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回換骨; (1)
十六歲進入軍伍,深入金國邊境,平安回來得授軍職,由夷奴一躍為宋官,是第二回的換骨;
更難得的是二十歲棄武從文,居然還能高中三甲探花,在士大夫備受尊祟的大宋朝,果然是重新投胎一回的際遇了。
要知道王世強就是因為科舉不成,才棄文從商,又因為他心中登堂入廟的士大夫之心不熄,才又想商而優則仕。
他以海商的賺能能力接受市舶司按例的虛職官品,再加上妻族的助力,從而有資格進出宰相府邸參與北伐大計。
如果他真能促成這件大事,成就輔助趙氏官家回複舊京的潑天大功,歷史都會被改寫。
她讀過的初中歷史課本中,可沒有南宋北伐成功的記載。
“黃七哥何必長他人的志氣,滅自己的威風?”
她彎眉而笑,看向黃七郎,
“黃七哥何嘗不是半生之中,好幾回脫胎換骨?不說別的,就說這位樓雲樓大人。他再好的本事,哪裏又比得上黃七哥你抛棄在黃河筏幫裏的生意和産業,帶着嫂子三次偷渡黃河,回歸大宋的血性?
如果不是機緣巧合,她偶然聽說了他的這番往事,她怎麽就敢和他商量做生意?
黃七郎心中最得意的未嘗不是這件事。
如今聽她娓娓道來,欽佩之情沒有半絲虛假,他的品性再是沉厚,也不由得咧嘴大笑,心中舒暢。
“大妹子,你看——”
他指點着樓雲的身影,只見他進入艙中,卻又從艙梯走上了樓船之頂。
海風中,他按劍而立,繡鳥紋的雪披翻飛。
披風下除了一身赤豔緋衣,右臂上尤可見着披挂半副鐵甲森寒,腰間長劍三尺。
Advertisement
見得他如此卓然不群的俊逸身影,黃七郎笑道:
“果然是好一位俊傑人物!按說,我上回跟王賢弟一起去明州樓府拜見樓老大人,算是第一次見到他。要不是我那一次就就察覺出,他不太支持王賢弟獻到宰相府中的北伐大計,我實在也想和他真心結交一番才好。”
042 內外勾結
更新時間2015-1-31 12:01:59 字數:3095
暗沉的樓頂火光落在了黃七郎的面上,他頗為肥胖的側面浮出一層血光,他沉聲道:
“我出身西北,也願意以和為貴,大夥兒好好地做生意過上好日子。但我不犯人,人要犯我,将來總有一場厮殺。樓大人不是在西北出身,又和王賢弟不同,我也不能怪他不明白。”
“我看他也未必不明白。只是他的盤算,實在和咱們不一樣吧。”
她也不由得接了一句。
黃七郎聽到“咱們”兩字,知道她相比樓雲,還是把王世強看成了自己人。
他心中安慰,側目看她,咧嘴笑道:
“我知道你就算對王賢弟失了望,對他的北伐大計卻沒有失望。”
“這我又能說什麽呢?”
她也苦笑着,“既然落到這世上了,總不能等死,我是一定要搏一搏才甘心。”
但未必就一定要支持一年後,按王世強的計劃就要開始的這一次北伐。
雖然王世強一直隐瞞沒有告訴她,但她也聽到了幾絲風聲。
“黃七哥,如果還能再晚上一兩年——”
在她眼中,北伐計劃哪裏能三年前就提到了禦前,明年開春水漲時就要進行?
——太倉促了些,還要準備幾年才好。
至少也要把樓雲這樣掌握了大筆財源的地方官員說服才行。
只不過,如果不是因為她和王世強有婚約,當她聽說他的婚約,聽說他居然娶了明州樓氏的長房嫡女,聽說他輕而易舉接近了江浙籍主戰的士林、官員們時……
她得知他經由樓家引介,進出宰相府邸,得知他韓宰相交往漸多時,她都簡直忍不住要贊一聲:
好眼光,好手段!
要知道,那位韓宰相官居當朝參知政事,又是太後族侄,正受官家倚重。
如此捷徑,實在是由不得人不急于求成。
畢竟,蒙古南下之時,她未必一定會丢命,但唐坊能養活三萬坊民的東海生意卻是不可能保住。
與其如此,不如先發制人。
她至今沒有改變支持北伐的心意,沒有斷絕財源上的支持。至于這件事将來到底能不能成功,歷史能不能改變——她如今已經是活在其中,來不及顧及這許多了。
“大妹子,這事兒不是咱們急,是韓參政急,官家也想有一番作為——”
黃七郎雖然一直奇怪她隔着茫茫東海,和他一樣居安思危的心思到底從哪裏來。
但想着她小小年紀就要拉扯兩個弟弟長大,又蒙恩受教于從金國逃出來的老宋僧,想法有異于常人才是理所當然。
更何況唐坊的生意和大宋的繁榮安危那更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王賢弟也就是對她這種古怪的心思知之甚深,拿定了她不至于徹底翻臉,才想着先娶了樓氏,還能回過頭來挽回她罷……
前兩次上門求見她時,王賢弟也曾經陪盡了小心,苦苦央求。
他甚至還答應,只要她回心轉意,他就按以前她希望的那樣留在唐坊,每年只回一次大宋,就當做了他們季家的入贅女婿。
她這一輩子都能安安穩穩當她的唐坊之主。
只可惜,她把男女情事與結盟北伐分得太清楚了。
“大妹子,扶桑內亂,你現在也是正要和三郎協手合好的時候。他畢竟能保住唐坊。你們兩姐弟就算有什麽不合之處,也都各自退讓一步為好——”
他不由得勸說。
她卻笑嘆着,想着季辰虎要改姓的事,道:
“黃七哥,你放心。我也不能時時都等着三郎來保住我自己的嫁妝,我自然有我的準備。”
正說話間,天地間突然一暗,夕陽沉入了海平線之下。
她心中一跳,立時舉鏡,遠望港口。
天際線上那最後一抹血豔夕陽終于消失在了灰藍海中。
桑牆外的天空見不到一絲晚雲,只有一片黑藍無限的星空。
在夕陽墜入海中的那一瞬間,港口林立密布的島礁、上面大大小小的箭垛驀然間同時舉火。
“咦,這是誰的命令?”
已經趕到樓頂的李先生不由得失措,看向季青辰,只看臉色,便知道也不是她的命令。
他頓感意外。
大娘子不知這件事,二郎又遠在高麗,唐坊裏還能誰能命令唐坊水門和箭垛裏的坊丁?
赤紅金黃的火把在曲折的港口綿延十幾裏,一時間光亮天地。
突然間,火光照出了一只從海水中竄出來,猶如深海猛獸一般的彪厲黑影。
它沒有翅膀,卻如飛一般跳上島礁,攀上了謝家九層箭樓,
它沒有皮毛,卻看得到它頭上懶人發髻的黑發飛蕩,露出斧鑿刀削的五官,如猛虎般的厲眼,它白淨得發亮的一身健肉糾結墳起。
雙腿登踢之間,它已經爬上了箭樓,它沒有兵器,卻一拳頭轟然砸開了樓蓋。
在謝家守衛們的驚叫中,它伸手擢取了樓中燃燒着的火盆。
火光下照出一個渾身**,手持雙股雪亮魚叉的彪形大漢,火盆在他手中高高舉起,撕亮了蒼穹……
“是三郎!”
李先生不禁失色,舉着望遠鏡的黃七郎更是驚叫了起來,嚷道:
“三郎他竟然逃了出來——”
就連喜出望外的小蕊娘也興奮嚷着,道:
“我就知道季三哥一定不會被抓住,讓大娘子為難!”
擠到了樓底上的夥計們,雖然都是二郎季辰龍的心腹,但面對唐坊外面如此龐大的船隊,他們此時也不禁佩服慶幸着,紛紛笑語道:
“果然是三郎,這一回看那宋使還能把唐坊如何?!”
唯有她,沉下臉,一言不發。
“……”
剛剛上樓的季媽媽悄然上前,走到了她的身邊。這老婦聽她耳語吩咐了一句,便低頭退了下去。
仰天一聲狂嘯,如雷滾過。
本應該被押在國使船上的季家三郎季辰虎,站在了箭樓之頂。
他揮舞着手中的雪亮鋼叉,向港口中前圍後堵的唐坊男女們,再次發出一聲震天狂嘯:
“殺——”
伴随着這一聲,一直追在大宋船隊之後,那五百條板船上的上千唐坊男丁們都同時吼叫了起來。就連漁船上手舉火把的秀美漁女們,都被激得發根直豎,從肺腑中發出一聲吶喊:
“!——”
無字無語,聲勢駭人。
風撕浪滾。
這正是扶桑唐坊衆人遠在邊荒之地開河拓土,十年來外制蕃敵,內壓群商的悍勇血性。
“先進港這十條船,它們全都是喬裝改扮的海賊——給老子殺光他們——”
季辰虎的咆哮聲如猛虎出閘,在夜空中清晰可聞。
他所指的十條船,是已經從箭樓之間穿過,進入了唐坊十裏海域的前十條大宋海船。
其中,當然包括國使樓雲所在的九桅福建巨船。
黃七郎大吃一驚,連忙看向季青辰,求情道:
“大妹子,那裏可還有我們家的船,可不能和福建海船一起,一把火全燒了……”
說罷,也不等她回答,轉頭就跑,嚷着叫着,喚着他的心腹船頭,
“黑毛呢,李黑毛你這混帳在哪裏?快去通知東坊裏的宋商,準備出船救人,救船——”
“黃七哥不用去了!”
她臉色不豫,一口截斷,“怕什麽?光打雷不下雨,姓樓的這是和三郎一起作戲給我看呢!”
耳聽得她直指季辰虎和樓雲勾結,外面這樣的熱鬧居然都是假像,樓人衆人一時間都震驚看她。
也不需要李先生打手式,夥計們只看大娘子鐵青的臉色,立時低了頭。
他們知道不能多聽,悄悄兒轉身就溜下了樓。
黃七郎止步扭頭,半咧着嘴看向她,臉色驚怔。她也不多說其餘,繼續冷笑着,道:
“這位樓大人果然大方,為了拉攏三郎,居然答應把謝家的箭樓送到三郎手上,三郎最喜歡的就是這種爽快人了——”
李先生和黃七郎相顧失色。
“世上哪裏有這樣巧的事情,他能活捉了三郎,居然還會讓他毫發無傷又逃了出來?當我們全瞎了?莫非這位樓大人以為我是個婦人女子,在這東海唐坊裏能帶着大夥兒一起活下來,全靠着運氣,不是刀頭見血一路掙紮過來的?”
她冷諷着,卻突然又笑了起來,轉臉看向了不敢說話的小蕊娘,居然還有閑功夫問道:
“看明白了嗎?”
“看……看明白了……”
季蕊娘經常被她這樣突然襲擊地問話,此時也不由得結巴着,努力轉着腦子,要說出幾句讓她滿意的話。她想着剛才季媽媽來了又去,大娘子一定也已經有了應對的辦法,便說道:
“季三哥……季三哥他,他想當坊主!”
她在季青辰面前向來是實話實說,眼見得她沒有否認,神色卻也對她的回答并不滿意,她連忙又嚷道:
“季三哥他心裏敬着大娘子,不敢和大娘子明着作對,所以都是那位樓大人挑撥的!”
一直沉默不出聲的李先生瞥了這小丫頭一眼,只覺得難怪她會被大娘子收養在身邊。
小小年紀,見識雖然不錯,難得是把話說得如此漂亮。
“大妹子,以我看,你不需疑忌三郎。往日裏他何等愛你敬你?更何況他又是要做大丈
夫的性子,絕不會為了坊主之位就和你翻臉,只怕接下來還有事上門呢——”
黃七郎自然比小蕊娘想得更加長遠,微一猶豫,上前再開口,
“陳家的親事,你到底是個什麽主意?”
043 忠臣之名
更新時間2015-2-1 12:02:36 字數:4849
“這求親的事,不過是個幌子。我能用,他也能用。”
她微笑着。
她并不是不相信黃七郎,卻不想他夾在中間為難。況且他也是江浙綱首,在其位要謀其事,所以她很多事情都是在做完後再告訴他。
比如她與陳文昌曾經通信的事,這件事在兩家的親事定下來之前,她不會透露。
畢竟陳家還要依靠那位樓國使。
陳文昌也有他自己的主張。
“黃七哥難道不明白?陳家能不能進坊求親,還有那位樓國使是不是如陳家所請進坊保媒,現在哪裏又說得定?”
她稍稍暗示着,還沒有把話說完,樓梯上傳來腳步聲響。
她轉頭看去,汪婆子一頭大汗,灰敗着臉色闖了進來,要不是她小兒子汪寶兒正扶着她,幾乎是路都走不穩了。
“媽媽這是怎麽了—?”
她不由得皺眉。
“大娘子!不好了——!三郎安排了人守在那扶桑女人的院子外頭,要攔着老婆子辦事。老婆子頂着這張老臉,闖了進去,那女人居然已經把孩子生下來了——”
擠滿了人的貨棧平臺上一時寂靜得幾乎沒有一絲的呼吸聲,人人低頭。
海面上殺聲連天,小蕊娘卻幾乎覺得這平臺上是氣都透不過來了。
連黃七郎都扭了頭,不好去多看季青辰的臉色。
她的纖長五指握緊了手中的鏡筒,忍着直接向地上砸去的憤怒,她深吸一口氣,鎮定轉眸,她看向了汪氏母子身後的人影。
那人是随着他們上樓,卻一直沒有出聲的季媽媽。
她剛才已經吩咐季媽媽去催問坊外的消息了。
那老婦正舉着桔紅色的手燈,走到了平臺欄邊,她一一點燃了平臺四角的叉架火盆,腳步安靜閑悠。
這老婦的神情,如同還是在平常的歲月裏,等待一天入夜時那最後時光的流逝。
此時感覺到了季青辰看過來的眼光,跳躍的火光中,她轉過臉,滿上皺紋的蒼老臉龐上看不出什麽波動,慢吞吞道:
“大娘子,老身為了打理鴻胪宋館的事,剛剛把瓦娘子召回來了。她在那院子裏已經探明白——汪媽媽走後,築後川的姬君就馬上派使者去駐馬寺送信,信也已經被截了下來。”
小蕊娘聽到這裏,暗暗拍了拍小胸口。
她知道大娘子故意讓汪媽媽去送藥,果然另有安排。
大娘子當然并不是非要傷害寶寶和季三哥翻臉。
只聽季媽媽繼續道:
“駐馬寺裏,最近來了一位從平安京城過來的親王僧座——”
她皺眉不語,耐心聽着、
平安京城裏的無品親王出家做僧官的,也不是稀罕事。這和尚能被從京城趕到築紫駐馬寺,那大半也是和謀反者有牽連。
果然,聽得季媽媽說道:
“姬君寫給這位僧座的信裏,說她在被流放前和京城裏的皇親有過來往、其中提到了她今日平安産子的事情。她請僧座派僧兵下山來接她的孩子——瓦娘子這些日子也觀察了姬君的身體狀态,按日子算,那孩子未必就是三郎的。”
一聽那姬君所産之子不見得是季辰虎的孩子,小樓平臺上,七八個人同時松了口氣的聲音響起。
所謂築後川的姬君,自然就是三郎認識的那名扶桑世家女子。
至于瓦娘子,是季青辰內庫裏的心腹媽媽之一,她擅長的是巫藥、草藥,幫女人安胎生産。
算起來,似乎已經大半年不見了她的人影,如今看來居然是去了那姬君的身邊盯着。
“狗屁的姬君!”
反倒是汪婆子跳了起來,抹淚叫道:
“要不是三郎的種,他差人守在那院子裏幹什麽?叫我老婆子的心都吓涼了——”
說到這裏,汪寶兒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他十三歲的個子已經比汪婆子還高了一線,額頭上的傷口,是三郎打小揍他留下來的疤痕。他眼中的神情仍然生嫩,是個少年的模樣。
他陪笑扶住了老娘,勸道:
“娘,咱不急,啥事都有大娘子作主。”
“我的兒,當年大娘子把三郎交到我手上,我掏心挖肺地養了三年,半點兒不敢怠
慢。哪裏想他成了如今這個孬樣子?”
汪婆子關心的完全和小兒子不在一個方向上,她幾乎就要哭倒在地上,
“這兩年他住在南坊大屋裏,吃的穿的用的哪一項不是我老婆子在替他操心。我只盼着他有出息,将來也好拉撥你們兩兄弟。三郎要是成了個頂綠帽的廢物,我老婆子以後還怎麽有臉再住在這坊裏!?我怎麽對得起大娘子……”
“好了!”
她沉聲一喝,斷然阻止了汪婆子的胡言亂語。
三郎季辰虎的心思有時候連她這個姐姐都拿不準,否則她何必用這法子來試探?
果然那築後川姬君懷的孩子,不是尋常血脈,
“寶兒,你娘辛苦了,扶她到後院屋裏去坐坐——蕊兒,去給汪媽媽上熱茶,捶捶腿。”
汪寶兒第一怕的是季辰虎,第二怕的是季青辰,他老娘倒是排在了第三。
聽到她的吩咐,他連忙應了,和着飛跑過來的小蕊兒一起,把汪婆子扶下了樓。
“只是兩座箭樓,雖然被三郎奪了下來,足以讓他在坊民們中威望大漲。但那箭樓小島是有公文文契才能算數的。”
江浙海商剛剛才送出的重禮就被季辰虎一手奪走,黃七郎心知是被那樓國使查探到了消息,所以才有季辰虎的故意奪樓。
還是為了破壞江浙海商與唐坊的關系。
他和李先生商議了幾句,上前開言,
“三郎他想要以蠻力奪樓,然後趁勢再得到坊主之位,還不至于讓你唐坊中的裏老會心服。”
他知道,季青辰在當初開坊時,手中沒有多少親信。
北坊裏的坊民是季辰龍從北九州島游說遷來的,南坊裏的坊民是季辰虎從南九州島搶
來的。為了分薄兩個弟弟在北坊、南坊裏的勢力,免得他們再次火并,她在開始幾年沒有人手的情況下,提議建起了唐坊裏老會。
她從坊民裏選取了立功、長壽、識字會經商、有獨門技術、或者子女多的長者組織在了一起,按三萬坊民一百比一的比例,建起了二十九人裏老會。
裏老們除了負責每年的查帳和公示,就是共議坊主。
“我自然明白。但那位樓國使現在應該也知道坊裏的規矩,也許他反倒以為有裏老會,更能方便推三郎上位?”
當初建坊時,她雖然沒有親信人物,南北兩坊卻有近百名坊民由她親自挑選出來,跟着大宋工匠學習了各種技術。他們當然在修河道時立下了各種功勞。
這些坊民不僅與她關系密切,而且往往集立功、獨門技術、識字會經商三者于一身。
所以,他們中被選入裏老會的人極多,占了裏老會中的一大半。
這才讓她每三年的坊主之位一直穩如泰山。
唐坊海面上散布着金紅火光,她聽着海上傳來的厮殺吶喊,火光中照耀出來數不清的巨大“宋”字雲錦招旗,片片泛出銀黃光色。
光暈相連,如夕陽晚霞重現海面。
這瑰麗奇幻的景色幾乎像是一幕海市蜃樓,托舉着夕陽,重回人間。
黃七郎随之側目遠望,他也不得不承認這龐大的國使船隊來到坊外,必定會引起坊民轟動。唐坊如果在此時突然重議坊主,季辰虎有了國使支持,勝算實在不小。
“黃七哥何必擔心,我如今手中也不是沒有人手。”
她微微而笑,反倒安慰于他。
李先生站在一邊,聽到耳中,不由得也想起了當初的事情。
開坊後,就算有裏老會,坊中也并沒有她真正能用的人手。
兩個年輕的弟弟也和她一樣,手忙腳亂地學着怎麽管理全坊三萬坊民。
坊丁們的打架鬧事,有時候連他們也管不住。
她一直等待,等到金國黃河水災,唐坊中遷進了上千的北方漢人匠戶和家屬,這些人才成為了她自己的班底。
組織起了她手中的三百內庫坊丁。
除此之外,季辰龍有五百貨棧棧丁,季辰虎有近兩千的南坊坊丁。她手中的武力雖然遠不能和南、北坊的數量相比,但因為掌握了內庫工坊,便成了唐坊必不可少的存在。
正如她當年以一已之力,背上了三個山頭的巨債而首倡建坊。
就算她不能如二郎、三郎一樣,不能如他們游說來大批坊民,但她就是整個唐坊不能或缺的主心骨。
如今坊中在冊的壯丁們雖然在他們三姐弟手上分頭掌握,要調度起來,還是在裏老會的名下。
就比如汪寶兒,今日在季氏貨棧外面聚集坊丁吵鬧,封鎖街口的命令她也是通過裏老公下達的。
“就算我把坊主之位給三郎,也不是最要緊的事,我奇怪的倒是這位樓大人到底想做什麽?”
火光中的海上相鬥,果然是看似熱鬧,卻并沒有多少真正的傷亡。
火箭橫飛,準頭卻是太差。
有時候眼見着火燒到了小船上,深通水性和海流的坊丁早就逃了生,上千的漁娘們更是守在外圍,沒有得到季辰虎的指令去真正參與。
她知道坊民們其實并不知道這其中的玄虛。
只要季辰虎不猛攻,大宋船隊也不大舉反擊,他們當然就只需聽從調度。
有限幾個當值的首領應該能察覺出不對勁,比如應該回到了小漁船上的李海蘭,比如東邊水門處守備的季洪,再比如季辰虎手下的心腹許家六兄弟,但他們絕不會輕舉妄動。
十年來,他們都習慣季辰虎在厮殺中的指揮權了。
而那位樓大人卻果然不愧是軍職出身,精明得讓人不安,他順着季辰虎的攻勢,就能馬上加以利用,配合得親密無間,
熱熱鬧鬧演出這場好百戲。
她不由得便想起,泉州蕃商狀告趙秉謙殺人劫財的銅鏡案,還有臨安宮中的假壽禮案。
也許她自以為暗中操縱,推動這位泉州市舶司的主官做了國使,引他來到這東海之上。她原本是想,引來了福建海商,不僅可以趁勢趕走王世強,這位樓大人也能為她加快建船之事助上一臂之力……
現在看來,她說不定倒給自己引來了一個**煩?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難道這位樓大人已經看穿了,她絕不可能和陳家結親,所以才要扶持三郎取而代之,好為福建海商重返東海而鋪路?
但她也并非不可能被他收賣。
她和江浙海商王世強畢竟有悔婚之恨,這位樓大人無論如何,都應該召見她之後,才能決定她值不值得結交……
只有她的心底才知道,這位樓大人如果一直主和,不能明确支持北伐,她是不可能與他真正聯手的。
坐而待斃,不是她的選擇。
“莫非這位國使,以大娘子是女子,所以不取?”
李先生皺眉低語。
也因為是老街坊,所以他才敢說這樣的話。
他深知,季青辰在這要緊的關頭,更喜歡聽有用的實話。
“也許是這個原因。但大宋在西南、東南甚至西北一帶冊封的小夷族和小番部,多如牛毛。女子首領受封也并不少見——況且,這位樓大人不是個尋常之人。”
她微微搖頭,他完全不需要舍她而看中三郎。
“正因為我是女子,他才更應該相信,我絕不會輕易和四明王家講和。”
小蕊娘在一邊欲言又止。
季青辰看到她,但想起了李海蘭的傳信,因為這連串的變故,一直沒來得看那信裏的消息,她便喚蕊娘把消息禀明。
小蕊娘早已經把鴿信內容記住,連忙道:
“海蘭姐姐在三十裏外捕魚時遇到了大宋海船,就上前問了來歷。因為有黃東主和王東主的管事在船上,又看到了太宰府平常負責國禮的藏人将——”
她微噫一聲,看向黃七郎,黃七郎點頭道:
“王賢弟确實請了太宰府的藏人将,到宋船上去查對國書,想必是應該到船上了。”
她點了點頭,以目示意。
小蕊娘繼續禀告李海蘭傳來的消息,聽她道:
“海蘭姐姐說,她确認了身份後,就吹哨召集了出外捕魚的娘子們都來護船。然後,她又作主把今日采到的海珠、捕到的鮮魚挑最上好的,獻給了宋使。”
雖然是身處逆境,季青辰也不由得滿心欣慰。
平常有高麗國使、沖繩國使或是遼東一帶的東海女真使者到唐坊時,鴻胪館裏不時就會有國宴。除了二郎、三郎一起出席外,她還會帶着李家三個女兒和許家七娘子輪流去參加,讓她們熟悉國賓應對之禮。
如今李海蘭面對大宋國使,進退有度,禮節周全,不會叫人小看了她唐坊。
她多年的心血果然沒有白費。
“李先生家好教養。”
她微笑稱贊。
李定文在三個女兒裏,最偏愛的也是這個小女兒。
如今聽得她在一國天使面前行止得宜,又見大娘子稱贊,他雖然面上謙遜,但他眼中那一股“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歡喜樣子,卻是人人都能看出來。
“大娘子,信裏還說,許家大哥、三哥一直追在大宋船隊後,給她傳了消息。他們說了三郎失手被擒的事。她雖然有心向宋使請見三郎,但又擔心失之唐突,只能暫時忍耐。”
蕊娘口齒清晰,把那鴿信裏最後的消息細細說來。
但她也很有心眼地,沒有當衆說出一個小道消息:
李海蘭還有意打聽了那位文昌公子的動靜,卻聽說他在船上閉門苦讀,半步不踏出艙房。
而且,李海蘭極為心細,她上船獻禮,暗暗觀察了國使座船上的動靜。
船上親随的家将和船頭們,似乎還沒有動靜,他們并沒有開始着手打理大宋天使的國節儀仗,以備國使随時登岸為陳家保媒。
李海蘭有足夠的經驗,知道一國使者這些儀仗要清理起來,常常需要花費兩三天的時間。
這些話,她當然是要私下告訴大娘子的。
“海蘭姐姐還說,她獻禮時,宋使十分歡喜。他召她上前拜見,當時就問了海蘭姐姐的姓名來歷。國使還親口贊了她是前朝忠臣之後,沒有怪罪,還賜了一盞大宋趙官家的禦酒給她——她趁這機會在船上細細看了,卻是沒有看到三郎的蹤影。”
李先生聽到這裏,心中有感.
他雖然擔心這大宋國使和季辰虎內外勾結的用意,但聽得“前朝忠臣之後”六個字,到底還是心中發酸,眼有濕潤。
為了這忠臣之名,李家二百餘年十幾代後人都埋骨在了異國他鄉。
——聽說趙氏官家對士人仁厚,果然也不是虛言。
044 白發老巫
更新時間2015-2-2 12:03:31 字數:3977
季
季青辰聽着蕊娘回報到這裏,自然也知道:
三郎不管和樓雲有了什麽密約,反正是沒吃什麽苦頭逃了出來。
至于他現在能得到樓雲的賞識,這國使甚至願意驅動龐大船隊威懾唐坊,就是為了幫他出手,來謀奪這唐坊坊主之位。
如此想來,如果不是怕三郎被利用,又最忌外人挑撥離間,她何嘗不是和李定文一樣,滿心歡喜?
他們三姐弟畢竟十年患難。
黃七郎顯然和她想到了一起,疑惑問道:
“聽說樓大人很看中三郎的武藝才幹,有意讓他從軍。但按理說,留你為坊主,帶他回大宋豈不是更加容易?大妹子,以我看——”
他心裏想起了三年前王世強酒醉時,曾經滿臉深恨地提起過的秘事:
他是中了樓雲和樓鸾佩那兩兄妹一起共謀的離間計,才會匆忙悔婚另娶的事。
而在他黃七郎看來,樓雲為了福建海商,早有預謀地離間唐坊和四明王氏實在是順理成章。
然而不确切的消息他并不敢胡說,明州樓氏和西南樓家也是兩回事,他只能提醒,道:
“也許,樓雲顧忌的就是你和四明王家以前的婚約?因為王家和樓家的聯姻,所以他顧忌你以後記恨他也姓樓。所以才如此行事,要推三郎為主?”
“黃七哥,他自己姓樓,都能支持福建海商和樓家女婿王世強争奪東海了,怎麽還會擔心我因為記恨樓夫人而怨上他?”
她苦笑着,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只是覺得這位樓大人,心思綿密,謀劃長遠。他就算反對朝廷北伐,在心中應該也有他的計劃,還需要看一看再說。所以佛光寺主寫來的書信,我都是轉呈給了空明大師。”
黃七郎這樣精明的商人,當然知道泉州佛光寺主背後站着的是樓雲。
季青辰但凡有一絲要和樓雲真正結交的心思,實在可以先厚着臉皮寫信過去,主動請佛光寺主引介,與樓雲結交。
她雖然是女子,但海商們真正看重的,畢竟還是她唐坊坊主的身份。
但她沒有。
她只是在大半年前,開始與陳家商議婚事。
她極其曲折地向樓雲示好,卻半點也沒有依附于他的意思。
“這位樓大人在泉州為官,要壓制泉州的南班宗室,整頓泉州水師的意思,海商裏看明白的人也不少——”
她在黃七郎面前,并不隐瞞她不願意接受江浙籍的秦從雲為國使。
“他想在趙官家面前立功,也是個懂海上生意的合适人選。所以我才托了嫂子,在普陀寺尋了一個舊新羅的寺奴,替我推了他一把……”
所謂南班宗室,她以往就聽王世強說過:
一百年前靖康之變後,趙氏殘餘的宗室在南渡後幸存的已經不多,為了防備金軍南下趙氏覆滅,宗室分成了兩部分。
一部分宗室随新登基的宋高宗生活在京城臨安,随時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