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回換骨; (2)
備從江浙出海而逃,稱為北班宗室。
還有一部分則被分散送到了福建泉州港定居,稱為南班宗室。
一百年過去,宗室自然也是人口越來越多,總有些不肖之徒開始魚肉百姓。
在泉州的趙秉謙就是有名的豢養海賊,打劫番商的惡劣之人。
他甚至還和泉州水師勾搭起來,導致一度繁榮,萬國來朝的泉州港有了衰落之狀。
四年前,官家點了樓雲的探花後,因為他以往還有八品軍功,祖上又是駐西南的漢軍出身,所以才留了他當朝奏對。
這些傳聞,她都從宋商嘴裏聽說,想來這國使之所以當時就被官家授了四品市舶司提舉官的官職,必定是官家對泉州宗室的惡行有所耳聞了。
樓雲也算得上是京官外放,官家自己的班底。
所以她聽聞他借敘職之便,在關鍵時刻進了臨安,她從佛光寺主的信件裏也猜出他有争取出使高麗的意思。
她便使了計,換了四明王家在普陀寺裏開光的壽禮。
如此一來,便讓推薦秦從雲的王老大人被官家訓斥,閉居在家。
李先生站在一邊,聽得她如此謀劃,手已經伸到了臨安城的皇宮,心中震驚。
他頓時想了起來:
應該是在大半年前,朝廷裏的國使人選已定之後,她和福建陳家的議親才驀然由不冷不勢地變熱鬧了起來。
現在看來,她全是為了給國使留個好印象。
他雖然早知道大娘子對大宋的關注異乎尋常,仍是對她的步步為營暗暗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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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由得就想起,因為有個這樣的堂姐,難怪二郎才會在成年禮後,明明有着大好形勢,卻不吵不鬧,安安分分去了高麗讀書。
季辰龍離開時,留給他的話就是,在大娘子沒有建好海船之前,千萬不要和她作對。
否則,她連季辰虎都敢下手。
果然被他說中。
李文定心裏咋舌,眼望着海面上的火光人影。
他想起,季辰虎被坊中查帳逼得到海上打劫,眼前又和和外人勾結演得熱火朝天,李文定便也心中明白,三郎他畢竟還是不如二郎明白自己的姐姐。
他這樣思索着,剛才的季青辰卻也明白,她沒有把事情完全透露。
她在泉州蕃坊裏安排了一個小小的唐坊分棧點,那裏的兩個心腹早在半年前就和蕃商斜力刺暗中通信。
正是泉州分棧點教會了斜力刺,教會他如何辨認八珍齋銅鏡真假區別。否則他膽子再大,後臺再硬,他也沒有真正的把握能拿到宗室犯罪的可靠證據。
其後,泉州分棧點的兩個夥計,又幫着他,一舉在趙府門外拿到贓物。
這些事,她留在肚子裏沒提。
蕊娘的二叔就是泉州分棧點的頭目,他前些日子申請要回坊,也不是因為生病。
他雖然一直以南洋小蕃商的身份做掩護,沒有暴露唐坊分棧點管事的本來面目,但泉州市舶司的稅丁卻不是吃閑飯的。
已經有稅丁發現他和斜力刺過從甚密,跟蹤過他兩次。
所以,他還是回唐坊避個風頭為好。
但她自問沒有得罪樓雲的地方,不明白他怎麽就一個試探都沒有,馬上就拉攏三郎和她作對,她本來以為他會召她去宋船上拜見的……
至少,這位樓國使也要親自見她一回,暗示地問一句,她是不是願意放棄對韓參政府的金源支持,再加上一堆廢話BLABLABLA。
這樣才更慎重吧?
如果是因為王世強向她求親,要娶她為平妻,讓他樓雲看不過眼,這也說不過去。
他要為王夫人樓鸾佩出頭,故意壓制她這個**妹夫的狐貍精,這樣公私不分的也太叫人小看了些。
樓雲要是如此人物,王世強又何必忌憚他?
至于樓雲挑撥三郎來和她作對——她遠望海面上九桅福建巨船,還有漆黑天空下,海天間森然幢立的無數船影。
本來站在船頂樓臺上的樓雲,已經轉身不見蹤影。
也許他已經看清了唐坊的形勢,所以勝券在握?
她也僅是微微而笑。
她和三郎的意見不和她心裏當然明白,與外人無關。
然而不論是這位國使大人還是明州的樓大小姐,如果兩次三番要壞她的事,她自然也不能拱手認輸……
“季媽媽,依你看……”
她當機立斷,轉眸看向了一直沒有開口的季媽媽,“這位國使大人的用意如何?媽媽今日盡可以直言——”
“坊主下問,老身自然是知無不言……”
這老婦擡起頭,幽暗的雙眼在樓頂火光中深不見底,慢慢說着,
“若老身是大宋國使,來到這東海之上要辦的事既不是拉攏三郎,也不是結交大娘子為大娘子保媒,他要辦的第一件事應該是——掃蕩八珍齋山寨貨。”
她心中一震,擡眼凝視季媽媽,半晌無語後才笑道:
“……媽媽繼續說。”
“他要辦的第二件事是控制唐坊十二條河道。如此一來,在東海上沒有了山寨貨,福建海商在可以自由進唐坊順利泊船。兩件事缺一不可。如此才能讓福建海商重返東海而獲利,他市舶司裏的商稅必定會随之提高。将來他不論是用來建船,修整水師,都足足有餘,而在朝廷中——”
季媽媽雖然是內庫管事,卻沒有資格成為二十九人裏老會成員之一。
她掌管季青辰的所有嫁妝帳目,打理她的生活起居,她當初在南九州村子裏,也格外擁有三間茅草屋子,屋子裏專門放置中土遺民們幾百年傳承下來竹書漢冊,足有三四千卷。
這些書冊全都由她保管,也早就被她翻閱過,所以,要論這坊中經驗最多,思慮最深的人自然是她無疑。
然而她卻被嚴禁參加任何坊中的議事。
這一次她說起這些,眼光獨具,條理分明,不由得衆人側目。
季青辰凝神以聽,只見這老婦目視烈火光焰中的深黑大海,緩緩說道:
“國使可以借提親之名,把大娘子誘出唐坊。将大娘子在船上擒拿,帶回大宋後,再将大娘子處置以不守信義之名,僞造奪利之罪。而後,大娘子以海外番首之名,按舊例受趙氏官家厚恩赦罪,冊封賜金,留在臨安終老——如此一來,不僅大宋仁義之名遠播海外,這些年來一直和唐坊交結的四明王氏、臺州謝氏都可能受此事牽涉。如果朝中有與國使為敵的江浙籍官員,想必也會暫失聖心……”
聽到這裏,幾乎要踏進圈套被擒拿的“海外番首”季青辰還沒有如何,黃七郎卻已經是臉上變色。
他當然知道,與樓雲為敵的江浙官員都是王世強北伐大計能實行的關鍵依靠,不由得對季媽媽刮目相看。
姜果然還是老的辣,難怪這季媽媽當初不過是三郎的刀下游魂,如今卻成了坊主的親信。
南九州島百座村落中的大巫祝畢竟不比尋常。
他早就聽說,季媽媽、瓦娘子等一大四小的五位巫祝,以往在南九州島村落時,就傳承掌握了自漢代、魏晉而流傳下來的巫藥和醫術。
而且,在這數百年中,宗主汪氏免不要每年要帶領上萬中土遣民們出外集體捕漁、狩獵、避疫病、防臺風。
他們也會和山賊海盜,甚至和扶桑本地不懷好意來搶劫的領主發生小規模戰争。
在這些重大事情發生時,巫祝們都會負責占蔔問天,祈求勝利。
在遠離中土,又與扶桑內地隔絕的漫長歲月裏,神婆巫祝是南九州島遺民生活裏必不可以少的一部分。
而對季青辰而言,更重要的是,這五位巫祝在南九州島漁村裏代代傳承漢字、漢書,她們是上百村落裏極少數能識字看書的人。
并且,這個小團體的存在,本身就證明了三萬遺民與海外中土之間血脈關系。
她們是唐坊不能或缺的一部分。
所以,即使她收養許淑卿之後,十分排斥巫祝們利用巫術迷信來攬權蠢民,但她,仍然不能對她們視而不見。
唐坊在坊學裏禁止巫藥、巫術,禁止巫祝議論坊務,她還認真推行基本衛生知識,請兩浙路的宋醫和郎中不時來坊中,向坊民們傳授醫術。
由此,她季青辰也漸漸知道:
在宋代之前,宮中的巫咒屢禁不絕往往是因為識字人的少,醫者短缺。
普通宮女仆役偶然生病,絕不可能有宮中禦醫、醫女們來診治。、
生病者被發現後,只會被趕出宮外。
于是,偶爾能救命治病的巫藥、巫咒在宮中盛行不衰。
直到宋代提倡文治,醫者漸多,事情才終于有了一絲改變。
從宋仁宗時起開始,在皇宮後門外偏僻處專辟了給仆役養病的院落,醫官、醫童開始允許給宮女診病。
巫藥、巫術才漸漸在宮中勢微。
于是,她也沒有把五位巫祝俘虜趕出唐坊,而是拘束在了身邊。她利用她們本來的能力,讓她們成了她內庫裏的管事媽媽。
就連她們名下的幾百奴口,她也用十副铠甲一并從季辰虎手裏換了過來。
045 心有所思
更新時間2015-2-3 12:02:42 字數:3613
“媽媽說得沒錯,如果這位樓大人如此決絕要擒我回大宋,我倒是無計可施了——”
她點頭稱是,卻又細細推敲,
“但唐坊畢竟不是蕃部,而我看這位樓大人,他雖然文武全才,軍功在身,但還不至于如此看重于我,要把我誘至船上擒拿。”
她笑指唐坊外海面一百零三條的龐大海隊,還有上面算得出來二三千的船丁民壯,
“空有如此船兵,卻騙我上船,擒我回朝,只怕他倒顏面全無——誰叫我只是一名女子?”
李先生和黃七郎同時點頭,季媽媽也終于有了一絲笑,道:
“大娘子說得是。”
“只是這事也不可不防……”
她苦笑着,自覺還是沒有季媽媽想得深透。
樓雲會不會如此做是一回事,但她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危險卻是太不應該,思索間,她搖頭嘆道:
“經媽媽這一說,我是萬萬不敢去他船上了。”
好在,她本來的打算就是先等着陳家進坊來求親。
她需要的也許只是耐心,陳文昌在這樁婚事裏,也有他自己的打算。
她微微沉吟着,回望海面。
火光中幢幢的樓船船影,能一眼看清的畢竟只有四五十條的樣子。
總共一百餘條的大宋船隊并沒有全部駛進唐坊五裏內的海面,一則是因為海路險要,所以倉促間它們不可能全都駛進來,二則,這樣安排也是前後策應,互相支持的需要。
樓雲所在的福建海船,龍骨尖脊的船型分外顯眼。這五條船一字排開,船與船之間似乎還能用鐵環相連,以便在巨風惡浪在保持平衡。
而江浙海船,卻因為兩浙路海口外海淺沙重,不能使用龍骨尖脊的船型,所以它們都是厚底平腰的船型。
這樣的江浙海船在唐坊港口裏,是最常見的商船了。
她在密港所建的海船,卻是福建海船的樣式,實在需要從泉州調一批工匠過來才行。
這件事,根本沒辦法繞過樓雲……
而她也本來以為,這件事應該是能通過陳家,通過陳文昌與這位國使大人協商的。
季媽媽上前,在她耳邊小聲說了小蕊娘從李海蘭鴿信裏得來的消息。
“陳文昌閉門讀書?”
她詫異而笑,輕語沉吟着,緩緩點頭,
“是在三天前的臺風遇險之後吧?聽說那位樓大人對江浙海商并沒有處罰?我要是陳文昌,提着腦袋跟着樓雲到了這東海,他如果看不到樓雲有幾分真正保命的手段,又願意為陳家這門親事出力——就算是我,也是絕不會甘當樓雲的馬前卒的。”
陳家為了回到東海,有求于樓雲。
樓雲在泉州城想壓制南班宗室,何嘗不需要福建八大綱首的相助?
她的視線穿不透唐坊外的黑暗海面,暫時還不能明了樓雲的來意如何。
而樓雲回到房中,倚坐在艙窗邊。
因為艙窗半掩,他已經看不到唐坊裏那一抹凝煙般的豔綠身影。
“大人,下官已經安排了去向唐墳季氏求親的管事,也準備了十八擡盒的豐厚見面禮、他們随時可以放小船下去,直達唐坊水門,求見那位季大娘子。”
泉州陳家的家主陳洪,也不知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換了一身嶄新深青色的九品官袍,也按他早就得來的九品文散官的虛銜改口自稱為下官。
他頭戴着黑漆彎腰官幞帽,腰間卻沒有系官帶,然而就算是這樣不倫不類的一身寬袍大袖,畢竟也讓他滿嘴的絡腮胡看起來斯文了許多。
只不過,他胡子後面的臉色,卻也滿是警惕和為難。
“大人,下官以為,還是讓人進坊打探一二後,我再親自去見那位季大娘子為好。若是大人方便,以下官所見,還是召她到船上來相見是上上之策。”
因為生意做得大,陳家不僅他得了九品的虛銜,就連家裏三個兄弟也都有了這官品,
這樣的官位,如果和樓雲三榜進士出身的實職官相比,當然是天壤之別。而且,他也不是王世強那樣庶子出身,而是陳家長房嫡子的身份更重要。
他并不是完全靠才幹爬上了綱首之位。
但他年上四十,幾十年在官商之間打磨出來的人情世故足以讓他明白,他這一回的對手
季氏,絕不好惹。
眼見得季辰虎剛才那般龍蛟出海的威勢,他已經猜到了這猛漢子與樓雲有了密約。
否則,這小子絕不至于能毫發無傷地從樓雲手下逃了出去。
當他陳洪這四年白和樓雲交往,不知道他的手段?
但看着季辰虎剛才赤手空拳火燒箭樓,再想想那位唐坊女主還是他的親姐姐——他實在也不認為,他代替那混帳侄兒,親自出馬進坊去為陳文昌求親,是個好主意。
陳文昌雖然被他關在了房間裏,要求這回的親事他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但他這叔叔自己進唐坊,有去無回的可能也委實不小。
誰叫他這二三年一直都和樓雲密謀着,如何把那位季大娘子唐坊坊主的位置上趕下來?
如此一來,山寨貨沒有了,四明王氏沒有盟助了,十二條河道歸福建海商控制了,季氏帶着大筆嫁妝嫁到他陳家了。
一切都順理成章。
誰叫那大娘子一心想擺脫四明王氏的控制,需要借助他們福建海商的力量?
天下哪裏有白吃的米飯?
然而,他何嘗不明白,這大半年來熱熱鬧鬧的求親,不過是互相試探的借口。誰又知道那位季大娘子的真正算盤究竟是什麽?
她如果一翻臉,可絕不會把她陳洪看成是未來夫君的叔父,就放他一馬。
樓雲正安坐在公廳艙裏。
半掩的窗外,只看得到唐坊外海面上各處箭垛上的火光,還有季辰虎從九層箭樓上跳躍入海的身影。
他擱下手中的茶盞,笑道:
“既然早說好不需要你親自去,你又何必害怕?”
這公廳間裏并無外人,陳洪在放心之餘上前一步,低聲訴苦道:
“大人,你不是沒看到江浙那幾個綱首的刁滑。王世強回船後滿面春風的神色,完全是副要當新郎官的模樣。下官看着,他八成和那女坊主又舊情複燃,就等着和她合夥坑了咱們後,這小子在這唐坊裏娶平妻,大擺喜酒。”
“如果那女坊主是如此好糊弄,本官倒是非要催着陳綱首你親自去一趟了。連文昌公子也別再關在艙房裏讀書,趕緊去坊裏把那女坊主娶回來。”
樓雲不由得失笑,搖頭說着,
“你看他是滿面春風的樣子,我看他卻是一肚子失意,你如果不信,可願意和我作賭?”
陳洪一聽作賭,頓時眼珠子都紅了起來,直讓樓雲覺得:
他這回因為銅鏡賭約在王世強手上吃了虧,丢了面子,完全就是活該如此。
只見他一挽袖子,笑道:
“賭就賭,大人賭什麽?我拿十盒三佛齊香藥,賭那王世強今日小登科。他是寧可回去後和樓夫人翻臉,也要娶了這女坊主,好把江浙海商們安撫下來——卻看他回去怎麽向岳父大人交待!大人當初你為樓大小姐結的這門親事,實在是好是不能再好了。”
“他們這門婚事,可不是我拿的主意。我不過是看在同姓同族的份上,助她一臂之力罷了。”
他臉色淡然,作賭的興致便消了一些。
陳洪雖然粗豪,卻是個極精明的人物,立時感覺到他情緒不穩。
他頓時想着傳言裏,他十四歲去投靠樓家認親,一定也是受盡了白眼。
說不定就是那位樓家長房嫡小姐給他了些好臉色,他如今才回報一二。
“是我多嘴了,大人何必在意那些,明州樓家現在外面風光,家底子哪裏能和大人的西南樓府相提并論?他們長房裏的兒子不争氣,要靠女兒出來撐門面,樓大小姐也是命苦。當爹的不中用,母親早早丢下她們一兄一姐一弟。偏偏哥哥也早逝,留下兩個孩子,弟弟更小,樓老大人畢竟年紀大了,連嫡孫嫡孫女都照顧不及,哪裏還顧得上她?”
“……她也是不容易了。”
樓雲眸光微暗,似乎嘆了口氣,便也笑了起來,
“我賭十盒占城沒藥,賭那王世強除了府中的一妻二妾,此後再不可能紅鸾星動。至于那位女坊主,我看他這一次回國後,是見也難得一見了。”
“大人這話說得,下官都有些不忍了。”
陳洪哈哈大笑,和他擊掌為約,心裏卻覺得他果然還是姓樓,才會偏幫着樓夫人咒着那王世強不能多近女色。
江浙海商們的習性他是知道的,但凡在外面跑海的,怎麽能不多養幾個侍妾?
至多是貪新鮮,寫上三四年的租身文契,換了一個又一個,不叫她們生育後代,也不留在府中擡成姨娘罷了。
他陳府裏,可不就是如此?
“大人,已經準備好了。”
樓大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陳洪不由得眼帶疑問。
樓雲站了起來,看向陳洪,笑道:
“你既然害怕,我就給你壯一壯膽吧,也免得那位女坊主以為你無人撐腰。”
他走到窗前,又斜眼一瞟不遠處陳文昌閉門讀書的艙窗。
窗縫在黑暗中漏出暗金的燈光,在海面的戰火喧鬧中,昭示着主人文昌公子的定力。
他依舊自顧自,只讀他的書。
“也免得你那侄兒以為本官懈怠,沒有為你們家的婚事盡力而為。”
樓雲搖頭笑語着,眼望不遠處的條條江浙海船。
陳文昌就等着看他樓雲的手段,看他是否能遵守與陳家的承諾,看他能否為了讓他娶到季氏,而在這東海上與江浙海商作對到底吧?
陳洪連忙在一邊為陳家辯解着:
陳文昌雖然沒有娶親納妾,但在泉州城中也見多了世家小姐和書香美人,他對這一門夷女親事不甚上心,也算是說得過去雲雲。
但陳家的家主是他陳洪,他一定會讓這小子老老實實娶親的……
陳家對樓大人可是一片忠心。
樓雲随意聽着,重新思索着早些為陳文昌把這季氏娶進門來的計劃,然而,在他心底,卻突然掠過了季青辰站在夜風海浪中的那抹清豔綠影。
在陳洪的叨叨聲中,他不知不覺居然走了神,有了一絲沖動:
如果能馬上回到自己的艙房,再獨自仔細看看那美人畫上的女子眉目,他也許就能看出她在屋後廊簾下的容顏,究竟能不能與她在海浪火光中的妙漫身姿相配……
他突地察覺到自己走了神。
那季氏女子畢竟是他早已決定,要為陳文昌保媒求娶的妻室。
按他的計劃,今晚他就能請這季氏上船,安排她與陳文昌訂親。
“罷了,你侄兒可是個實在人。”
他連忙收攏飛散的思緒,笑道:
“他們占着東海也已經十年了,也該讓他們知道一些我們的手段才是。”
——尤其是那手伸得太長的女坊主。
046 內外交困
更新時間2015-2-4 12:01:57 字數:3011
“大人,不知是什麽準備……”
陳洪心裏奇怪,看到外面的樓大揮手喝令樓府家将們開箱,他不由想起了樓大此人在泉州港上船時,曾經押上了一批封得密不透風的貨物,
他雖然是船主,卻也不知道是什麽。
他只聽說,樓大一年前在海上援應吳管帶時,這些貨物就是從海賊船上搶到的東西,他沒料到竟然在此時用上。
——樓雲果然是早有準備。
他頓時大喜附合道:
“大人說得是,正是說風水輪流轉,我們八珍齋少賺了十年的錢,也該讓他們吐出來了。”
說話間,外面樓大已經奉命點火。
十個呼吸後,港口海面上傳來了一聲震天的響動,驚天動地。
十裏外,唐坊貨棧平臺上的鐘鼓被震蕩得不鳴而響,就連季青辰腳下的樓板都顫了兩顫。
“怎麽回事?”
她伸手扶住了欄杆,院中人同聲驚問。
黃七郎不知想到了什麽,臉色一變再變,舉着望遠鏡看向了港口。而此時的季青辰臉色已經有些泛了白。
她聽出了這聲音,應該是火藥的爆炸聲……
謝家兩座九層箭樓,被樓雲船上射出的火彈射中,它們如同兩支聳天火柱,在海面上瘋狂燃燒着。
火器的威力如何懾人,不論是二十裏外的太宰府,還是鴨築山中的駐馬寺,似乎都被驚動了起來。
一時間,築紫海岸響起了示警驚鑼和佛鐘的交響震蕩之聲。
海面沸騰,唐坊裏也免不了騷動。
李先生職責在身,也不用她吩咐,連忙告了退,下去安撫坊民們,加強戒備。
除了黃七郎和季青辰,樓臺上只留下了季媽媽。
這老巫祝遠遠站在樓角,遵守着不許巫祝們議論坊中大事的禁令。
然而她微駝着腰,凝視着漆黑海面上的赤炎火光。
不知她是否在思索,那火藥本來是巫祝們代代相傳,偶爾用來煉巫藥的配料,時光冉冉千年後,在大宋卻用來戰場厮殺……。
轟擊聲還沒有停止,季青辰臉色已經恢複了正常,卻又點頭道:
“這是火鴉槍的聲音——”
她側耳聽了一聲接一聲,總共發了十槍的火器震響,她居然還能仔細辨出來歷,
“是銅質火鴉槍的聲音,難怪能在海上運來,不用擔心受潮。”
左右無人,只有季媽媽這個知情的內庫管事,黃七郎神色卻也古怪了起來,跺腳叫苦道:
“大妹子,銅質火鴉槍不是你們內庫裏去年才仿制出來的?大宋軍械司裏只有竹質的火鴉槍,你怎麽就把這些東西賣到泉州去了?你不是答應王賢弟這些東西你只供應給他,只供應咱們黃氏貨棧?”
唐坊也有兩只大宋軍械司出産的竹筒火鴉槍。
當初王世強扭不過她好奇追問,為了讨她的歡心,他着風險從臨安城經由明州港偷運出來二支,送到唐坊裏。
靖康之變後一百年,退守江南的大宋和攻占了汴梁的金國都各自發展火器,幾乎是不相上下。而唐坊得不僅到了走私過來的大宋火器,又遷入了三百戶以上金國北方漢人匠戶。
這些人大半都曾經在金國軍器寺供役。
如此一來,內庫工坊的火器當然是推陳出新。
銅質火鴉槍就是最新成果。
“黃七哥,我既然答應過,當然就沒有賣給別人。但王綱首這兩年從黃氏貨棧拿走的一百二十支銅質火鴉槍。他為了籌錢,未必就沒有轉賣出幾支到三大榷場裏去吧?我聽說連泉州的海賊船上,都已經買了三兩支了——”
低議說話間,季媽媽在樓角提起了火上錫壺,倒了兩盞茶過來。
他們緊崩的情緒微微放松了片刻。
她微笑伸手,在托盤裏端了茶,輕輕揭蓋。
茶霧迷眼,她便嗅出裏面的茶葉不是她常吃的泉州泊來的武夷茶,而是這兩年山中田莊裏種着的三四株茶樹。
遠從武夷山而來的福建茶樹,種在田莊裏雖然并不是上品,卻因為它們能耐清苦,随遇而安的品性,生長起來。
茶樹上,如今也已經能摘幾片葉子煎炒後,烹茶入味了。
她自然不需要向黃七郎的解釋唐坊需要火器的真正原因,她也不曾向王世強說明過。
她對火器的需要,既不是因為好奇,也不是早料到季辰虎有內侵扶桑的意圖。
她僅僅是為了保護唐坊的糧源。
唐坊制造這些火槍,是為了保護鴨築深山裏的田莊。
這些年,三萬坊民費盡心思開墾山林,卻總是勞而無功。
銅質火器在唐坊的出産,并不是為了支持大宋的北伐,而是為了保護好不容易開拓出來的一片片荒山梯田,是為了讓它們不被山中的蠻夷放火燒光。
“大妹子,泉州海賊哪裏有本事買到這些火槍?
黃七郎嗑了幾口熱茶,臉色也好了起來,
“王賢弟絕不至于如此誤事,海賊們船上的火器,那八成是通過趙秉謙那些混賬宗室的渠道弄到的——”
一提到泉州銅鏡案裏指使海賊劫財殺人的趙爵爺,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茶太燙,他的聲音嘎然而止——連她的眼中也微微一動,露出了意外震驚之色。
兩人互視一眼,明白對方腦子裏的念頭和自己一樣。
他們同時看向了唐坊海面上的福建海船,還有海面上兩根沖天的箭樓火柱。
“這位樓大人,聽說他在泉州殺海賊殺得毫不手軟。他不會因為查到這火器出自唐坊,所以才半點餘地也不給你留?就是因為這件事,他才非要讓三郎取而代之?”
黃七郎放茶回到了季媽媽的托盤上,不由得喃喃自語。
她沉默一瞬後,斷然搖頭否認,
“唐坊火器的事情雖然是賣給你們黃氏貨棧,但黃七哥你都沒有經手。這些貨是透過你當初走私的老兄弟才轉到王綱首手上的。樓雲就算是懷疑,也絕不至于能查到火器是唐坊所出。只不過,王綱首去年把十杆銅質火鴉槍、火藥方和鑄造方法經由韓參政送到了大宋軍械司。這位樓大人一定是知道的——”
說罷,她看向了季媽媽,迎上這老婦轉過來的幽深老眼,她無奈在她手捧的托盤中放下了茶盞,苦笑嘆道:
“讓這位樓大人起了疑心,是因為我失慮了。我沒有聽季媽媽的話,唐坊也許不應該大量仿造八珍齋的銅鏡——”
在黃七郎的疑惑中,她解釋着,
“這樣的鑄銅技術本來是大宋獨有,連金國也沒有的。我們好不容易學會了才能造出銅質槍筒。我又急着新開銅鏡生意多做一些買賣,沒聽媽媽的話把這本技術藏而不露。樓雲本來是武官出身,萬一他對鑄造技術和火藥配方有所了解,他——”
季媽媽沉默着還沒有出聲,黃七郎反倒是又叫了起來。
“大妹子,不好了!我就聽說過——”
他一拍大腿,臉色也變得難看了起來,
“你那個銅質槍筒才禁得起的火藥配方不是從金國的火藥配方上改動的?我聽說樓雲考上探花,殿上奏對時,還在官家面前提起過火器——”
她心中一沉,知道唐坊火器只怕在樓雲面前無所遁形,黃七郎跺腳說着。
“聽說,樓雲當時在殿上,說起當初他保護上官潛入山東封賞義軍時,那時的封賞使者在路上傷重而死,就是在亂戰中被金國火器所傷——
“既然如此,以他的能耐,必定一看到唐坊造出來的銅鏡,就開始懷疑唐坊了。”
她聽到這裏,只能暗嘆運道不好,撞上這位樓大人。
正是因為她坊中鑄銅技術的提高,才能讓唐坊從一年前開始,連八珍齋的古銅鏡也能完全仿制。
樓雲一開始也沒有從福建海商入手,而是透過過佛光寺主寫信給空明大師,不斷試探。
她本以為,他只是在為福建海商入東海而做準備。
她沒想到他發現了唐坊火器。
恰在此時,共同出資建立八珍齋的福建八大綱首,對唐坊的山寨貨也已經忍無可忍了。
他們才是一拍即合。
如此,福建海船才會不遠萬裏,來到了這東海之上,布陣于唐坊之外。
虧她還以為,用唐坊十二條河道為餌,他們應該還會再忍半年,讓她有財力,有時間造出足夠多的海船,交給三郎……
她含笑看向了黃七郎,道:
“黃七哥,國使帶着火器在船上,你們居然也不知道?”
“大妹子!你居然還笑得出來——他現在用這火器,不過就是告訴你,他心裏明鏡似的事事清楚,讓你老實點為好?他要是以國使之名,召你去船上問話,你要怎麽辦?你不去,三郎可就去了!”
黃七郎不免有些氣急敗壞。
唐坊季青辰和四明王世強,正是他黃七郎在區區十年間由一船丁成為海商綱首的可靠依仗,不是他的手足卻勝似手足。
斷了任何一個,他都是挖心切膚之痛,急嚷着道:
“他是國使,按例有代官家封賞夷邦番首八品以下文武散官虛銜的權宜,他要是封給了三郎,這坊主之位你就真的坐不穩了!”
047 其心可誅
更新時間201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