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郎到扶桑女人家裏過夜的事情……
那藥汁一揭開,門邊上的小蕊娘已經瞪大了雙眼,用小手掩住了半張的嘴。
她雖然只有十歲,從小在坊學裏已經學過人體基本結構和宋人的草藥知識。
近半年,她又跟着季媽媽她們親手熬了無數副藥,所以她已經嗅了出來:
那藥汁裏的氣味,一嗅就知道,這副藥是坊裏媽媽們時不時會煎給例-假不調的成年姐姐們吃的藥。
說是可以化淤通經,對坊裏哥哥們的摔打淤傷也有療效。
而且,如果其中一味藥劑量放大,這副藥就成了偶爾會煎給懷孕婦人用的猛藥。
所以要用得很小心。
同時間,汪婆子心中一閃,全身都哆嗦了起來,她終于也猜到了這是一副堕胎藥。
她總算明白,大娘子剛才一手掀翻了松子露,勃然大怒的原因。
她掙紮着站起來,蓋上藥匣,扯下腰間的藍色花紋雜錦汗巾子,把藥盒包得密不透風。
“……大……大娘子放心,老婆子一定把這事兒辦理利利索索,幹幹淨淨,絕不叫三郎知道,也不叫外頭的扶桑女人拿這事兒來訛詐三郎——”
她狠狠地吐了口吐沫,
“扶桑女人喬模喬樣,不成婚禮就敢結夫妻生孩子,勾搭着外頭男人給他們送糧、送衣,要說她肚裏一定是三郎的種,老婆子死也不信!”
“……原來媽媽也是個明白人。”
她終于起身,從屋裏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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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绫子裙邊在她腳沿起伏,透出深海裏冰冷的光。
院子外面的人倒也罷了,躲在門邊上的小蕊娘不由得就滿臉驚訝,看向了季青辰。
她年紀小,不如汪婆子那樣一點就透,但聽了這幾句對話,也明白那藥匣子裏是一碗要拿去給坊外的扶桑女人的猛藥。
但要是扶桑女人真像坊裏嬸嬸姨姨們一樣懷了孩子,可能還是季三哥的寶寶,她可不想看到大娘子和季三哥反目成仇。
然而她也并不上前。
大娘子把藥給了汪婆子,必定還有別的安排。
“我還以為不過幾年的功夫,媽媽倒不明白什麽對三郎好,什麽對三郎沒半點好處了。”
她站在廊上,淡淡說着。
扶桑和中土風俗不同,沒有什麽媒婆聘禮,男女之間的關系是男方走婚到女方家成親,過夜到天亮後就離開,入夜了再來。
生下的孩子也是由女方的家族撫養。
就算是國主宮中遵照的是代代傳過來的漢禮,皇子也經常會送出宮給外祖父養大。
所以平清盛才可能以外祖父的名份,受封為太上皇。
這些婚俗,汪婆子身為媒婆比她更清楚,她也不需再向她解說。
她只關心季辰虎不要在這節骨眼上給她惹麻煩。
她彎着腰,在廊邊坐下,看了眼包好的堕胎藥,拉着了汪媽媽皺紋橫生的手。
“當初我年紀小,無力照顧弟弟們,多虧媽媽伸出了援手,我心裏一直不敢忘記。三郎在我這姐姐眼裏雖然是個好的,但自打爹媽死後……”
她記憶裏的季辰虎,總是八九歲的模樣,孤單坐在已經開始發臭的父母屍體身邊。
他笨拙地用燒糊的魚粥給他們喂食,依舊以為他們總會醒來……
她腦海裏并沒有那十歲女童太多的記憶,所以幾乎記不清季辰虎那不要命的蠻橫大膽,是天生如此,還是因為他在那座腐屍處處的小漁村裏,為了等待父母親人蘇醒,從極度恐懼中生長出來的扭曲性格。
她蘇醒時,分明看得到他眼底空空的茫然,仿佛有什麽早已經崩斷。
但她那時根本無力安尉這個抱着她的脖子,狂呼亂叫的可憐男孩子。
她只是憑本能跳起,奮力推開了他,狂奔跑遍了整個村子尋找活人。
而季辰虎只會端着快要發臭的魚粥攪草藥追在她的身後,用她根本聽不太明白的古漢語和扶桑土話喊着一些話。
她後來也知道,他是又急又喜讓她趕緊吃藥,吃了就不會生病了。
在她最後确認自己詭異重生,穿越到不知道什麽年代,什麽國家後,她也顧不上季辰虎。
等她終于發現,除了恢複基本理智找不到別的活路後,她能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安慰這個孩子,而是搜尋火種,要燒光整個村子。
前世裏的SARS傳染病在全國爆發時,她在打工的廠區裏經歷了那種随時會被傳染,會病發而死的恐懼。
這把火燒起起來很快。
要不是季辰龍——找到草藥幸免于難,卻餓得無力的二郎——他聰明到一聽到動靜,就爬到了出村的唯一路口,她連二郎也一起燒死了。
“三郎向來是孝敬媽媽你的——”
她苦笑嘆息着,收斂了心底因為季辰虎在坊裏、坊外不斷給她找麻煩的惱怒,
“媽媽得空了和他說說,早些成婚罷。否則許姑娘冷了心不要他了,他再到我跟前來鬧,我也是幫不了他的——”
汪婆子挨了半日的訓,再聽了幾句家常閑話,也不由得含了淚,道:
“何嘗不是這樣?可自打……自打他搬出來單過之後,手裏的銀錢總不夠花用。許娘子喜歡的若是花兒粉兒也罷了,偏偏要的是天竺古琴、吐火羅弦子這樣有價無市的稀罕物。三郎一時手上短了,沒法子買給她,就要和三郎哭鬧,三郎也是煩悶得很——”
季青辰聽她說起“搬出來單過”的事情,知道她還是在說分家,便也看了她一眼,道:
“媽媽好好勸勸他罷。他少去外頭胡鬧,踏實在家瑞安頓下來,許娘子也未必就如此為難他。他少虧空些,這回也不用趕在裏老會查帳前到外面去撈錢,三四個月都回不來——白讓媽媽擔心。”
許淑卿是三郎撿回來讓她養在家裏的。
她帶過她三年,只覺得這女孩子因為許家裏的一些舊事而沉默寡言,她雖然不懂醫學,卻覺得這孩子有些前世網絡上說的兒童自閉症或者是工廠抑郁症的樣子。
但後來她漸漸開郎起來後,卻真是模樣美麗,乖巧可愛。
對她而言,許淑卿遠比季辰龍和季辰龍兩個男孩子貼心許多。
不提現在的小蕊娘,整個唐坊裏,最得她喜歡的人就是許七娘子淑卿。
所以她半點也沒想過:
乖孩子許七娘子,會和混世魔王季辰虎一起到她面前來說起訂親的事。
至于他們這幾年,季辰虎到外面去**一次,許七娘子就敢到東坊找個年輕英俊的宋商,彈琴說曲,一起玩上半晚上的事,更是讓她瞠目結舌。
她不知道他們怎麽鬧成這樣,也不知道他們怎麽湊成一對,就更不知道季辰虎當初怎麽突發善心,把那只會一個人縮在狗糞堆裏滾糞團子的許七娘子撿回來。
王世強數次讓她管教許淑卿,然而她屢屢解釋他不肯多聽後,她也有了些厭煩。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種種小事上的厭煩,才讓她在三年前,得知左平受王世強所命暗中來了唐坊/她知道他是到駐馬寺中來查問她的過去時,也只是冷眼旁觀。
至于許七——打從聽說了許家的舊事,她就不太知道要如何和許七娘子相處。
這位許家第七個孩子生下來時,她的父親——南九州島小村子裏的許家老爹,因為小女兒出生時克死了親娘,就從村裏的巫祝嘴裏得到警告。
為了不讓上頭六個哥哥和親爹繼續被小女兒克死,許老爹從鴨築山裏抱回了一條還在吃奶的小野狗,讓它和小女兒訂了娃娃親。
這樣才能沖煞氣。
和小野狗拴在一起養大的許七娘子,來到季家後,居然還能慢慢恢複原狀,其實她并不明白。
她只是見着這小女孩子是一個字都不會說的樣子,平常也只有一條老母狗陪着她,三郎偏偏又蠻喜歡她的樣子。
所以,她也就時不時地對她說話,想引起她的反應。
開始。她僅是說些家裏家外的瑣事。
因為許七雖然沒有反應卻也沒有排斥,她就漸漸地養成了習慣/
到了後來,面對一直沉默的許七,每當她有了煩惱,有了對前世裏的思念,有了對這一世各種無法忍耐的情緒時,她都會對着沉默的許七娘子唠叨上大半個時辰。
她會對着許七,說着前世裏的各種事情,直到心情變好。
說難聽些,許七娘子其實是她的情緒垃圾桶。
即使是面對着王世強,面對這一世的兩個弟弟,她也會維護到底的垃圾桶。
結果,許淑卿三年後,變得開朗活潑了起來。
也不知道她記不記得當初她唠叨過的那些話,但許七既沒有和她說起來,也确實從沒有和任何一個人,包括季辰虎提起過。
而她,也終于習慣了這一世的生活。
她不再需要一個情緒的出口,能獨自把一切默默消化在心裏。
此時的季辰虎便也将滿二十歲。
十五歲取名為淑卿的許七娘子,也是十八歲了。
她不僅唱得一嗓子的好歌,也經常和坊裏的兄弟姐妹們一起,劃船出海。
去年,那條老母狗也已經死了。
它被她的親爹誤以為是小公狗而撿回來,忠實地陪着許淑卿渡過了十七年的歲月,而現在陪着許淑卿的,則是它的後代。
是它當初被季辰虎一腳踢出唐坊,結果大着肚子回來,生下的一窩小狗崽子。
038 黃家主母
更新時間2015-1-27 12:01:28 字數:3459
“他如今大了,不用聽我的了。這也是他自立門戶的時候。等他把日子過安穩了,許姑娘和媽媽你們,自然也就安穩了。”
汪婆子見她事事清楚,自然沒有話說。況且,她那老耳朵也聽到了院門外李先生和外人停駐的腳步聲。
即便她心裏仍然想着,想求大娘子早些把季辰虎找回來,也不敢再開口,不敢勸她向四明王氏借船,出海找人。
更不要提,勸她和王世強談和了。
她小心翼翼抱着藥匣子,嗫嚅着道:
“老婆子明白,眼前這送藥的事最要緊,我立時就去。但今兒初一。大娘子,裏老會查帳的日子已經到了……”
“這回出海,團兒也跟着三郎去了。眼前送藥的事,媽媽讓寶兒陪你走一趟。免得他閑着無事,在坊裏糾集着街坊兄弟,鬧着要出海去——”
她知道汪寶兒鬧事,汪婆子偷坊牌都是因為裏老會初一開始查帳。
南坊裏,季辰虎不在無人作主,他們也無力去補足虧空。
她的眼睛掃過她懷裏抱着的藥匣子,道:
“媽媽可仔細着,別送錯了地方……”
“是,是……大娘子放心……”
聽着她言語裏的不滿和彈壓,汪婆子心裏着急上火,也暗暗害怕。
她現在也顧不上擔心季辰虎回來知道後,要和大娘子翻臉。
她只知道,季辰虎要是在外頭有了個扶桑孽種,還是謀逆罪臣的女兒所生,這可是了不得。
要是西坊裏的扶桑商人知道這件事,他們立時就會拿住把柄,想盡辦法栽在三郎頭上。
就為了方便他們的生意,方便日後和唐坊在生意分帳上要勁擡價。
萬一真到了如此境地,讓她汪家三口死上一百次,也解不了大娘子的心裏之恨。
當初建坊時,吉住商棧可是給大娘子下過絆子。
那時大娘子離開唐坊,跟着幾個有交情的小宋商去九州島、四國內地游說各地領主們,她想讓他們支持廢除鴻胪館官辦貿易,派商人到唐坊來低價進貨。
沒料到,留下來繼續開河道季辰虎就在這個時候再次南下,為汪婆子徹底報仇後,他還一次搶掠回來了上萬的坊民。
坊民人數的暴增,直接促使了十二條河道加快建起。
接着,就是兩坊坊民分利不均,季辰虎和季辰龍差點兒兄弟相殘,兩坊坊民也險些火并了起來。
而她特意留下來看場子的黃七郎,本應該幫扶着兩個年輕弟弟,讓這場禍事消無形,然而黃七郎偏偏就是在那個節骨眼上,被太宰府捉走了。
吉住貨棧買通太宰府,以走私之名拿下黃七郎,要斬首示衆。
多虧王世強适逢其會,押船到了港口。
他那時雖然不是綱首,他叔叔卻是,所以他以大宋海商綱首的名義從太宰府裏手裏要回了宋人船丁黃七郎。
王世強不僅救了他的命,還和他結為了異姓兄弟,出資支持他開辦了黃氏貨棧。
而後,便是由黃七郎做中,引他認識了匆匆趕回來的季青辰……
從此,坊裏不許和扶桑人私下做生意,更不許和扶桑人通婚的習慣,就變成了明令禁止的坊規。
想到她這裏,汪婆子這做娘的也不由得暗罵着團兒、寶兒嘴碎。
這兩個小子,無事尋事地喜歡胡說,在三郎面前提起那扶桑女子如何的出身平安京城裏的攝政世家,如何的精通漢學,如何的會寫漢詩彈漢琴,又如何的溫柔美貌。
此女的父兄,因為謀反大罪被平氏下令斬首後,她孤苦無依……
呸!她老婆子從南九州島到北九州島,見過的女人比打過的魚蝦都多,還從沒見過誰家女子的美貌能和許家七娘子相提并論!
瞎了眼的兩個小畜生!貪新厭舊的下作種子!
什麽扶桑世家女子,窮苦落泊時都不忘記端她的臭架子,一座破院子風吹就倒,整齊鮮亮的衣裳都沒有一身。
落泊成這樣了,身邊還要養着奶娘、三四個侍女外加雜役、家臣。
這有什麽稀罕,她不就是吃着三郎的米,使着三郎的錢,和三郎玩些欲擒故縱的手段?
呸!
都是她老婆子年輕時玩剩下的!
也只有她那可憐見的團兒、寶兒吃這套,也只有坊裏那些毛頭小子趕着去上這個當。
至于三郎——三郎的心思,打從十年前,汪家靠他保住了打漁的那片小小海面後,她就再也沒有費心去猜過。
三郎說什麽,她汪家三口老實聽着就是了。
否則,哪裏有現在的好日子?
“大娘子放心,寶兒跟着三郎久了,掄棍使刀的本事都也學到了一二成。”
她只能喏喏聽命,附和着道:“再叫上二三十個坊裏的小子,管叫那女人在老婆子手上把這藥喝得一滴不剩—”
“媽媽明白就好。”
她的聲音終于也平淡了下來,
“我會讓裏老會等三郎回來後,再去查帳的。”
喜出望外的汪婆子再不敢言語,連聲應了,抱着藥匣子逃也似地溜了。
“蕊娘——”
她喚了季蕊娘,使了個眼色。
小蕊娘早猜到她還會有別的安排,便會了意,轉頭從角門而出去。
她要去知會季媽媽,讓人跟在汪婆子身邊去照應。
院子外面,眼見得汪婆子铩羽而去,李文定就準備進院子了。
只不過,黃七郎剛知道了三姐弟分家鬧事,季辰虎在外面和扶桑女子暗結珠胎的小道消息,卻還在愣神。
季青辰的聲音從院子裏響起,笑問道:
“是黃七哥來了嗎?”
“是,大娘子。”
聽到她的聲音,李先生連忙從袖子裏取出財貨單據,又拉着黃七郎走了進去,他嘴上還說着,“大娘子,贖人的財貨老夫已經打理清楚了,還請大娘子過目。”
至于黃七郎,就算是這幾年她和王世強翻臉後,黃七郎進貨棧也是從不需要通報的。
畢竟季氏貨棧裏還有他的暗股,就連王世強也不太清楚。
“黃七哥這些日子沒在,嫂子反而寫了信過來,倒要給我說親事。”
她起身站起,含笑相迎。
她和黃七郎相識已久,算得上是一起發家的貧賤之交。
他幫着她辦的,都是一些實實在在她急需的事情,所以他跟着王世強上門來逼親時唱的黑臉,她并不在意。
而黃七郎的老婆,那更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十年前,黃七郎雖然也動了心思和她一起做走私生意,但她一個十歲小女孩實在也不能馬上說服他。
只當互相先交個朋友,認個老鄉。
他收了她手上積存的二十袋糧食,搭上東家的船轉手在高麗賣了。
結果等他第二次從大宋來的時候,除了上筆生意該付給她的錢一文不少,黃七郎就已經拿定主意,還召上幾個有過命交情的船丁兄弟。
他決定大家夥兒湊一湊,一起出錢出人出命,要和她聯手了。
她一打聽,卻是黃七郎回去問了老婆的主意。
而黃七郎的夫人王氏,在經歷破家之禍之後,她跟着黃七郎偷渡黃河,九死一生從西夏國逃到大宋。
在那之前,她本是西北一帶西夏國裏,走沙漠駝隊生意的漢商的女兒。
黃七郎一聽老婆要給季青辰說親事,拍着腦袋大笑了起來,道:
“她在家裏閑着無事,除了幫我打理生意,就是忙着給你相看金龜婿。王賢弟偶爾來我家吃一回飯,她也是從不給他好臉色看的——大妹子,你別看她也姓王,和王賢弟如今聯了宗,認了親,以姐弟相稱,她心裏還是向着你的。”
她笑而不語,對于黃七郎的老婆,她當然是極佩服的。
除了當初敢說服丈夫,和她這樣十歲的小女孩聯手走買賣,王氏打一開始和她季青辰接交時,就是精明至極。
她在明州城,時不時托人送些明州、泉州的精致小蜜餞、小首飾給她,就這樣不着痕跡地和她結下了交情。
偶爾還托她盯着黃七郎,不要讓他在扶桑打野食。
這倒也罷了,打從她滿了十三歲開始,也是在她認識王世強之前,王氏就已經在大宋張羅着給她夫婿。
她不時就讓黃七郎拿着年輕端正的海商子弟畫像,成堆成堆地送到季家小院裏來。
她寫過來的信裏,也是把人家祖宗八代的家財、人品說得一清二楚,順便還向她嘆息一下:
年輕後生真是有才又有貌,溫柔體貼英俊潇灑,比起黃七郎這樣要長相沒長相,要身家沒身家的肥頭大耳糙漢子,實在是好上了一百倍。
這樣隐晦地提醒她千萬別看上黃七郎,防範于未然。
平常管制丈夫的手段巧妙,又不着痕跡。
黃夫人王氏,實在讓她這樣在前世裏還沒有談過戀愛的女子,只能仰慕。
更何況,王氏還不動聲色地,直接替黃七郎掌握了她季青辰最在意的西北駝隊和商路。
因為這位黃夫人,她在唐坊隔海收到的消息。西北方面的情報,這些都比王世強從黃七郎手上拿到甚至更詳細,更周到。
一手硬一手軟的手段,黃夫人王氏用得是爐火純青。
只能讓她羨慕不已。
要知道,比起黃七郎和王氏一年只能團聚一兩個月,王世強經常大半年大半年地住在唐坊,不回明州,她這愣頭青也時不時會和他争吵。
接着,就是王氏感激王世強的救夫之恩,親自到四明王氏拜見王世強那難纏的嫡母。
結果,她轉眼就和王家聯了宗,換了貼,和王世強成了同族同姓的姐弟……
聽到這些事,她也已經波瀾不驚了。
再下來,就是黃氏貨棧的生意做大後,王世強力保黃七郎成為了江浙海商綱首之一。
說起來,黃七郎本就是西北水手出身,在江浙也只是一個赤貧船丁起家的。
然而從當初和她合夥走私,到他成為大宋十七家綱首之一時,不過是區區十年。
黃夫人王氏居功至大。
這樣想起來,黃七郎在扶桑從不養小妾,也不見他打野食,實在都不算是稀罕事了。
今天,她當然知道他的來意。
從她從平安京城得到消息,平清盛已經病死後,她就穩坐釣魚臺,不愁王世強不退讓。
她從一開始,也就沒打算和四明王家徹底翻臉,雖然她強奪回唐坊産業後,已經算是毀了當初的建坊合契。
至于她命季洪火燒觀音院抓到王世強把柄的事情,只怕現在,這件事還沒有傳到王世強和黃七郎的耳朵裏。
039 謝家箭樓
更新時間2015-1-28 12:01:49 字數:4083
不等黃七郎說起王世強去太宰府的事,她接過李先生手中財貨單子,匆匆一掃,便點頭看向李先生,道:
“天晚了,也是擺飯的時候,今日在貨棧裏叨擾李先生了。”
李定文當然巴不得她留下來,也好多多探聽一下接下來她心裏的打算。
他連忙應了,接過她點了頭的贖人單子,轉身去吩咐人備飯。
她又看向黃七郎,留客道:
“黃七哥下了船就沒有吃過飯吧,白辛苦了這些時辰,就在我這裏用一次便飯。”
黃七郎當然是一口應了。
至于還在外面等着求見的左平,他聰明地提也不提。
他黃七郎受托,是來說兩家的生意。左平這樣的貼身小厮來求見,當然是為了替公子和舊相好來說私情了。
他可不想摻合進去。
本來就是晚飯的時辰,季媽媽早就在後面備好了飯。
李先生便也省了心,一起留了下來。
廊前寬板放下了四**綢墊,擺下了四張紅漆六角小食桌。
食桌上面除了白米飯、胡餅、青精粥三樣主食之外,還有四碗熱氣香騰的各色海味炒菜。
最後,外加一大瓷碗的骨頭水湯,浮着透亮清油。
餓了一餐的小蕊兒忍着口水,看着大娘子端碗取勺,開始用湯。
主客黃七郎和陪坐的李先生也開始用飯,她連忙伸筷夾起了自己桌上的胡餅。
她強捺着想兩口吃光的沖動,塞到嘴裏小小咬了一口。
新打稻米粉蒸出來的清香溢了滿嘴,不僅讓她的胃舒服了,也讓她小小地感嘆着:
山裏的田莊開出來了,糧食豐收了,她才有天天能吃餅。
吃到撐死,也不會被罵。
黃七郎瞥了她一眼,知道季青辰說正事時,也讓這小丫頭在一邊聽着,他便也不在意,斟酌試探道:
“大妹子……”
“黃七哥,王綱首怎麽又突然轉了性子,讓你來了?”
她放下湯碗,笑着開口。
他聽她直截了當,并不含糊,頓時大喜。
她果然還是明智沉穩,分得清輕重,知道做生意就是要以和為上。
就算因為被悔婚丢了面子吃了虧,現在又不叫她一定嫁過去。
只要繼續做生意,她總能把這虧去的份兒十倍百倍地補回來,他連忙道:
“平安京城的亂子大了,他知道以你的性子,一定是早就知道消息,你一定提早準備了唐坊裏的糧食。”
他用筷子指了食桌上極為豐富的飯食,
“你現在這樣若無其事,當然是已經有了自己的糧源。所以王賢弟知道,你是不需要他在耽羅島已經替你準備的一萬斤糧食了。”
少了糧食做要脅,王世強當然就會退讓。
黃七郎倒是佩服他見風使艙的本事,沒死擰着還要用季老三來威脅季青辰。
想必也是知道樓雲不是那麽好對付。
王世強更擔心要脅下去,反倒把她推向了樓雲那一面。
他又笑了起來,道:
“大妹子,我雖然是背着他,替你在大宋運來了糧種,但他也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作不知道罷了。只是他萬萬沒料到,你真的在鴨築山裏開出糧田來了——”
“他果然是見機得快。”
她當然更清楚王世強的性情,也是微微一笑,并不提糧田的事,“他那嫡母的小兒子,看來絕不是他的對手。”
“大妹子,王世亮進坊的事兒你也就是要落他的面子,難道還能真和那小子聯手?他連七月裏的季風吹向哪個方向都還分不清,還提什麽做綱首?”
黃七郎不在意地咧嘴一笑,壓根沒把王世亮放在眼裏。
自然,他這樣識趣的人,也不會提起:
剛才進坊時,他看到了季洪帶着坊丁把王氏貨棧的碼頭被圍了個水洩不通。
他只是皺眉道:
“九州島築紫,這裏雖然向來是平安京城流放謀逆罪人的地方,但最近,我也是頭一回聽說攝政世家出身的扶桑人被押到此地斬首,子女被流放。看來果然亂了——”
他說的,當然就是季辰虎養在坊外的扶桑女子。
他又想了想,試探問着,道:
“三郎他,想出去自立門戶?他不想娶許七娘子了?”
他向來是知道,她那兩個弟弟不比常人。
季辰龍和季辰虎,就算是沒有她這樣的姐姐做榜樣,都一直是要強的很。
季青辰和這兩個弟弟的相處也奇怪,近不近,遠不遠的。
說她是端着長姐如母的架式,但也不見她管教他們。
只要不妨礙唐坊的生意,她也由着他們任性;
說她是只要賺錢就好,卻也不像。
二郎暗地裏未嘗沒有縱容季洪這類人在坊中橫行,好擠兌南坊坊民。
三郎就更是覺得,老天第一,他第二,阿姐是個女人他懶得和她計較,其餘的人包括二郎都得在他面前趴着才是順眼。
她也會發起怒來,該打的打,該罰的罰,再當着全坊的面把季辰龍和季辰虎臭罵一頓,叫他們适可而止。
反倒是許家的七娘,因為是養在季家唯一的女孩子,季青辰還是和她親近。
更何況,許七如今雖然搬回家裏和老父親、哥哥們同住了,她那六個哥哥可全都是坊裏的好手,坊丁的頭目。
許家六兄弟,向來都是三郎的左膀右臂。
他們和汪婆子家那兩個還沒有成年的小家夥,不是一回事。
“許淑卿是他自己想娶的,将來他們鬧成什麽樣子我也不想再管,但是——”
她嘆了口氣,頓了頓,才開口,
“既然平清盛已經病死,他就不能再在外面給我找亂子。”
“平清盛病死?”
一直靜聽着的李先生措然色變,唇邊帶笑的一掃而光。
黃七郎直接就從跪坐着的小廊道上跳了起來,叫道:
“這消息無誤?安德國主只有三歲,平清盛死後,他怎麽坐得穩!”
“自然是真的。”
“大妹子,你怎麽這樣不着急,扶桑內地要是打起來,萬一把唐坊卷進去……”
黃七郎頓時明白她對季辰虎憤怒何來,此時,她卻只是微笑。
他便知道,這畢竟是她唐坊自己的事情,他只要想着怎麽和王世強回報就好。
——僅是平清盛已死這一個消息,就不枉王世強當機立斷地退讓了。
他沉思着坐下了來,李先生也低頭繼續用飯。
他們不約而同地思索着:
這戰事一起,不論是唐坊還是宋商,生意都不太好做……
季青辰卻一定早有安排。
王世強退讓的時機,還真是把握得分毫不差。
但這東海上的生意……
坊外的陳家……
小蕊娘瞅着三位長輩心不在焉的樣子,飛快把食桌上的飯食掃去一大半。
她起身進屋,要去為大娘子倒茶。
山裏新摘的武夷山茶葉還沒有泡開,果然就聽得外面大娘子起身。
她聽着大娘子的腳步方向,應該是和李先生、黃東主一起去了貨棧前堂。
這時,她也聽到季氏商棧樓上的暮鼓聲敲響了起來。
季青辰提裙而上。
三層走馬樓,二、三層裏堆的全是貨物。
頂上的小平臺上,架着唐坊的晨鐘暮鼓,正由夥計敲響。
鼓聲從海面上遠遠地傳了出去,附近打漁的坊中漁娘們,就算離得再遠,也能聽到這召喚回家的鼓聲。
晚潮将至。
飯後茶已經飲過。
李先生在前堂處理着贖人的事,她和黃七郎說着話,一起站在三樓平臺上,遠望大海。
“大妹子,這是謝國運親手寫的讓渡文契,把唐坊外那兩座九層箭樓讓渡給你。”
見得夥計告退,他便從袖子裏取出了一封讓渡文書,遞給了她,道:
“王賢弟親自去臺州謝家,拜見了謝家退仕在家的老大人,和他說通的。”
“謝家箭樓?”
就是唐坊外的九層箭樓。
她微微有些意外,黃七郎苦笑道:
“王賢弟這回從明州來,本來也沒想第三次來求親。他早就準備了這份禮物,想和你說和的。只是沒料到那位樓大人太厲害了些,逼得他沒有辦法。”
他看似在說泉州陳家這一回進入東海的事情,其實也不然。
他和王世強份屬至交,當然知道樓雲在艙房裏挂着她的畫像,偏偏又讓王世強看到的事情。
但他卻絕不會說出來。
這些男人間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事,他向來是不和季青辰提的。
經過他老婆十年不懈的灌輸和熏陶,在他眼裏,她實在還是十年前的小姑娘,帶着兩個弟弟一起混飯吃的可憐見小女孩子。
得讓他能幹又好心的老婆替她相看個金龜婿,她這輩子才算熬出頭了。
“大妹子,當初你說要停了山寨貨的生意,我還但心你惹怒了江浙那些海商們。如今看來,你也是算定了他們會把這些帳都算到福建海商頭上去?”
黃七郎雖然也是江浙海商,走的貨物卻是獨一無二的西北貨。
他吃的是獨門生意,唐坊停産山寨貨,于他沒有損失。
“黃七哥,我哪裏有那樣的本事?我只是覺得,既然他們要回東海,一定會讓我停下八珍齋的生意。我當然也只能先做準備。江浙海商們對我的不滿,他們也當然要擔待一些。”
她笑着一語帶了過去,沒提拖上那位樓國使墊背的事情。
他通過佛光寺,接二連三向駐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