鼻子走,再靈俐的舌頭也不由得有些結巴了起來,道:
“……是,公子說……說也不是海商人家,而是江北邊境榷場裏的大商——”
他總算把舌頭捋直了,鎮定下來。
她願意聽就已經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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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的年紀也三十不到,正兒八經是舊遼國的皇親後裔。當初滅國時沒來得及逃到花子刺模那邊去,只能帶着部落族人降了金國女真。他家裏如今還有兄弟在金國皇宮禦前班直契丹部裏當差。他自己有爵位散銜,是江北榷場裏最大的契丹豪商,絕不會在意大娘子的外夷身份——”
聽得分明是金國人的身份,被她**得對西北情況熟悉萬分的小蕊娘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季青辰也微微有些意外,失笑道:
“你們家王綱首,難不成是叫我嫁到金國。難不成,他想讓我在大宋的職方館領一份坐探的差事?這人又是皇親,又是豪商,在金國什麽樣的顯貴人家不能結親?反倒叫王綱首給他說下這門親?”
然而,畢竟還是讓她有些意外。
這門親事,并不是一絲都不可議。
她早就聽黃七郎說過:
契丹遼部被金國滅亡後,一部分王族投降了女真,成了金國裏的貴族。然而還有一些契丹王族逃得遠遠的,逃到了花刺子模那邊的地方建立了西遼國。
她當然也在黃氏貨棧的駝隊裏參了股,駝隊最重要的事情是收集西夏和蒙古的消息,但她聽說過,花刺子模是西遼國的屬國。
傳回來的消息裏說:
西遼國裏有很多走商的駝隊,他們最遠的生意已經橫穿沙漠,橫穿了草原,甚至過了鹽海,到了一片綠色大海的附近。
她的地埋學得不錯,她知道,那是地中海。
他們的貨物通過地中海的港口,用船隊運向了海的那一面。
而地中海那一面的的外國人,因為沒來過大宋,所以更不知道宋人。
他們從西遼國商人手中得到了絲綢、瓷器還有茶餅後,他們就把遙遠的中原之地,把那些制造出絲綢和瓷器的人,稱為“契丹”。
在他們的眼中,絲綢之國就是契丹之國。
雖然這是誤傳,但遠在東海的她,卻能由此察覺到:
在西域之地,西遼國的影響力是何等的強大。
她雖然完全沒有去西遼國的意思,課本上也沒有寫過西遼國,但她這一世在史書上看過:
漢武帝為了擊敗匈奴,曾經派出了張骞去西域尋找大月氏。
漢武帝是希望能和大月氏聯手,夾擊匈奴。
盡管因為大月氏已經外遷,在遙遠的地方安居了下來,他們不再想回到草原上與匈奴決一死戰。
而張骞在十幾年後返回漢朝回報後,漢帝也已經依靠自己,依靠名将雄兵趕走了匈奴。
但大宋不是漢朝,趙官家也不是雄才大略的漢武帝。
她也只需要在蒙古南下時,保住性命就好。
至于恢複燕雲,重返舊都,她自知沒那個本事。不管那位韓參政是不是為了擅權,只要他也确實有北伐的打算,她不介意繼續保持金源供奉,全力支持這件事。
這也是她為唐墳,在大宋安排好的退路。
她知道,西遼國和蒙古大草原接壤。
雖然歷史課本上沒有寫,但她一看地圖就能猜出來,西遼國将來也一定會被蒙古滅亡。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王世強必定也是想結交這位舊遼契丹大商,所以才提起了這門親事。
這是送上門來的機會。
她壓根不認為有王世強出面,這樣的契丹王族就願意和她一個夷女訂親,但她也當然有辦法,見面後不訂親也能結上到這個盟友,通過他和西遼國搭上線。
如果王世強願意再多聽她一句,願意在韓參政府中把這件事拿出來好好商量商量:
趙官家當然也應該明白,東邊交結高麗,西面結交西遼,都是為了他的江山。
唐坊造出的火槍、弩機、铠甲、投石機等武器,遲早都會交給王世強轉呈官家,但僅靠這些就能滅金誅夏,而後與蒙古決戰?
她并沒有這樣的信心。
“大娘子不需擔心,這門親事,只需大娘子點頭,就沒有公子說不下來的。”
他左平得過王世強的叮囑,當然不會完全透露那位舊遼豪商的內情。
他是在榷場做生意時,經黃七郎引介與公子相識交好的。
因為他每年和西遼國駝隊有大批生意往來,他在江北榷場上談生意時也曾刻意結交宋商。所以公子察覺到——他未必就對金國有多少忠心。
公子為了拉攏他,曾經為他辦了朝廷通行證,請他到了江南的內河一帶游玩。
公子本來是想在內河勾欄裏擺宴,請他看戲,随便瞧瞧他喜歡什麽樣的女人,娶妻是看重家世嫡庶,還是看重長相性情。
查清楚後,公子才好在他王家的堂姐妹裏選取一位,向他提親。
沒料到那個契丹人眼神好,他偶然看到了王家碼頭上的水力吊裝機。
不提公子,就連當時也在場的叔老爺王老綱首,他回來後召了公子在書房商議,只說他當時看那契丹人的臉色,就已經拿定:
只要讓他知道水力吊裝機是大娘子的手筆,這門親事就是板上釘釘。
叔老爺說,男女親事講究個緣份,他王家的姐妹們雖然個個都好,卻未必能叫他點頭答應娶過門去。
但季大娘子卻說不定能吃住他。
更重要,這是為了他們家公子着想。
江浙海商裏埋怨他悔婚另娶的風聲實在不小,如果他能幫着大娘子議下這門親事,不但對他在韓參政府謀事有利,對江浙海商們也是一個交代。
公子當時雖然沒聽進去,現在卻不得不開始考慮了。
總不至于真的叫她嫁得那樣遠。
反正是先訂親,有了這一層親戚關系,公子才好慢慢游說打聽他真正的心思。即使不能讓他做個內應,也能探聽些金國的朝廷密事,為将來的北伐做準備。
畢竟,現在那樓雲和各地官員來往頻繁,因為趙宰相病死在了路上,他們上奏彈劾韓參政的折子是雪片似地進了政事堂。
連官家也在宮中坐不住,派了中貴人到政事堂,喚了另幾位參知政事去禦前奏對。
獨獨沒有韓參政。
要不是吳太後還在宮中坐鎮,要不是公子勸說韓宰相——官家必定是想要借北伐一雪舊恥,名留青史的——要不是公子如此拿得定主意,韓參政都準備使個下下之策以試探官家的心意。
但假模假樣的辭官謝罪,絕不是個好辦法。
還是公子所言極是,只要北伐一戰,韓宰相在朝中權位可定。
☆、054 落地生根
“公子為大娘子看中的人選,也不只他一人——”
眼看着她笑而不語,不置可否,似乎早就看穿了王世強差他來的原因到底是什麽,左平早有準備,連忙又拿出王世強準備的第二名人選,仔細說着,
“江浙海商裏,除了王、謝兩家哪裏又有能配得上大娘子的人?就算是有實缺的朝官,只要大娘子看中,有公子在也沒有說不下來,安排不了的。公子前些年在四明書院資助的九名才俊裏,有一名已經過了省試得了舉人,又有公子為他上下打點,雖然眼前還做不了官家殿前的升朝官,卻也謀了一個京城皇城司裏的文書幹辦差事,如今也有八品的俸祿……”、
“皇城司?”
饒是季青辰早有準備,也在心裏暗吃了一驚,王世強拿出來的第二名相親人選當然比剛才那位金國商人更讓她意外。
“你們王綱首,還真是思慮深遠,讓人不得不佩服……”
皇城司的職位她不是聽別人說的,就是聽王世強告訴他的。
皇城司屬于南宋趙官家的禦衛衙門之一,也是創建于北宋年間,她當時仔細聽着這皇城司的職務範圍,雖然不至于和她在歷史課本看過的明朝錦衣衛那樣惡名昭著,可以随意捉捕朝官下獄,但也差不多也就是趙官家的耳目,錦衣衛的前身了。
“大娘子要是不信,只管寫信去問黃夫人,無論是這兩人的人品、形貌,還有出身、家資,黃夫人都是親眼見過的——”
左平知道他說的不頂事。也知道她和黃大東主夫人之間也在合夥做着一些生意,書信來往極為頻繁,
“還有一個人選,那就是黃夫人讓黃大東主向公子提起的了,姓程,是黃大東主當年在西北黃河伐幫裏做水鬼時的生死之交,也是吃黃河水道上的那碗飯。如今的家業大娘子只問黃夫人就好了。他家有一個弟弟,和大娘子正是一般的年紀——”
左平知道,除了黃夫人提起的人選。還有這次讓他來求見大娘子,提起的兩位人選以及現在說親的事,都是公子剛才離開太宰府時臨時起意,為的就是不能讓泉州陳家的求親成功。
這也是聽了黃大東主的勸說:
與其說些她根本不願意再聽的舊情。不如踏踏實實為她挑一門正經的上好親事,把眼前的危局渡過了再說。
“按說。親戚們既然用了心,我再推托倒像是不合情理,這事倒也不是不成——”
季青辰當然知道王世強的意圖,黃七郎的老婆來信裏也向她提起過程家的親事。說程家是她娘家也交往過的舊識,算得上是知根知底。
北方人娶親也多是各族混雜,不會在意她外夷歸來的身份。
她心中細思着。眼光落在了左平的臉上,打量着他的神色。笑道:
“只不過,你怎麽不勸勸王綱首,既然急着想拉攏這三人,何不把你們左家的姨妹姑娘們嫁出去?到底還是他的母家,更方便做人情不是?”
左平卻像是早知道她會這樣譏諷,坦然分說道:
“不怕說與大娘子聽,要論血脈,當然是我們家和公子更親,但要論心性相投,共謀大事,還是黃東主和大娘子你才是公子的腹心手足,公子待大娘子的心——”
“行了,不用廢話了,想讓你們公子如願,我就問你一件事——”
她笑了起來,在簾後慢慢伸手,握住了季蕊娘悄悄伸過來,扯着她衣角讓她千萬不要答應這門親的小手,讓她稍安匆躁,
“我問你,江浙六家海商綱首名下二千八百四十六家海商,哪一家有十五歲未成年未訂親的男女孩子?他們中又有哪些家風樸實,眼界開闊,不介意與歸宋的外夷男女訂親?不拘是不是有十萬貫的家財,也不拘是不是有幾條海船,我只要你們公子替我挑出這些勤懇上進,夫妻和睦的人家——”
她歇了口氣,左平已經是聽呆,由得她繼續說着,
“喜歡買小妾的人家不用提了,一心做官的人家也不用提了,我知道你跟着你們家公子多年,心裏有一本帳,你現在老老實實就在我這貨棧裏——”她眼睛看向了車後的季氏貨棧,
“你把這些人家的姓氏、家境、夫妻姻親都寫下來,等我從駐馬寺回來,看得滿意了,你就能回去禀告你家公子,我的婚事不勞他操心,但他當初讓唐坊參與北伐的約定也不是不能成——”
“大娘子的意思,小人明白了。”
左平迅速冷靜了下來,知道眼下是唯一一個轉折的機會。
不論在扶桑內亂中,她買的那些蝦夷奴隸到底是如何使用,她能不能保護唐坊,她最親信的仍然是黃七郎為她遷到了唐坊的幾百戶金國北方河南、河東路匠戶。
而大娘子從以前接他們進坊時就答應過,遲早會安排這些北方漢人工匠們包括其中十幾戶舊遼契丹人回中土,她身為坊主當然也要替他們安排以後的生活。
他在明州也見多了蕃坊裏的歸正人和北方逃回的漢人,知道對遷居大宋的外夷人而言,再沒有比和本地人聯姻更可行,更容易落地生根的方法了。
而且,現在扶桑內亂已至,到時候願意跟着大娘子遷回大宋的坊民,只怕還不僅僅是她名下的那些匠戶……
他的眼睛不由得一轉,從揭起的車簾邊,落在了半露出的小蕊兒臉上。
他早看出這女孩子應該是天生靈慧,是坊中少年男女裏最出挑的一個。
此時這小女孩子應該也已經聽懂了季青辰話的意思,明白她為什麽不答應和王世強結親,卻要搜集大量大宋海商少年子女的消息。
季蕊娘雖然還只有十歲不到,畢竟已經懂事,她性情開朗大方。心思卻極為細膩,此時在簾後漸漸紅暈生臉,低着頭尋思着,她已經明白:
大娘子是,想讓唐坊十五歲以下的未成年男女孩子,将來都和宋人結親。
她當然還記得半年前,季三哥和大娘子分家時的那一場争吵。
除了季三哥要自立門戶。要河道的一半收益。要到扶桑內地去搶幾塊地盤,季三哥還在着急南坊裏二千坊丁的婚事沒有着落。
她那時雖然沒有被養在季家小院,也經常被大娘子叫過來玩。替季媽媽做些雜事,那一天她躲在瓜棚後的角門裏撿蝦米呢,就聽到季三哥在院子裏沖着大娘子嚷嚷着,說了一堆她後來悄悄問了季媽媽才明白的話。
坊裏的男女名冊都在媒婆汪媽媽的手上。南九州島村子裏的舊俗也是由汪氏宗主指定他們的婚事,所以季三哥對南坊裏的男女婚事比大娘子還清楚。
坊裏的成年未婚女子只有一千多名。壯年未婚的坊丁卻足有三千名,也就是說,至少有一半坊裏的哥哥們現在找不到老婆,他們一年接一年地長大。最喜歡幹的事就是喝酒打架,在坊裏鬧事,季二哥和季三哥都根本壓不住。
季三哥當時在院子裏嚷着。再不叫他們進扶桑內地,娶扶桑女子做老婆。坊裏遲早會出事。
“我知道你是不能拿主意的,我今天也不為難你——”
季青辰和左平說話的聲音傳來,小蕊娘連忙收回了心思,仔細聽着,見她不再提讓左平去季氏貨棧寫名單的事,
“你今日就回去和你家公子說,我也看過中原的史書,自古以來結婚姻,送人質本來也就是聯盟求和的意思,隔着萬裏大海,他不信我,要替我訂一門他放心的婚事,我也實在沒第二份心再信他一回,我的親事他就不用費心了——”
左平心裏也知道,就憑那唐坊裏制出來的水力吊裝機,他家公子是絕不會讓大娘子随意嫁人,但她唐坊遠離大宋,但凡要在大宋辦的事情,沒有相熟的人脈怎麽可能真正辦成?
比起敵友不明,還要花費幾年才能互相熟悉的福建海商,結交了十年的江浙海商才是她真正可靠的盟友。
還是黃大東主說的好,人情交誼都是在來來往往的日子裏堆積出來的,就算是大娘子真嫁給了陳文昌,她和陳家将來到底如何誰又能說得準?
大娘子絕不會自斷退路的。
更何況只要她一天還是坊主,她就得操心身後還有三萬人等着吃飯呢。
——想到這裏,他連忙想要說上幾句,卻被她看住,不能開口。
季青辰直視左平,唇角帶笑,眸光卻是冷凝,道:
“怎麽樣遷坊民回大宋,替他們得到戶籍得到土地居住,是我自己的事,也不勞他費心,但他要是願意替我安排,把唐坊坊民和宋人聯姻的這件大事辦成了,不但人質他有了——将來的北伐之事,叫我替他赴湯蹈火,也不在話下。”
左平的身影長長地伸在了中坊大街上,漸漸向坊外走去。
她仰面看着天上那一輪彎角似的明月,聽着海風中不僅傳來了管弦月宴中短促魚哨聲,泉州樂伎們綿密柔長的撥弦聲,還傳來了坊中老街上幾縷熟悉的排蕭之聲。
凄凄切切,點點滴滴。
也許是因為剛才聽到了大宋國使月宴中的那一曲《望江潮》,聽到了遠方故土的來客在深海寂寞的海浪聲中,吹響了宋地的鄉曲,唐坊內庫深處的漁村老人們,也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古老的排蕭……
南九州島漁村裏的排蕭,是在中土遺民之間流傳下來的遠古中原巫曲樂器,不僅巫祝們熟悉,就連經歷過歲月的老人們也懂得吹奏排蕭,聽風辨氣,可以占蔔戰事的兇吉……
“……大娘子,扶桑……扶桑的內亂很吓人嗎?季三哥也不能保護我們嗎?所以大娘子想讓大家都遷回大宋去?”
牛車搖搖晃晃地在坊中行駛着,小蕊娘撐着面頰,也不用她再來提問,就已經在努力地思索着。
“……你季三哥是個極聰明的人,他最喜歡幹的是就是仗着他天生的蠻力,恃強欺弱,以大欺小,絕不會幹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平常到濑戶內海上搶上幾票生意,就能把南坊裏的帳填平,這一回他怎麽就突然要去東海上?”
她在車內嘆語着,“你想想這是為什麽?”
說話間,她漸漸地也有了些疲倦,不由得微閉雙眼,腰背卻還習慣地挺直,沒靠在車壁上休息,季蕊娘乖巧地上前替她揉着肩膀,努力地想了又想,只能想出一個答案,道:
“因為……因為他知道大宋國使要來——?”
說完了,她自己也覺得是胡說八道,果然惹得季青辰笑了起來,擡手撫着她的頭,道:“三郎手上缺錢,哪裏還有這樣未蔔先知的本事,他之所以突然去了東海打劫,應該是在濑戶內海上親眼看到了扶桑人的海上厮殺——”
“咦?大娘子,扶桑人已經打起來了?我們怎麽一點也不知道——”小蕊娘吃驚地看着她。
濑戶內海從北九州最北處的下關口而出,扶桑人最後幾輪決戰的地點到唐坊不過是上百裏的海路,否則那式部丞又怎麽會如此恰到好處地出東海來迎接大宋國使?車外照路的火把搖晃,透過青簾照了進來,季青辰凝視簾外模糊閃過的唐坊街巷,看着坊中一排接一排的板屋坊門。
這是十年來,她和三萬坊民白手起家,辛辛苦苦建起來的栖身之地。
然而要在戰火之付之一炬,又何其容易……(未完待續)
☆、055 世易時移
“平家已經是大敗了,連平安京城都守不住,一直向九州島逃過來了,雖然他們在濑戶內海上已經聚集了西日本的所有海船,準備決戰一場後回複京城,但如果這場海戰失敗,他們船上的安德小國主也許就只有跳海自沉一條路了——”
她輕輕嘆息着,告訴着蕊娘,謀反的東日本領主們已經在占領的平安京城另立新皇了。
“扶桑人自唐末之後,一直沒有向中土稱藩,平氏如今卻突然派了式部丞到了大宋國使的船上,請他們登岸,不過是想借助外力,為這場決勝之局再加一層籌碼。”
她并不知道,大宋國使樓雲能不能看出這其中的玄虛。
只不過,他必定是懷疑了,船隊才會在五裏之外停船不進,又突然擺開這月下國宴。
“大娘子,季三哥是發現濑戶內海上全是戰船,連扶桑海商的內海商船都被征用了,所以才沒有去打劫?反而去了東海上……”
季蕊娘總算想明白了這其中的曲折,卻又疑惑了起來,悄悄地看了看季青辰,期期艾艾地小聲問道:
“那……那季三哥要趁着扶桑人自己打戰的時候,去搶幾塊地盤,讓坊裏的哥哥們都能成家,也不可以嗎……”
“……”
她有些意外,側頭看這孩子。
要知道,禁止與扶桑人聯姻,禁止混淆血統,是坊裏公議的坊規,也是她面對三郎要入侵扶桑,要改姓易名的要求,堅持不變的原則。
別人也許不知道。但這孩子是一定明白的。
“可是,大娘子不是說過——”
季蕊娘被她看得有些膽怯,卻還是小聲說着,
“這條坊規是因為要讓南北坊的叔叔伯伯們都不吵架,踏實一起做生意,還要和大宋商人好好相處的情況才定下的,如果情況變了。坊規也可以變……我……我覺得現在情況就已經變了。”
“……你說的沒錯。”
她苦笑着。連這孩子都不服,更何況是季辰虎。
好在,這半年的時間。讓她已經收集了足夠多的扶桑內亂的消息,也安排了遷移坊民的計劃,她更有了能說服季辰虎的理由。
“這一場內亂來得太快,三郎的騎射之術沒辦法讓我放心……”
車已經走出了中坊大街。向老街方向駛去,季家小院的後面就是她的內庫工坊。
“你想想,平家雖然是九州島的海上出身,但在平安京城也有了幾十年的積累,卻仍然在陸上打得一敗塗地。一直被趕到了濑戶內海才勉強站住腳,我們坊裏那三千多的坊丁一大半連馬都沒見過,為了搶女人做老婆就冒着性命危險去厮殺——”
想着南坊裏那些十*歲的年輕後生。她搖了搖頭,
“我們不是扶桑本地人。我們靠着三萬坊民齊心合力才能在這異國他鄉生存下來,才能衣食溫飽,就算是傷了死了一個人,我唐坊哪裏又受得起?”
季蕊娘一想到自己哥哥季大雷也沒有成親,說不定也要上戰場,難免也有死傷的危險,頓時就閉了嘴。
“三郎要自立門戶,這是好事,我何嘗不想如了他的意?把內庫和田莊都交到他手上,讓他要糧有糧,要錢有錢,再加上工坊裏一直都在仿制的火器、弩箭、铠甲、投石機,他如果只要幾塊地盤容身,有我和二郎幫他,他也未必一定要改姓……”
她本來還是向季蕊娘說着話,到後來,漸漸變成了喃喃自語,
“但他連自己穿衣吃飯的帳目都填不平,手底下的人大半都是圖着眼前快活,沒個長久之計,帶着這群人出去厮殺,我只怕他們出坊過不了幾天,就全變成了一群打家劫舍的流寇……”
更讓她擔心的是,三郎的狂症要是再發作,現在可再沒有空明大師替他診脈,也沒有那連法號都沒有留下的老武僧幫他調整紊亂的內息了。
她這般詳細講述着,開始時還是在教着小蕊娘,到後來就已經是自顧自地低語,小蕊兒豎着耳朵也只聽清了兩三個斷續的字句,只覺得她的手心微涼。
她抓緊了大娘子的手,擡頭擔心地看着她。
似乎因為感覺到了她的視線,季青辰低下了頭,看着這女孩子在月光下潔白嬌嫩的面容,還有她大眼睛裏,半大孩子特有惶恐與擔心。
她不由得就想起了坊外那一千多名,駕着尖頭漁船,點起漁火,和街坊姐妹笑語着煮熟家常魚粥,度過這漫漫長夜的的唐坊女子……
她願意看到她們學着大宋庶民的結-社風俗,在平常做工和操練之外,還自由組織起弓箭社、草藥社、樂器社、陣圖社、舞蹈社、繡畫社、采珠社甚至還有弩機社等各種社團,不僅自娛自樂,也能強身健體,增長見識。
但她從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要讓她們在唐坊沒有受到直接攻擊的情況下,上戰場。
“大娘子,難道真要和王綱首和好嗎?”
季蕊娘猶豫着,想要問些什麽。
她明明記得,大娘子半年前,也向來提親的泉州陳氏打聽過福建八位海商綱首,打聽他們手下福建三千二百餘名專走南洋海路的福建海商。
大娘子也曾經問過,這些福建海商有沒有和外夷人結親的習慣,她甚至還記得,當時大娘子還問他們,福建人有沒有遷民到附近一個叫琉球,大娘子也叫它臺灣的海島上開荒的事。
就像剛才她問左平時一樣。
只不過,那時大娘子和福建海商根本是敵非友,和陳家管事的問話更多的是旁敲側擊,而不會像今天對左平這樣直來直往,所以她當時并沒有聽懂。
要不是這一次她也在旁邊聽着,根本還不會突然想明白,原來大娘子半年前和泉州陳家說親時就有了這樣遷民回大宋。和宋人聯姻的打算。
所以她小蕊娘也終于想明白,唐坊人口有三萬,連她都知道不可能一口氣全遷到在大宋……
大娘子對西坊的扶桑商人都還戒備萬分,他們坊裏這麽多老老少少,哪個大宋的官府會敢讓他們全都留下來?
只不過,大娘子必定早有所準備。
“大娘子,福建路那邊……”
她小聲地問着。季青辰向來喜歡她的心思靈敏。便也笑道:
“總不能再把籌碼全壓在江浙。”
牛車沿着月光碎落的砌石小路,緩步前進,上了坡。過了季家小院,向內庫方向駛去。
內庫後的水門碼頭,正通向駐馬寺。
季青辰并沒有多提将來遷民回大宋的事,只是笑道:
“王綱首這個人。剛愎自用固執太過,有時候就會失了人情。即使不提他到底是貪新厭舊還是一見鐘情,才悔了與我的婚事,就算他全是為了國家大事,為了北伐大計——他能為了北伐悔婚。難道就不會為了北伐把唐坊全賣給外人?況且,扶桑戰事再這樣下去,扶桑人遲早會開始要強征搶奪唐坊的人力、船貨和糧食。我自然要多想些退路……”
小蕊娘似懂非懂地點着頭,努力說出了自己的擔憂。道:
“大娘子說的對,坊裏的小孩子很多,我們還要帶上爺爺奶奶、爹爹媽媽、哥哥姐姐們一起去大宋,江浙一定住不下吧?大娘子,江浙是不是有十個唐坊這麽大?”
她盡力回憶着在大娘子屋裏看到的地圖,仍然無法直觀地想象地圖上茶盞大小方圓的大宋兩浙路,還有只是一個細小圓點的唐坊。
“比十個唐坊大多了。”
季青辰笑了起來,并不馬上向她解釋,只是微笑,
“就連福建海對岸的那個臺灣海島也比十個唐坊大。”
小蕊兒知道說錯了話,害羞地轉過了頭,悄悄揭了車簾,望向了石道的盡頭。
天與地相連的內庫深處,高高的琉瓦門樓,蓮花石柱是鴻胪舊館五百年前的唐式建築。
五百年前十九次遣唐使曾經居住過的館舍殿閣幾經修補,此時已然廢棄,只有幾棟勉強還能修複的殿閣被唐坊買下,改建成了巫祝、奴口、還有北方逃出漢匠們的居處。
看到了牛車和火光的接近,門樓前五名等待已久的婦人,緩步迎了出來。
“大娘子,船已經準備好了。”
南九州島的巫祝們仿佛從遠古的幽暗中走出,她們額頭上就和領頭的季媽媽一樣,用草汁描寫着避邪符圖,月光落在了墨綠色曲折的符線裏,映照出洪荒叢林中猛獸的猙獰。
“許七娘子呢?”她揭簾看向了季媽媽。
因為季辰虎不能回來,她本來是想帶許七娘子去駐馬寺的,讓她替三郎向空明老禪師進上一柱香,她已經事先吩咐過季媽媽讓她帶着許七在這裏等她的。
季蕊娘扶她下了車,聽她問起許七娘子,便悄悄地把拉着季青辰衣角的小手給松了開來,低着頭站在一邊。
——大娘子最喜歡許淑卿許姐姐,她是知道的。
“她今日不是說過,要來內庫裏看她的狗兒?”
“……大娘子恕罪,許娘子聽到外面國使宴上傳來的管蕭曲聲,就一個人駕船出坊去了,說是要去瞧瞧那國使是不是和畫上一樣俊,奴婢沒有來得及攔住她……”
季媽媽還沒有回答,先出聲的卻是從築前川姬君生産的小院裏,結束監視任務趕回來的瓦娘子。
這三十歲的婦人既便是來到了唐坊,仍然高梳發髻,橫插赤金大釵,也不肯換下她往日為巫祝時常穿的,那一身玄色鳥紋絞紅邊的晉式曲裙深衣。
雖然看多了宋畫的季青辰覺得她這樣額頭畫符,曲裙深衣的打扮有些不倫不類,既不像是中原上古的漢代巫祝打扮,也不像是汪氏從魏晉時代傳承下來的高門世族的女仕禮服。
但也許這就是上千年來遷移海外的中土遺民們,代代保留下來的屬于她們自己的東西吧。(未完待續)
☆、056 明心自見
“是奴婢教她吹陶隕時,太嚴厲了些,她惱起來,她那些狗兒們又一齊亂叫着,吵得奴婢頭暈,所以才看丢了她,還請大娘子恕罪……”
瓦娘子低垂的眼眸,謙卑的言語,削瘦素淡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