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的。
她就知道有蹊跷。
如今在樓雲面前,她也不提吳管帶是個廢物酒鬼,能得官完全是靠了老婆家的人脈——這些外面的事樓雲當然知道——她只是笑道:
“依奴家看,吳二小姐和樓大,也是相配的……”
樓雲看着她,聽着她把這些他實在不便去探聽的內宅家事娓娓道來,知道她是用過心。
他當然更知道,她不用吩咐,早就替他留意這些的原因。
“這幾年你幫我用些心,将來官家召我回京城,本官便替你改了戶籍,帶你離開。臨安城無人知道你的出身,你若是有看中的好親事,我也能替你辦妥,你日後過些安定日子。”
她心裏一酸,知道他終歸是明了她的心意。
她也是良家出身的女子,父兄犯事下獄才被牽連充為官伎,這些年迎來送往,對泉州官場中的根底枝脈熟悉萬分。
雖然不便進府裏侍候他,但暗中替他留意泉州城裏的消息,做他一個小小耳目,為他打理一些他不方便管的瑣事卻是她拿手的。
她想要的,只是将來随他離開這個傷心地,脫了伎籍,以良人身份由他安排出嫁。
樓雲沒有讓她進府為妾的意思,所以這才是她早好的出路。
她并非不知道樓大現在戀着她,卻保不得過幾日又要貪別的新鮮。
她有自知之明,七歲家變經歷了這一場大難後,餘生只想過些安靜日子,她寧可帶着這些年的私蓄找個老實無用的男人作丈夫,也是忍不了他花心風-流的。
只是,她總有些不甘心罷了。
如今聽他明白說了出來,将來為她脫籍,帶她離開許一戶良家,也算是為她盡了一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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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用得上樓大,也知道樓大眼前戀着她,卻沒把她随意賞人讓她做樓大的侍妾,這般才不枉她四年來對他的一片忠心。
她說了這回話,便也在心裏熄了那為樓大左右搖擺的心,向他抿唇一笑,輕聲道:
“多謝大人。”
又悄聲提醒着,
“大人,奴家聽船上的姐妹說起,那位秦大人對賞畫的興致不大,但他新娶的夫人也是書香門第的族女,奴家看,他倒是對陳綱首在廳間擺出來的一百一十餘枚銅鏡喜歡得很呢。”
說話間,她素手替他撩開了公廳間的垂珠簾,眼前騰然一亮。
船窗外夕陽将晚,紅霞淡抹。
海面光線有些朦胧。
廳內左右兩壁橫長案上卻擺列上百枚的各式青銅古鏡,轉映霞光,把這廳間照得明亮。
廳前寬壁,挂滿了水墨畫卷,粗粗一數也有十七八副。
林竊娘知道都是名畫的仿制品,。
畫雖不及鏡多,但也是溪流淡染,舟船點點,她一眼便能認出的就有北宋的《雪夜江行圖》、也有本朝的《柳溪捕魚圖》之類。
廳中的使臣屬官們個個也是道袍常服,閑時文士的打扮,可謂是雅趣橫生。
但這樣一骨腦上百枚鏡和十七八副的畫,都堆在了公廳間裏,頓時就有了幾分泉州蕃坊古董店裏做買賣的意味。
不由得她林竊娘不暗啐一口,微嫌俗氣。
樓雲一進廳門,當眼就看到了正面橫壁上剛剛挂上去的長副畫卷《清明上河圖》,一怔之後,頓時撫掌大笑起來,道:
“這一回是陳綱首輸了。”
“大人——”
此時聽到他的笑聲,秦從雲連忙轉過身來,和七八名随行的吏目們,紛紛笑着向他施禮。
秦從雲本來還想着,這一回的賞畫賭約,是泉州海商因為在海上遇了險,忍不住和王世強杠上賭個輸贏,才有了現在的局面。
他們賭的是:
陳家拿來的鏡,王家拿出來的畫,哪一方的物品上能數出來的船型最多。
陳家雖然一口氣拿出了上百枚的精美銅鏡,但有了王世強下船前暗暗準備好的《清明上河圖》,陳洪已經是輸定了。
他如今避得不見人影,卻不知樓雲如何下臺。
樓雲含笑上前,攜了副使秦從雲的手,和他一起走到橫幾案前看《清明上河圖》,又看了看陳家送上來一百十七枚螺鏡鏡,笑道:
“這回的賭約也算是了結了,王綱首果然留了後着。陳洪就算在這船上藏了上百面螺钿嵌畫銅鏡,每一面的鏡背雕花上都有不同的船型,一骨腦全算上也比不上這一副畫裏的多。”
這一副《清明上河圖》雖然只是賣到海外的仿制品,但市井裏的老畫工畫技也頗為不同尋常。
畫上汴河橫橋,流水船棹,一眼看去不知道有多少條河船只行走在河川之中。
大大小小只怕不下一千之數。
河裏的烏篷船、雙槳船、前後橹河船、左右四橹河船也不用提了,單是京城外的八橹綱船、十二帆漕船就處處可見。
只看那城中西坊彎橋下,圍得人山人海,卻是有一條外地單桅船因為桅杆高起,過不了橋拱。老畫工畫出這船上有三四個水工,他們不得不鑽出艙來,愁眉苦臉爬到船頂,七手八腳地要放倒桅杆,如此才好過船拱。
一時間橋下橋下,熱鬧非凡,盡是指手劃腳看熱鬧的閑游百姓。
滿眼煙火之氣。
“陳綱首呢?”
樓雲轉目一掃,廳間的吏官們面面相觑,卻都不便出聲,個個笑而不語。
除了四名同船的泉州市舶司孔目,公艙廳城的其餘人都是受樓雲催邀,從王世強的船上移步過來賞畫的江浙官員。
他們和秦從雲一樣都是明州府衙的屬官,暗地裏何嘗不是在等着看福建子的笑話。
樓雲也知道陳洪要面子,這一回雖然是按他的吩咐認輸,卻必定會偷偷來看,只怕他也沒料到王世強藏着這副《清明上河圖》,現在是因為真的輸了而躲開不見人。
樓雲不由得失笑,道:
“幾位綱首都不在,倒是便宜我們了。”
同船的另幾名江浙海綱綱首,也算是這一賭約的贏家。
他卻深知,他們必定因為王世強的突然下船,正悄悄商議和陳家聯姻的事,也在等待王世強去唐坊後得到的結果,所以他們也不在廳內。
這樣的情形,卻正合他意。
“秦大人——”
這一趟他請秦從雲過來賞畫,一則是試探王世強是否已經準備安排江浙海商與陳文
昌聯姻,二則,也是一樁心裏生疑的事情要從他嘴裏探聽。
秦從雲就算是王世強的好友,只看他新婚娶的卻并不是海商家的女兒,就可知他也不是完全倒向了江浙海商。
林竊娘那些官伎女子,這一路同船對他的風評也頗為不錯。
他笑看向秦從雲,道:
“陳洪是守信之人,必不會失言。從此以後,泉州八珍齋裏出售的銅鏡,是不會賣到東海上來的。”
“大人說笑了,不過是句戲言爾。”
秦從雲也不過三十歲出頭,正是位青年才俊。
他唇上兩撇輕須,頭戴軟耳黑幞帽,他一身士人家常穿的青藍淡墨紋的道服,和樓雲一個樣式,看上去頗為斯文儒雅。
因為是和樓雲同一年中的進士,不僅有同年之誼,他又恰好是三甲之外的第四名,所以對樓雲這位官家親點的第三名探花郎早就有不服之意。
又因為如今在明州做通判,經常處理的都是錢來錢往的官司實務,他的儒雅裏早被逼出了十二分的精明世故。
他知道,海商們的賭約當然不是戲言,而是數不清的財貨銅錢。
這次出使高麗,泉州陳家不過因為國使是樓雲的原因,才在出使團隊裏擠開了幾家江浙海商的位置,親自壓船跟來了五條福建海船。
這不僅是讓江浙海商們不滿,就連秦從雲也是一肚子氣。
他早就打點朝廷上下,本來想謀取這次國使出訪的正使之位,卻被樓雲半路劫去美差。
三天前,他雖然驚怒于江浙海商們借着東海季風膽大妄為,居然敢暗算樓雲,萬一被他們得逞,豈能不連累了他這個回去沒辦法交差的副使?
但他在船隊會合後,也沒有勸止江浙海商借着這鏡畫賭約,再給陳家一個下馬威。
按賭約,如果王世強勝了,福建海商在東海上還唯一殘存的銅鏡生意就不用做了,如果是陳洪贏了,江浙海商以後的銅鏡買賣,都要從泉州八珍齋裏進貨。
這可不是小生意。
他不至于傻到去得罪江浙三千海商。
“陳綱首說起,呆會還要擺下酒宴,向胡綱首他們當面認輸,下官更是以為太過了,不過是玩笑罷了,何必如此在意?”
“商人不讀詩書,本不知禮義,如今能知道重信守諾,便随他們去罷。輸了便是輸了。林行首——”
樓雲向簾外的林竊娘微一示意,林竊娘輕笑施禮,轉身而去。
屬官們看她離去,便知道上官今晚是要大擺管弦之宴。
他從泉州精挑細選帶上船來的官伎美人們,不僅在高麗王宮中演奏過唐宋大曲,今晚也都會出來陪酒獻藝,唱幾只輕詞小曲。
海上無聊寂寞,他們面上都有了欣喜之意。
至于那扶桑使者,反倒沒有被他們放在心上。
026 觀潮天音(修)
更新時間2015-1-15 12:04:17 字數:2520
秦從雲眼見得樓雲居然爽快認輸,心裏便暗覺不妙,他分明還記得王世強的話。
“秦兄,陳家的八珍齋貨物想要進東海,不過是兩種方法。一種是直接和唐坊聯姻,另一種就是通過與江浙海商結交來走貨。樓雲身為朝廷命官,不至于親自出面與我等綱首來商議此事。但他一定會與秦兄商量,請你出面為陳家轉圜。”
他想起王世強臨下船前,一直叮囑過他,不要去樓雲船上。
“秦兄,他是上官,又與秦兄是同年登榜的交誼。将來在朝中,秦兄難免有需他援應的事情。他要是請秦兄出面為陳家協商,秦兄到時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秦從雲想到這裏,暗暗警惕,拿定了寧可得罪樓雲,這樣的事情也必定百般推托的心思。
王世強畢竟早早就提醒過他了。
他在明州為官,怎麽可能去和江浙綱首們商量這類挖他們牆角的事
他雖然沒答應王世強說和,娶他們王家的女兒,但他的岳母大人卻也是和王家有親。
他自然不要靠夫人的嫁妝過日子,但她的親朋戚友裏有沒有靠海吃飯的人家,她嫁妝裏的妯娌添妝有多少出自海商人家的內宅,他心裏難道沒有一本帳?
于公于私,面對樓雲時,他都得多想想江浙海商的飯碗。
他心裏這樣思索着,嘴裏卻謙遜道:
“大人,下官也早就聽說,陳家八珍齋所出的螺钿銅鏡在海外享有盛譽。僅在南洋三佛齊等島國就銷量極大。難怪大人這次出使時帶上了陳綱首,又一力主張把八珍齋銅鏡作為送給高麗王的國禮之一……”
樓雲是正使,是他的上官,三催四請了好幾回請他過來賞畫,這等小事他不好推拒。
況且他心裏也想看看,樓雲到底打什麽算盤。
樓雲到底知道不知道,王世強已經暗中和謝、胡幾家綱首商議,打算在六大綱首之外挑一家江浙大海商,讓這家的嫡女出來與陳家聯姻。
不是富室嫡女不足以匹配陳文昌,而在六大綱首之外選一門婚事,則可以拖延陳家返回東海的時間。
陳家将來通過姻親的路子在東海鋪貨,他們管不了,但沒有六大綱首的路子他能鋪出的福建貨也不過是九牛一毛罷了。
不足為慮。
唐坊季氏和陳家的聯姻才是必定要阻止的。
更何況,在他看來,樓雲不僅用福建海船做了國使的座船,也把福建海貨硬塞進了國禮,堂而皇之擋了人家的財路。
也難怪那群同行的江浙海商們裏總有幾個要錢不要命的,他們三天前故意買通了船副,漏報了要起臺風的海情通報,出事後互相串供一概不認。
只是王世強不聽他的苦勸,執意要提前下船去唐坊,實在讓人為難。
沒有他的威望和手段,沒有他出面居中鎮壓這些膽大妄為的江浙海商,他也擔心樓雲惱羞成怒。
而且,王世強對那女坊主的事失之分寸,也讓他有些憂心。
屬官們笑談着,都在細細觀賞陳家八珍齋出産的銅鏡,螺钿是唐代的貝殼鑲嵌工藝,只見那青銅鏡背上,皆是雪白貝殼雕刻鑲上的精美船紋。
如左案上第一枚乘風破浪鏡中的海鹘船,右案上第四枚天下安晏鏡裏的六艙畫舫,細細看去,一枚鏡至少就能見到一兩種不同的船型。
樓雲也知道,陳洪本是有備而來。
他五條船上的貨物最多的就是八珍齋銅鏡。
只是陳洪卻沒料到,他雖然能掌握東海上的季風,卻仍然不了解東海諸國近十年的變化。
這裏和南洋群島并不一樣。
高麗、扶桑、沖繩的漢化已深,貴族們都學習漢畫、漢書,尤其近十年以唐坊作為東海貿易的中轉,對宋書、宋畫的追捧更加流行。
而且這樣送畫為禮的習慣,當然是江浙海商在東海做生間的獨門秘決,絕不外傳。
就算他們在高麗已經暗中送出去不少,剩餘的卻也足以和陳洪一争輸贏。
為了這種賭約,九十八條船上的江浙海商全都把手邊的畫送到了王世強手上。
只不過,王世強前幾日都不聲不響地看陳洪顯擺他的一百多枚銅鏡,讓樓雲也幾乎以為陳洪會贏。今日下船前他才把那副《清明上河圖》挂出來,實在也是頗有耐性了。
“王小綱首雖然下了船,和陳家的意氣之争仍然是絕不放手。倒也像是他的性情,連本官都上了當。”
恭立在門側的林竊娘聽得樓雲的話,見他若無其事誇贊王世強,心中只是暗暗搖頭。
他這樣說着,仿佛王世強被激下船完全和他無關一樣,他故意挂在床頭的畫像,也不是王世強曾經有過口頭婚約的女子。
她向來是知道,樓大人辦起事來,經常是機變百出。
“可惜王綱首自請先行下船,上岸去扶桑太宰府協商,要查對扶桑攝政關白大臣送來的國書之事。否則,本官倒要當面贊一贊他這份耐性了。”
他只當不知道這是王世強下樓的借口,只是含笑說着。
叮的一聲輕響,他在案幾旁拿起一枚銅鏡,手指在鏡背上輕輕一彈,發出一聲輕鳴。
“大人,以下官看來,扶桑地小國貧,遠懸海外,實在也不需大人登岸一訪。”
秦從雲看着他手中的鴛鴦荷池鏡,故作不經意地勸說着。
在這東海上,沒有樓雲這國使,陳洪和五條船又算是什麽?
沒有樓雲的支持,在見到唐坊女主前,江浙海商們一人一口吐沫,就能把陳洪和他那求親的侄子一起淹死在這東海上了。
這幾年在明州城耳濡目染,公私交往的多半都是海商,他也早就知道海外夷島上有一座唐坊了。
單是為了王世強毀婚另娶的事,這三年來,明州海商們不時向四明王家抱怨的風聲,他當然也比泉州的樓雲知道得更多。
更何況,連官家也特意在臨別時向樓雲提起唐坊,他秦從雲又豈能不知?
一想起樓雲臨行前,還被官家召到了宮中觀潮樓閣敘話,他就是一肚子不服氣。
更不要提,樓雲這一回順風來到了扶桑海面,根本是違抗了官家在觀潮樓中的旨意:
“扶桑遠懸海外,未曾向我朝稱藩,卿不可節外生枝。但若是情勢所需,東海之濱又真如商人所言有一座唐坊,坊中三萬中土遺民不忘故土,心向大宋,卿自高麗而回後,可自行斟酌。差商人召那坊中的耆老長者到船上來一述,安撫其民,賞賜絹帛。問一問遼東金國的情形,還有金國港口和高麗、扶桑間的糧食、戰馬、兵器交易之事。便也罷了。”
他身為副使,卻偏偏明白樓雲這次違旨,其中有江浙海商隐瞞臺風情報的幹系,他只能咬着牙,把這個回朝後告黑狀的機會給白白放棄。
這一回王世強到唐坊,未必能說服那女坊主繼續支持江浙海商獨占東海之利。
如此一來,他将來即便能借着樓家的人脈參加大選試正式入仕得到實缺官位,但他在東海上的根基卻只怕會毀于一旦。
連他都知道,在東海上,不要得罪季氏。
他正思索着,樓雲卻突而轉頭看向秦從雲,笑道:
“正好王綱首不在船上,我卻有事向秦大人商量。”
“大人?”
吏目們見得上官們有公事商量,并不想讓他們參與,連忙知機告退。
秦從雲面色平靜,心中冷笑,終于知道王世強下船前果然料中:
這一場鏡畫賭約确實是樓雲指使,就是為了引他過船來商議陳家進東海的事
027 山寨貨源(修)
更新時間2015-1-16 12:03:52 字數:3627
秦從雲還在心裏打着腹案,如何有理有據把樓雲要提的事情徹底拒絕,幾案邊的樓雲,
卻不緊不慢在手中把玩着鴛鴦荷池銅鏡,突然開口。
“秦大人在明州,也應該聽說過在本官泉州治下的銅鏡案吧?”
秦從雲一怔,萬萬沒料到他突然提起了泉州城的事情。
他雖然不及樓雲,在官場中卻也是個精明有為的能人,馬上反應了過來,拱手道:
“是,大人,泉州番坊裏的三佛齊巨商斜力刺,他越級向福建路提刑官衙告狀的事,下官早已有所耳聞。”
他的心思不過轉了幾轉,便在談笑間,想通了樓雲的意圖:
他确實如王世強所言是故意引他過船。
但王世強沒料到的是,這位樓大人更想從他嘴裏得到的消息,卻不是陳家進入東海,而是那件銅鏡案。
此案早就傳遍了朝野上下。
這血案的苦主是泉州蕃坊的蕃商,所以由泉州市舶司和泉州州府共同管轄,他秦從雲要說不知道,實在也不可能。
而且這血案和那唐坊女主季氏也有關。
他表面上拱手,欣然說着,道:
“蕃商斜力刺狀告泉州人氏趙秉謙見-色-起意,殺人奪財。他的狀紙上寫着,趙秉謙不僅在泉州近海搶奪他價值三百萬貫的船上貨物,強占他的愛-妾,殺死殺傷他手下船頭,火手及二百四十餘名船丁。他還以一箱從趙府側門前攔下來的銅鏡為證,證明當時要運進趙府的四十七車貨物都是他在泉州買下,運船轉賣到南洋的財物。”
樓雲緩緩點頭,目視于他,問道:
“以秦大人所見,福建提刑官以趙秉謙原籍并不在泉州為由,所以不歸福建路管轄,把此案駁回,斜力刺又把此案越級向京城大理寺提告的事,有何看法?”
他頓了頓,也不繞圈子,直言笑問,
“秦大人在明州理通判事,素有青天神斷之譽。以大人所見,此案憑那一箱銅鏡的證物,能不能定罪?”
秦從雲早就在心裏盤算好了答案,心中暗罵樓雲:
那斜力刺不過是個小國番商,敢把大宋有爵位的趙氏宗親一路告到大理寺,連官家都被驚動,太後都在宮中懸念,他不就是被你這泉州市舶司的提舉監官暗中指使的?
現在還敢在他面前故作不知?
秦從雲當然只會在心裏唾罵着樓雲,面上卻還是專業地擺出一副官場老油條的深思神色,皺眉道:
“下官雖然也兼掌明州城的刑獄官司,但此事重在物證,又發生在泉州,下官未親見證物銅鏡,所以并不清楚其中的關竅,所以不敢出言判斷真假——”
那血案的銅鏡證物,他當然看過,而且還反複看過無數次,所以知道這事和海外唐坊脫不了關系。
樓雲必定也知道,所以在此時才會向他提到這案子。
但他難道蠢得會被樓雲套話?
“喔?”
樓雲微微點頭,卻又追問,
“本官倒是聽說秦大人受劉大人所召,已經在臨安大理寺見過這箱銅鏡了——”
他沒料到被他直接揭穿,不由得一怔神,連忙笑着否認。
“大理寺丞劉大人等人都是二十餘年斷案理事的老大人了,劉大人雖然是下官的座師,召了下官在大理寺協辦此案,下官卻畢竟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他頓了頓,看到樓雲含笑直視的眼,知道他已經查得一清二楚,他也不得不含糊承認,“下官雖然看過幾眼這些鏡子,哪裏又能知道它們的來歷——”
他知道再被問下便要被他套出話來,故意訝異反問,
“大人看來對這案子萬分關切,想必是官家在召大人奏對時,曾經有過提點了?”
他也萬分想從樓雲嘴裏套話,想打聽出官家對這樁案子的意思。如果能得到官家的旨意,就能給左右為難的座師劉老大人在這案子上遞個消息,解個圍。
否則,他何必明知樓雲難纏,還是與之虛與委蛇?
但要他透露銅鏡證物的內情,卻是休想。
他就算掌管明州刑事,确實見多識廣,誰又能規定通判就能一眼看出證物的來歷?
更何況是一箱子滿滿的銅鏡?
正想到這裏,樓雲手中的鴛鴦荷池鏡突然一松,那枚銅鏡砸到了地板上,發出一聲脆響!
“大人,這是唐時的古物——!”
秦從雲駭極而呼,搶上去一把把鏡子救在手中。
只見那鴛鴦荷池鏡由青銅鑄成,鏡背中心一枚六菱形鏡鈕,四面圍繞着白色貝殼鑲嵌而成的精致小劃船,船上還有妙曼的漁女背影,可謂是巧奪天工。
雖然按鏡背上印上的鑄刻時間,距離本朝已經有五百餘年的歷史,其色澤仍然明亮。
“古物?”
樓雲故物驚訝,“秦大人難道不知,陳綱首分明說這些古鏡都是贗品?怎麽會是唐時的古物?”
秦從雲手一碰到那古鏡,就已經心裏後悔,知道是中了他的圈套。
此時卻已經來不及了。
他只能把鏡放回到了桌上,苦笑道:
“下官沒有別的嗜好,只是對金石之學有些癡心,連帶着對這些古鏡也有幾份鑒賞的經驗。”
座師大理寺丞劉大人不僅和他一樣癡迷金石學,喜歡收集古代的銅器和石碑,而且他的親事,也是劉大人牽線保媒為他說下的。
他娶的妻室雖然不是富室高官之女,岳母也與王家有親,但他的岳父大人卻是明州士林文人裏研究金石學的大儒。
就連他的夫人,因為家學淵源,也對古器頗有幾份鑒賞的能耐。
新婚半年,他與夫人正是夫唱婦随,伉俪情深,而他因為時常得到岳父大人指點,對金石學的造詣當然是更上層樓。
正是因為如此,劉老大人看到這血案裏的銅鏡時,才把他召去看鏡詢問。
他此時已經恍然大悟,這一趟出使,陳洪早早就在船上公廳擺上了古鏡,說是福建八珍齋的古物仿制品,供他們随意賞玩。
他雖然警覺,卻沒料到是為了遠在京城的那件案子。
他只以為陳洪是借着有樓雲撐腰而炫耀福建貨品,為了和江浙海商争奪東海生意。
等他在賞玩時,發現仿制品裏有價值昂貴的真古物後,也以為是陳洪想留到最後,賄賂使團上下的禮物。
他還準備等到最後翻臉,就算難舍這古玩也必須斷絕拒絕。
如此,也好在樓雲面前奚落福建海商膽大妄為,遠不及江浙海商世家的子弟們送起禮來有講究,知分寸。
福建海商想重回東海,那是絕不可能。
他并沒有料到,這一串的事情下來,全是為了在這裏等着他。
他只能在心中暗罵樓雲狡詐陰險。
“秦大人果然博見多識,本官卻是半點不知這鏡子竟是真古物?”
樓雲睜眼說瞎話,是面不改色。
他當然知道陳洪送上來的一百一十多枚古鏡裏,只有四枚是古物,其餘全都是八珍齋的樣貨,是八珍齋的老工匠們的得意作品。
以唐時古物為版,再加上他們對大宋工藝的爛熟于胸,八珍齋老工匠們重新設計出來很多精美仿制品。
因為在宋代的淡雅細膩中成功涵含了唐時的熱烈鮮豔,所以這些精品在南洋賣得很好,一直是各國番首、貴族們趨之若鹜的奢侈品,并把它們稱之為:
“唐貨”。
然而他更知道,公廳艙裏的這些贗品雖然和唐貨的設計一模一樣,卻也不是八珍齋所出,而是陳洪暗中在東海市場裏收購來的一批特殊貨物。
由唐坊所出。
陳洪收購的是抄襲八珍齋唐貨設計的仿制品,在東海市場十分流行。
而近幾年來江浙海商們口耳相傳,不知是從哪個邊夷島國傳來的俗語,把這種仿制品稱為:
“山寨貨”。
它們山寨的就是泉州八珍齋的正品唐貨。
所有的設計、工藝、風格幾乎是一模一樣,最近還開始推陳出新。
這十年來,泉州八珍齋所出的的各種唐貨,雖然物美價高,專門用于對外貿易,在南洋上也享有盛名。
在東海上,唐貨卻是越來越賣不出去,全都被這種山賽貨搶占了市場。
這些貨物包括了八珍齋所出的唐櫃、唐服、唐刀、唐扇、唐瓷、唐絹以至于唐畫、唐書無所不至。
幾乎所有的八珍齋珍品,在東海上全都有相應的仿制品,價格僅有八珍齋的一半。
如此兵不血刃,短短數年把福建海商的貨物完全掃出東海市場。
陳文昌之父曾經主管的八珍齋生意,就是如此敗落了下來。
而唐坊季氏,早就被受損的福建海商們恨之入骨,罵到了十八代祖宗頭上。
福建貨中唯一免于被山寨的只有八珍齋古銅鏡。
因為扶桑缺銅,銅鏡又對鑄銅術要求極高,很難仿造,所以那些和唐坊勾結起來出售山寨貨的江浙小海商們,一直到去年才開始拿到大量的銅鏡仿制品。
福建八大綱首眼看着這最後的市場都開始失去,除了割肉痛罵,也終于有一個陳洪跳出來,願意用二房裏的嫡次子做犧牲,去和海外的夷女結親。
那時他秦從雲才猜到,山寨貨是唐坊做出來的。
他第一個念頭,就是羨慕王世強的腰包一定是肥厚得流油。
難怪他又是支持黃氏貨棧到西北開分店,買駝隊,又是到榷場和金國來的契丹商人合夥做生意。
王世強通過這些手段得來的西夏、金國的情報,有時比官家的職方館都更快更詳細。
否則他一個區區海商,獻出來的北伐大計怎麽能讓宰相府中的韓參政拍案驚奇,還呈獻到了官家禦前?
韓參政府中的財源也必定是源源不斷。
王世強擰着分宅單過也要娶那季氏女子,也不是沒有道理。
要知道自他秦從雲四年前當上明州通判時,這些山賽貨就充斥于扶桑、高麗、沖繩、甚至大宋的江浙內地市場都已經流入。
東海上,幾乎每條江浙海商上都會帶幾箱這樣的貨物。
而對于福建海商們的憤怒,他秦從雲身為明州通判,只要在負責處理明州城青-樓、酒坊裏的海商鬥毆官司時,對鬧事的江浙海商和福建海商各打二十大板,他會嚴厲訓斥本地海商和外地海商不要富而無禮,擾亂民生罷了。
海外山寨貨之類的,他家夫人也頗為喜歡,她特意托人買了四件組合唐櫃,擺在了他平常安靜研究金石碑文的小書房裏。
樣式古樸有趣,價錢也不耽誤他收購真正的古碑古玩,他也覺得不錯。
至于福建海商們争議的真貨、假貨,還有山寨貨上唐而皇之打上的“八珍齋”印記,以他看來,既不是殺人放火,又不是耽誤春耕和出海,何必如此斤斤計較?
福建子畢竟小家子氣!
他在心中不安的,仍然是泉州番商告到了京城裏的,那一樁上達天聽的銅鏡案。
因為那位被告趙秉謙,可是官家的隔房堂弟。
028 你我同心
更新時間2015-1-17 12:02:34 字數:4724
“按祖宗成法,在仁宗年間,為了市舶司的商稅年年足額呈進國庫,官家就下旨嚴查港口地方官員奪占番商財貨的惡習。為了鼓勵海外番商進宋交易,朝廷是允許番商越級告狀的。”
樓雲一邊說着,一邊接過他手上的銅鏡,微笑着,
“趙爵爺與本官也是泉州城的舊識,聽說他被大理寺召到京城,心中不由關切。只不過,本官因為這一回出使的事情重大,不能多作打聽,一直想找機會向秦大人請教一二。”
“大人客氣——”
秦從雲勉強回笑着,心裏卻在大罵:
趙秉謙和你算是個屁的舊識!
誰不知道,因為有趙氏宗室在泉州海面勾結海賊,防礙了泉州港的生意,使得商稅年年減少,官家才在四年前親點了你樓雲去泉州市舶司做監官。
你現在就是要拿趙秉謙開刀了。
要不是因為此案,讓你在泉州士林裏聲譽日漲,陳家那書呆子怎麽會願意提着一條小命,跟着你到東海來提親?
他活膩了嗎?
也是因為此案,因為你不知天高地厚敢和宗室來作對,就算你在官家面前一力反對韓參政的北伐,堅持主和,江浙士林那些主戰派對你居然還是頗為青眼。
否則,這次的正使之位怎麽輪得到你?
秦從雲如此想着,萬分懊悔着沒有聽王世強下船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