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回換骨; (5)
們淡季沒事時抄書互借。大娘子為了能白看幾本走私不來的漢書,在淡季無聊的時候
也參加了他們的抄書會。
坊規沒有禁止組會社,她許淑卿憑什麽不能開個頭?
她就想和坊裏兄弟姐妹們起個團社、團會一起唱唱歌。
李先生沒辦法,只能請大娘子決定。大娘子因為被許姐姐吵得太煩,就随口讓她趕緊去組,不要再纏着她。
結果,因為她這一開頭,坊裏的各種團會五花八門全都跳了出來,數也數不清。
最小的團會甚至只有一個人。
而坊裏最大的會社就是她的講唱社,足足進了三千人,連她小蕊娘也參加了。
許姐姐本來誰也不認識,也不出門去玩。大娘子忙的時候,她就經常一個人在季家小院裏唱歌。但坊裏好多姐姐哥哥們,路過老街時都來找她玩。
她安排的每一次社團活動,經常是全坊十分之一的坊民參加,十分之三的坊民親情協助。
就算是季三哥和坊裏哥哥們,他們一起出去捕漁打劫都沒這麽熱鬧。
東南西北四個坊全都等着觀賞。
就連駐馬寺裏的佛典佛祭,和尚們都會請許姐姐的講唱社去表演。
——這樣兩位出色的姐姐,她怎麽能和她們相比?
她有自知之明。
她操船不快不慢,采珠不多不少,坊學的成績不高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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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家裏說話時,就連爹爹媽媽都沒空聽,更不要說在坊裏了。還有,她最羨慕地就是許七姐姐,許七姐姐一個人呆着,也能和自己玩得開開心心。
她和大娘子兩個人一起玩,她照舊很高興。
等大娘子沒空陪她時,她想找人玩的時候,永遠都人願意陪着她。
許七姐姐絕不會和她小蕊娘一樣,會害怕沒人和她說話,沒人和她玩。
而且,她太小了,再過三個月,她才能滿十歲……
那兩位姐姐,都已經訂親了。
“公子說,他在大娘子面前是萬死的罪。但畢竟還是有一點,以往是從不叫大娘子傷心的。他自問,這些年來唐坊裏的事除了大娘子開口,他是從不多說一句的——但外人卻未必如此。”
季青辰一挑眉,知道王世強說的是:
樓雲剛到東海就要扶季辰虎上位,和他王世強比起來,這位國使大人才是不得不防。
“回去和你家公子說吧。我只盼着,他以後對我唐坊的事,也能和以前一樣不多問一句。這樣,也就算我和他沒有白結識這一場。”
左平聽着,覺得她的語氣平緩,并沒有多少深怨的樣子,不由得暗暗歡喜。
他剛才也只是說句客氣句,大娘子回的也是客氣話。
開坊後,公子手裏拿着最要害的幾十個碼頭倉庫,只要是坊中大事,她都會主動找他商量。
他犯得着去多說一句?
但現在,左平只盼着能在她面多說幾句,他才能替公子開口相約:
最好能和以往一樣,約個晚飯後的時間,讓公子在坊外的海灘上與她見上一面,兩人能平心靜氣地把以後的事情說上一說:
比如陳文昌退回畫像的事,
比如江浙海商打算向陳家提親的事,
比如樓雲此人在泉州收受蕃商贈送的夷女美人,還曾經被言官彈劾,所以萬萬不可相信。
更重要的是,扶桑內亂後,唐坊的打算是什麽?
因為這些年的金砂供奉,韓參政府中,當然有她季青辰的名字。
韓參政當然會希望這類供奉能長久地保持下去。
更何況現在主和派中沒有一位重臣能與韓參政相提并論,她不可能不知道。今日她奪回唐坊産業出一口怨氣就罷了,難道還真要和福建海商聯手?
要是惹惱了韓參政,她此生都無法踏上大宋之地。
黃綱首是不好意思追問的,公子只要和她見一面,說上幾句,卻能大約地猜測出來。
公子也想當面勸勸她,他自然會為她在韓府中周旋,不至于讓她為難,但如果扶桑太亂,她要遷回坊民,還是遷到他明州去吧……
去了大宋,不需要擔心被扶桑人欺負攻打,她的兩個弟弟季辰龍和季辰虎,未必一定要得這個坊主之位。
在明州蕃坊裏,蕃女們出頭和官府打交道的事情也很多,也更容易讓官府放心。
她如果想讓李海蘭或是讓許淑卿續任坊主,讓她們學着安排坊民們在本地定居,安排他們以後的田地屋子……
在明州城,他也可以幫她一把。
卻又聽她道:
“從此以後,我與他,也不必再見了。”
長街寂靜,遠處海面上傳來的曲聲已經消靜,唯有月光靜谧……
波光蕩漾,漁娘們分食了泥爐裏烹煮出來的魚糊雜菜。
她們輕搖着千條平底漁船,随波逐浪。
在水浪聲中,她們不時回首,仰望着五艘相連的甲板上。
月光下有十六樂伎管弦同奏,佳音佐酒。
船板上的宴席裏,樓雲為主,坐在正位。副使秦從雲及屬官三位、王世強、陳洪綱首七位左側做陪。
右邊的客席橫案後,式部丞和藏人将同為平氏族人,皆是少年英俊。
他們同時舉杯,向大宋國使勸飲。
一曲琵琶聲悄,賓主盡笑,式部丞趁醉而起,在美人手中讨得玉蕭,啓唇輕吹。
吹得正是那一曲聽而難忘的《望江潮》。
他的調中裏難免有音拍錯漏,林竊娘微微一笑,以目示意,樂伎中另有兩位持蕭美人吹起陣陣潮聲,與他相合。
只聽得三潮疊浪,浪去濤回。
海面一百餘三艘大宋海船上,無數離家的大宋船丁、水手,也在這曲聲中靠着船弦倚坐。
同望明月,夢枕江潮。
外圍唐坊坊丁手中雪亮的鋼叉,仿佛也被蕭聲中的綿綿潮水所染,抹上了錢塘江月下的柔美銀光。
蕭聲漸漸低去,似有若無,仿如潮退空空。
席上衆人相視而笑,正有些意猶未盡之感,一縷清亮的魚哨聲便在此時,蜿轉而起。
有海中明蘭,站立在小船船頭。
她用哨子輕吹起了跳躍的短音,獻曲于國使座前。
052 海中明蘭
更新時間2015-2-10 12:01:20 字數:4010
李海蘭所吹的哨曲輕快,潛入了望江潮曲的尾聲。
仿似魚兒一般,哨聲悄無聲息地在宋地江潮中甩起了銀濤玉碎,飛濺起無數的細魚鱗蝦,光波點點。
潮湧天際,魚兒們興奮的随大潮飛上天空,觸摸到了與飛鳥相伴的藍天白雲。
新奇中,它們偶爾低頭,居然還看到了自己生長的大江。
它們看到了大江初始之地的高山源起,看到了浪盡天邊,世間百态。
它們一時看到了江流逝去的方向,開始學會了思考自己的人生。
然而江潮漸退,它們忽而又從空中落下,随波沉到了江底,再也看不到江外世界。
它們只能沉江逐浪,漫度餘生。
然而在那游魚心底,卻終歸是難以忘記天空中的藍天白雲,只能魂斷神傷……
李海蘭的漁哨入耳,沉沉切切,摧碎肝腸,
席上衆人齊驚,紛紛側目。
林竊娘驚訝地看着海面漁船上的唐坊女子。
只見她目光迷離與月色同輝,雙手捧哨獻曲,引得人人從她的那一曲哨聲中眺望到了江天魚躍,驚嘆她的韻律心聲。
海面聲音傳遞,十幾裏外的雷雨聲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此時五裏之外,海風吹送哨曲。
季氏貨棧裏,被引到三樓平臺上共坐飲酒的駿墨和陳管事,都停下了酒盞,側耳傾聽李海蘭的心聲。
李先生聽出是小女兒的哨聲,不由得愁眉深鎖。
便是樓雲身後的樓大,也一副意外表情,他情不自禁地彎下腰,在他耳邊悄聲道:
“雲哥,那這位李姑娘看起來機靈聰敏的,心裏卻太頹喪了些。”
“大娘子,海蘭姐姐又聰明又好看,李先生最疼她。季二哥也等着要娶她。她為什麽總是難過?總覺得日子過得不順意?”
牛車內小蕊兒也聽到了這哨曲,實在忍不住,悄聲問着季青辰。
季青辰苦笑一聲。
她也不能告訴這孩子,以前她養着許七在家的時候,經常和她說着前世裏的事情。
許七這孩子很奇怪,她除了開郎些之外倒是沒有什麽別的異常變化,她這些年早已經放了心。
然而後來許七悄悄告訴她,李海蘭有一回到季家小院來玩,曾經在屋外面偷聽過她的話……
她也不知道,那時候也不過只有十幾歲的李海蘭,到底聽了些什麽……
她看着季蕊娘,想要說些什麽,終歸是嘆了口氣,道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他們太聰明了些,和我們這些笨人在一起,也難怪他們憋得難受。”
車外低着頭的左平,聽到這話,知道她話裏未必說的是李海蘭,卻必定有暗指王世強的意思。
他擡頭望了她一眼,沒有出聲。
雖然被她拒絕,他卻還有話要替公子禀告。
反倒是國宴上的樓雲,聽了樓大品評李海蘭的話,倒是有空說了一句,道:
“這位李姑娘,倒是位難得的幹才。頭腦清楚,進退有度。”
他笑着擡眼,看了一眼樂伎席上的林竊娘。
因為聽到這一首出衆的哨曲,林竊娘難掩神色緊張。
身為泉州城以至福建路最出色的官樂伎,她當然是不想被比下去的。
“可惜翩翩今日體弱。”
他搖頭笑語着,知道林竊娘因為這李海蘭有了得失之心,
“如果翩翩能拍上幾段最拿手的泉州大鼓,與這位李姑娘的哨曲相和,李姑娘曲中的頹喪也就不需介意了。”
樓大聽着他這話,對李海蘭完全是一副褒獎的意思。
他雖然不懂什麽大曲,但什麽是“幹才”卻是明白的,轉念一想也覺得确是如此:
管她心裏如何,辦起事來能幹利索就足夠了。
“我看她們坊主,有意讓這位海蘭姑娘多長見識的樣子。”
席上衆人聽曲,樓雲舉盞就唇,又道,帶着些微的疑惑不解,
“她拜見本官時,雖然有些宋禮并不準确,但落落大方,神情安定。她平常應該是經常與官府應對。本官問起她的家事,她也能直言相告,頗不尋常。本官聽她把二百年忠義之情娓娓道來,言詞懇切,讓本官都不得不動容。所以才賞她禦酒一盞,安撫其心——她是二郎季辰龍的未婚妻室?”
“是,大人。”
樓大早就已經把李海蘭訂親的事聽清清楚,頓時有了不平之意,
“她才不過十八歲,居然就訂了親,我聽說季辰虎也訂了親,訂的也是一位唐坊美人。李海蘭還說那位許娘子的才情容貌遠在她之上。”
樓大忙着扼腕美人別抱,樓雲卻暗暗詫異。
本以為唐坊中除了季大娘子,再無人能與李海蘭相比,但季辰虎那般的人物,卻不知與他訂親的女子許娘子又是何等模樣?
他在見過李海蘭之後,本以為她應該是季辰虎的未婚妻室的。
……
“公子說,今日急着來見大娘子,無理闖到門上,實在冒犯了——”
左平從懷中取出了退到王氏貨棧的錦盒,稍一打開,玉光流洩,
正是那座曾為太後壽禮的玉觀音。
“公子還說,這只觀音當初本就是為了和大娘子的婚事能成,才買下來送到長房裏去的。如今就只當是賠罪的玩意,大娘子留着賞人吧。”
他在車門外低聲禀告着。
她聽在耳裏,卻只當是不知道這是王世強在暗示:
她在壽禮上動手腳的事情,他已經知道。
她沒有回答,當然也更不可能留下這玉觀音,不論是壽禮還是彩禮,都是授人以柄的東西。
更何況,王世強要讓左平傳的絕不僅是這幾句客氣話,她耐心聽着。
果然那左平見她不收禮,只能收回袖中,也半點不提王氏貨棧的産業被唐坊完全拿回去的事,低聲禀告道:
“公子說,本來因為親事上的事失了言,悔了約,沒有臉再來求大娘子。但他和大娘子之間卻也不單是這份情誼,還有當年一起開基業的老交情。至不濟,還要看在黃七哥的親戚面上——”
“我知道黃家嫂子和他是聯了宗的姐弟,但我和他又算是哪門子的親戚?”
她終于不耐煩。
她想着去山上,在空明的肉身入殓前,為他上一柱香,便打斷道:
“有話直說吧。”
“是,公子說,大娘子往日裏曾經和黃大東主有過商量。你們打算學一學福建路移民到琉球(臺灣)海島上開荒時的風俗。季、黃兩家都開祠堂修家譜,祭祖換貼,結為異性兄弟。以後有變時,能互相幫扶,互為呼應,這才是長久之計。這樣一來,季家不僅可以在黃氏貨棧裏參兩分明股,黃大東主在西北路上結識的兄弟,将來也能為大娘子引見。大夥兒一起做幾筆西北生意——”
左平心裏清楚,讓唐坊在黃氏貨棧裏參明股的事,季娘子是一定不可能拒絕的。
她對西北一帶的生意實在是太過感興趣,一直讓公子覺得她性子古怪。
她借着黃七郎走私時一位船丁老兄弟的名義,悄悄在黃氏貨棧參了半分暗股的事,公子當然也知道。
“因為當初的親事約定,有公子出面為大娘子打理這些西北的事情,所以這換貼參股并不急迫,就一直拖着——”
但要是唐坊想參兩分明股,沒有公子點頭,是絕不可能的。
黃大東主的貨棧,當初是公子傾財而出才能建起來的。
公子把自己名下經管的七條王家海船全都押出去,冒着身敗名裂被趕出王家的風險得了二十萬貫宋錢。
這些錢,被一骨腦全都交給了黃七郎,這貨棧才開起來的。
沒有公子這般的氣魄和眼光,黃大東主空有西北的人脈、貨源,沒本錢打通江北邊境和江北椎場裏的關卡,又有什麽用?
他想要通過在扶桑走私攢到這份本錢,至少還要五六年才行。
更不要提大娘子的十二條河道,沒有公子引來的宋匠和宋商們,哪裏又能起得來?
但也是這些宋匠們,他們回到大宋後一直在內河上出工,加緊着設立水力機械為戰事中的運糧運兵做準備。
他們一直在公子面前出言,力求公子把唐坊中人遷回明州城。
如此一來,除了公子本就不忍讓大娘子居無定處,飄泊他鄉。大娘子遷到明州後,公子在內河上建起的水力吊裝機械,還能更好更有用。
大娘子供到韓參政府中的金砂,按她的要求全都要由公子來親自使用,登記造冊,免得被虧空挪用。公子一直信守承諾,把這些錢全都用在了河道上。
這三年也并不例外。
所以,公子比那些宋匠更清楚,唐坊的工匠對戰事準備有多少作用,而這些工匠一大半都是她教出來的。
而她,又是空明那些老和尚們教出來的。
“公子說,只要大娘子選了日子,換貼的事情是一定的。只等參股的文契三家畫押,大娘子和黃大東主自然就是異姓兄妹,黃夫人和我家公子也是同姓聯宗的姐弟。這樣一來,豈不就是一家人了?”
左平謙遜作揖,小心翼翼說着,
“如此,我家公子和大娘子的婚事雖然不成了,但終歸還是和外人不一樣。”
這外人,當然就是泉州陳家,還有樓雲了。
“……好罷,如此就恭喜你家公子,也恭喜黃大東主了。”
聽了半會的話,幾乎耗盡了耐心,她總算也笑了起來,
“難得我也能和王綱首家攀上親,實在是托福。如此一來,豈不是也能和王綱首夫人樓家親近了許多?我雖然身份低微,不至于趕着去喚樓夫人作姐姐。但樓大人面前,我是不是也要把這段子親戚關系好好說上一說?”
“……”
左平知道她是故意奚落。
外面剛才的火鴉槍十聲連炸的動靜,分明是樓雲在威脅警告于她。
火燒箭樓更是讓所有的江浙海商都失了臉面,他家公子當然也是怒火中燒。
樓雲在唐坊之外如此張揚,哪裏把她放在眼裏?
她厭煩樓雲都不來及,怎麽會去和他攀親?
然而公子本就是擔心世事無常,唯恐她萬一倒向樓雲壞了大事,才差了他這小厮來說舊情。
船上向陳文昌提的婚事,完全沒有動靜呢。只怕是不好。
公子已經決定,實在萬不得已就在六大綱家裏挑一個才貌雙全的嫡女,準備向陳文昌提親了。
而且還有秦副使那突如其來的消息——樓大人和大娘子也許早有私情?
“親戚的面子不能不給,他還有什麽話就直接說吧。”
她笑語着。
參股的事,她當然絕不會拒絕。
而且她記得,樓大小姐雖然和她同月出生,卻比她小四五天。那怕讓她開口叫她妹妹,叫王世強做妹夫呢,她也挺願意的。
——便宜不占白不占。
聽得她的嘲笑,左平卻松了口氣。
她不像是和樓大人熟識的樣子。
他聽出她嘴上客氣,暗地裏卻還是沒有正事馬上就給她滾-蛋的意思,連忙道:
“是,公子說,大娘子和陳家的親事……”
他試探地說了半句,卻聽不到她打斷或是不耐煩的動靜,頓時又摸不清她的心思。
她只好老實說着王世強要他轉禀的話,道:
“公子說,大娘子的親事何必要在福建去尋?自家親戚替大娘子尋上幾門好親,豈不是最便當的事情?”
左平偷眼瞟到她車簾後的面色。
借着坊丁在五六步外舉着的火把,她仍然是不動聲色,他只能硬着頭發繼續道:
“公子說,天下十七家海商綱首,統領着大宋上萬的海商,江浙就占了六家。他和黃七哥雖然愧為綱首之一,但畢竟對江浙一帶的海商才俊知根知底。只要大娘子願意,公子家的姑小姐難道還不會為大娘子費心挑選?說來說去,還是請大娘子看在老交情,看在親戚情份上……”
所謂公子家的姑小姐,當然就是黃七郎的老婆王氏了。
聽這左平把這親戚稱呼叫得如此順溜,她也有些牙酸難耐的感覺,不由得笑了起來,道:
“你們家公子看上了江浙哪一戶的海商?希望我嫁過去?一方面把我看住了,一方面又能替他拉攏人心?”
053 親戚親事
更新時間2015-2-11 12:01:33 字數:6177
“大娘子……”
左平本心是想替王世強解釋幾句的。
三年前,公子聽到了駐馬寺淫祭的消息,馬上差了他左平回唐坊,去了駐馬寺裏查探大娘子的過往。
如今看來,公子當初還是多疑了。
“大娘子,公子為大娘子安排親事,全都是一番好意。”
三年前回大宋時,公子的嫡母隐諱提起了和樓府的親事,但公子壓根就不信有這天上掉下來的好事,一口就推卻了,自顧自就出了府。
他時時跟着公子,分明知道他那段日子在明州城裏忙着準備買新宅子成婚。
後來,他又到寺院裏打聽着,準備把那兩只羊脂玉镯子也開了光,作下聘的主禮。
但偏偏就是頭一次從那寺裏回來的時候,公子居然接到了府裏暗線的消息。
消息裏說,樓府裏守寡的長房大嫂子在那日謝老大人的壽宴上,居然向同席的堂伯母王老夫人透出一絲的口信,想要在為嫡妹在王家裏挑一個女婿。
聽說那樓府裏如今外頭好看,內裏卻已經是支撐不住。
四明王家雖然是商人一系,畢竟還有遠支的長房堂伯父在朝中為官,比不得平常人家,
他左平那時奉公子之命回府去打探消息,親眼所見,滿府裏都因為樓府有意在王家挑女婿亂了起來。
還沒弄清樓府裏是哪一房哪一位的小姐要下嫁,是嫡是庶都只是耳聞沒個準信,但王家上至三十下至十四的公子們,但凡是沒娶妻,或是喪妻未續娶的,個個都摩拳擦掌,四處查人地打聽消息。
任誰是娶了樓家的小姐,就算是破落的庶女,在家中長輩們的面前都會被另眼相看。
待得打聽到下嫁會是長房裏的嫡小姐,連公子都吃了一驚。
因為公子在寺裏恰巧見過那小姐一回,分明是個才貌雙全的書香貴女,再是如何落魄也絕不至于要嫁到王家來。
公子更加認定,這些都是內宅女人的無聊流言。
公子雖然不在意人家內宅裏的事,但明州城誰沒聽說過那樓家長房的寡居嫂子,向來在樓家不受待見?
這做娘不長心眼,連累樓老大人的一個嫡孫一個嫡孫女都在府裏失了寵愛……
公子确實是一時犯糊塗了,生了好奇憐慕之心,所以在那寺裏住了二十多天。
他左平當時就猜到了,公子是等着再見那小姐一面。
但樓大小姐——如今他左平的主母那也不是個尋常人。
就算公子冷落,王家內宅裏照舊被她不動聲色地打理得一清二楚,兩個姨娘被管制得一步踏不出小院。她們連親生兒女都見不上一面。
而在公子納了樓家的陪嫁丫頭明理、明智姨娘做妾後,他左平就得了公子的話,他暗暗去查過樓小姐在普陀寺裏兩回上香的往事。
如此,他才知道這門婚事的內情:
樓小姐是書香門第出身,詩文裏泡出來的名門閨秀,她明禮多智,絕不肯佞佛佞道,以前從沒有愚夫蠢婦那般入寺進香的習慣。
那一回她在普陀寺裏與公子偶遇,本就是她提前安排。
她使人打探了王家是普陀寺的護法大施主,才選定了為進香之地。偏偏她手裏的家人婆子十分得力,去打探時正巧得到了公子要帶玉器去開光的消息。
她能從容安排一切。
更不要提,後來公子在寺裏遇上的那扶桑和尚和泉州佛光寺,和樓雲有關了。
這場婚事,完全就是樓家一手安排的暗局!
就算不是為了福建、江浙兩地的海商之争,這場婚事也是為了讓有私奔醜事的樓大小姐能順利出嫁。
讓四明王家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而且,這兩年,憑着公子在韓參政府裏越來越受倚重的路子,樓家才是攀附了他家公子。
樓老大人不識時務,要被韓參政彈劾罷官的危險,誰不知道?
要不是樓小姐有眼力會挑夫婿,要不是有公子在韓參政面前的周旋,樓老大人得罪韓參政的事情能消失于無痕?
就連她**嫂子家裏,欠了胡綱首的大筆爛帳都無驚無險地拖了下來。
要說這全是樓雲樓大人遠在泉州的謀劃,他左平第一個不信。
如今他家主母樓夫人的手段,滿宅裏誰又敢小看……
公子至今沒有和她圓房,還在密查她當初的私情舊事,好叫她有朝一日被休時也無話可說。
但如今,她在王家後宅做主母的日子,可比在樓府當小姐時舒心多了。
“大娘子,三年前的事,原本也不是公子的本意……”
左平懇切行了一禮,
“公子對大娘子完全是一片回護之心。如今扶桑內亂,他雖然知道大娘子前幾年就大量買進了蝦夷奴隸,其中必定有原因——”
他一頓,并沒有把話說完。
王世強當然是猜測,她暗中已經和北海道的蝦夷部落聯手,在扶桑內亂中準備保護唐坊。
蝦夷部落是扶桑北部的生蕃部落,就像中土北方的游牧民族匈奴、突厥一樣,他們和扶桑人之間的戰争已經持續了不知多少年,而且還會繼續下去。
但這些秘事,現在不需要提起。
她絕不會透出口風。
“但公子也擔心一着不慎,大娘子在這異國他鄉進退兩難。為大娘子計,還是早早帶着名下的匠戶遷到江浙,一切自有公子為大娘子安排……”
“王綱首果然是好眼力。”
她聽左平提起蝦夷奴隸,微微有些詫異,卻也并不太過意外。
她從扶桑商人手裏大量買戰俘奴隸這樣的買賣生意,王世強很容易打聽到。
但她把蝦夷人安排在山中的田莊後,王世強也不可能知道太多的情況。
而她,現在也需要暗暗把這個消息散播出去,讓江浙海商知道:
即使是扶桑內亂,唐坊也不是沒有自保之力。只等戰事安穩下來,這片東海市場還是唐坊季氏說了算。
左平見她并不多言,知道她自有主張,不會讓他家公子插手。
但公子卻說過,面對扶桑內亂帶來的戰事,無論她願意不願意支持季辰虎,她都只能讓出坊主之位。
論起上陣厮殺,保護唐坊,她絕不如季辰虎。
而只要她遷到江浙,季辰虎和季辰龍在大宋的人脈遠不及她深厚,坊民們要定居在大宋當然還是要依靠她才行。
公子也會用心為她安排一門好親事。
公子更會安排坊民入籍,安排他們的田地,讓她沒有後顧之憂。
然而再深想一層,她與其和別家說親,還不如嫁與他家公子。
畢竟是知根知底有過四年的情份,公子也總有機會把她安頓在明州,每日陪伴讓她回心轉意。
現在為她說親,十有七八當然是拖延之意。
于公于私,都不能讓她嫁到泉州去。
“公子雖然見識不凡,心胸豁達,并不太過在意家風門規,但有些規矩卻是絕不可廢的,大娘子将來總會明白——”
左平含蓄暗示着。
他家主母在閨中的醜事她雖然不可能知道,但公子多多少少向她透露過一些。以她的精明也一定能打聽出這門親事的很多可疑之處。
“既然說到這份上了,我也就直接說吧——”
季青辰豈能不知道,王世強的各種安排不過是要把她控制在手中?
如此,将來更容易控制唐坊和她的兩個弟弟?
就算有扶桑內亂,四明王家也不會放棄東海市場。
更何況,王世強翻身起家的根基就是東海。
她更清楚左平身為他母家左氏的遠方表弟,是他心腹中的心腹,就算是內宅裏的事情左平也是一清二楚,她微笑着,
“你們家的樓夫人,我知道也不是個尋常閨秀。聽說她嫁到王家,雖說是因為家族裏先出了事,受了牽涉,不得不如此。但自從她嫁給了你們公子,她不僅說服了她的父親樓老大人支持韓參政,我聽說,她還為你們公子引見、說服了與樓家有舊的江浙官員不下十二家。他現在在韓參政面前更受倚重,并不是沒有樓家的助力。否則你們公子三年前的北伐計劃,怎麽能如此快地眼看明年就要開始了?”
左平一怔,他并非不知道這樣的事。
但他看得更多的卻是公子從不踏足夫人的正房……
“你只管替你們家公子放心,他可是從不做虧本的生意。”
季青辰從他的神色裏看出端倪,笑了起來,道:
“聽說你們家夫人在後宅裏錦衣玉食,說一不二。就連我遠在唐坊,也聽說了她膝下一名庶子和一名庶女教養頗佳。聽說讓你們公子的嫡母都拿不出錯來——沒有你們公子的默許,這事情哪裏有這樣容易?王綱首與夫人既然是情投意和,我也盼着他們安穩和樂,事事順心……。”
左平聽到她最後那句話,怎麽聽都覺得心顫。
易地而處,他實在也不覺得季大娘子能如此這般的體貼溫柔,把被悔婚的事情就這樣輕輕放過。
整治過了公子,燒了他的觀音院,拿到了他的把柄,将來她要是真嫁回大宋去……
萬一她随夫家住在了明州城,她難道就會和同城的樓家和氣相處?
她會不介意他們王家主母樓大小姐,會親親熱熱地和她走親戚?
不論将來公子會不會休妻另娶,她和樓大小姐的不合,也早就結下了。
他左平雖然不是女人,卻多的是左氏的姐妹,他想着:
如果是他左家裏的姨姐庶妹們,遇上了這樣橫刀奪愛的事情,豈有忍氣吞聲的道理?
她們中有心計的,當然會暗箭陰槍,不着痕跡叫那仇人出乖露醜,一消心頭之恨。
她們中沒心計的,也會忍不住和仇人當面難看,尋着理由扒下樓家的面皮往死裏踩。
那怕自己也叫人議論一番呢,比起那不要臉暗中**別人未婚夫婿的樓大小姐,誰會成為明州城裏最大的笑柄?
只當樓家真是書香世家,就一定沒有髒事污事叫大家看在眼裏嗎?
誰也不是瞎子聾子!
他左家的姐姐妹妹們都會如此,更何況是季大娘子?
她擡手阻止了他還想替王世強解釋的意思,先開了口,繼續道:
“就算不是如此,你們公子能娶到樓夫人都是他賺了。樓家畢竟也沒有綁着他去拜堂,再要說些不甘不願的話只會叫人笑話。至于現在,他覺得靠樓家這門婚事辦起事來事半功倍。他還想順道拉上我這樣新認的親戚再議一門更省事的親事,好替他王綱首再鋪鋪路,墊墊腳。你回去告訴他——”
左平已經做好了被她劈頭蓋臉一頓痛罵的準備,半點也沒料到她突然間話鋒一轉,居然笑着道:
“你回去和他說,這事兒也不是不成——”
“……”
且不說左平,連簾子後面的小蕊娘都幾乎忍不住驚訝看來,不知道她這樣的回答,到底是什麽意思。
卻見她笑道,“還有——”
左平連忙把紛亂的思緒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