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我給他三天的時間,他如果能一舉拿下唐坊,再來提扶桑之事吧。”
說話間,他轉過身來,看向樓大,微笑着,
“大丈夫立世,本該志向遠大,豈能如婦人女子般,只顧眼前?”
樓大在女人面前挪不動步,心心念念是妻妾成群,但耍手段對付起敵人,卻是一點就透,頓時笑道:
“是,大人,小人這就去問他,難不成他還想永遠躲在姐姐的裙子底下?”
樓大匆匆而去。
樓雲獨立船頭,側目再看了一眼唐坊所在的方向。
他回想着畫像上那唐坊女主在廊道茶霧後的朦胧身影,便也知道那季氏雖然生長在邊夷島國,卻和西南夷山中的女子完全不能相提并論。
他也在心中思索着:
他與其為陳家出面和這難纏的夷女打交道,還是扶季辰虎為坊主,更為方便。
只等季辰虎願意為他所用,為他姐姐訂下婚姻,他再出面接她上船,保了這次的大媒。待她與陳文昌同回泉州,他自然會在陳家大宅為這對新人親自主持婚事。
何等的順理成章……
如此一來,将來她夫妻和睦,兒女成行,這季氏再與夫君說起當初,說起與王世強的口頭婚約,她想起年少天真時這一段無疾而終的悲傷舊戀,便也不會再有怨言了吧?
說不定也有一日,他樓雲辭別泉州回返京城,臨別時,少不了在陳家宴飲游園。
也許,在席中飲酒送別時,他也能不動聲色地和陳家走海的當家男子們說笑,略提一句普陀寺中的扶桑游僧,說一說夷島深山間那些蠻夷的風俗。
傳到內宅她的耳朵裏,她應該也早已不會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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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當然也會明白:
多年前,離開的舊戀即然不會回來,又何必追問他離去的原因……
他的嘆息聲落到了海浪中,随波湧進了唐坊河道。
坊中大街的季氏貨棧大堂裏,東側是櫃臺財神,中間屏風虛隔,西側客室的桌椅擺設,都是宋畫裏的式樣,坊中會木工的坊民們按她的的口述打制出來的。
六張長腳束腰高幾桌和十二張靠背椅。
二椅一桌,整齊排列,每張高幾桌上都擺放着一盆從大宋運來的白瓷盆春蘭花。
背後的三圍廳牆上,也挂着一副長長的《清明上河圖》仿制畫。
這是開坊時王世強送來的賀禮,所以季氏貨棧從一開始,就用全中式的風格搏得了宋商們的好感。
“大娘子,今日查帳的帳目,老夫已經準備好了——”
季氏貨棧的大帳房李先生,是季辰龍的養父,又是坊中極少數本來就讀書識字的坊民。
他雖然被鬧事的坊丁們圍了一整天,仍然是神色淡然,見着她進門,早已經迎了出來。
她也不等他說完,便道:
“貨棧裏的事,你作主罷,我到後面去歇一歇。”
汪婆子的事情,當然還在是後院裏處置才方便。
不提季辰虎打劫宋使惹來的麻煩,這陣子三郎住在南坊大屋,在坊裏坊外暗中惹出來的事,她還得一件件地替他打點清楚。
免得起了禍事還不自知。
“是,大娘子,老夫一會把贖人的財貨打理明白,就把單子送給大娘子過目。”
李先生頭戴曲腳幞頭,身形格外高大,唇下三絡濃黑長須,再配上紅光滿面的臉龐,頗有幾分關公燈下讀春秋的斯文。
別提他在唐坊裏是難得一見的不是從坊學裏走出來的真正讀書人,就算讓他站在樓雲的公廳艙裏,和秦從雲這般的三榜進士,還有市舶司裏那些舉子、童生們出身的屬官們混在一起,他也有幾分幹練吏目的樣子。
他身穿玄色光綢長袍,腰間懸着串玉,年紀已經上了五十,雖然妻室早喪,這十年的日子卻越過越好。
有了季二郎辰龍做養子,他在坊中無人不敬,膝下當爹又當娘養大的三個女兒,更是蘭心惠質,個個盡心孝順老父,他當然是舒心順意。
坊丁的鬧事,他只當是小孩子的氣急敗壞。
三郎的事情他向來不會多言,只等大娘子親自來處理。
眼着看季青辰不看帳目,擡腳就要一直向後院裏去了,他連忙又追上一句道:
“大娘子,王小綱首和黃東主離開季家後,就出坊去太宰府了。以老夫看,從平安京城逃出來的那位式部丞應該是從濑戶內海入東海,找機會上船求見了宋使,他随身也許還帶着扶桑國主的國書,所以王小綱首才會去太宰府查對。”
“扶桑哪裏還有國主?不是只有所謂關白攝政大臣平大相國嗎?聽說平安京城裏傳出的謠言是,天下除了平氏族人,全都不是人……”
她毫不在意地笑着去了,他便也沒有再多言。
他也知道,扶桑京城裏當權的平氏一族,在扶桑已經是民怨沸騰。
“天下除了平氏一族,其餘都不是人”的平氏族人自誇之語,他聽到耳中也是搖頭以對,但畢竟和唐坊無關。
唐坊人不是扶桑人。
她對西坊扶桑商人的戒備,坊中人都是一清二楚的。
所以在拿不準她的心思前,他并不想胡亂開口說起扶桑的內亂,免得被她誤認為是二郎季辰龍的意思。
至于她此時到季氏貨棧的原因,他當然明白。
她一來是給貨棧解圍,把汪寶兒那些小混帳們吓走,二來,也是為了等三郎的消息,她去後院,是表示把季氏貨棧給了二郎後,坊中公帳就不再由她公然出面查問的意思。
他當然是為二郎歡喜的。
雖然不是親姐弟,但季辰龍這十年一心輔助這位堂姐,回報她的教養之恩,為開坊立下了汗馬功勞,誰說這坊主之位不該是他繼承?
也只有汪婆子那糊塗老娘們,才敢混鬧!
她也太貪了些!
他捋須斜眼,看着汪婆子提裙跨進了貨棧大門。
032 養母汪氏(上)
更新時間2015-1-21 12:01:49 字數:2908
汪婆子年紀也不過四十多,腰背挺直,頭昂得比公雞還高。
李先生卻知道這一回她免不了要吃癟。
為了把今天的查帳鬧黃,她居然還敢偷拿坊牌給王世強。
大娘子在心裏,只怕是已經把這混帳婆子丢進板船,直接淹死在深海裏幾百回了。
不過這婆子深知季青辰偏愛宋服,又被大娘子安排做了唐坊裏唯一的媒婆,她居然也花了心思,托人打聽了大宋媒婆的打扮。
此時看她走進來,雖然因為急跑而神**狽,但她頭戴黃冠子,額頭貼着兩朵豔紅花勝子,灰衣藍裙上套着紫色綢背子,腋下夾着青油傘子。
要不是**帶大兩個兒子,她一雙大腳實在已經不能再裹,聽說她都恨不得按宋畫裏一些大宋女人的稀奇習慣,把自己的腳也裹上一裹。
說不定更讨大娘子的歡心?
所以,她也算是上唐坊裏獨一無二的人物了。
她這身打扮在坊裏一站,配上她那在海上吃四方的麻利嗓子,怕是比坊裏青春年少的漁娘們,更招宋商們的注目。
李先生一邊腹诽着一邊觑着她。
她一張皺紋初生的臉龐,還看得到兩分的姿色,只要一看眉眼,任誰都能知道她年輕時的潑辣。
按說本來是老街坊,當初她帶着兩個雙胞胎小兒子遷到小漁村裏時,他因為妻子病逝,做爹又做娘,實在不知道如何養大三個女兒,還動過兩家合做一家的念頭。
多虧三個女兒不願意,他才沒娶這貪財的破家精!
她一手撚着腰間藍白花的雜錦汗巾子,正拭着汗,露出了右腕上三個渾金镯子,撞得叮當直響。
見他不屑地看了過來,她頓時就向地上重重啐了一口,叉腰罵道:
“看什麽看?!別以為三郎沒回來,你們一夥子就敢欺負到我老婆子頭上來!三郎回來,絕饒不了你這雜毛老匹夫——!”
她的罵聲直傳到了門外,怕是整條中坊大街的坊民全都聽得一清二楚。
也不管李先生臉色發黑,她轉了頭,夾着油傘,扭着屁股直接向後院裏去了。
滿屋子的夥計也沒一個敢去攔她。
“……你們去後頭候着,等大娘子吩咐。”
李先生在這坊裏,連大娘子都要對他客氣幾分,季辰虎無事也不會對他大小聲。
鬧事的坊丁也只敢在外面圍着。
他向來只受過汪婆子的惡氣,卻唯有忍着。他知道季青辰身邊還跟着季蕊娘和季媽媽,便也只召了五六個夥計跟過去,随時等她的差遣。
免得汪婆子撒起潑起來,幾個壯漢都制不住。
——分家後,大娘子把南北坊的帳目都集中到了季氏貨棧,三郎手上有卸貨的上千條板船,還有上百家鋪面生意,正常用度是絕不缺錢的。
但他這些年的習慣都是直接伸手,想要什麽直接在貨棧裏拿什麽。
後面的帳目都是大娘子默默掏錢補上。
如今他又瘋了頭,有了買兵器、買铠甲,暗地裏在坊外收納扶桑山賊、海賊的興頭。
這些事情要花的錢,那就像是流水淌一樣地停不住,給他個金山都不夠。
所以這一回,他們南坊裏的虧空可不小,全等着三郎做一票買賣回來應付七月初一的查帳。偏偏在這節骨眼上,今天就是七月初一了,三郎卻居然被國使當成海盜拿住了。
李先生獨自在前堂裏撚須沉思着:
來者不善。
大娘子不知道會如何應付這位大宋國使。
以大娘子的性子,難道會為了救三郎而去和王世強握手言和?
實在是絕不可能。
“李先生——”
門外卻又有夥計上前來,悄聲在他耳邊禀告了兩句,讓他微微一怔,神色古怪,反問道:
“王世強差他的小厮左平來求見大娘子?”
“是,李先生,要不要禀告大娘子?”
李先生心中疑惑,王世強明明有季辰虎之事可以做要脅,只需要坐等唐坊上門求助就可。
如今不過一轉臉,他居然派了親信左平送上了門來求見,這分明是示弱求和之意……
他怎麽突然起了好心?
“陳家的管事有沒有回消息?”
他沉吟問着,陳家進坊的管事當然是由他來招待。
送那管事出坊到現在也有一兩個時辰了,只要那位國使大人有意為陳家出面保媒,答應登岸扶桑下榻于鴻胪館中,陳家船上帶着的海上傳信勃鴿随時會遞信到坊中。
王世強突然改**度,難道不是因為陳家的原因?
“陳家并沒有消息,只有王綱首出坊上船前,差了左平來求見大娘子,您看這事情……”
出坊上船?
王世強應該是從太宰府出來後,才改變了主意,他是得到了扶桑內亂的消息?
李先生思索着,他是唐坊大帳房,對扶桑的內情當然比宋商們知道得多,但這坊裏真正知道扶桑國這一場內亂情況如何的,就只有季青辰了。
突然間,他恍然大悟。
大娘子早就知道王世強遲早會退讓,所以才不急不忙呢。
前堂裏,李先生遇上的意外還沒有傳進後院。
季氏貨棧三層走馬樓的後面,季青辰已經走進了舊居。
後院裏仍然是和她獨居的季氏小院一樣,蓋着低矮的板屋。
板屋五間相連,屋前打井,左右栽種的桑樹和瓜棚。但滿院子裏綠意,遠不及季家小院裏茂盛,。因為此地已經是唐坊中心,在這片不能生長的鹽堿地質上,還能見到幾片綠葉就已經是不容易了。
至于老街上的季家小院,卻是建在了駐馬寺所在的鴨築山的餘脈上。
那裏土質還算肥沃,才能生長出濃意成蔭的綠意。
分立南北兩側的板屋都密閉着,只有中間的正屋敞開。推拉的紙隔門裏,看得到裏面一座小小的,三分之一人高的落地青竹二折宋屏,當門立着。
地上鋪着的玉白色香草地席也和季家小院裏一樣,還是多年前季家三姐弟親手編的。
建屋時沒有多餘的錢來置辦這些,他們一起到鴨築山上割了香草,到如今近十年過去,仍然保持得有六分新。
地席上,除了矮幾、矮櫃、矮屏,還随意丢着四五個紅色高麗綢坐墊。
開坊時,這裏本是他們三姐弟議事休息的地方,如今分到了二郎名下,算是他的家宅。
按她和李先生的商量,等他從高麗回來,季辰龍也是成親的時候。他和李先生小女兒李海蘭的婚事定下來了,到時候就把這幾間屋子翻修一新,做他們的新房。
屋前高出地面三尺的木廊道,也同樣黃柏木所鋪。
因為二郎去高麗前還是住在季家小院,并沒有像季辰虎一樣負氣搬家。他的東西只有五六百卷的書冊搬了過來,放在北屋裏,其餘的居家用具都還在季家小院。
所以這五間屋子,大面上還是原來的樣子。
中間正屋是季青辰坐歇議事的地方,就連屋外廊柱角擺放的一只透明小沙漏也留在了原地。
那是王世強送給她的,她曾經十分喜歡的小玩藝。
而當年她從吉住貨棧裏千金買來的西洋玻璃片,本也是四明王氏從福建海商手裏換來,又轉賣給扶桑海商的。
夕陽下,沙漏裏的細沙,悄無聲息般地流逝着。
她在廊下脫了木屐套,提裙上了廊,步入屋中。
繞過了當門左側的宋國青竹半尺席地屏,她在屏後側身跪坐了下來,面前是一張半舊黑漆矮長幾
屋後兩扇撐窗半啓,晚霞映入,模糊看得到矮漆長幾上立着一張一尺高的黑漆牌位,上面寫着兩個宋體的陽文漢字:
天地。
青竹小矮屏阻擋着二十裏外的海風,屏內地席上擺放着高高的藍布面戶冊和帳冊。幾絲海風漏吹,薄脆的米黃色戶籍書頁散發着竹紙的清新,在霞光斑斓中,随風翻卷着。
翻開的頁面上,露出了豎排簡體的字跡。
最上面那一頁,打前寫着的三個名字,依序正是:季青辰、季辰龍、季辰虎。
其下是改姓依附入季氏,成為季氏族人的二百十六戶坊民。後才是坊中各家各姓,以及上下共兩萬餘衆的姓名、年齡、性別、家財、差事、婚姻狀況的清楚記載。
李家的三個女兒,汪家的兩個兒子當然都是緊随在季氏之後登記在冊的。近幾年遷到唐坊的三百餘戶一千多人的漢人匠戶,另有獨冊記載。
她跪坐着,伸手撫過紙面,神情安定。
她的手指從汪婆子汪豔芬的名字上劃過,停在了記載她在坊中職務的幾行小字上:
“媒婆,登記南北坊中十五歲以上男女名冊,引導兩坊十八歲以上适婚男女婚配”。
她還記得,北屋裏屬于季辰龍的那五六百卷古漢書裏,她曾經看過有一句話:
媒氏,天下之判。
033 養母汪氏(下)
更新時間2015-1-22 12:01:22 字數:3161
汪婆子蹑手蹑腳走進後院時,正看到她在屋子裏翻看名冊的身影。
她把脅下的綠油傘子靠在了院門邊,擡腳進門,心裏不由得就是一緊。
想起把進坊腰牌私給王世強的事,她背心的汗又開始滲了出來。
只怕三郎不在家,大娘子翻臉不認人。
“大娘子,老婆子冤枉——”
她的老寒腿如今也不犯病了,提着裙子就沖到了廊道前,還不等她爬上廊道,小蕊娘的身影不知道從哪裏鑽了出來,一把扶住了她,笑嘻嘻地道:
“汪媽媽,大娘子還沒有用午飯呢,這都快晚上掌燈的時分了,您也讓她歇一歇?”
汪婆子下死勁橫了她一眼,知道是故意給她個釘子碰。
但她汪豔芬是誰?
如果不是在大娘子面前,不管誰敢這樣攔她,她早就一巴掌呼上去了,如今對這小蕊娘她卻是心有忌憚。
半年前,季辰龍成年禮後正式分家,三郎不聽她老婆子的苦勸,賭氣搬到了南坊大屋。好在二郎又被大娘子趕到了高麗,沒能趁機讨好大娘子,搶了三郎的坊主之位。
這也讓南坊坊民在沮喪之餘都滿心歡喜:
誰不知道,三郎才是大娘子的親弟弟!
她要是讓季辰龍那個陰險小子,把三郎應得的産業奪了去,她老婆子就不姓汪!
只是大娘子,不知怎麽回事就領養了這小丫頭回家,不明不白地叫她心裏嘀咕。
“大娘子!”
汪婆子一不做二不休,卟嗵一聲就跪到了院子裏,倒把季蕊娘吓了一跳。
不等她回過神來,汪婆子就已經嚎喪了起來,用汗巾子抹眼哭道:
“大娘子,三郎他委屈哇!大娘子還沒有出嫁,北坊裏的人都已經欺到咱頭上來了!三郎他如今在這坊裏哪裏還有站腳撈魚的地方?!”
屋裏的季青辰瞥她一眼,沒有出聲。
她當然早就明白,李先生無論如何都在她面前處下風的原因——這婆子撒起潑來,那就是沒臉沒皮,花樣百出,讓人防不勝防。
好在廊下季蕊娘如今也算見識過了,不一會兒回過神來,她的眼球兒一轉,脆生生地笑了起來,也不去扶她了,仍是笑嘻嘻地道:
“汪媽媽這是在說什麽呢?難不成您把坊牌給了王綱首,是打算讓季三哥早早兒投靠他們四明王家去?将來接你到明州去享清福?”
汪婆子恨不得一口咬碎了這嘴損的臭丫頭,忙着抹淚的右手心裏卻是滲了汗,她知道是大娘子起了疑心,懷疑她挑撥他們姐弟的情份。
這可是要命的時候。
“三郎這孩子,直叫我老婆子操碎了這顆心!大娘子,二郎身邊的那起子黑心狗崽子們,都巴不得他死在外頭哇!”
她立時翻起了舊帳。
論說,她如今在大娘子面前,未必沒有些微的勞功。
媒婆負責安排南、北坊适婚男女的親事。
大娘子定下的死規矩,不論是從母親那一邊算,還是從父親那一邊算,凡是三代之內的血親比如什麽堂兄妹,表兄妹,叔叔侄女,嬸嬸侄兒的,統統不許成婚。
至于以往小村子裏不識字,沒倫常的糊塗男女們,做出來更多沒管教、沒綱常的事兒,嘴上說起來都丢了份。
但只要落在她汪媒婆眼裏,絕不許随便就做起夫妻來!
就算是父女、母子、親兄弟姐妹搭夥過日子,過了十歲那也絕不許住在一間屋子裏!
大娘子的唐坊哪裏能像扶桑蠻夷一樣,連國主大婚都沒有媒聘,還會不要臉皮地娶了自己的親姐妹!
這樣得罪人的差事兒,她辦起來那是雷厲風行,罵起街來管叫敢和她對着幹的人八輩子都在坊裏擡不起頭。
然而她太清楚,她在大娘子面前最拿得出手的,當然還是十年前的事情。
是她收留他們三姐弟,養了三郎在家的恩情。
“王世強那又是個什麽糊塗東西?他是瞎了眼,老婆子可沒有,老婆子就怕他叫外人給說動了,下手把三郎給害了呀——”
她嚎啕着,自問說的倒也不是假話。
王世強當然就是個有眼無珠的糊糊東西。
在她看來,王大官人三年前悔了和大娘子嘴上婚約,娶了什麽大宋官宦家的女兒,那就是沒有成算,少了見識。
但凡大宋官家如何好,能好過大娘子的唐坊?
靠了那十二條河道,每年裏上萬次海船的往來,用那什麽集裝箱碼頭成堆運出去的八珍齋山寨貨——她知道,大娘子表面上簡樸,背地裏積攢的金砂、海珠只怕都已經堆成了山。
只論富庶,連平安京城裏的扶桑國主都比不上她。
娶了大娘子,唐坊裏的金山銀山,東海上的遠洋貿易,不就是他王大官人說了算?
他們王家那個苛待他的嫡母,在大娘子面前又算個什麽?
四明王家的家主來了這東海上,也要對大娘子客客氣氣,敬茶說話。
至于他娶的那位樓氏夫人,出身什麽大宋的官宦世家,代代科舉出身,父子、兄弟、師門、戚友遍布朝廷、士林……
她老婆子雖然聽不太明白,她只知道扶桑國裏做官的那是一代接一代,血脈世襲的差事,什麽科舉不科舉,士林不士林的那是個什麽玩意?
但她卻敢說,扶桑國主家的姬君公主就算廣有田莊,都沒唐坊裏一個尋常姑娘家能穿绫着羅,插金佩玉,妝盒厚實。
大宋的官宦女兒又能有幾件首飾?
王大官人果然是沒娘教的庶子出生,居然拿什麽大宋和唐坊比,實在是太沒有見過世面。
她這些話也不需隐瞞,就在這院子裏罵了出來。
為了在季青辰面前讨好,她忙着把她偷拿坊牌的事情撇清。
季青辰自顧自翻着名冊,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倒是廊下的小蕊娘咂舌呆聽着。
她以前也和汪媽媽想的是一樣,只覺得唐坊樣樣都好,這些日子在大娘子身邊呆久了,卻只覺得汪媽媽圖着嘴裏痛快,居然忘記了:
單是她自已腰下系的裙子,那一條嶄新的印藍色大布裙,她難道不知道是怎麽得來的?
那裙子上從沒有見過的印花手藝,除了大宋能有,其餘東海上的高麗、扶桑,南洋上的海島諸國,什麽地方都買不到。
更不要提比這印花布更獨一無二的稀罕東西,隔幾個月就能有宋商從大宋捎過來……
她怎麽就能一廂情願地覺得唐坊是世上第一了呢?
耳聽得汪婆子罵完了王世強,又罵那些要害三郎的“外人”,連季辰龍也罵了進去,小蕊娘便也開了口,笑道:
“汪媽媽在說誰是外人呢?難道是季二哥和李先生他們?這我倒不明白了,季二哥要還是外人,那季媽媽和內庫裏各位媽媽怎麽說?至于我爹、我娘,季洪大叔,還有我們這些季家的人,倒是真不敢到媽媽面前來站一站了……”
小蕊娘掩嘴笑着,把她的訴苦加誣賴的話頂了回去。
她當然知道,大娘子沒興致聽這些。
汪婆子此時已經偷眼把滿院子仔細瞟了一遍,沒看到大娘子身邊的內庫管事季媽媽。
她的膽子,頓時大了起來。
聽得小蕊娘的話,她老臉一酸,一指頭點向她的額頭,心裏想的是一巴掌把這鬼丫頭扇出院子裏去,嘴上居然還能哭訴,道:
“我的兒,你這小孩子又知道什麽?十年前老婆子一個孤鬼兒**,帶着你季三哥,背着你團兒、寶兒兩個小哥哥出海捕漁,有一頓沒一頓填飽肚子時,你還不知道在哪裏呢?哪裏又知道什麽人心險惡……”
一聲清脆的擊掌響起,打斷了她的話,接着便是季青辰的輕聲吩咐,道:
“來人。”
正哭着的汪婆子一驚,豎耳聽着,果然聽到瓜棚後的角門裏傳來了季媽媽的腳步聲。
她頓時就慌了神,突地也想了起來,季氏貨棧這小院子後面,角門外面本來也有三四間小屋子,專門給大娘子收容的孤身老婦們住。
她怎麽就給忘了?以為季媽媽不在?
當初三郎在南九州島大殺一場,搶了上萬的人口回來。
其中,季媽媽這些老婆子也是其中的俘虜,按她汪豔芬的意思,這些婆子一個個都要趕出唐坊。
只有看着她們在坊外孤老無依,凄涼死去,如此才能消她心頭之恨。
然而這些俘虜卻一個轉頭,在季媽媽的勸說下全都投靠了大娘子,從而保住了性命。
那時,大娘子就安排季媽媽,讓她住在這小院後面。
雖然坊外有四明王家的幫扶,大娘子也是靠着那老婆子的詭計,才平安度過了開坊時最混亂的時節吧?
接着,黃七郎的黃氏貨棧也起來了。
他用大船從金國運了好幾百戶逃水災的漢人工匠進坊,大娘子為了安頓越來越多的人口,便在老街季家小院後面,把幾幢太宰府廢棄的舊館屋子買了下來。
她建起了內庫作坊,供他們居住。
汪婆子暗罵着自己,怎麽一時糊塗,只記得季媽媽做着內庫的管事,卻忘記了這小院子後面也有她的舊居。
她突地跳了起來,一把将印花藍裙子直接撈到了半腰上,露出了下面灰麻麻,屁股上打着補丁舍不得丢的織麻長褲,一溜腳就躲到了稀疏的瓜棚底下。
被迫看到她屁股上紅布補丁的小蕊娘頓時有些目瞪口呆,不由得就伸出雙手,十指叉開胡亂捂住了眼睛,又在指縫間笑嘻嘻地偷看着。
汪婆子顧不上被看了笑話,縮在了絲瓜蔓的斑駁霞影裏。
034 沒有人性
更新時間2015-1-23 12:01:10 字數:3170
“大娘子。”
季媽媽走了進來,額頭上用草汁抹畫的避邪圖符間,是眉下幽深的一雙老眼,
“請用。”
她用六角紅漆小茶盤捧着,呈給了季青辰一盞露飲
白瓷圓口單刻絲的小敞碗裏,熱氣彌漫,看上去是一碗碧綠露飲,茶盤中還擱着一只小白瓷勺子并勺墊。
小蕊娘中午偷吃了小點心,因為惡客上門卻還沒有吃飯。
她咽着口水,果然引來了季媽媽皺眉的一瞥。
她笑嘻嘻地瞅着季媽媽,并不怕她額頭上的碧綠驅邪符。
她反倒知道,季媽媽在後面一定還給她也準備了一碗,待會兒可以填填肚子。
她還記得,汪媽媽以前也經常給兩個雙胎兒子在額頭上畫這樣的避邪符。季媽媽和汪媽媽果然和坊裏的傳言裏一樣,都是南九州島出身的村民。
當年,汪媽媽因為犯神的大罪被驅趕出了村子,凄涼地帶着兩個剛出生的雙胞兒子逃到了沼澤小漁村。
後來,她為了給丈夫報仇,一不做二不休,向養子季三哥哭訴。
她自願引路,如此才有了季三哥南下。
他在南九州劫掠一百多座小村,帶了上萬人口回了唐坊,他還把那一帶原本是宗主一族的汪氏殺了個一幹二淨。
汪氏,是數百年前為了躲避中原五胡亂華戰亂,離開中土的中原家族。
他們帶着部曲、奴口,造船渡海到扶桑。
除了遷進內地和扶桑人同化的一部人族人們,汪氏留在南九州島沿岸的宗族世代傳承。
他們自稱為魏晉時代的山東高門大族。
而南九州島,那一多百座中土遺民小村裏的居民和汪氏也是關系密切。
他們世世代代也口耳相傳,承認自己的祖先多半都是汪氏的部曲、奴口。所以這幾百年來,他們一直都習慣向汪氏納供,奉汪氏為宗主。
而季媽媽既不是宗主一族,也不是部曲奴口,她卻是那些村子裏,世代相傳擁有上百奴口的大巫祝。
清香霧繞的茶飲被季青辰端在手中,似茶似藥。
攪拌着時清香四溢。
汪婆子在瓜棚底下,一口大氣地不敢喘,她知道近半年多來,大娘子多了一個古怪的愛好:
她喜歡親自磨出松子讓季媽媽去熬制,說是松子露清心消火,讓她心平和氣。
自打姐弟三人分家時那一次大吵後,她必是要天天飲一盞的。
否則遲早會被親弟弟氣死!
季媽媽一言不發的身影便又退回到了角門裏,她飲了半盞松子露,看向了躲起來的汪婆子,道:
“汪媽媽也來吃一盞?”
她連忙從瓜棚下探出頭來,陪笑應道着:
“老婆子不吃,大娘子吃,老婆子馬上出來侍候大娘子。”
七手八腳扒開了藤蔓,走到了廊邊,她一把推開了攔着她的小蕊娘。
她正要繼續撒潑嚎啕,屋裏的季青辰也并不多言,端着瓷盞瞥她一眼,笑道:
“媽媽,你們家寶兒如今倒是閑得很。”
汪豔芬一驚,剛擠出來的淚水頓時收了回去。
她心中驚疑不定,已經到了嘴邊的哭罵,也變成了畏縮的陪笑。
她不自覺地吞了一口口水,才道:
“那小畜生是個混帳,三郎不在他連路都不知道走了。飯也不吃地只想着三郎。大娘子放心,老婆子我剛才就給了他兩個大掌巴子,管叫他以後老老實實,不讓大娘子煩心……”
“不煩心,寶兒畢竟不是旁人。他是媽媽你的兒子,又是三郎從小看大的,也算是我從小看大的。我記得他如此也有十三歲了?看着就是機靈的模樣,三郎給他安排了差事沒有?自家人還是要另眼相看才好。”
汪婆子寡-婦帶大兩個雙胞孩子,自然艱辛。
兒子就是她心頭的肉,命裏的根,被人一誇不由得就開心了起來。她又巴不得和季青辰拉家常,說說兩家裏的老交情,她笑道:
“大娘子誇贊。我這當娘的看着,這小畜生機靈倒是不敢說,總算也有聽話的好處。到底是三郎拉扯大的,摔摔打打的,一直跟在三郎的屁股後面讨食吃。我說一句他還要反嘴,和我扯着嗓子嚷嚷,三郎眼睛一瞪,他就老實得和猴似的。他如今也跟着三郎做事。三郎歷練着他,讓他管着河道上的五十條板船,學着替西坊的商人卸貨呢。”
季青辰笑了起來,又抿了一口松子露,臉色更是平緩了,才道:
“耽誤他了。依我說,讓他先做個小管事,打理幾本和宋商們相關的帳目才好——就怕媽媽你舍不得那孩子累着。”
汪豔芬向來是知道,大娘子不好惹的。
所以打從進這院子,她心裏全都是小心翼翼的提防,但這些年來,她自問,大娘子對汪家實在也是沒有半點虧待,經常也有順理成章的格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