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陳文昌風吹兩邊搖的餘地。
“中午用飯後,他會在廳房坐着,寫一篇《游東海紀事》,把昨天的行程都記下來。陳綱首就在廳房裏聽曲,樂清兒姑娘每天下午會被陳綱首召去,唱兩支曲子——”
樓雲當然知道,樂清兒是林竊娘手下的樂伎,陳洪最近喜歡上的美人。
“小人已經給她遞了話,讓她盯着陳公子些。她也是機靈過頭,就敢私下去叩陳公子的門。”
樓雲微怔。
“她這是——?”
然而他也馬上就也笑了起來,“陳文昌倒也有幾分女人緣。”
駿墨顯然也沒料到樂清兒暗地裏對陳文昌有意,借着他的叮囑上門勾搭,好在樓雲沒有怪罪她壞事的意思。
男人麽。
他能安排陳文昌與季氏訂親,還能管着他不**?
駿墨只能歪着嘴,同樣笑道:
“可惜陳公子太呆了一些,門都沒給她開。樂清兒這回碰了釘子,許是她惱了,回去和林行首訴了苦。故意冷了他兩天。”
樓雲聽着倒也覺得有趣。
他在船上,早聽陳洪說起扶桑風情,知道扶桑時興一種肉-妓之外的伎女叫藝伎,擅長以才藝取悅貴人。
而貴人也講究詩情傳達,追求于裙下,等她心甘情願才能一親芳澤。
其實也就是大宋官樂伎的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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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清兒這樣當紅樂伎,當然也深知追求男子需要的技巧。
“冷着他?結果呢?”
樓雲眼中生了一些笑意,随口問着。
“陳公子照舊在廳房裏寫游記,寫完了回房看書,半點也沒有效果。倒是樂清兒自己急了。”
樓雲搖頭,知道樂清兒這美人徹底落了下風,駿墨也在笑。
雖然年紀小,他可比陳文昌還要明白這男女間的道道。
“今日早上,樂清兒沒沉住氣,居然用了任翩翩姑娘的名義,去請了他。這回他倒是開了門,小人以為這回可成事了。沒料到樂姑娘坐了半柱香的時辰,衣衫整齊的出來了——”
樓雲本還微笑聽着,直到這裏,漸漸将唇上的笑容斂去。
“……他這樣坐懷不亂的?”
他不由得沉思了起來。
陳文昌能給任翩翩開門,那是因為任翩翩也是樂伎之一。她在三天前的臺風意外裏,暈了船,還躺在床上。
陳文昌自己就暈船,又學了一些醫術,所以給她診過脈,開了藥。
樂清兒如果去問任翩翩的病情,他确實不會拒絕。
但樂清兒是什麽人?
只是一名官府樂伎。
雖然不是土娼肉-妓,但她們更是才情不淺,容貌出色。對于陳文昌這樣的富室子弟,書院舉子,她們簡直就是偶爾**一次的最佳人選。
在泉州城,樓雲這恩主關心的是市舶司衙門裏的公事,林竊娘這行首催着她們的管弦樂藝。除非惹出了麻煩,誰都不會去管她們和年輕男子私會的事。
更何況現在還是在這寂寞無趣的海船上?
陳洪也壓根不會在意。
她這樣送上門來,是個男人就心知肚明,陳文昌根本不需要顧忌。
“樂清兒出房時,恨得直罵,小人看她是沒得手——”
駿墨何嘗不覺得奇怪,也揣測着,道:
“公子,可見得陳綱首向公子禀告的确是實情,他一向對這侄兒另眼相看,覺得他就算無心功名,卻也自有一番主張——”
樓雲聽在耳中,并沒有多少欣慰,搖頭道:
“他倒是比他叔叔更沉得住氣,只是他也太沉得住氣了些……”
想着陳文昌這樣毫不動心,想着那季氏女子的機變百出,他沉吟着話風一轉,突然問道:
“今天陳家的管事從唐坊飛信回船時,有沒有給文昌公子帶什麽私信?”
“私信?”
駿墨有些發愣。
他只知道陳家管事從唐坊傳帶回了那女坊主的說親條件。
所以陳洪百般懇求,想請他家公子出頭為陳文昌保媒。
哪裏有什麽私信?
不需多問,他就明白了樓雲話中的意思。
“公子,陳文昌那就是個書呆——”
他憋紅了臉忍着笑,沒敢在樓雲面前公然嘲笑陳文昌是個童子雞,比他駿墨還不識**,他只低聲提醒道:
“公子,他哪裏有這樣的膽子?就算有賊心,他哪裏又知道給季娘子遞私信、送香袋玉佩這類的**手段?陳家說親這大半年來,并不曾聽說他與那季娘子有私下書信往來。別的不提,這兩人隔着這萬裏大海呢,有什麽事能瞞過公子您的雙眼……”
但凡男子,對送上門來的美伎不動心,他也許确實是心裏有了意中人,不願意亂來。
但也可能,是陳文昌此人在男女之事上,難得的謹慎。
更可能,他是膽小。
“公子,文昌公子不就是被三天前的臺風吓到了?所以才對這門親事猶豫了。”
樓雲緩緩點頭,也覺得自己的疑心重了一些。
因為這季氏悄無聲息插手了他出任國使的事情,他就免不了要多想想,她是不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都敢動手腳。
“陳文昌現在也知道這門親事,是本官的安排。”
“小人看,确實是如此。”
陳文昌是早就猜到,季氏的畫像是經過了他家公子,才會經由謝國運的親戚落到陳洪手上,再送到他面前。
沒有公子出面,謝國運怎麽可能會随意把閨中女子畫像送出?
當初,那畫像密封在銀泊描花畫筒中送出,封條上面還蓋着謝公子的私印,所以公子他自己也是沒有看過這畫像的。
只怕陳洪陳家主,在文昌公子把畫筒開封前,也沒看過。
想起樓雲問起陳文昌和季氏有沒有私信,駿墨小心翼翼不去看那桌前挂着的夷女畫像,悄聲禀着,道:
“公子,你是懷疑,文昌公子頗為中意那位季娘子,所以才冷落了樂清兒姑娘……”
“他對江浙的親事沒興趣,總該有些原因不是?”
樓雲微皺着眉頭,卻又展開笑着,
“陳洪不是說,陳文昌在看畫像前一直沒有松口,看了畫像後才答應?”
這幾日,他看着這畫像,也覺得确實是一位美人。
陳文昌動心并不稀奇。
“公子,這豈不是好事?文昌公子現在雖然不願意涉入與王綱首的争鬥,那也是王綱首使的詭計,讓他遲疑。但他本對這季娘子有所意動,只要他叔叔再勸幾句,他自然容易回心轉意進坊求親。這樣省了公子多少麻煩?”
樓雲搖了搖頭。
“本官本也以為,陳洪是因為沒有嫡子才對這侄兒頗為看重,如今看來——”
樓雲站了起來,左右踱了兩步,
“陳文昌就算不會經商走海,倒是個一是一,二是二的踏實心性。”
陳文昌這樣沉得住氣,也許并不像他疑心的那樣:
他并不像是和唐坊季氏暗通款曲,早有私約的樣子。
否則他何必半路打響退堂鼓,把畫像退回來?
把她的畫像退給外人,将來娶她為妻的時候,他陳文昌難道心裏舒坦?
只不過……
“他退回畫像,只是告訴本官,看不到本官按約定親自出面支持陳家,看不到本官有手段與韓參政在這東海上一争高低,他是絕不會進坊求親的。”
泉州城的士林清議,對北伐之事左右搖擺,實在是讓人頭痛的事情。
就如這陳文昌。
不見棺材不落淚。
想到這裏,他曬笑一聲,不等駿墨詫異回話,便也不再操心陳文昌的事。
季氏已經是個**煩了。
他吩咐駿墨,讓他多去和陳家那些随船的老管事、老船丁說些閑話。
他們畢竟十年前來過扶桑,從他們嘴裏打聽一些太宰府和扶桑國主的事情,總不會差錯太多。
他也好據此決定,到底能否登岸。
“公子的意思……?”
駿墨領命,卻有些不明所以。
樓雲本沒有登岸的意思,畢竟有秦從雲這個副使在不好公然違抗官家的旨意。
“她這坊主之位,三年前當然有賴于四明王氏的扶持才能坐穩,但王世強成婚之後,她照舊能擠開兩個弟弟獨攬坊中大事,本官總不能太小看了她。”
他瞥了駿墨一眼,
“登岸或是不登岸,本官難道還要聽秦副使的?”
駿墨頓時拍了一通馬屁,在樓雲的笑罵中應命而去後,那看押着季辰虎的樓大才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大人,喚小人來……”
不等他開口,倚坐在長背椅上,閉目沉思的樓雲已經睜眼,沉聲吩咐道:
“去告訴季辰虎,這次他做海賊的事我不會再追究。以後,我也不需要他在唐坊操練坊丁,将來跟我回泉州從軍。你告訴他,只要他回坊後,能馬上把他姐姐嫁入陳家,我會以大宋國使身份,不僅助他當上唐坊之主,還會以大宋天子的名義給他一個九品的武官散銜——”
停了停,他似乎想起來這趟來東海的正事,繼續說着,
“當然,他也要答應本官,除此之外,他為坊主時,也不能再支持四明王家。”
“大人——”
雖然知道扶持季辰虎取而代之,本來就是樓雲的計劃,但樓大卻奇怪樓雲的态度軟化得太快,像是破壞王家的什麽北伐大計還要靠後。
眼前的急事,反倒像是,他要把那女坊主和唐坊分隔開來,然後斷了她的兄弟手足,把她馬上和福建海商捆在一起,免得她攪風攪雨壞了他的大事。
然而他更是苦着臉,道:
“小人也向他說過,只要他跟着大人,唐坊坊主的位子遲早是他的。這樣才不會被他二哥搶了去。但他看着是個死腦筋,粗漢子,腦子卻精明得厲害。他咬死了只有他才是他姐姐的親弟弟,她不把唐坊交給他還能交給誰?他壓根不需要大人支持。就算他姐姐姐不把唐坊給他,他也不願意為了芝麻綠豆大的地盤和女人過不去——”
樓雲本來還皺着眉,聽到最後一句,卻是眉尖一挑,笑了起來,問道:
“他嫌唐坊太小?他想要什麽?”
“他說——”
樓大微一猶豫,在樓雲的目視之下,還是咬牙說了出來,“他說,願為扶桑之主——”
“什麽?”
樓雲雖然已經有些心理準備,卻仍然是吃了一驚。
樓大那年輕英郎的臉,此時皺得像個風幹老桔子,愁眉苦臉地重複道:
“小人問了他三遍,他的回答都是一樣——願為扶桑之主。”
030 唐坊女主
更新時間2015-1-19 12:03:10 字數:3379
樓雲一時間有些怔然,只覺得唐坊這季家姐弟,個個都出乎他意料之外。
長姐在萬裏之外,伸手幹涉大宋朝廷事務。老三嫌唐坊太小想要內侵扶桑,只是不知道那老二季辰龍又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這一回在高麗,雖然知道他在開城城郊的私學裏讀書,頗有幾份文名,也下了貼子過去。只是因為事務煩忙,沒有再次召他相見,畢竟是可惜了。
“大人,他說他今年馬上就要滿二十歲了,要行成年禮了。以往他花錢,都是想要什麽就拿,反正有姐姐平帳。如今已經是不成了。所以他才到海上來打劫。老二滿了二十歲,就被他阿姐趕到高麗去,他遲早也要自立門戶。所以想趁着扶桑內亂的時候,搶幾塊地盤——”
樓雲對“扶桑內亂”的說詞,并不覺得意外。
如果沒有這樣的懷疑,他也不會把那傳信的式部丞将扣在船上,不讓他離開。
秦從雲這樣過目不忘的英才,當時就回憶了他所看過的兩國公文,是明州地方官府代表大宋和扶桑國往來的卷宗。
幾乎所有的公文往來,包括援救對方國民海難事件;
收留、遣返對方國民和海船事件;
商定雙方合法商人資格事件;
還有雙方商人、僧侶們受命傳遞國書事件等交往;
扶桑都是以專管外交部門的太宰府的名義來傳達的,而後再轉到平安京城。
像今日這樣,直接從平安京城派出式部丞,邀請大宋國使登岸,實在是絕無僅有。
事有反常必為妖。
今晚的管弦之宴,請那式部丞出席,他是為了要在席間打聽清楚扶桑國現在的情況,才好決定到底是登岸還是不登岸。
“這是他姐姐的意思?”
他沉吟半晌,才皺眉問道,“趁扶桑內亂搶上幾塊地盤,是他的意思,還是唐坊三萬坊
民的意思?”
樓大一怔,低頭回想了一會,搖了搖頭,道:
“唐坊坊民未必人人都有這個念頭,否則他何必跑到海上來打劫?以小人看,是他自己
的意思——”
說到這裏,他也看了艙窗之外,波濤裏那密密起伏的雪亮鋼叉,“只不過,想必支持他的坊民也不在少數。”
樓雲覺得他見事還算明白,嘴角有了一絲笑意。樓大看出他的褒獎之色,得意把腰背一挺,手按腰刀站得筆直。
他微微閉目,以指尖輕點着扶手,緩緩的道:
“如此說來,應該是他姐姐不肯答應支持他。所以,他才會向我尋找支持。那天晚上我們在小島遭遇時,他不知道我的身份也就算了。天明時他看到船上的大宋旗號了,居然還是不肯離開……”
“是,大人,小人早就覺得他那天答應上船,中了我們的圈套很是奇怪。雖然是為了船上的兵器和铠甲,他獨自上船也太魯莽了些,和他的身手、調配船只的手段不相配——想必他那時,就已經有向大人求助的念頭了,所以才故意中計。”
樓大說到這裏,為免樓雲罵他不會多動腦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又連忙道:
“他那些手下,現在老老實實跟在後面,這三天居然也一直沒有通知唐坊。他們沒有去通知他的姐姐來營救,必定也是早就得到他的吩咐了。”
樓雲總算是贊賞地看了他一眼,笑道:
“好在這季氏姐弟,自己就已經意見不合,倒省了本官來費心——”
他的神色稍稍輕松了開來,沉吟道:
“看來他姐姐不僅不支持他內侵扶桑,恐怕還确實切斷了他的財源,讓他根本無法行動。”
樓大雖然不及他見事快,一轉念也想明白了,笑道:
“大人說得是,所以他也是窮瘋了,才敢圍上咱們這五條大海船——但小人不明白,扶桑這小破島,有什麽值得争搶的?只怕這島上的國主,還不及咱們泉州陳家衣食精致,用度奢華,她姐姐又不是他那樣的強橫男子,守住唐坊只怕已經是力有不逮,哪裏有興致去搶地盤?”
“應該是這樣,我這些年聽到的消息,可從沒有人說過東海上有他這樣的海賊,倒讓我吃了一驚——”
說罷,他站了起來,隔窗看向海面,五十裏外只有海翻浪湧,他微微沉吟。
樓大不由得就揣測道:
“大人,難道她姐姐不把坊主之位傳給他,也不給老二,是打算給別人?所以才逼着他們自立門戶?”
樓雲不由得失笑,道:
“唐坊畢竟是尊奉漢禮,豈能如化外蠻夷一般,不把坊主這位交給親弟,反倒給了外人?你不讀書,所以不知。山東一帶在上古之時一直有在家守竈支撐門戶之長女,與唐坊是一脈相承。本官也沒有聽說,王世強有在唐坊入贅為婿做坊主的意思。難道他甘願丢下大好的前程?況且,她如果疏遠季辰虎,沒有他,唐坊日後如何對外禦敵?”
說話間,他走出艙廳前門,走向了寬闊的甲板,遠望唐坊。
樓大連忙跟了出去,撲目處海天遼闊。
“大人——”
駐守在甲板上的船丁們叉手施禮,一幅幅“宋”字卷雲旗在桅杆上招飛。
旗下是一串十幾顆海賊首級,早已經被海風吹得眼目不清。
這些首級卻是在離開高麗時,江浙海商們趁着人多勢衆,向他請命,龐大船隊駛過高麗航道時,偷襲圍剿了附近幾個小海島上的賊夥。
唐坊航道上的海賊,據說是早已經被季辰虎殺得一幹二淨。
他踏步上樓。
他座下的這條福建海船,是建有四層樓臺的樓船,每一層都有五十名船丁守備。
船上更有他從泉州水師借調過來的一百名水軍兵丁,從泉州市舶司轄下帶來五十名稅丁,還有樓大率領的樓府六十九名家将。
三天前,他在二百裏外和船隊失散,正是靠了這些的手下精兵,才能和季辰虎的五百板船一千坊丁僵持了一夜。
黎明時,用計季辰虎把一舉拿下。
遠遠從樓船之頂望出去,夕陽霞光中,扶桑四島就在五十裏外的海濤之中。
那位式部丞遠從平安京城而來,随身還帶來了攝政關白大臣的書信,卻十分可疑。
他雖然不如秦從雲熟悉扶桑公文,卻也發現了跷蹊。
那位扶桑使者随信還帶來了,另一封文書。
此文書是扶桑國主邀請宋使登岸的國書。
雖然和明州收到過的國書并無二致,寫的也不過是禮貌致意的內容,但上面居然沒有扶桑國印。
正是因為如此,他才下令停船不進。
王世強雖然用下船查驗國書為借口,但也并不是件小事,所以他也在王世強強下船後,讓船隊緩緩前進。
且待王世強去太宰府查個清楚,他才能再行定奪,決定到底登不登岸。
如果魯莽行事,只怕會有損大宋國體,辜負官家厚恩。
他舉步而上,從船頂四樓的樓臺看去,東海唐坊在五十裏海濤之外,遠極而并不可見。
但坊外十裏的海港口,那兩座在海礁上高高聳起的九層箭樓,卻依稀可瓣。
聽說那季氏女子的唐坊建有九門,十二條河道奔湧從門中通過,水門每日寅時開啓,深夜子時才關閉,鐵輪拴吊之聲在坊巷間森然可聞。
坊內為了防備海賊和山賊,操練坊丁三千,守備海港和後山的咽喉要地。唐坊街巷裏,不論男女老少,人人在閑時淡季都要習武操練,按編輪值。
所以坊中可謂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
海商們都傳說,那季氏女子開坊時雖然有兩個弟弟相助,坊中遷來的中土遺民壯丁卻都被兩個弟弟掌握。
她當然需要和宋商交好,與四明王氏結親才能鞏固坊主之位。
但這些年,她通過宋船,不斷把北方金國逃出來的漢人工匠遷進唐坊。他們安頓下來後,她又将其中的壯丁編入坊丁,成了她自己的班底。
如今,她應該已經掌握了足夠的親信。
季辰虎雖然悍勇,無法說服長姐,在這東海上就只能淪為海賊。
“看來,她确實不需要四明王氏了。”
樓雲在心中反複推測。
要論這男女情事,他自問也頗有幾分經驗,見識過的女子各有不同。他自然明白,王世強這回被他激怒下船,又為了阻止陳家和唐坊的親事,免不了第三次去求娶平妻。
他當然也是從族妹的信中,知道他已經兩次求娶平妻的事,但他能不能再娶到季氏,看的不是他們有沒有情,而是她需要不需要。
只看那季氏對悔婚之事平靜三年,悄無聲息用假壽禮陷害王老大人的心性,還有此女為他出任國使推波助瀾的手段,他就知道:
她大半和陳文昌一般,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實在人。
王世強拿不出足夠的交換條件,只怕連她的唐坊大門都進不了。
至于男女之情,他可真沒看出來這一男一女有多少。
各取所需罷了。
所以他才在寫給族妹樓鸾佩的回信中,讓她耐心以待,總有苦盡甘來的時候。
有他這族兄在,王世強這商家庶子,是不必再妄想在正室樓氏之外還娶一位平妻。
好在有了季辰虎,他就有了轉圜的餘地。
否則他絕不會讓王世強提前下船,有功夫去求親。
船上的陳文昌正在等着,看看他有什麽樣的手段,能把陳季兩家的親事定下來,以換取八大福建綱首對他的暗中支持……
沒有這些泉州城中的地頭蛇支持,他要壓制與官家有親的南班宗室,豈是容易的事情?
“陳綱首呢?”
他突然問道。
樓大在他身後,連忙道:“剛用了晚飯,又愁眉不展吃了兩瓯酒,看了半會的帳本,
現在又高興了起來,丢了帳本召了樂清兒唱曲了。”
“……他總算有兩樣好處。”
樓大正不明所以,樓雲嘆笑着,
“陳綱首他眼力好,最重要的是命也好,在外有我替他陳家頂着,家裏也有陳文昌幫扶
着,他雖然沒有嫡子,庶子又不争氣,現在總算也有個侄兒做好臂助。”
他嘆了口氣,看向了遠處海濤中不見蹤影的唐坊,
“既然他們姐弟不合,季辰虎未必不能為我所用。”
031 妻妾成群
更新時間2015-1-20 12:01:44 字數:4767
“大人的意思……”
樓大揣測着他的神色,不知他到底要拿季辰虎如何。
樓雲因為早已經拿定了主意,反倒有心情在船頭久久駐立,迎着海風遠望,權當散心。
季氏手伸得太長,自然讓他不悅,但眼前難道是和這女子計較這些的時候?
有季辰虎在,他未必需要與她打交道。
他遙望着廣闊無邊的大海,看着天盡頭層層湧起的海浪,仿佛是連綿山巒般起伏。
他只是想起,聽說那季氏十四歲時就與王世強相識,大約是十六歲時兩人相戀生情,王世強比她大了六歲,那些年在外走海幾乎都不回大宋的老宅,一年裏倒有大半年在唐坊裏陪着她。
應該是她十七歲時,王世強回返明州準備禀告父母成親。
然而,一去卻不再回來。
樓大聽得他笑了起來,
他正覺得樓雲的笑聲帶着些蒼涼時,只見他擡手,指着遠處海浪間露出來的尖角,指着尖角下兩座高聳箭樓,道:
“你看,像不像我們寨子外面的鐵箭樹?”
“雲哥,咱們寨子外面的鐵箭樹可比這更高一些呢——”
樓大難得聽他說起以前西南山中的舊事,頓時眉開眼笑了起來,
樓雲十四歲時離開西南山中,本來說好了出去見識見識就回來的,結果一直到了他二十六歲科舉為官回到寨子裏,他就沒見過樓雲的影子。
他一去就是十二年。
中間他只送了口信回來,叫了幾個相識的兄弟去江北邊軍尋他。
他樓大本來是一肚子怨言,覺得他早把兄弟們忘記了。
但轉念一想,想到樓雲當初在北邊寨子裏認識的相好,她還翻山越嶺地過來問了他兩次,得不到他的音信後就再也沒有來過了。
聽說已經死了。
“雲哥你自從在家裏找出了什麽家譜,非要離開寨子,到外面去尋親後,我還以為你把咱們小時候的事情都忘記了——”
樓大唠叨着兒時的往事。
但他可不敢提那死去的女子,只知道她是山北邊另一族裏的夷女。那時也只有十三四歲呢。但各峒寨裏的男女都是那個年紀就開始和寨子外面的人來往,一起過夜酬神。
當初樓雲第一次參加各寨裏的祭神大會,就認識了她。
從此就再也沒有理睬別的女子。
他還拉着那夷女,不肯叫她一起去參加祭神大會,時不時地和那她要吵上一架。
樓雲從小就是個怪人。
記得就是一次大吵後,樓雲就一個人離開峒寨,去外面漢人的地方了。
樓大一邊回想,一邊說着峒寨裏的破草寮,林子裏搭起來的樹屋,每天在深山裏的狩獵。
還有兄弟們,偶爾在山路邊藏着,偷偷看着宋人客商路過時的好奇。
樓雲微笑着,不時接上一兩句,眼中卻平靜凝視着寬闊的海面。
風吹起湛藍色的巨浪,被夕陽染紅,泛出斑駁的紫綠之色,就像是西南夷山中高低起伏的墨綠山嶺。
他還記得那本殘破的家譜,記載着明州世宦樓氏的過往。
樓氏一族,在一百年前靖康之變時,随趙氏皇室逃到了江南,然後在明州定居下來。
但在那之前,他們本來是黃河以北,西北邊塞上開荒的粗悍小民,巧的是樓家祖宗的名字也叫樓大。
他想到這裏,側目瞥了身邊樓大一眼,讓他半晌摸不着頭腦,只能傻笑。
祖先樓大,在西北屯田安家之後,開枝散葉傳了四五代。
因為範仲淹範文正公戍邊時,在西北建學,有一支樓氏有了機遇,開始讓子弟讀書。
接着,那一支樓氏依靠幾代積累步入科場,最終有子弟得以在北宋末年科舉登第。
如此,成就了日後江南書香世家,明州樓氏。
更多的樓氏子弟卻都是軍伍出身,如他樓雲的那一支祖先,參加的就是川隴軍。他們曾經在兩百年前,随名将狄青大将軍南下,鎮壓西南峒族的叛亂。
狄将軍大勝之後分兵駐守,而他那一支的樓氏也就在西南山中留了下來。
他們娶了歸化的夷女為妻,在本地繁衍不息。
西南山中,漢民和夷民的歸化、反叛、鎮壓、安撫、內附、外遷總是循環不息,西南樓氏在這二百年中,有時候名在漢籍,有時候是土司府峒丁名冊上的夷人。
只有祖宗姓氏,未曾丢棄。
而到了他樓雲,因為父母早喪,田地俱失,十歲之前,他只是西南邊境土司山寨裏的一個小小的峒奴。
樓大見他沉默不語,凝視着五十外的唐坊海面,遠望着那酷似山中鐵箭樹的兩座九層箭樓,他居然也能把握到樓雲的心思。
他是在後悔當初沒有早一些回來,說不定還能去北邊寨子裏,和那相好見上最後一面?
他不由得就勸說道:
“雲哥,我是不願意再回寨子裏做峒奴了,兄弟們也是。一輩子只能侍候頭人們有什麽好?連我們的後代也只能是峒奴!我就想和雲哥一樣靠自己的本事謀個前程,等我封官蔭子,妻妾成群,再風風光光回去讓他們看看——”
聽到這裏,樓雲不由得失笑。
過往在西南山中的事情他并不願意念念不忘,只是因為剛才突然發現那季氏完全不像名普通的夷女,只是因為已經來到了這海上的邊夷島國。
不由得,他就有了些回憶。
少年時遇上的她,即使他一直留在寨子裏,或許也并不能在一起吧?
他無法和樓大一樣,與喜歡的人手牽手,看着她與其餘的男子一起參加祭神。
就算是這是寨子裏的風俗,他也并不覺得理所當然。
所以,他只有離開。
樓大還在叨叨着封官蔭子,妻妾成群,當初的頭人祭師統統都不在話下,惹他發笑。
他臉上的沉郁消去,轉頭訓斥道:
“胡說什麽?為大宋盡忠,為官家效命,為百姓謀安定,自然有我們的前程,你心心念念什麽妻妾成群?成何體統?寨子裏自有寨子的規矩,土司和祭師他們這幾百上千年都不是這樣過來的?他們心裏也未必就甘心,我們也不需要回去打擾他們了……”
“雲哥,我也不是要回去教訓他們。我就是想去一趟西邊寨子,讓佐娜紮家那七個姐妹知道我的本事!雲哥你不知道,就是你離山前那年的祭神日,雲哥你去了北邊林子找相好——”
說到這裏,他心裏一驚,暗罵自己多嘴。
偷看着樓雲沒有什麽表情,似乎早不把西南山裏死去的少年初戀放在心中,他連忙不再提舊事,只是恨怨道:
“雲哥你沒和咱們在一起,所以你不知道!佐娜紮就看上了小頭人家的小子,不肯和咱們兄弟唱對歌,也不肯和我們兄弟一起鑽林子裏過夜酬神。我就是要讓她們知道,現在我樓紮吉一個人娶的老婆,就比她們七姐妹還多,還好看!”
紮吉,在峒語裏就是“大”的意思。
“住口!”
樓雲聽他仍然念念不忘西南山中的往事,居然還懷念每年春秋之際“過夜酬神”的群-婚風俗,頓時把臉色放得更沉,他只覺得恨鐵不成鋼,
“子不語怪力亂神!寨子裏的那些淫-俗不是早教你全忘了?!明天記得把《論語》抄一百遍,辰時前交給我看!”
樓大頓時閉了嘴,只怕自己再多話,不僅要罰抄書,樓雲會連他逛妓寨的樂趣都剝奪了。
在他心裏,山外面什麽都好,比如雲哥一個峒奴,就能靠自己讀書考科舉,做大官,比寨子裏一代接一代世襲的土司和祭師們強多了。
但這山外面的人,就是有一點不好。
他們居然不知道敬畏神靈。
那些人居然不明白要男男女女,大家兄弟姐妹一起鑽林子開心歡樂,這樣生出來的孩子才受神靈庇護,才能又強壯又長壽?
非要計較那孩子是誰的種,真是太奇怪。
不都是兄弟們的孩子?誰養不是養呢?
樓雲只看他的眼珠亂轉,就知道他心裏的想法,已經懶得再教導他大宋的教養禮制。
反倒是那季辰虎,他已經看出此人對大宋的兵器、铠甲甚至兵制都有所知曉,應該是由他長姐教他讀經識字,然後他自己自學的漢書。
那季氏,在駐馬寺中受老宋僧的教養長大,所以熟讀漢書,心向大宋,這樣的傳說在海商裏已經傳得是人人皆知了。
他當然也知道。
在他看來,把季辰虎留在這邊夷島國,淪為飛禽走獸一般不知禮義的畜-生,實在是可惜。
“去告訴季辰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