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寺裏差了泉州僧人,當然不會是一心向佛,尋找失落的佛經原本。
他是為了監視唐坊,提前為他來東海鋪路。
既然敢堂而皇之地讓她接待,由她引見轉送上駐馬寺,當然也得付些過路錢。免得那樓國使和他那位族妹一樣,以為她性子綿軟好說話。
要知道,她只是還騰不出手。
她仔細看了轉讓箭樓的文契,收在袖中,滿意而笑。
謝家的立場一向是不偏不倚,既不讓四明王家在東海一家獨大,現在也會接受王世強的勸說,不惜把箭樓拱手送上。
謝家也就是展示誠意,不願意讓唐坊和泉州陳家走得太近。
江浙海商共同的立場,她已經明白。
“黃七哥,呆會回去的時候,你和王綱首說一聲。”
她當然也知道,有來有往的道理。
“唐坊的産業我是打算全都交給弟弟們的,所以不能不拿回來了。但我也不叫四明王氏吃虧,免了叫人說我唐坊不講信譽。我聽說,兩浙路內河碼頭上,他也建起了和唐坊一樣的小型集裝箱碼頭?”
黃七郎知道她消息靈通,當然點頭,側耳聽着。
“碼頭上的水力機械如果需要改造,他可以找二郎商量。”
當初唐坊的水力機械,都是他請來的宋匠們制造的。
他們在唐坊學了她的物理知識,又加上他們多年來的經驗,制造出來可以直接吊起巨大集裝箱的水力機。
後業,這些宋匠回明州,他們手上當然會有唐坊水力吊裝機設計圖。
Advertisement
但這十年,坊學裏培養出來的工匠越來越多,她在坊學裏準備的物理課本當然不會和當初對宋匠一樣半藏半露。
雖然假托是老宋僧們收藏的古籍裏看來的知識,她也要擔心被人懷疑不是?
所以,這些年,唐坊工匠在水力機上做了不少變動。
她知道,明州的宋匠一直在寫信過來,和唐坊工匠們讨教着這些變動。
但她一直扣着不讓他們透露這些。
現在新增的圖紙一份在她的內庫,一份放在季氏貨棧,放在了二郎手上。
“黃七哥,你回去和王綱首說,他在觀音院裏的四座錢爐就當是二郎的咨詢費吧。”
“什麽?”
黃七郎本還在高興,她終于願意和王世強各退一步,此時卻不由得瞠目結舌,
“什麽費?”
然而他和季青辰接觸最多,早習慣她時不時說幾句不通的宋話,馬上就理解了其中的意思。
他不由得就替王世強算起帳來。
兩浙路多水道河流,各縣州的商販草市也多半是沿河而建。
現在在內河上,王世強仿造唐坊建立的水力吊裝碼頭,平常是江浙小宋商們使用最多。
他們租用集裝箱貨位,走的是山寨貨的鋪貨生意。
這倒也罷了,更重要的是,這些碼頭可以在商運貨物外提高軍隊運糧、運辎重的效率。
此事如果能得到唐坊的幫助,當然會事半而功倍。
更何況,他黃七郎當然知道王世強那座觀音院裏到底藏着什麽。
只是,他沒料到她如此決絕,翻臉就拿到了王世強的把柄。
040 易名改姓
更新時間2015-1-29 12:01:26 字數:4584
“大妹子,你手腳也太快了些。王賢弟要知道那觀音院裏的錢爐子出事了,一定又要氣惱一場。”
“黃七哥,你還是勸王綱首先想想,怎麽和家中解釋觀音院的錢爐吧。”
她笑着轉身,随意指了指鴨築山方向的天空,
“那觀音院,本來是他用為王老綱首祈壽的名義建起來的吧?”
一道灰金的濃煙,在夕陽在冉冉升起。
正是觀音院的方向。
黃七郎他曾經陪着王世強去看過那四座錢爐,自然一眼就瞧出了起火的地方。
事已至此,他只能一咬牙,一拍胸膛,勉強笑道:
“大妹子,這事兒我就替王賢弟作主了,以後這事兒咱們就不用再提了。”
他心裏明白,她這樣說的意思,反倒是放了王世強一馬。
“當初的婚事,那是王賢弟對不住你。大妹子,這事兒我是一直反對的,就連他叔叔王老綱首也是反對的,你去打聽打聽就知道,這事傳開後江浙海商大半都反對。但一則,王賢弟他已經成了婚了,二則他那性子是拿定了主意,任誰也勸不動呀——”
他咬了牙,把王世強賣了出來,
“你知道,他如今也不是以前的王賢弟了。外人不明白說是他攀附樓家。但我清楚,韓參政看重他。他在韓參政面前說一句話,比樓老大人說十名都挺用。樓家将來借重他的地方才更多。”
季青辰何嘗沒有暗中打聽這些消息,但畢竟不及黃七郎更知道內情,如今聽得黃七郎抱怨,也細細琢磨着。
“但他不講道義,卻和咱們這些江浙海商沒關系——”
黃七郎深知她的性情,半點也沒提北伐的事情,把肥厚的手掌一擡,
“他以後是要向官場上走的了。四明王家的那些叔伯如今都指着他,只盼着他将來叫王家祖宗得追封。別看王世亮那小子蹦跳得厲害,但連他的嫡母如今也不敢太明着和王賢弟作對了——但江浙大半的海商們,以後還是要靠海吃海。”
她也微微一笑,擡手和他輕擊了三掌。
“大妹子,咱們可就說好了,他以後再不敢提娶平妻的事情,你也別在這東海上壓咱們的價了。”
這三年,江浙海商們鋪進唐坊的貨還是一樣地賣得好,卻會比往年賺少了五分之一的利。
究其原因,不過是因為唐坊不動聲色提高了進坊各種費用。
泊船費,倉庫租位費,卸貨費,租騾驢費等等不一而足,就連坊裏的蔬菜和酒的價格也随之提高。
甚至最近一年,季氏貨棧還突然提出,因為江浙海船進港時帶進了泥沙,引起河道淤堵,增加了唐坊的清理難度。而且,唐坊還咬定這樣下去會損害河道使用壽命。
所以,每條進港海船按貨重,加收了一筆環境保護費。
這些錢每一筆都很小,但日積月累就讓江浙海商們交得愁眉苦臉。
她也知道,王世強最近幾年在江浙海商裏的風評不太好,但即使這樣,也擋不住他得了四明王家第二個綱首之位。
畢竟,江浙海商這十年東海上的獲利,全賴他當初協助建起唐坊的先見之明。
而她,燒了觀音院的錢爐,不過是也是提醒他:
就算他已經身為綱首,又成了韓參政府中的謀臣,但他違旨走私宋錢到扶桑,私下和太宰府主官勾結印僞-鈔的事,她可是清清楚楚。
“自是如此。黃七哥還是勸他一句,以後再到我門上來胡說八道,就不是四座錢爐子可以說得過去了。要知道大宋的言官也是很喜歡無事生非的。”
“那是,那是——”
黃七郎暗暗抹汗。
他陪着王世強三次上門逼親,每次回去後王世強都折損了一大筆生意,。
最要命的一次,王世強在扶桑下關口沉掉了四條海船,淹死了一百二十匹戰馬。
誰都知道這是她對求親的事還以顏色。
只是這一回四座錢爐子的事,幹系不僅是王世強的生意和聲譽,而是韓參政的官聲了。
黃氏貨棧這幾年不斷地為她轉運金砂、海珠,把這些源源不斷的錢財暗暗通過各種渠道呈獻進韓參政府,支持北伐的各種準備。
他比王世強更清楚:
她雖然遠離大宋,東海卻攔不住她點點滴滴的經營。
她在明州、泉州等港口安排的分棧點雖然小,卻消息靈通。
他更知道,她對韓參政府的關注有多密切。
可恨是王賢弟不聽他的苦勸,當初非要和樓家結親,更要命的是王賢弟脾氣頑固,那時他心中負氣的時候,連提前知會季青辰都不願意。
按他黃七郎的意思,就算是鄉下村男村女鬧分手,好歹也要當面互罵幾句。
說不定還要把互贈的帕子、布頭劈面丢對方臉上,叫上同村的兄弟姑姨再踩上幾腳才算是了結。
王賢弟真不願意娶她了,也應該在訂親前寫封信,差個親信回唐坊告訴她一聲。
賠罪挨罵也都擔着,才算是個誠意。
沒有這樣不聲不響就成了婚,就把四年的情誼一筆抹了的。
做不成夫妻,難不成以後也不要做生意了?
畢竟是太年輕……
“謝家箭樓,還是多謝王綱首。”
她微微一笑,沒再有什麽言語,順手拿起了挂在鼓架邊的望遠鏡。
從剛才起,就一直有螺號聲從箭樓傳來。
她從鏡筒裏看向了唐坊外的海面,還有不斷傳出螺號的兩座箭樓。
黃七郎知道,只要她收下箭樓,就一切好說,不由得就松了口氣。
至于她手上的望遠鏡——他早就見過季洪衣上拴着的鏡片,更清楚她內庫作坊裏做出的望遠鏡,所以見怪不怪。
他也把手搭到了眉頭上,望向了海面。
唐坊入海口之處,尖礁密布。
海船要從東海進入唐坊停泊,入港口外僅有不足兩條海船并行的一條狹窄航道,是可以安全通行的。
所有海船只能沿着安全的航道,從兩座小島之間駛過,才算進入海港。
那兩座名為小島實際上是大型島礁的據點,已經被謝國運占據,島上昂然聳立着兩座九層木拱塔樓,樓頂各有人影屹立,手中箭光銳寒。
正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不經過這兩座箭樓,就不能進入唐坊。
而她的唐坊甫一開建,雖然有四明王氏協助,卻偏偏又惹來了臺州謝氏。
臺州謝國運雖然晚了一步發現唐坊,無法再插手其中,但那位畫風奇怪的謝十三公子,卻仍然憑借着犀利直覺,搶占了先機。
他在海面上搶先建起兩座箭樓,掐住了唐坊進出的海道。
如此一來,就算他做生意的本事只有被王世強痛宰的份,他卻奠定了臺州謝氏在東海上屹立不倒的地位。
更要命的是,他又憑着不要臉的賄賂,用重金換來了扶桑國的公文。
公文裏居然把這兩座島實封給了他這個異國人。
而這位喜歡畫工筆美人圖,琴棋書畫無一不通的世家公子,這位瞞着家裏在唐坊養了十二名外夷小妾的謝國運,本是臺州謝氏裏最得寵的嫡出子弟。
他也是所有宋商裏,唯一以宋人的身份得到了扶桑土地的人物。
只不過,她和王世強在吃驚他占地建樓的手快之餘,同時對他萬分鄙視。
他與她萬萬沒有料到,他這般出身的謝家嫡出子弟,居然唯利是圖,沒節操沒底線到讓人忍無可忍,原因卻是:
謝國運為了得到扶桑國主授地的那封公文,為了死賴在那兩座箭樓上舒舒服服和唐坊分帳,他居然改了名字。
他瞞着臺州謝家,瞞着他家二房裏謝氏叔祖謝老大人——這位叔祖曾經出仕為參知政事,可謂是朝廷中副宰相——謝國運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扶桑人的名字:
鳥飼二郎。
她的腦海裏,不由自主就回響起了季辰虎的聲音
“阿姐,我們改姓吧!像謝國運那樣,把季氏改成虎飼,龍飼,鳥飼,什麽飼都好!”
她分明還記得當時聽到這些話的震驚。
還有她心裏,對謝國運沒皮沒臉,不做好樣子的痛恨。
她更記得,當時季辰虎橫眉環眼,把扶桑國地圖重重鋪在她面前的樣子。
“阿姐,平清盛一直重病,你不也覺得他離死不遠,死後一定會有內亂?唐坊并不是沒有奪占九州島的能力。阿姐,我們趁他們內亂時徐徐圖之。如果有機可趁,咱們再搶占幾個四國島上的封國。接下來,他們自相殘殺的時候,我們如果能趁機推進到本州島平安京城附近的話——到時候我們改姓平氏,把家譜一直修到神武天皇什麽的身上,像平清盛一樣挾天子以令諸侯也沒有什麽不可能!”
平清盛,也是自稱為前前任扶桑國主的私生子,才有名份主宰扶桑二十年。
然而那時,聽到自己弟弟所說的,清楚明白要入侵扶桑的謀劃,她簡直要懷疑她是不是又穿越了。
她這十年辛苦,只是想不受欺負地和大家夥兒一起吃飽穿暖,過好日子罷了。
“阿姐,你忘了我們爹娘都不記得自己姓什麽,只叫你阿大,叫我阿二,姓季不姓季有什麽了不起?”
她試圖冷靜下來,向季辰虎這個親弟弟說明唐坊沒有海船,又拿出二郎買來的中土歷代史書,舉出戰例,想說明騎馬陸戰和海上水戰并不一樣。
他能橫行九州島、四國附近海域和濑戶內海,但如果登上了扶桑最大的本州島,唐坊裏會騎馬的只有他一個人,而他也根本沒真正參加過馬戰。
然而他卻用更實際的眼光一一反駁了她的理由。
扶桑內亂,唐坊這裏要錢有錢,要糧有糧,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
要麽戰,要麽逃。
她只能以退為進,勸他學習騎射、兵法之術。
又連蒙帶騙地哄着他,說是等她的內庫工坊裏仿造火器成功,再為他多制一些,将來未必沒有堂堂正正沖殺戰場,定鼎扶桑的可能。
她的拖延之計卻又被他駁了個落花流水:
“阿姐,你居然這樣糊塗!?北宋有火器不也早就亡國了?勇力不足為恃!宋國的兵書雖然是出海禁品,但我早已經弄到手了。那上面都寫着步步為營,不戰而勝為之上。我們在扶桑是外人,當然不能妄想一步登天——”
她只記得他反複不斷地糾纏着,勸說着:
“阿姐,我們改姓吧!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二郎的那些認祖歸宗的虛話不能聽!他讀書讀傻了,才會想回大宋!我們在扶桑有唐坊,退能保立身之地,不看外人的臉色。進能等待時機,未必沒有在扶桑裂土稱王,自立一國的機會。回大宋我們什麽都沒有了——阿姐,我們改姓吧!”
面對如此難堪的局面,她曾經無數次地後悔。
她後悔,在那三年辛苦為奴的時光,在用漢字佛經教他粗淺識字之外,沒有功夫再教他更多的她自己都不太在意的古代禮儀廉恥。
姓季,于她而言是理所當然。
十年前在燒村流浪的路上,她曾經聽着季辰龍這個堂弟,講述過他們的姓氏、名字。
那時,她從季辰龍這個小漁村裏村長的兒子嘴裏聽說這些時,在發現她還可以和前世一樣繼續姓季時……
在那一瞬間,她在心中閃過微微欣喜,清晰得到現在也沒有忘記。
只可惜三年為奴,時光易逝。
出寺回家之後,她又忙于建立唐坊,與宋商來往,與扶桑人搶地盤,她完全沒有想過要像李先生家一樣,在家中擺上一個李氏牌位。
就算完全不記得祖宗的名字。
這些年,她曾經無數次後悔,她應該像李先生一樣,帶着三個女兒每日向牌位晨昏磕頭,回憶李氏祖上光輝歷史:
李氏祖宗在宋高祖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披身之前,曾經中過一次狀元。
他們家的祖先,曾經在被篡奪的後周柴氏王朝裏出仕,曾經是後周朝最後一個誓死不降,舉家逃到扶桑的狀元公……
到如今,李氏三姐妹還時常以此為傲。
論起家族歷史的清晰,北坊坊民大半是近二百年才逃來的宋民,所以他們普遍比南坊坊民多識字,會說漢話。
而北坊裏家學最好的,當然就是李家了。
她甚至都想過,如果當初送到李家收養的是季辰虎,而不是二郎季辰龍……
因為這樣的假設不可能成立,所以,她只能日日面對三郎要求改姓的糾纏,啞口無言……
她不能不疏遠三郎季辰虎。
她不能不切斷他的財源,阻止他召兵買馬。
阻止他和扶桑關東的謀反貴族暗中聯系。
就算她也不同意二郎倉促歸宋的提議,就算她也認為唐坊無法置身事外,她也要壓制三郎。
她也要壓制,當初随他從南九州島遷來此地的南坊上萬之衆,二千餘戶的坊民。
畢竟,他們中的大部分,已經如汪婆子一樣把切身利益牢牢捆綁在三郎身上。
南坊裏上千的強健坊丁,在這十年與北坊的內鬥中,他們無形中已經成為了季辰虎的私兵。
要解開這個死結,她只能擴大八珍齋仿制品的山寨生意,日以繼夜地籌集巨木和錢款。
她不斷尋找可以秘密建船的港口,加快建船的準備。
同時,她也不得不暫時接受泉州陳氏的提親。
沒有了王世強的支持,她壓不住馬上就要成年的三郎,她需要讓坊民知道,即使沒有了四明王氏,她在唐坊也不會被兩個成年的弟弟壓制住。
就算季辰虎是他的親弟弟,只要他不改變入侵扶桑的念頭,她就不會把坊主之位交給他。
三郎七月初七就要行成年禮了,她必須得為血氣方剛的老三打開一個新局,寬闊廣大得足夠他橫沖直闖。
否則,他真會在成年禮上說出改姓的混帳話。
——她絕不會答應。
041 姐姐女流
更新時間2015-1-30 12:00:50 字數:3632
“咦,大娘子你看——”
守在三樓樓梯口的小蕊娘,突然吹起了哨子。
她從天空裏招下了一只從海面上飛回來的鹁鴿,看着鴿腳上的信,笑道:
“大娘子,是海蘭姐姐她們傳信回來了。”
今天,正輪到李先生的小女兒李海蘭當值,率領坊中的漁娘們出海捕魚。
而大娘子一直在等待着李海蘭傳來季辰虎的消息,等她傳來五十裏外大宋船隊的消息……
然而螺號聲不斷傳來,三長兩短反複不止。
季青辰心中一驚,和同樣詫異的黃七郎對視一眼。
她沒有先去管那傳信,先是撫平了思緒,再次舉起了望遠鏡。
她看向了鴿子飛來的海面。
就連黃七郎也順手從鼓架上取了另一架望遠鏡,仔細遠望着海面。
要知道,三長兩短的螺號從十裏外的小島箭樓上響起,一直是大批宋船入港的信號。
那位國使的座船,居然從五十裏外開撥了?
從她所站之處望去,圓簡裏的灰藍色天際線,已經被三四十艘龐然船影切割得支離破碎。
半金半紅的圓日夕陽半懸在了碧綠色的帆頂後,陽光在九桅海船一層層黃木艙舷上,勾勒出色調鮮明的光影。
螺聲中,還有唐坊漁娘們操縱的平底漁船們,歸航回家的美麗身影。
一千多條尖頭小漁船,左右延綿近一裏地,看得到深藍起小白色的印花布頭巾飛揚着,如海面下起了漫天輕雪,踏浪而來。
船上的捕漁少女們搖橹追風,夾送着遠道而來的巨型船隊。
她甚至不用望遠鏡,都能看得到一艘艘九桅海船之頂,高懸着雲錦大旗,其上的白底墨字大如圓月,随風烈揚。
“宋”。
銀鈎鐵畫,遮天蔽日。
她不由得悄吸了一口涼氣。
盡管是如此聲勢,船隊正中,最顯眼的卻仍然是停立在巨船船頭的一名男子人影。
五條并列的雄壯福建海船正中,他一身緋衣,外系雪披,身形挺撥至極。
斜陽落輝,他頭頂束着的彎腳黑漆幞頭,幞頭被夕陽染成豔紅血色,雪披掩映着赤焰霞光,讓他整個人都仿如一柄剛從戰場上退出的嗜血寶劍。
鋒利傷眼。
“那就是樓雲……”
她心頭微震。
一瞬間,她在心中完全推翻了她對樓雲的印象。
盡管知道他曾是軍職出身,但那副《紅袖添香圖》給她的印象太深,所以她從那畫中成形的印象卻是:
樓雲此人,必定是風-流不羁的書生。
海面平闊,樓雲的眼光在火光中何等犀利。
即使沒有望遠鏡,他在樓船船頭,遠遠地便看到了唐坊高聳的水門間,是九街九巷沿河整齊排列着低矮板屋。
将晚的霞空中,因為四角的望火樓上同樣傳來陣陣的鼓聲,街巷間的守夜火把一同熄滅。
海天之間,只有一座三屋樓高的貨棧平臺上依舊燈火通明。
他一眼便看到了,平臺頂上,站立着一位白衣綠裙的高挑女子。
因為隔得太遠,看不清她的面容。
然而,他卻瞬間就認定她必定就是那位唐坊女主。
霞光漸滅,海面上夜風吹過,那一抹綠裙如同煙籠一般,淩結在夜空中,飄渺而不散。
這冷凝的綠煙,仿佛就是他所知道的那名季氏女子。
她身世零薄,本應該在世間輕易飄散,卻又頑固得生存下來。
歲月流逝,遠隔着茫茫大海,她鮮活而閑逸地坐在了陽光青簾間的廊板上,烹起了那一爐柴屑茶香。
他甚至能在夜光中,看到她耳下那一對琉璃花蕊珠墜,在風中滴溜溜地急轉着……
這就是陳洪央求他,求他登岸保媒,為陳文昌求娶的女子?
他心底暗藏的疑問重新升了起來,不自覺還帶上了一絲冷惱: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陳文昌與她真沒有私約?
陳文昌僅是因為性格從容,才斷然拒絕了江浙海商提出來的新親事?
僅僅是因為他樓雲在這一次被江浙海商暗算後,一直沒有回擊的步驟,陳文昌才退回畫像,袖手旁觀?
甚至,他懷疑的并不是陳文昌。
他只是清楚地明白,那季氏女子既然敢伸手到太後壽禮中,她難道會在季陳兩家中聯姻的大事中沒有算計?
要知道,她已經被悔過一次婚了……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
“大人。”
樓大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他沒有回頭,仍然凝視着遠處那女子的身影,只是問道:
“季辰虎答應了?”
“他說,他不習慣在女人面前說瞎話。別看他姐姐聰明能幹的樣子,實際上她身子弱,風吹就倒的,吃不得苦受不得氣。他只要說話聲音大一些,她就要吓死了。況且女人頭發長見識短,沒志向沒別的喜好可寄托那也是她們性子單純的地方。他姐姐就是女人脾氣,盼着身邊人多熱鬧,所以才喜歡做坊主。他這次回坊動靜大一些沒問題,但他只回去向阿姐伸手要錢。其餘的,你自己看着辦。”
“……”
樓雲終于把眼光從那抹綠影上挪開,轉頭看向了樓大。
樓大也是一副極古怪的神色,顯然也是完全不明白季辰虎的眼光是怎麽回事,只沖着他委屈苦笑道:
“大人,以小人看,他還真不是說瞎話。他是真覺得他姐姐是個紙紮的燈籠,他喘氣的聲音大了些,他姐姐就能馬上完蛋。”
說罷,樓大的眼光也不由得溜向了夜空中那女子的身影,喃喃自語道:
“說不定,那位季大娘子就是體弱多病的品格?”
他為了能讨好樓雲,趕緊提前抄了兩遍《論語》,自覺全身上下都是書香、墨香,說話都要透出個文氣。
“……聽說他們三姐弟的父母都是十歲時染病而亡,也許他姐姐也曾經病重,才讓他如此小心。”
樓雲半點也不為所動,淡然吩咐着,
“既然他是怨她姐姐切斷了他的財源,逼得他到東海上來打劫,那就讓他回去要錢,這與他想做坊主也就是一個意思,你告訴他,其餘我自然能辦好。”
樓大聽得兩人談妥,只覺得送走了一個**煩,頓時神色輕松了起來,叉手道:
“是,大人。只不過,聽說王綱首已經回船了,還帶來了太宰府負責禮儀的藏人将,請他來查看國書。只不過,王綱首卻遲遲沒有來進見大人……”
樓雲不在意地笑了起來,道:
“不用理會。傳令下去,待會等戰火一熄,就在唐坊五裏之外海面結連環船陣。本官要月下擺宴,請扶桑國主的那位使臣式部丞與會。”
樓大一聽,頓時明白。
在這樣的國宴上,王世強他自然會帶着太宰府藏人将過來赴宴。
說罷,樓雲轉頭再看了一眼遠處那抹綠影。
“你去傳話,也請那位唐坊的李海蘭李姑娘與會。”
他一邊舉步走回了艙中,一邊叮囑道:
“你記着,如果叫我看你們在國宴上不知自律,見到美人就嘻鬧調笑,損了大宋朝廷的顏面,就全都給我滾回峒寨裏去。”
又淡眼看住了他,
“——你也一樣。”
樓大縮着腦袋應了。
唐坊內,樓頂上的季青辰目送着樓雲的背景消失在了甲板上,不由得皺眉沉吟。
“看來,他暫時沒有進坊的打算。”
這位國使大人,有些難纏。
三郎季辰虎也不見蹤影。
“大妹子,你可不要小看了他。”
黃七郎當然也知道。她對樓雲的所知,最直接的也還是那兩幅畫像。
雖然她必定也搜集了明州、泉州、廣州三地市舶司提舉主官的背景履歷,他還是提醒道:
“樓雲這人雖然是科舉出身,今上四年前登基時第一場殿試裏親點的探花郎,又出身于明州樓氏世宦一族,但他可不是名文士。他十四歲到江浙一帶投親靠友之前,只不過是西南夷折沖土司府附近部落裏,一名有漢人血統的夷奴。”
她微微點頭。
她心底清楚,正是因為樓雲的這種出身,她自然地願意相信他會對唐坊有所幫助。
至少他的這種邊夷漢人的身份,只要她應對得宜,他應該更能理解唐坊建船的需要。
雖然她已經找到密港,但建船需要的準備太多了。
“這些日子在船上,我也和他有過交往,果然不是個尋常人。他十六歲加入淮北軍中,冒死潛入金國境內聯絡山東義軍,立功受封八品軍職;二十歲棄武學文,六年後金殿題名——”
黃七郎說到這裏,咋舌間不掩嘆服之色,卻又可惜此人偏偏要和王世強作對,
“要說他這半生,不到三十歲,恐怕就已經經歷了好幾回的脫胎換骨。以我看,此人心志極堅,城府不可窺測——”
她當然明白。
由西南夷的夷奴出山,十四歲能獨自生存下來還不算是極難的事,真正難的是他能重新溶入大宋漢人的圈子,被明州樓氏接受為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