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府官伎之首,除了色藝和交際手腕,當然也需要依附一位泉州府中有權勢的官長做靠山。
所以她就算一眼看到了書桌艙壁上薄絹飛起,露出沒來得及掩住的半副美人畫像,她也知道那是陳家二房次子要娶的正經夫人,他這樣挂在書桌前實在是輕浮無禮,她還只會當作是沒看到。
“大人,胡綱首的船上正要處置幾名船副,聽說打完二十板子,就要吊在桅杆上吹個三四天呢……”
她并不是敢插嘴公事,而是深知這位樓大人正冷眼旁觀着江浙海商們的這場鬧劇。
“他們也是太小心了些,本官不是說過不追究了嗎?天時有變,人力哪裏又能面面俱到?”
他果然笑了起來,在原地伸了個懶腰,不在意地說着,
“況且他們江浙船上的船副,不都是有資歷的道士?每年的分紅頂得上十個船丁還多,船主還恨不得把他們當祖宗一樣奉起來。胡綱首難道還真敢結實給他們二十板子?不過是做過我看罷了,否則叫這些道士背了黑鍋,以後在海上誰給他們看指南水羅盤?”
她暗暗啐了一口,樓雲嘴上這樣寬厚不追究,卻也沒有差人去讓江浙綱首們放人。
江浙船上的指南針都是水羅盤式,是從道士們看風水方位的十二幹支羅盤轉化而來。
所以,船上的船副們一大半都是道士,其餘的也是還俗的道士。
因為指南水羅盤是極為精細的玩意,遇上暴風雨和陰天看不到星星時,一船人的性命和財貨全要靠着道士們看羅盤的本事,連船主們待他們都極客氣的。
“本官知道,按例,綱首們有權處置船上犯了事的船丁和貨主。二十板子也是大宋律例白紙黑字寫明白,是他們能處罰的,本官不能插手。至于吊在桅杆上吹海風,本官入鄉随俗,這些海上的私刑我難道還能一朝廢除?豈不是有縱容海賊之嫌?”
她聽他不緊不慢說了這些,自然是等着看那些江浙海商不能自圓其說,然後他再來發作。
“天子之使在海上遇險,豈能是處置幾個道士就能填補的?否則我回朝如何向官家交待?也讓四夷鄰蕃小看……”
她知道他是不會輕輕放過。
再想起三天前在船上的擔驚受怕,她也是恨從心頭起,巴不得他着實用些手段,讓那些居心叵測的江浙海商們知道些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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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由得噗嗤一笑,端了桌上尚溫的茶到了他手邊,見他漱過幾口後,笑道:
“是,大人說得是——”
反正這三日,旁邊船上的王綱首不僅親自過來請罪,問候大人在臺風中受驚的情況,還日日差了小厮過來向樓大人呈送船上保存的鮮果、菜蔬。
大人意外知道,那小厮左平以往專替王綱首和那唐坊女子傳遞書信,便暗中命她引着那小厮到他房裏來擺果子,讓他看到挂在床頭的畫……
她也是一聲也不問,照辦就好了。
男人們暗地裏為女人較勁,争風吃醋的樣子,她見得多了,管他是三榜進士還是巨商富室,誰也不比誰強!
王綱首這一回就算不知情,更沒想故意借着風浪弄死陳家的文昌公子,那也是因為他壓根沒把陳文昌放在眼裏。
樓大人可就不一樣了。
但凡是女子,見着樓大人沒有不動心的。
難怪王綱首火燒着眉頭一般地下船進坊去了,任誰也攔不住,至于樓大人——反正那畫現在不過是挂書桌前,比起挂床頭,實在也是有講究的很了。
“船上的姐妹們都怪奴家,往日是市舶司衙門事多,大人不常召奴們,怎麽特意帶着奴們到海上來了,見着大人的時間卻更少了?到高麗王宮傳授大曲宮樂時,都比現在要見得多呢。”
她放茶回桌,嘴上輕嗔。
她自問也算是殊色,裙下之臣無數,前幾年差點就被海商打通關節,強贖回府裏做妾。
也是她命帶貴人,多虧四年前樓雲到泉州為官,聽了她一曲琵琶後,費心為她解了圍,又把她提拔為官伎行首。
也許是他嫌棄她年上二十四,青春不在,這兩年并沒有留過她在府中陪寝。
喜歡小姑娘的男人,她當然見得太多。
但她在調-教出來的姑娘們中,特意為他留了三四名十三四歲的絕色少女,現在正是獻上的好時機。
“大人再不開宴,召她們來侍候,奴家可就連艙房都不敢回,只能賴在大人房中不走了。”
她雙纏羅袖一繞,上前貼身扶住了他的手臂,巧笑嫣然。
她恨不得貼到他身上,摸一摸這心思莫測,卻又對她青眼有加的出色男子的心,到底是什麽做的。
她的埋怨果然惹得樓雲失笑,卻也并不推開她。
見得她一臉嬌嗔,清豔如花,他也不由得含笑伸手,一根手指輕撫她的玉面,調笑道:
“本官可不敢留你,否則陳洪必定要埋怨本官監守自盜——”
四年前,要強贖她進府為妾的泉州海商當然就是綱首陳洪,他和陳家如今的交情,也是由當年他為林竊娘解圍說情一事上開始的。
說話間,他的手指滑過她細膩光潔的臉龐,游到了她嫣紅雙唇間,惹得她雙眸水光波動。
她心怡樓雲已久,只恨不能到手,平常侍宴時也早察覺出他是脂-粉陣裏的好手,豔-色-窟裏的将軍,平常在官宴上和樂伎們調-情的手段更是一流。
此時,不由得心中一陣酸麻升起,她一軟嬌-軀,倚在他的手臂上,顫聲道:
“大人,奴家早說過不願意進陳府裏為妾,全憑大人為奴家作主……”
他眸光微暗,似乎被她的媚-色所動。
然而她微啓紅唇,想含-住他的指尖時,他神色微微一變,點到即止。
他收手退開一步,如常笑道:
“陳洪你不用擔心,他知道分寸。只是我身邊的樓大是個粗人,他如果對你言語冒犯,你只當看在我的面子上,不需和他計較。再過兩年我會替你除了伎籍,讓你自擇良人夫婿成婚,你不用理會他。”
她知道是讓她去把樓大喚進來的意思,她也早清楚,他雖然**不羁,規矩卻是極嚴,她便也不敢糾纏,連忙應了。
心中,她也微微有些失望:
他沒打算把她配給樓府裏的家将頭目樓大。
樓大雖然只是家将,卻也是二十四歲高大雄壯的年輕男子。他經常對她言語挑逗,有裙下求歡的意思。而她也思量過,他年紀與她相當,尚未娶妻,正是相配。
更何況,樓大是樓雲真正的親信。
這次随樓雲出使回國,官家按例論功行賞,又有樓雲在,說不定也能得到八九品的小武官之職。
如果能嫁給樓大,由此長久托庇于樓雲的羽翼之下,豈不比她苦苦尋一個不知根底的平民百姓做夫妻好多了?
023 妻室侍妾
更新時間2015-1-13 10:58:49 字數:2522
“大管帶,樓大人喚你進去回話。”
她步出門外,喚着樓雲的家将頭目樓大,她的語聲平靜不失尊敬,臉色卻也實在是太冷淡了些。
艙門外是長長的木板廊道,角落裏走出的樓大果然是一副猿臂蜂形的颀長身形,頭束着藏青披巾懸着白玉環,白繡錦袍腰間束着暗地波濤紋青色腰膊,錦衣繡袍襯出他劍眉星目,肩厚腰長,确實是一表人材。
只是他對着林竊娘全是一臉讨好的笑,歪下嘴角,眼睛裏只有個美嬌娘,全是一副**的神色,頓時把濃眉俊目的硬郎臉龐歪曲成了下三流的猥瑣。
“竊娘……”
說話間,他就要瞄着房門裏樓雲看不到,伸手去牽她的小手。
“大管帶快進去吧,不可讓大人久等。”
他原來還想遞個眼色給她,把前日裏得到的一串價值不菲的東海粉珍珠手琏塞到她手上,把今晚到這美人艙房裏去過夜的事給說定了。
但看到她這張冰凍的臉,他就知道,昨夜他雖然使盡了讨好的招數,說盡了花言巧言,好不容易上了她的床,她平常也給他幾份好臉色,但她心裏想給樓雲做侍妾的念頭還是沒有斷。
他心中生惱,也不去自讨沒趣。
樓雲在艙中,便也并不意外地看到他和林竊娘擦身而過時,暗中伸手,隔裙摸了一把林竊娘的大腿,把那泉州官伎的行首氣得渾身發抖。
樓雲便有些頭痛。
樓大和他一樣,也有幾分看到女人就挪不動步的壞毛病。
要不是他們是打小認識的同族兄弟,這人的刀法、騎射都是他親手教訓出來,又知道他頗有幾分精明狡黠,這些年辦好的事情也該得一個武官之職去歷練幾年,否則就他這至今沒有半點長進的尿性,他本是不便把他帶去高麗的。
免得他一時沒看住,失了大宋國體。
“大人。”
樓大進了房,恭敬地叉手施禮,神色果然是練習出來的一本正經,再配上他那端正的容貌,一身鮮亮嶄新的錦衣和幞頭,馬上去參加京城裏的皇室燕射之禮都是足夠,
“小人已經安排了人手,向唐坊後的駐馬寺去探聽消息,聯絡泉州幾位游學的高僧。”
說罷,他從束袖中取出了密閉在竹哨裏的鹁鴿傳信,呈給了樓雲,眼中微有些得意,
“這是小人半年前安排在唐坊裏的細作,傳回來的消息。”
大宋各地的海上傳信,都是用廣州港海商精心培養的鴿種,這次到了東海海面也沒有出差錯,他這辦差的自然高興。
“季辰虎的事辦妥了沒有?”
樓雲一邊問着,一邊把竹管丢還給他。
他展開一兩句話的密信匆匆一掃,看到上面寫的都是關于唐坊在東海的生意往來,還有他已經知道的消息,比如坊主季青辰近三年來與黃氏貨棧不聲不響的大宗財貨來往,居然沒有被王世強悔婚絲毫動搖。
要知道黃氏貨棧的東主雖然是黃七郎,但王世強不僅對黃七郎有救命之恩,結義之情,還出錢資助他去西北一帶買下了一支駝隊,這駝隊橫穿西夏,走的是沙漠裏的外蕃生意。
所以四明王氏在黃氏貨棧是一定分了暗股的。
而唐坊和黃氏貨棧關系如此密切,完全不受王世強的影響,只說明唐坊在那支西北駝隊裏同樣參有暗股。
那季氏女子……
他皺着眉,便把鴿信在手中撕碎了開來。
他腦中不由閃過那畫像上的女子,雖然是側面像,五官眉眼并不能看清,但他知道謝國運最擅長捕捉神韻,她在檐影桑風下,淺笑低眉,卻自有一股平淡接納世間變幻的安穩,确實不僅是柔軟清媚的美人兒模樣。
但她,實在也不像是心懷天下,把手伸得如此之遠的女中豪傑。
她到底意欲為何?
“大人,季老三這人是個蠻夷,實在是軟硬不吃……”
樓大的禀告聲傳入耳中,他不再在心中揣測那季氏女子的性情,更懶得去王世強這一回下船會不會與她舊情複燃。
他既然已經來到東海,與其與女子過多糾纏,不如安排她與陳家的親事,再扶持她的弟弟取而代之,反倒是更順理成章的事情。
季辰虎來的正是時候。
“你去告訴他——”
他不需多問,就知道樓大沒把事情沒辦成,不由得眸色微沉,帶出幾分淩利,面上卻笑了起來,說道:
“雖然有王世強和江浙海商綱首們替他說情,寄下了他的首級,但本官的船上并不是王家的東海,也不是唐坊的地界!再給他半個時辰,等本官和秦副使賞畫完畢,他如果仍然冥頑不靈,不服本官的差遣,就按處置海賊的規矩斬下他的腦袋,挂上桅杆!”
說罷,他右袖一卷,負在身後,出艙而去。
樓大雖然覺得季辰虎這蠻橫的階下囚實在是個難得的人物,殺了可惜,但也不敢多言。
此人膽大包天,不僅敢在海上攔截大宋國使的坐船,還敢率喽羅們圍船索要財貨,要不是樓雲使計,故意用兵器、铠甲、兵書引他上船,只怕國使坐船就會被他給燒了。
就算他被騙上了船,他樓大也在铠甲箱上設了陷阱,抹了軟骨的藥物,船上的六十七名樓府家将合圍,竟然都不是他的對手,幾乎被他利用艙道逃了出去。
還是樓雲親自動手,一箭射傷了他,才把他活擒了下來。
結果,昨日扶桑國差來慰問的使者上船,其一是向大人傳遞扶桑攝政關白大臣的書信,其二是邀請大宋國使登岸,而本來并不打算在扶桑登岸的大人卻居然沒有斷然拒絕。
要知道陳綱首苦勸許久,他都因為離開臨安時,得到了官家不可節外生枝的叮囑,一直拒絕,而這次假借受海風所吹,漂流到扶桑海面就已經是對陳家的最大支持。
只不過,他今日又故意把王世強逼下了船,讓他提前登岸,想必是已經改變了主意?
應該是遇上這季辰虎,才會如此。
思索間,樓大還要頭疼如何說服季辰虎,樓雲快要出門的腳步一頓,也不看門外的林竊娘,反而轉頭看向了他,神色一沉,道:
“年紀已經是二十五,既未成家也未立業,在船上寧可閑着,也不知道和水師都管們多多親近,向他們讨教武藝、兵法,昨天吳管帶讓你去他房裏,商議回到泉州後的剿賊方略,你去了沒有!?”
林竊娘早聽習慣了他訓斥樓府家将。
她知道樓雲畢竟是三榜進士出身,雖然聽說他十六歲時就受命封賞山東義軍而得了八品軍職,而後才棄武從文,舉加了科舉,但和樓大這樣的粗糙武人到底截斷不同。
她細想着他這話裏的意思,便猜測到這一次出使回國後,他看來不僅要為樓大謀一個武官官職,接下來就是要讓他去泉州水師軍中歷練。
但那吳管事可沒有這樣的盡職守責。
“昨天晚上,本官召你也不見來,到哪裏去了?”
樓雲斥問着,樓大當然不敢說他去了林竊娘的屋子裏過夜,只能強瓣道:
“大人,那姓吳的根本不和小人說剿賊的事,一個勁地問着小人有沒有婚配,小人又不要做他吳家的女婿,所以才沒有理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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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4 卿本良人
更新時間2015-1-13 12:07:43 字數:4460
“胡說!”
樓雲知道他粗鄙不文,聽他說得難聽,沉臉叱罵,
“吳管帶家三代都在泉州水師,他的妻室聽說是娶的通家之好,想必也是泉州水師中的管帶之女。他們家的女兒難道嫁不出去,非要到我府中來尋一個還沒有官品的混帳小子做女婿?“
林竊娘聽他雖然責罵,但回護之意卻是明顯。
樓大一個區區家将頭目,雖然曾經機緣巧合在海上殺賊,援救過當時去剿賊的吳管帶,
但他沒有官品前,畢竟只是一個門客家丁般的角色。
吳管帶就算是要拜謝他的援助之義,又賞識他的才幹,所以屢次在樓雲面前提出要讓樓大去他麾下去做個校尉,将來也好掙個前程,但吳管帶卻也不至于拿親生女兒來謝他。
至于樓大——樓雲向來是知道,樓大有幾分傲氣的。
她林竊娘當然也知道。
“大人,吳管帶膝下正有一女,年方十九——”
她移步上前,輕聲禀告,樓雲瞥她一眼卻沒有出聲,神色間也沒有詫異之色,反倒是樓大一驚,連忙插入截斷道:
“大人!那些都管們懶得出油,兵法還如小人知道得多。平常他們在泉州城,操練得還不如咱們市舶司裏的稅丁們勤快,他們能教我什麽?你也不是不知道,吳管帶就是個廢物酒簍子,跟他比起來,我還領過兵殺過海賊呢——”
說話間,樓大急了些,滿嘴“你你我我”了起來。
雖然被樓雲的眼神吓了回去,然而他眼角瞟着旁邊垂頭不語的林竊娘,還有她微微蒼白的側臉,他仍是鼓足勇氣,結巴道:
“大人,我想娶……”
“我什麽?不懂規矩!上下尊卑還分不清嗎?這幾年真是白教你了!也不知道給兄弟們做個樣子!明天你不用出房了,在艙裏把《論語》抄寫一百遍!”
樓大只比樓雲小了幾歲,從小也是一起長大。
但他和府中那六十餘名暫充家将的樓姓兄弟,卻都是被樓雲近幾年回西南後從山中帶出來。他一路教着他們識字說話、教着人情世故,教着大宋禮儀,刀法騎射。
名為主仆,其實是如父如兄的角色。
他雖然早就覺得樓雲自西南山中出來,又到了京城裏去尋親,書是越讀越多,官是越做越大,如今居然不再和兄弟們一起在女人堆裏混鬧,連以往最愛去的妓寨也少去。
要不是他還經常把官伎帶在身邊,府裏也有七八位美婢,兄弟們逛妓寨他也不會管,他幾乎都要以為樓雲改做和尚吃素了。
他心裏想娶林竊娘為妻,卻不敢再說,眼睜睜地看着樓雲出艙,林竊娘殷勤跟上。
看他們離開的方向,當然是向副使、屬官們賞畫的前艙公廳間而去。
他想起林竊娘曾經說起,反正侍妾都是四五年的租契,容易打發,她若是想做樓雲的侍妾,說不定還有一二成的機會,但要是想三媒六聘嫁給他樓大為妻,只怕半成的機會都沒有。
樓雲不會答應。
他只能嘆口氣,出門向後艙走去,準備用一肚子怨氣叫那季老三知道一點厲害!
遠遠的,還隔着幾十步遠,樓雲就已經看到了艙道盡頭屬官們賞畫的公廳艙,艙門前的珠簾正随波搖曳,廳中人影綽綽。
他更看到了書童駿墨從艙道側門邊探出頭來,向他悄悄示意。
副使秦從雲已經請到了。
珠簾內,隐約可見得廳間牆面上水墨煙籠,挂着的一副接一副的水墨畫卷。
這一場賞畫之會,本來就是他暗中吩咐陳洪辦下來的事情。
陳洪以三天前的臺風為借口,與江浙海商争吵時,順勢挑起了一場賞畫賭約。
之所以如此,一則是吸引江浙綱首們的注意力,免得他們圍上來為那季辰虎求情,二則,也是引得秦從雲移船過來的借口。
眼見得萬事皆備,只等他收網,他卻仿似置身事外,仍是信步走在艙道上,尤在淡笑道:
“前日我看到那艙裏居然挂出一副《雪夜江行圖》,倒也吃了一驚。他們江浙海商出來走海時,身邊居然也帶着如此多的畫卷。偏偏在高麗時,本官也不見他們交割販賣這些貨物。”
“大人說得是。只不過,以奴家看,他們倒也不像為了今天的賞畫賭約而故意隐瞞,而是沒把這些畫卷當貨物,反是當成了與高麗貴官們結交的厚禮,私下贈送呢……”
江浙海商和高麗貴族之間結交的方式,,當然是他們不會外傳的經商秘決。
就如福建海商和南洋、阿拉拍商人結交時,他們所知道的外族種種忌諱,他們也是絕不會透露給外人的。
“确實如此。高麗王也頗為喜歡宋畫,本官竟然疏忽了。”
樓雲含笑而語。
她又何等玲珑,當然知道他房中的夷女畫像是陳文昌送回來的,樓雲不得已接了畫像,馬上就還以顏色,逼王世強下船。
等王世強帶怒離開,他順勢就借着這一場賞畫之約,引來了秦從雲。
就算樓雲沒在她面前提起這些事,以她這些年在泉州官場迎來送往的見識,看着這船隊裏暗潮詭湧的形勢,再看到突然出現在樓雲艙房裏的相親畫像:
她也能猜到,陳家文昌公子對季家這門親事沒有争勝之心。
樓雲算得上是孤軍奮戰。
陳洪雖然和他一條心,也是堂堂福建海商綱首,在南洋一帶可謂呼風喚雨。在這東海上他卻不堪大用,只能做個馬前卒。
而那位真正能幫上忙的文昌公子,卻本來就是這樣可有可無的性情。
她也是泉州本地人出身,知道他十六歲在泉州城鄉試中得了第十二名,他拿到了舉人的功名後,就閑雲野鶴一般到了城中的泉南書院做訓導。
每月拿着沒多少文的束修,悠閑教書。
反正他名下也有三間鋪子,外加半條海船,絕不愁沒飯吃。
他這樣的行事,在泉州有些家底的書香人家裏算是常見,海商世家裏也願意供養會讀書的弟子,所以并不奇怪。
偏偏陳家在他這一輩的子侄裏,考學的雖然不少,能過鄉試的卻只有兩三個。
最有前途的就是他了。
對這位文昌公子,族人們要不就是心懷嫉妒,擔心他一房趁機搶家産,要不就是看好巴結他,以為他是陳家同輩子侄裏唯一一個能考上功名,出仕為官的主心骨。
結果,眼見得他在書院裏完全沒有繼續考學的打算,嫉妒他的人暗暗心喜不提,反倒惹惱了不少巴結他的族人。
大家夥兒沒本事讀書,經商走海搏命賺錢何等的不容易?
一個不小心,咱們就要淹死在風浪裏財命兩失,這也都是為了陳家上百年的走海生意,為了全族上下幾百張等着吃飯的嘴。
你這小子既然有這份考學讀書的能耐,家裏要能出一個正經為官的士大夫,不提城裏的官宦們要另眼相看,将來做起生意時免不了給些方便。
更要命的是,這些年陳家在親朋戚友中一直落了埋怨。
八大綱首各家互有姻親,都在埋怨在東海上生意不好做,埋怨被江浙海商搶了財源。
陳家子侄裏實在需要出一個能撐門面的族人了。
否則福建八大綱首之首的位置,在這一代只怕就保不住了。
結果他就只顧自己,悠閑度日?
沒這麽便宜的事情!
陳文昌這些年沒有說上一門正經親事,也沒有在家中蓄養美妾愛婢,一則是因為他雖然
能對族裏的各種催逼視而不見,卻也不能得罪親族太多。
像陳洪這樣對他寄以厚望還好應付,更多的是各房裏埋怨的親戚。
借着他爹經管的幾處族裏生意不善經營,時常虧損,族裏已經逼着他家賠了不少銀子,偏偏還有不良的堂兄弟們引誘着他哥哥在外賭錢**,鬧得家宅不寧。
二則,因為陳家生意的大勢不好,他名下雖然還有鋪子和船,但他們家這一房其實已經在他出生前就開始敗落,也被族人排擠了。
他要說一樁門當戶對的婚事,也并不容易。
在她林竊娘看來,這一回陳文昌能答應遠赴海外向一名夷女求親,除了那畫中的夷女看起來頗中他的心意,這樁婚事也可以讓他平息族中怨言。
如此一來,他不至于被逼着考官出仕,也不至于讓父母兄長過得不安生。
這位文昌公子,是個極明白的人。
只可惜,對她林竊娘有意的樓大既沒有陳文昌這份淡定從容的心思,他也更不會考慮這許多踏實的婚後日子。
走到了公艙門之前,她輕移蓮步,正要上前替要雲揭簾,突又停留。
她轉身看向樓雲,垂首悄聲道:
“大人,樓大管帶性子不定,對女人又是欺軟怕硬的性子。以奴家看,替他找個為人平實,父兄在泉州水師為官的官家女子為妻,慢慢調-教他才好。否則他不是一個接一個的侍妾進府,就是在外面眠花宿柳,辜負了大人對他的一番厚愛。”
樓雲也并不意外,目視于她。
他終于開口,卻不是說樓大的親事,也沒提她與樓大之間的暗通曲款,反是問道:
“我記得,竊娘雖然是你的藝名,但林氏卻是泉州城的大姓吧?”
她心頭微酸,曲膝一禮,輕聲道:
“飄萍弱女,有辱祖宗姓氏。”
她也是本地官家女子,只不過是親族犯事,受了牽連,才在七歲那年充為了官伎。
如今她煙花賣笑,已經十七年。
她的這些過往,樓雲在這四年想必早已經查清了。
他點頭道:
“你替他留意吧,我府裏雖然有些女子,卻都是番商送來的夷女。她們漢話都說不全,打理我的衣食足夠,其餘是不能指望的。本家的樓老大人雖然從明州送了兩位老家人過來替我管家——”
他的聲音一頓,
“樓大他們的事,卻是不能交給他們打理的,還要你多多費心。”
她當然明白這些家将都是他的心腹,前程都要靠在他的身上,偏偏和樓雲一般的年紀,個個都等着說親事。
然而樓府裏沒有女主人,樓雲又是個男人,根本不耐煩管這些事。
四年前他幫她解了圍,讓陳洪放棄把她強贖做妾之後,她就已經決定背靠大樹好趁涼。
如果他對她的色相沒興趣,他初來乍到,她對泉州官場和泉州城富室巨商的了如指掌,他一定用得上。
但這一等,就等了四年。
“恕奴家直言,大人原籍不在泉州,又本是京官外放。大人在泉州城沒有親族可依靠,也沒有故舊師朋可托。但不過區區四年,大人在泉州城已經是根基漸深,上至福建路的撫官大人和泉州府的宗室,下至福建八大綱首,蕃坊裏四十萬蕃人,還有海上的劫掠為生的海賊,無人敢小看大人,但要說起內宅裏的親事——”
在她眼裏看來,他能時時操心着樓大這些家将們操練、功課,還有他們逛妓寨的事情,這些都已經不是主仆之意,而是因為同姓族人的兄弟情份。
但他也不可能日日裏為了替他們找老婆,去和泉州府的官員們打交道。
這本來就是女人的事情。
她幼時在母親膝前,極為得寵,所以她經常能不避忌諱,聽着母親在不意間,一邊撫着她的頭,一邊和嬸母、姨娘們談笑。
內宅婦人們議論着泉州城中的各府女眷,各家的親朋戚友,還有嫡庶小姐、公子們的風評和操行,總是了如指掌。
往往三言兩語的,母親就能把庶姐的一樁婚事給說定了。
而她充為官伎後,更在官員們的酒席上,聽多了他們在交杯換盞中的笑談。
他們會點評着鄉試裏頭名解元的文章,議論着這一期的主考官與這位解元七折八拐的隐晦關系;
或許,他們也會笑談着,前日泉州城裏破落宗室的女兒,居然窮極了下嫁了一名海商。
既不顧身份也不顧朝廷禁令。
結果這事鬧到京城裏,被大宗正直接斷了合離。
也是因為她那夫婿沒有給宗室裏的幾位叔伯塞夠財帛,才鬧出這讓官家都沒臉面的笑話。
沒爵沒封的宗室之女嫁給商人的事情,如今也是瞞上不瞞下,大家圖個舒服過日子罷了。
更多的時候,泉州官場的大人們議論打聽的還是京官外放到泉州城來,到底有些什麽盤根錯節的背景。
某某大人是近幾十年從金國、西夏逃回來的北方歸正漢人?
還是明州樓氏那樣一百年前随高宗南遷的寓居官宦後代?
要不是就是江南本地的南人了……
就算樓雲沒有吩咐,她也一直在暗中留意泉州城裏适齡的女子,她當然知道,要他把這些家将的親事交給明州來的外人去處理,那更是不妥當。
“奴家知道大人有意讓樓大多多和吳管帶親近——”
她早就冷眼旁觀着。
因為這一兩年,泉州海域時不時就會發生海賊搶掠蕃商的禍事。
這不僅影響市舶司的稅收,她聽到過風聲,泉州水師那些管帶甚至貪圖財貨和海賊勾結。
身為市舶司提舉的樓雲,想必對這些事情已經是忍無可忍,打算自己動手了。
別人也許不關已事,高高挂起,這位樓大人卻不會這樣。
讓曾經參與過剿除海賊的樓大,借着這一回随同出使的功勞授官,不着痕跡地進入泉州水師,應該是他的第一步。
她便也知道,她的機會來了。
025 鏡畫之約
更新時間2015-1-14 12:08:02 字數:3460
“大人,吳管帶有三個女兒,嫡女卻只有一個。兩位庶女的母家出身是不用提了,正妻吳夫人家中有一位叔父是水師管帶,确實是兩三代的通家之好。吳夫人叔父娶的叔母家中更是官居泉州水師團練使。按說,她這樣的官家小姐并不愁嫁,吳管帶本不應該看上樓大,只是因為這女兒命不太好——”
她一口氣說了許多,微微喘了喘,才繼續道:
“這位嫡小姐排行為二,十一歲訂親,訂過婚的夫婿卻在她十六歲備嫁時在海上剿賊喪了命,傳出了克夫的名聲。所以她才留到十九歲沒有出門。吳管帶也是知道樓大這一次回京城,多半要被授官的,想必才有了說親的意思。我聽說,吳二小姐的相貌、性情倒還是上等的……”
見樓雲聽得仔細,她心中歡喜,又笑着,
“其實十九歲也不用太着急,咱們大宋女子二十歲成婚是常事,二十三四歲生兒育女也是正當時。只不過吳管帶只有這一個嫡女,想必是上次年節時,樓大奉大人之命去吳府拜見吳大人,被吳夫人看中了……”
當時樓大大包小包提着進門,回來時手裏居然還提了一只六格盒子荔枝蜜餞。
他悄悄到她跟前來獻殷勤,說這蜜餞是從吳府回來時,吳夫人從內宅裏叫婆子出來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