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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一回換骨; (7)

頗像是坊中一個普通的徐娘半老的媽媽,就算是宋畫裏的最明白事理,最忠心于雇主的老養娘,至多也就是她這般模樣了。

所以她看起來比她身邊沉默不語,神态倨傲的柱娘子、階娘子、扉娘子更為讓人放心。

但季青辰卻知道,這五名巫祝裏唯一不甘寂寞,時時刻刻還想插手坊中事務的人就只有瓦娘子了。

所以,她才會讓季媽媽暫時不要管瓦娘子,還讓她去打理和扶桑人相關的事務,也是想讓她慢慢收心,要知道這坊裏真正關心扶桑內地局勢的卻是季辰虎,而瓦娘子是絕不可能為了重見天日,而去投效于季辰虎的。

這婦人現在還沒敢在她面前挑撥他們姐弟關系,來個借刀殺人之計,報了當初季辰虎南下劫掠的仇怨,那也是因為她深知現在還不是時候。

“……還是這樣靜不下心,她那些狗兒呢?”

季青辰也有些無奈,知道瓦娘子絕不至于因為怨恨季辰虎而故意為難許淑卿。

畢竟在這唐坊裏人見人愛,無論南坊北坊個個都喜歡的人,不是她季青辰,也不是小蕊娘,而是她許七娘子。

就連季媽媽這樣的老巫祝,看到許淑卿和她那些狗兒,都要露一絲微笑,誇她天靈不滅,與萬物同生。要不是巫祝在坊中被嚴厲禁止,季媽媽未必就不想培養她做下一任的大巫祝。

她一時來了興致,要改編唐樂,就敢上門讨要巫祝裏密傳的祭樂曲譜,那位掌管巫樂,最不喜歡和人說話的階娘子也是二話不說,擺好了最簡單的祭壇。就給她親口吟唱了一遍。

反倒是瓦娘子這樣。認認真真拘着她,教她吹陶殒,每天不吹上兩個時辰不算完的嚴厲人。在許淑卿面前已經是極少見的了。

就連季辰虎那樣的暴炭性子,和自己的親姐姐惱起來都會喊打喊殺,但他撿回來的許淑卿哭鬧起來,罵着他讓他滾出南坊大屋。滾去找扶桑女人再也不要回來,他也是一個屁都不敢放。至多搔搔頭,被她那六個哥哥拉着出門去喝酒了。

“只要她一走,小狗兒們都跟着扉娘子,半點也不會鬧。大娘子放心,許姑娘和死了的老白才是形影不離,對這些小狗畢竟是不一樣的。”

瓦娘子正說着。也知道季青辰并不想讓許七娘子和狗兒太親近,只要像個平常人一樣過日子就好。

所以去年那條陪了許七娘子十七年的老白死後。大娘子才勸她把小狗送到善于辨認植物,養鳥養狗的扉娘子身邊來,讓她自己好好在南坊和坊裏的姐妹兄弟們一起做工,一起結社,一起出海。

至于什麽通靈不通靈,大娘子壓根就不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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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子也就是回駐馬寺看望空明那老和尚時,才假惺惺地換了寺奴常穿的灰色僧衣,挂上佛珠,不時還要帶上一尊她親自雕的兩寸小木佛像,送去讨那老和尚的歡心。

人都說大娘子是佛前的添香寺奴而有慈悲之心,受佛祖保佑,才能建起偌大的唐坊,但誰不知道大娘子辦起事賺起錢來,那是六親不認,越是宋人越要宰?

當初福建八珍齋的貨物還獨占扶桑的時候,她秘密囚禁了八珍齋派駐在扶桑的兩個大管事,居然假托是被扶桑海商所害,直接就挑撥了他們和宋商的關系,而當時鴻胪館官辦貿易裏,和扶桑海商合作時間最長的宋商就是福建海商。

這樣的事情別人也許不知道,她瓦娘子在南九州的時候可不是個聾子。

——遲早有一天,叫那季辰虎折在他親姐姐的手上。

瓦娘子這樣正想着,突然看到季媽媽向她望過來的幽深老眼,心裏一悚,連忙低下了頭。

“蕊娘,你跟我來吧。”

找不到許淑卿,她看了看季蕊娘,摸了摸她那西瓜皮一樣的孩子頭,打消了要把她留在內庫,讓這孩子早些歇息的念頭,

“你也該上山去看一看了。”

“是,大娘子——”

季蕊娘強忍着滿心的雀躍,用力點了點頭,再一次伸手抓緊了季青辰的衣角。

她就算不到十歲,也知道這坊裏能讓大娘子另眼相看的,不是李家三姐妹就是許淑卿,她雖然不敢和這幾位最出色的成年姐姐們相比,但大娘子能讓她代替許七姐姐陪她上山,當然是對她的褒獎。

更何況,她的哥哥季大雷也在山上。

她已經快半個月沒有回過家,沒見過爹娘,沒見過姐姐和弟弟了。

“備船,向山上傳訊——”

季青辰正說到這裏,突然聽到了海面上飄來一縷空靈的陶隕之聲。

深夜海靜,只有那一縷隕聲醇醇厚厚,仿佛是大海深處鯨音回響,它悠悠遠遠,随着海風四散飄蕩,卻又清晰入耳,似乎就是在她們身後的鴨築山中回蕩,是雀鳥晨起時的啾啾輕鳴……

不知不覺中,深夜裏因為李海蘭那一曲江天魚躍,知者徘徊帶來的莫名沉郁,被這與天地同歡的單純隕樂聲輕輕撫去……

她不由得就站住了腳,小蕊娘也悄聲道:

“大娘子,是許姐姐的隕聲——”

繁華盡處,十六位泉州府樂伎同奏了一曲唐時大樂《萬邦齊來朝》,雖然因為樂伎任翩翩病弱,無力拍響大鼓,失了一些浩蕩之氣,但這渾壯高華來自雄唐時代的曲調仍然讓席上的貴官們紛紛點頭喟嘆,側耳傾聽着它那低回的尾章……

“下一曲當應是我大宋的《折枝花》,才是絕妙……”

連秦從雲也不由得有了些興致,向樓雲舉杯笑語。

還不等樓雲笑嘆那宋時大曲《折枝花》雖然經歷兩朝,在紅塵亂世間首開風氣之先。可謂是獨領,卻終歸失了漢唐雄壯之氣——突然間,有一縷隕聲接續在了這尾章之中,它如山中春暖,清葉吹面,甜美而又迅速地吹開了邊塞之地,滿城飛花……

更奇怪的是那調子。就是像是春日少女腳下揚飛的秋千一般。一眨眼就被抛入天際。

“噫?”

林竊娘聽到古隕聲裏居然能吹出如此不可能的高音,頓時不記得是在國宴之上,從樂席上站了起來。

海天夜色中。沒等她看清吹隕者所來的方向,隕聲已經化成了秋千上的明媚少女,又是一眨眼,踩着秋千從天空上向她撲了過來。

裙鋸如花。笑聲如天籁清鈴。

佩環叮铛,是秋千上的撞響。叽叽喳喳,全都是青春女子在林間回蕩的清脆歡笑之聲。

樓大一個機伶,仿如從夢中醒來,被這從未聽聞過的曲子驚得幾乎失了魂。他站在樓雲之後,也不怕失态,連忙順着林竊娘的眼光。向海面上極目看去。

他的眼力是在山林裏狩獵習慣了的,在這夜晚海面上。倒是比林竊娘更快地看到了吹隕之人,一眼之下,忍不住就是一聲低呼,咋舌道:

“雲哥,好俊的女子。”

樓雲的眼光只有比他更好,早已經看到了唐坊方向,駛來了一只小小的尖頭漁船,它行走如風,船尾那名束發白衣的女子雖然只是偶爾伸手操弄一下尾橹,它也極為熟悉地順着礁石間的變幻水流,翩然而來……

看得到,那女子雙手持着一只雁卵大小的古陶隕,翹首向天,悠然吹奏,月夜下古隕聲清,聽着她的曲聲,樓雲眼前竟然一時間有了春蝶秋莺,紛飛亂舞的缤紛幻像。

海船漁舟,聽夜風傳唱,方圓十裏內聽到這隕樂的人,只覺得陽光撲面,滿眼炫目,有如随着那飛揚的曲聲,蕩上晴日青空。

樓雲微閉雙眼,倚坐傾聽,便見得有女子婀娜,踏着曲聲迎面而來。

她笑顏如花,似近實遠,轉瞬不知其到底何方——踏足微驚,他突然已經立在了高坡之上,極目遠眺,便看得到大海汪洋之東,翻滾層雲之間有峻嶺如龍。

佛鈴金閃,他終于有了熟悉之感,還沒有來得及多想到底是扶桑山裏的駐馬寺,還是臨安城郊的虎丘古院,便見得山風夾雨,碧綠如油。

有女子束發,白衣如雪。

她撐起手中水墨紙傘,行走在山中石道。

“那位娘子——”

山道于腳下蜿蜒,他認得那紙傘是臨安城中的市井之物,暗料這女子應該是一名宋女,不由得就擡足欲追,乍聽得空中濃雲撕雷。

那滿眼的春蝶秋莺化成了漫天雨打殘花,深紅淺綠,鋪天漫地。

女形化馬,一躍千裏,從遼闊綠原橫掃過蒼茫大地,直到她看到了漫天黃沙,看到了峻嶺山川,飛馳到了山川之後的蔚藍海面,馬潛其中,化形為龍。

古海千仞,龍栖海底,唯有古老的隕聲吹開了層層浪濤,撲天蓋地,壓頂而來……

“雲哥——雲哥——”

同在聽曲的樓大,在這曲子裏簡直回不過神來,瞪着滅頂的巨浪吃驚得直叫樓雲,卻聽得嘩啦一聲輕響,卻是風平浪靜,碧水彎彎。

湖水蕩漾,那女子從水底探上頭來,回頭間巧笑嫣然。

樓大見得美人回眸,頓時壓住了心裏的驚慌,傻笑以對,還要掩飾一句,道:

“我一點也不怕……”

幾聲脆笑,束發的草繩落地,化成嫩綠草籽,綻成幾株紅花紫葉,她赤足走過,直發撥肩,拖着濕裙走上岸去,樓雲自不是樓大那樣不知音律的糙漢,便不緊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後,知道曲聲将終,看到最後,就能看到這曲意所在。

草坡盡頭,有陋院疏蓠,灰白色炊煙袅袅從一座小院裏升起,正是午後舉炊之時。

狗吠聲起,她抱起了一直跟在身邊的一只小白狗,推開了院門,奔入其中,樓雲當然也不會在意是不是賊闖空門,便如春日踏青一般,跟在她身後悠閑走了院中,只為向舉炊的村婦讨一口閑時茶水,聊作踏青後的解渴之用。

突然間,他滿眼震驚,在院中停住了腳步。

院中再無那吹隕的美人,也沒有什麽午後舉炊的村婦,只有眼熟的橫木寬廊,陽光白沙。

橫廊上竹簾半掩,廊下那烹茶的綠裙女子,依舊只讓他看到那薄絹下朦胧的倩影,還有她耳下的琉璃花蕊耳墜,正随着海面大風,滴溜溜急轉着……

樓雲猛然間驚醒了過來,就聽得四面全是喝彩嘻鬧的哨聲,幾乎把海濤聲都蓋住了。

海面上呼叫“七娘”、“淑卿”的喝彩聲不斷于耳,口哨聲簡直是震耳欲襲,五裏方圓的海面就像是個煮開了水的沙鍋堡。

他側目看去,外圍上千漁娘們全都在船上站了起來,一邊尖嚷着再來一曲,一邊吹起了一浪高過一浪的漁哨,唐坊男丁捏唇口哨的喧鬧聲還遠在她們之上。

不僅在他的船邊,甚至五裏外唐坊的水門附近,駐守坊中未出的坊丁們都在拼命吹哨喝彩,吵鬧聲一波掩過一波地傳了過來。

更讓他吃驚的是,樓大那混帳小子居然也湊到了船舷邊,跟着那些大宋海船上的二三千的船丁、水手們一起玩命伸出頭去,下死力地吹着口哨。

“再來一曲——”

他們拼命揮手,希望那名操船駛入了唐坊船陣裏的吹隕女子能轉過頭來,向他們看上一眼,那丢人現眼的樣子讓樓雲恨不得一腿把他踢進海裏去。

要不是那兩位扶桑使者團團亂轉的情形比他們好不了多少,連他手下的副使、吏目也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丢臉也是一起丢光,不分彼此,否則這一回他精心準備的的國宴就全砸在那吹隕女子的手上了。

“林行首——”

他正在慶幸身邊帶着十六名泉州技藝第一的樂伎,要讓林竊娘與她們合奏一曲,把局面平靜下來,轉眼卻看到林竊娘眼中含淚,向他看了過來,顫聲道:

“大人,明心自見,這位娘子的音律之聲足以讓聽者明心自見,竊娘真是自愧不如……”

“……”

眼看得其他十五位樂伎全都是一副遇上國手大家的激動神态,就連病弱的任翩翩都半站了起來,雙唇微顫,似乎是想要走到船舷邊一睹音律大家的尊容,樓雲面無表情地向她們揮了揮手,她們頓時一哄而散,湧到船舷邊。

眼見得上官開恩,吏目們紛紛告罪離席,秦從雲也尴尬陪笑了兩聲,最後一個起身,擠到了船舷邊,也要去看看那淑卿娘子是什麽模樣,兩個扶桑使者早就在人堆裏不見了蹤影,只留下樓雲一個端坐在正位之中。

他低頭看着空無一人的國宴,仰頭看着天上的一彎明月,在心中自語:

“明心自見……?”

他見到了什麽?

海風吹過,清寒遍體,他這時才發現,他官袍下貼身的絹衣已經被一身冷汗滲透,只為了剛才曲終時他驚見的那廊下倩影。

什麽時候,他已經對那未曾謀面的季氏女子如此在意了?

(未完待續m.)(未完待續m.)(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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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7 女子深情

他在座中沉默不語,半晌便起身離席。

在衆人只顧着看許淑卿的喧鬧中,他的眼光掃過了深夜月色下的遼闊海面,漁船點點散布四周,他當然早就看到了唐坊所有漁娘左肩下都配備了一只改裝的小弩機和十枝短羽箭。

而他更沒有忘記,以扶桑的制弓技術,他曾經在泉州蕃坊裏見過他們最好的弓箭不過是射出五十步,而大宋軍中常備的強弓已經能射出二百步,更不要提弩機了。

但唐坊這種更适合女子所用的小型弩機,他不論是在大宋,還是在交戰過的金軍裏,都沒有見過。

那位女坊主,不僅在坊中開了工坊制火器,連弩機也在她的準備中嗎?

她如此苦心經營,卻居然并不支持季辰虎內侵扶桑?

她還有什麽更重要的戰事要準備?

他沉思着從席上踱步離開,行走間,他從袖中抽出了她讓李海蘭呈上來的賠罪禮單。

長長的禮單裏不僅是珠寶財貨,也隐晦地獻上了一副弩機,一杆火槍,一臺投石機,一套厚紙铠甲。

她是用這種方式來表示她對大宋的禮敬?

也許還要告訴他樓雲,她對大宋朝廷裏韓參政的擅權圖謀并沒有關聯?

說不定正是因為唐坊裏這種他無法看透的形勢,他心底才會對那女坊主念念不忘……

他将禮單納入袖中,緩步走回了艙內,一時間,竟然也忘記去查看同席的王世強和陳洪到了何處。

艙道筆直,他攏着雪披。深思着,一步接一步,終于到了陳文昌的房前。

房前看守着的兩個陳家仆從被曲聲所動,也早已不見蹤影,但門底縫下透出的燈光和依舊靜坐觀書的人影,還是清楚表明着陳家最出色子弟的與衆不同。

他伸手欲叩門,卻又遲疑。

陳文昌雖然委婉。卻也很明确地表示他不願意因為求親之事而再生糾葛了。

而那份女坊主。她多年來不惜耗盡金砂海珠,僅僅就是為了支持那位曾經悔婚的王綱首,為了他們之間一番情意才對大宋的北伐大計全力準備。毫不懈怠?

這便是女子的深情?

他本來以為,族妹樓鸾佩對王世強的情意才真是百死而無悔……

“大人——”

樓大心虛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恰到好處,樓雲正覺得突然來找陳文昌完全是莫名其妙。聽到樓大的聲音,不自禁就心中舒出一口長氣。順勢轉身看他。

樓大隔着七八步遠,借着艙道口的火光看着他的臉色,只覺得他似乎也并沒有生氣。

“怎麽回來了?”

腳步聲響,樓雲在艙道中走了幾步。很幹脆地離開了陳文昌的房門,緩步走到了他的面前,他似乎也懶得訓斥樓大。只是道:

“外面怎麽安靜下來了?”

“那坊裏有老婦人坐船出來,把她接回去了。說是她們坊主召她回去——”

樓大小聲禀告着,見着他沒有生氣,便放心地露出了滿臉的失望之色,

“聽說那女子姓許,已經和季辰虎訂了親,看着也只有十七八歲的樣子,唐坊女子怎麽這麽早就訂親了,那李姑娘也是——”

他的聲音頗為沮喪,似乎許七和李海蘭沒有訂親,說不定他樓大還有機會的樣子,直讓樓雲無奈,只聽他繼續道:

“那女坊主既然要她回去,大人,是不是季辰虎已經回坊鬧事,所以才——”

“等着駿墨傳回來的消息吧。”

樓雲也不再多問,更沒多去思量他早就安排在唐坊中身份是小宋商的細作,想必駿墨會找到機會引開注意力,好讓那熟悉唐坊的小宋商趁亂挂出煙雨風燈,在她所居的小院屋前标上暗號,讓他早已經安排好的計劃順利完成。

如此一來,此次東海之行便可一舉而定。

等陳家與唐坊聯姻之後,他也不需要再去費神思量,三年前他收到族妹的求助信,派出那扶桑僧人去試探王世強,是不是一場大誤……

他只是一邊向外走着,一邊吩咐道:

“你傳信給駐馬寺裏的泉州僧人,讓他們今晚就直接面見空明大師,出示本官的親筆書信,問一問唐坊私造火器,又一直打探福建路對岸的琉球島,到底是什麽居心?”

“大人,陳家不是向大人禀告過,半年前她就暗示過嫁到泉州的條件,是要帶一些陪嫁的匠戶到大宋落籍,大人不是還在泉州知府那邊協商過,在蕃坊裏給他們留了五百個落戶的名額?那女坊主沒料到大人有如此手段,所以才打聽了琉球島?”

樓大跟着他向外急走,又回頭瞟了剛才他站着的,陳文昌緊閉的房間,眼中對這書呆子在外面如此的熱鬧中無動于衷雖然有些匪夷所思,卻居然也有一絲佩服之意,

“大人好眼光,陳家的文昌公子,說不定還真能與那位女坊主般配,大人是打算讓他親自進坊,當面求親?”

艙口風吹,樓雲身上雖然還有幾分寒意,卻摘了身上的雪絹披風,丢在了他的手上,沒好氣地斜了他一眼,嘆道:

“且動動你的腦子吧,你看剛才那些唐坊男女在外面布陣的聲勢,還有他們為那許娘子吹哨歡呼的着魔樣子,五百個名額怎麽夠他們用的?”

說到這裏,他搖了遙頭,

“要不是親眼看到,本官也以為季氏只是和南洋那些小國蕃部的王子、貴族一樣,在國內争權失敗,便帶着幾百人的奴口和財貨到大宋來避難享福,也不一定需要拆散他們,在幾十萬人的蕃坊裏一送,自然而然就不用擔心……”

說到這裏,他不再多言,眼光一亮。腳下也已經走到了甲板艙門前。

他此時眼光一掃,看向已經歸位安座的賓客和屬官們,還有竊竊私語着的十六樂伎,皺眉半晌後,突然道:

“王綱首呢?”

問話間,他不由得暗惱剛才聽了那隕曲後心神不寧,居然都沒發現王世強離席不見。

樓雲剛召了家将去放鴿傳信。此時回過身來。連忙道:

“大人放心,剛才小人已經問過了,王綱首到了船尾去接了剛剛從唐坊回來的黃綱首。兩人正在密議。”

他臉色緩和下來,總算也覺得樓大有了些用處,點頭之後向席位上走去。

在入席之前,自然有林竊娘不需要他的眼色。就已經親自取了琵琶在手,她兩三輪華麗的指法迸出雨打芭蕉的清豔之聲。自然而然地吸引了宴席上的衆人。

而他聽到這樂聲,不由又想起了那隕曲,反而腳步一頓。

他回頭看了看海面上如星光遍布的點點漁火,吹隕女子的小船果然已經駛回了唐坊水門。他突然向一直跟在身後的樓大問道:

“你看到什麽了?”

樓大一愣,好在他有些正事轉不過彎來,但這玩樂嬉游之事卻萬分聰明。馬上反應過回樓雲是在問他聽隕曲時的感覺,頓時來了精神。小聲禀告着:

“大人,那曲子聽着很像咱們在西南山裏的時候,山呀水呀草甸子,什麽都有,還有女人——”

然而他居然又不再繼續說,只是一味地捂着嘴偷笑,一邊向樓雲遞着男人都懂的眼色,眼角餘光還不時地瞟向了林竊娘所在的樂伎席上,竟然是對那十幾位樂伎都脈脈含情。

“……”

樓雲一看他那猥瑣的笑容,就知道,那怕這小子與他前半截說不定都是一樣的感受,山雨海風,幽深壯美,後半截這小子看到女人,斷然不會和他一樣鎮定跟随看個究竟,更不可能會在曲終時走到那板屋小院裏,一定是早就鑽樹林子和女子們胡鬧去了。

他完全就問錯了人。

此時,他背上滲出來的那一身冷汗,不知不覺也被他自己身體給烘幹了。

他再不言語,沉臉在正位上坐下。

樓大早已經習慣他這一副憂國憂民的模樣,只敢老實地站在他的身後,那同樣離席不見的陳洪便也在此時,悄悄地走到了樓雲的身邊,在他耳邊輕聲道:

“大人,小人船上帶着的扶桑通譯,剛才到了扶桑人的船上送酒食,已經打聽出來,扶桑那位小國主恐怕已經是敗了,如今丢了扶桑京城逃到了濑戶內海上,所以那位式部丞才直接出了東海來迎接大人。”

“還有呢?”

樓雲的臉色沒有變動,倚坐椅中,似乎在聆聽樂伎們準備齊奏的下一只曲樂。

陳洪知道他在泉州出使前,就已經學會了簡單的扶桑話,他禀告的這些消息,剛才樓雲在席上雖然沒有從那兩位年輕的扶桑使者嘴裏全部打探出來,卻推測到了一二。

現在,樓雲正等着她派出的通譯傳來更有用的消息。

“大人,還有一個消息。:”

他便也覺得自己帶上十年前曾經來過扶桑的兩個老管事何等明智,否則被那女坊主坑了還是個糊塗鬼,強按着不安興奮,再禀告,

“平家本來打算帶着國主一直敗退進九州島,征用唐坊的船、貨的手令都寫好了,要用于修建國主的宮殿,但因為聽到蝦夷人又從北海道殺出,要搶回以前被占領的部落地盤,東日本謀反領主們算得上是腹背受敵,平家才決定在內海上決戰——”

樓雲聽到這裏,嘴邊總算綻出了一絲微笑,伸手端起了杯盞,笑道:

“陳綱首辛苦。”

說話間,他的眼睛掃過了剛剛歸席的王世強,見他也是一副皺眉深思的模樣,知道是那黃七郎帶回了消息,想必那女坊主也給他出了難題。

也許是樂伎們的曲聲悠揚,林竊娘親自執蕭,吹起了他最嗜聽的《山鬼》之曲,他瞟着王世強暗沉的臉色,他的心情便也愉悅了三分,低聲笑道:

“本官也聽說,唐坊一直在大批地買進蝦夷奴隸……”(未完待續m.)(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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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感謝旎旎2002、觑觑眼婷婷、螃蟹毛、胖胖945的玫瑰和巧克力,情人節快樂親們~

☆、058 由此而德

“是,大人,小人家裏的老管事深知扶桑內情。”

陳洪連忙回答,賣弄着他福建海商在唐坊崛起前,對扶桑的了解,

“他說蝦夷人是扶桑東北一帶的生蕃部落,不服王化,所以和扶桑人一直戰争不斷,唐坊買的這些蝦夷奴隸都是扶桑商人轉賣出來的戰俘,以下官來看,這女坊主必定是早有準備=——”

樓雲自然也是如此推測,那季氏女子在扶桑十年,當然比他們更清楚這海外夷國的內亂,說不定早幾年前,她就已經準備好了應對這一場內亂的防禦之術。

無論如何,她買的蝦夷人既然都是戰俘,裏面難免會有一兩個沒有被查出來斬首的生番小頭人,只要和這些人有密議,聯系上了他們在北海道的親族部落,她就能秘密向他們傳遞扶桑內亂的消息,引他們在最好的時機重新搶回部族土地。

如此,才能恰到好處地,把唐坊被強征的禍事拖延了下來。

上兵伐謀——保護唐坊,誰說又一定需要上陣厮殺?

“我倒盼着她,還是不要嫁回大宋才好。”

樓雲飲了半盞酒,喟嘆一聲,放下了酒盞,看向陳洪,

“文昌公子雖好,卻不通庶務,你堂兄的長子聽說也不是精明人,手上卻一直有八珍齋的生意賬目——”

陳洪自剛才打探到了與女坊主相關的這兩個消息,面上鎮定,早就在心裏生了寒,聽得樓雲如此說來,不免心有戚戚。

他只怕文昌侄兒把那女坊主娶回家後。繼續做他的甩手掌櫃,不僅他自己名下那幾份小小的家族産業全都給她打理,假以時日,堂兄家的産業會被她吞了去還是小事,只怕他這陳家家主的地位都不保。

他愁着臉,還沒有出聲,聽到樓雲卻又說着:

“她既然早有準備。何必又嫁回大宋?我看她不如還是依着季辰虎的意思。在扶桑搶幾塊地盤,安頓她那三萬的坊民,也不需遷民回泉州。甚至是琉球島了……”

他在泉州已經四年,當然知道那海岸對面的海島現在仍是洪荒叢林,除了本地的生蕃部落,就是南洋海上遷來的蕃民。其他的就是極少數開荒的宋人了。

真要遷到那荒島上重新白手起家,連他也免不了認為。她不如留在扶桑支持季辰虎,要不然就只有嫁給對她還戀戀不忘的王世強,靠着他在江浙安身立命,再花上十年慢慢把坊民全都遷進大宋才更穩妥……

陳洪聽得是連連點頭。然而想着唐坊十二條河道卻又舍不得,這一塊的大利豈能是不獻上一個侄兒,結上一門親事就能輕易到手的?

“大人如果願意登岸。不愁她不歸順大人——”

陳洪見縫插針,連忙拍馬懇求。

“既然扶桑使者請大人登岸,大人何必在意那國書上有沒有國印,也無須理睬那小國主如今是不是連京城帶國印都丢失了,依下官看,眼前扶桑內亂,就連那太宰府也已經慌了,根本應付不了如今的局面,只能被大人牽着鼻子走。”

“焉有此理。”

他搖了搖頭,知道他說的是火槍轟鳴,警鑼陣陣,但這一帶的海岸卻只有唐坊的守備,根本看不到一條扶桑太宰府的兵船。

可知太宰府因為國內的動亂,只能虛張聲勢,已經無力守備此地。

而他身為上國天使,手下能調動一百餘三條宋船,二三千的船丁民壯,雖然不至于要趁勢掠奪這貧瘠島國,但他登岸或是不登岸,卻完全可以由他自行決定,無須與扶桑官府協商了。

甚至這九州島直到下關口的方圓百裏之內,都可以任宋船來去橫行,無人能制了。

就算他下令直接駛進濑戶內海,插手扶桑內亂,誰又能把他怎麽樣?

天高皇帝遠,連趙官家也管不了他。

“大人,如果今日這船上的正使不是大人您,而是那沒有擔過武職見過真章的秦通判,下官絕不會有此提議。”

陳洪毫不氣綏,繼續游說,雖然看不出樓雲有什麽表情,但旁邊樓大一臉躍躍欲試的興奮,他當然看在了眼裏,心中暗喜,

“大人往日裏的威名泉州誰人不知?小人就聽說過,那年大人護送上官去山東金國境內封賞那義軍首領李全,不過入境三十裏就遇上了金軍,上官受傷不敢再進,是大人你一力主張,背負聖旨深入險境,為官家封賞了那義首李全,還與他結為了八拜之交——”

他心裏打着如意算盤,既然那女坊主對扶桑內亂早有準備,又有個不甘寂寞的親弟弟,她未嘗沒有插手內亂從中漁利的心思。

只要大人登岸,在如此大好局勢下誘之以利,就算僅是答應帶着一百餘三條海船進入濑戶內海轉上一圈,為那季辰虎撐腰……

如此一來,他陳家不用娶她進門,福建海商也足可以靠着這一次的出手相助代替江浙海商,與唐坊聯手,回歸東海之上了。

“此一時彼一時。”

樓雲自然明白他的盤算,淡淡瞥了樓大一眼,把他吓得低頭,他卻向陳洪搖頭道:

“如果他扶桑國內未亂,使者攜來國書、蓋有國主大印,我自會斟酌登岸之事,為你張目,但如今他國內自亂,勝負未分,安德國主雖然是正統之主,二十年外戚專權卻有失民心,本官身為大宋天子國使,如果不知民心順逆就此受邀登岸,豈不讓天子蒙羞?”

他不待陳洪勸說,放下酒盞,森然而道,

“夫貴為天子,富有四海,由此而德也——天子喪德,我大宋之外四方蕃國,八面鄰邦豈不會群起而效仿?它們國中未嘗沒有像扶桑這樣的內亂之患,如果人人不知民心順逆,一味只要争權奪財。如此一來上下失序,尊卑不分,因而綱常不保,百姓離散——”

陳洪雖然沒興趣聽這些士大夫的教訓,只覺得樓雲這樣難得的明白人,居然也說起這些迂腐之論,不過是求他登岸吓一吓那女坊主。不費力氣地搶到十二條河道的控制權。結果就被他扯出天子喪德這類的長篇大論,頓時被他訓得擡不起頭。

樓雲卻又突然一轉,笑了起來。這番話他也曾經對季辰虎說過,以此拒絕了他要求宋船支持他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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