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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8)

,沒有進坊求親的打算——所以他有求于他樓雲,才這樣陪笑臉。

樓雲便也一擡手,阻止了他,笑道:

“不敢勞動陳綱首——江浙海商的事情随他們打去,到底是怎麽回事,只有他們知道。

只要他們不在乎那些船副在海風裏吹成人幹,我們又何必在意?我雖然是朝廷命官,但綱首們有權處置船上的船丁、貨主。這也是大宋律例上寫得清楚明白——”

陳洪眼瞅着他果然沒有半點要去勸解的意思,更是猜不透三天前的事情。

船隊會合後,王世強等綱首來請罪時,這位樓大人一臉寬厚,完全不追究的樣子到底是什麽意思?

在泉州城看了四年,他還是摸不透樓雲的心思。

就像他完全不明白陳文昌那混賬侄兒到底在想什麽!

想起陳文昌這犯暈船不能出海經商的侄兒,一路上吐得昏天黑地,好不容易習慣了坐海船,他一路跟着渡海到了唐坊外五十裏。

眼看着離着大功告成只有一步之遙,這小子居然臨時打起了退堂鼓。

一想到這裏,他就恨不得把他塞回堂嫂肚子裏再去重生一回。

求親不成還是其次,萬一得罪了這精明的樓大人,壞了他的大事,才真是讓他這叔叔不知如何是好。

心中焦慮着,他難免又把臉上的詭異笑容添了三分,殷勤道:

“大人,您看——這些江浙南蠻子果然被大人您料中。您早就知道,遲早會有幾個不要命的人故意隐瞞東海季風,好叫咱們有來無回。大人您才是高明,正借着這三天前的臺風,順理成章到了這扶桑海面。将來回朝後官家問起,您也完全可以說得過去——”

他雖然對江浙海商這些狠毒的心思氣得咬牙,但自問也是理所當然。

如果江浙海商要敢到南洋和他陳家搶生意,他當然也要叫他們知道些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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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更在意的,反倒是樓雲早就決定:

讓福建海船借着這幾天的臺風,讓陳家五條船用着被海風吹得分不清方向的借口,他們不與江浙海商商量,就直接到了唐坊外海面。

如果不是這樣,王世強怎麽會容他陳家到唐坊外來?

這樣的計劃順利達成,讓王世強等人措手不及,将來也不會被官家怪罪。這實在是他樓大人的高明謀劃,是他陳家之喜。

“大人您看,要不要去唐坊歇一歇,落落腳?”

他陳洪是什麽人?

他才是陳家的家主,婚事在族裏就已經議定,陳文昌這破侄兒想娶也得娶,不想娶也得娶,別想在他面前說二話。

至于王世強那些江浙海商的陰險手段,他還沒有放在眼裏!

他也是在南洋海上掏金摟銀的巨商,他會不知道海上有季風,不知道要提前打探清楚?

就算這些海情都是各地海商們的獨門秘決,就算這十年東海上的老大是唐坊,但十年前那季氏女子沒突然冒出來前,在東海上獨霸市場的還是他福建八大綱首!

十年前,不管是扶桑、高麗,還是遼東的東海女真們,他們最肯花錢買的還是他泉州八珍齋的唐貨!

四明王家那是祖上積了德,窩囊了三四輩子終于生出了一個好兒子。

王世強那小子要不是仗着一張小白臉搭上了唐坊那女坊主,他們四明王家要在這東海上東山再起,少不了還要花上十年!

他陳洪家裏別的不多,就是看風向、看雲頭的老船丁和老船頭多。不用他們那些江浙海商來提醒,他也能提前半天得到臺風要來的消息,禀告給國使大人。

更何況,國使大人當初進臨安城敘職,謀取這國使之職前,他就已經把他陳洪召來,讓他提前了大半年開始準備這些。

有了樓大人如此的先見之明,他陳洪再要被江浙海商們算計了,從此以後他就不再吃海上這碗飯!

只可惜,他還是沒料到那季氏女子如今在東海上的聲勢。

更沒料到他家老船工事先看好的避風海港,居然已經被季家占去了。

“大人受驚,小人本來一切都準備好了,只等臺風将起就請大人到那小島上避風。但小人實在沒料到十年沒來,那小島已經被海賊占據,居然敢圍攻天使的座船,實在是可恨。”

本來是他陳家的避風秘港如今居然姓了季,他一想起就是一肚子惱火。

然而再一轉念,想到樓雲居然擒下了那女坊主的親弟弟,就算是王世強等綱首紛紛來求情,卻都被樓雲拒絕。

他滿心的歡喜之情全化在了對樓雲的奉承,谄媚道:

“大人好韬略,能在船上布下妙計,毫發無傷擒下了那巨賊。如果大人有意在唐坊登岸,只怕那女坊主一得到消息就要遠出五十裏,親自在到船上來迎接——”

“這件事我自有處斷,陳綱首只要按本官說的行事就好了。”

樓雲并不太擔心陳文昌對這親事的猶豫。

他正在心中琢磨那唐坊女子對這門親事到底有幾分誠意,哪裏會被陳洪随意說動。

陳洪當然是一門心思盼着他進了唐坊,為陳家保媒。

但他樓雲卻并不會和陳洪一樣,急于一時。

“官家在我臨行時,讓我不可節外生枝的吩咐,連這船隊裏擦舶板的小船丁都知道了。難道陳綱首耳目如此不靈,竟然還不知道?”

陳洪尴尬陪笑,只能道:

“大人放心,即使大人不出面,小人也能把這門親事說下來,絕不敢誤了大人的事。”

他當然不會放棄,正要想着別的法子來勸樓雲登岸,樓雲卻瞅住了他。

他想起船上家将們千辛萬苦才抓住的季辰虎,再想起那季氏女子是季辰虎的親姐姐,不由得就嘆了口氣。

陳洪便有些莫名其妙。

“大人……?”

“陳綱首覺得那季辰虎如何?”

陳洪一怔,想起那黑夜暴風裏闖上船來的兇漢,不由得大拇指一豎,贊道:

“有勇已是難得,要命的他還長腦子!不似小人船上的一幫蠢漢光長力氣不長見識!”

樓雲瞥他一眼,道:

“你明白就好,你和他那長姐打交道時,切不可因為她是女子而大意了——”

說罷也不再多言,便喚了侍婢,吩咐道:

“讓駿墨來。”

陳洪沒在意他找樓府裏的随身書童有何事,他反倒是在心裏琢磨明白,樓大人剛才問起季辰虎,看着他又嘆氣,居然是擔心他不是季氏的對手……

他臉皮厚,眼珠一轉,連忙道:

“小人明白了,一切看大人作主。只不過大人今日與秦副使相約賞畫,小人願意為大人分憂,好好審一審那季辰虎,讓他向大人投誠——”

“罷了。”

樓雲沒理睬他,“你先把文昌公子說服,讓他下決心親自去唐坊求親,才是正事。”

說話間,他的眼睛看向了門外。

陳洪本就心虛,此時順着他的眼光看去。

一個十三四歲的小書童不知何時候在了門外,他知道是樓雲的随身小厮駿墨,剛才被他

差到江浙船上去辦事,現在是來回禀。

樓雲一揮手,又指了指桌面,讓駿墨進來收拾着書桌上的畫卷。

桌上那三軸畫卷,是陳洪剛剛帶進來的相親畫像,畫卷裏是代替陳文昌可以求親的陳氏子弟。

陳洪一看,就知道樓雲對陳文昌臨時變卦頗有不滿,他只怕被侄兒牽連,連忙告退,嘴裏胡扯着,道:

“大人說得是,就該讓那些船副一人先吃二十板子。然後再吊在桅杆上吹海風。問問他們到底是不是灌多了貓尿,竟然把通報海情的事情耽誤了,陷大人您于危境——”

他一邊唠叨着,一邊悄悄退了回去,樓雲突然又叫住了他。

“陳綱首。”

“……在,大人。”

陳洪苦着臉,轉過頭來。

樓雲看着他一副想悄悄溜走,唯恐被他責怪的樣子,也不去理會,只是道:

“婚姻是一生大事,當然是慎重為好。但還請轉告令侄,依本官看來,他與那季氏女子訂親也不算辱沒了他。”

“是!是,大人,小人回去就給他兩腳——”

陳洪連忙答應着,又求情着,“大人,依小人看,都是那王世強給我那書呆侄兒下套呢……”

他眼睛也看到了桌前那挂着的畫像。

但那畫像挂得十分巧妙,又有薄絹掩蓋,所以他并不能斷定是什麽畫,樓雲在泉州官衙的書房中,向來有這樣挂畫的習慣。

他只知道,文昌侄兒手上有一副季氏女子的畫像。

那并不是唐坊送來。

畢竟這回是陳家主動求親,而不是季氏急着出嫁。所以她家并沒有送畫像。他陳洪當初能拿到這副畫,讓文昌侄兒細看那女子的容貌,卻是從一家泉州海商手中得到。

他當然知道,那泉州海商和臺州謝家有生意往來。

甚至那泉州海商一直很巴結樓雲,他也聽到了一絲風聲。

他雖然不待見謝國運那樣拎不清的世家子弟,卻倒也覺得他這畫像畫得絕妙。

至少他那文昌侄兒也是看了這副畫之後,知道那夷女不是全身長毛的海外怪獸,也不是蕃坊裏個子矮得不忍看的扶桑人的模樣。

她看起來和泉州城中小家碧玉并無二致,還頗有幾分才情容貌。

這小子才會思慮幾日後,答應随他渡海求親。

“大人,我那文昌侄兒就是少了歷練,才會被王世強說動,還請大人恕罪……”

這小子剛才還告訴他,他居然在臺風結束,船隊會合後,把那副随身帶着的相親畫像送到了樓雲手上。

這不就是在讓樓大人下不了臺?

他是好日子過夠了,想害得陳家上下全都去泉州大街上讨飯嗎?

樓雲搖了搖頭,知道陳洪不明白陳文昌的心思,也不和他多說。

眼見着陳洪終于離去,駿墨想上前回話,卻見樓雲轉身,正看着那副唐坊女主的畫像在沉思。

他便蹑手蹑腳地在一邊收拾書桌,不敢出聲。

樓雲卻是在心裏感嘆着:

陳家那侄兒陳文昌,雖然不通庶務,沒料到也是個絕頂聰明的人。

也許他與那季氏倒也相配。

021 佳婿遠來(下)

更新時間2015-1-13 10:53:51 字數:4840

三天前,經了那一場臺風,還有臺風中他們這五條福建船的“意外”,陳文昌在船隊會合後,居然一聲也不和陳洪提,他就直接拿着這畫像來見他。

他只說是佳人雖好,但如果要用性命來相求,他卻不敢為之。

看來他也明白這一樁婚事,幹系的不僅是他叔叔的意思,還是東海上千絲萬縷的利害了。

而這季氏《陋屋烹茶圖》能輾轉到他陳文昌手上,讓他下定決心渡海求親,要說沒有他樓雲暗中的安排,陳文昌當然是不會相信。

這畫像,以往雖然沒有落在他手上,但他也确實早就從謝國運嘴裏聽說過。

他這邊還打算讓陳洪去勸說他侄兒:

他可以告訴陳文昌,畢竟他不是要在唐坊入贅,而是那唐坊女主遠嫁到泉州來。眼前的這些風險過去,他也能娶到一名容貌不俗、擅于理家又能讓陳家上下都滿意的正室。

如此他就可以安安心心在泉州城外的泉南書院裏教書,再也不會有家裏人嫌棄他不經商不走海不賺錢,也不會逼着他再去考科舉。

他通過鄉試已經到手的舉人功名,但他不是還可以參加殿設,換成更好的進士功名?

如果能出仕做官,當然是全族之喜。

“大人,小人那混帳侄兒覺得,王綱首既然對那女子如此戀戀不忘,樓夫人也從不阻止其夫納妾,君子又何必奪人所好……”

陳洪剛才獨自前來向他禀告,一臉的巴結讨好,他當然不是為了江浙海商處置船副的那些小事,反倒是吞吞吐吐地說了這些,還要補上一句,

“更何況,這風險還會連累國使的安危,我那混帳侄兒覺得這一次海上遇險,是他連累了大人……”

他那時聽到這裏,回過神來,有些啼笑皆非。

他這才明白,陳洪之所以獨自前來,是這書呆子陳文昌到他這裏送了畫像後,轉頭就去說動了他的叔叔。

陳洪居然也覺得陳文昌的話頗有道理。

“雖然不經商,卻果然是他們陳家裏最出色的子弟——”

樓雲自語着搖了搖頭,也不理會駿墨,只是皺眉在畫像前踱步。,

他知道,陳文昌只是覺得他樓雲未必有勝算罷了。

陳家在東海實在是勢單力孤。

那位女坊主到現在還沒有四明王氏徹底翻臉,明顯是觀望的勢頭,這門婚事成與不成,福建海商能不能重返東海,全要看他樓雲的謀算如何。

“……”

樓雲細細思索着。

他深知,這一回海上失散事件王世強不見得知情,他樓雲也對東海上江浙海商們的排斥早有準備,雖然免不了受驚,但畢竟不會有性命之憂。

否則他何必點了五條福建海船做他的座船

這才是他能控制的人手。

“學生以為,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

他能聽出陳文昌含蓄未語的意思:

就算十年前東海還有陳家的些微勢力,所以這次能避開江浙海商的暗算,但現在陳家在東海大半勢力已經被季氏取而代之。

季氏寧可忍受被悔婚之辱,也要冷眼旁觀以待時機,她随時就會因為江浙海商占上風而抛棄陳家。

到那時,他樓雲在東海的安危都未必有保證。

更何況他陳文昌?

“他倒也深知自保之道……”

樓雲搖頭嘆笑着,他雖然早有種種安排,為的就是要扭轉如今的局面,現在卻不能向陳文昌全盤托出。

他的謀劃,畢竟也是行險。

而陳文昌如果因為不願意冒險,放棄陳家和季氏的聯姻,他也确實是想不出辦法去強逼他。

“公子,這畫兒撤下來嗎?”

駿墨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少年樣子,水藍色短衣膝褲,頭紮圓發髻,他正指着書桌邊挂着的畫像問着。

樓雲腳步一頓,側頭看向那季氏女子的畫像,薄絹下身影不明,他知道她正穩坐坊中。

她就等着要看看,陳家究竟有幾分本事,能不能在東海上壓制住江浙海商。也許,她還想看看他樓雲,究竟會不會和四明王氏在這東海上作對到底。

王家遠房裏的堂伯父,畢竟也在朝中為官。江浙籍的官員在朝廷中雖然還未結黨,卻已經隐然有支持韓參政府的傾向,他們大半都是主戰的中堅。

“不用管她。”

他雖然如此說,心裏卻放不下。

薄娟下她本來就不清晰的面貌更為朦胧,他記得,她如今也有二十歲了。

三年前王世強成婚後,她一直沒有另嫁。

“把這三副收起來吧。”

他看向桌上另三卷陳家子侄的相親畫像。

陳洪畢竟是有眼力的,為了他陳家八珍齋的貨品生意能夠重返東海,他是一定要和唐坊聯姻。但他的眼光只在海上貿易,倒是他那侄兒陳文昌,思慮反倒還長遠一些。

陳文昌在泉南書院中教書做訓導,想必對江浙士林中的清議早有耳聞。

主戰還是主和?

至少,陳文昌不是個能夠讓家主陳洪随意指使的晚輩。

其他的子弟卻又遠不及陳文昌出色。

“随機應變罷了。”

這是他剛才對陳洪的回複,“你的侄兒雖然小心,我只怕那季氏女子卻更加謹慎。”

他本來就知道,這一回福建海商回到這東海上,僅以聯姻為手段不過是福建八大綱首急于求成的暫時妥協,他雖然樂觀其成,卻也并不看好。

那季氏女子沒有非結親不可的理由。

更何況他已經查明,這三年就算是王世強的悔婚,唐坊通過黃氏貨棧對韓宰相府的財源支持仍然絲毫未曾動搖。

“好生讓人棘手的夷女……”

他喃喃自語。

他不明白她遠在扶桑,竟然對大宋的北伐戰事如此關切,難道真是對官家,對大宋的一片忠心?

或者還是對王世強的念念不忘。

“明州——樓家有消息來嗎?”

他在艙中踱步深思,嘴上問道。

駿墨在他去職苦讀時就侍候在身邊,知道他和樓家關系不淺,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抱着三軸墨玉畫卷回禀道:

“公子,樓家大小姐——王綱首夫人她一直在王家沒有消息。她既沒有差人回娘家給樓老大人送信,也沒有差人向大人您送消息來求助。您也吩咐過,出使事關國事不許向樓家人提起。”

王世強畢竟是樓家的長房女婿,又已經進了韓參政府中做幕客。

他家公子卻并不支持韓參政。

“說的也是。”

他點了點頭,轉身走到了床前。

他打開瓷枕裏的信盒子,看到裏面族妹樓鸾佩這些年寫給他的書信.

自從他十三四歲千裏認親,在樓家寄居一年零兩個月,機緣巧合,讓他與當年十歲的這位長房嫡女相識以來,他們如今已經是兄妹相稱。

所以三年前她寫信過來,平靜說起了家裏的情勢,再說起了她反複斟酌後選定的夫婿人選。

他雖然感嘆于她竟然選擇了商家庶子王世強,但他還是伸手幫了她一次。

因為她打聽到,王世強雖然沒有訂親,卻因為走海與一位海外夷女結識,兩情相悅。

他已經打算娶她為妻。

雖然她精心設計,不動聲色地讓他在普陀寺前見過她一次,但卻擔心他未必就肯因她的容貌和家勢而改變心意。

她也打聽了,那海外夷女是中土血統,容色也頗為出衆,況且她又精通漢學,家裏雖然只是商人暴發的底子,卻畢竟是東海上最不好得罪的海商。

他知道她寫信過來是為了求助。

這十多年他離開樓家,也是第一次接到她的求助信。

既然那女子的唐坊在扶桑四島上,所以他也就簡單地找了個扶桑和尚試了試。

他只是想試試,王世強到底知不知道什麽是蠻夷,他到底明白不明白大宋和海外夷島之間的人倫禮教差距,明白不明白書香世家大族的足可矜誇之處。

結果,族妹的婚事很順利。

至于他——樓雲關上枕盒,轉過頭來,他緩步上前,卻沒有掀蓋,只是透過薄絹凝視那畫中靜坐廊下,陽光青簾間的季氏女子。

他是在王世強娶了樓鸾倆後,才探聽出:

四明王氏資助到韓府裏的金砂有一半都是從唐坊所出。

他才決意從唐坊入手,斬斷韓府的財源。

但他讓福建海商重返東海,向唐坊季氏求親,也不僅僅是為了破壞四明王氏和唐坊的聯手,改變江浙海商獨占東海海利的局面。

他也是覺得,陳文昌于她而言,應該是個不輸給王世強的好夫婿。

——王世強悔婚太快,族妹鸾佩必定有她自己的手段。

“公子,樓大小姐是個厲害人,您何必為她擔心?王綱首雖然有了一個庶子一個庶女,但還不都是老老實實寄在了她的名下,讓她撫養?”

駿墨把畫卷收進書櫃,不由得勸了幾句,

“大人您如果挂心,也不需要去問她,只需要向王綱首敲打幾句。您是好歹也是樓家人,是樓老大人的族侄,問幾句又有何不可?”

“你也見過了王綱首,依本官看,此人不僅是個極精明的人,而且過于剛硬——”

樓雲搖了搖頭。

他也曾經在明州城住過一年零兩月,名為樓老大人口頭認領的同姓子弟,在樓家不過是個打雜跑腿的小厮。

他經常在二門外替內外宅間傳遞各類物什、口信,才能混口飯吃,所以,他對大家宅裏的各種陰私并不陌生。

他也知道,樓鸾佩因為生母不在,繼母表面賢良,她受欺後為了自保更是深谙此道。

婚後這三年,她雖然再沒有寫信過來,他當然也不可能不知道王世強沒有和她圓房,還納了她心腹丫頭為妾……

也許三年前的事,王世強顯然已經查到了一些端倪。

“罷了,她自己選的人,自己消受吧。”

他搖頭嘆氣,不再多管族妹的家務事,揮手讓駿墨走近,“秦副使又沒有來?”

他也不等駿墨老實承認三次去邀請都被拒絕,胸有成竹地笑道:

“你再去王綱首船上請他一次,就說本官從泉州帶來的官伎們,已經分頭請了随行的泉州、明州的屬官們一起賞畫,只等賞畫會後擺宴。既然要宴請扶桑使者,事關國事,請他務必到我的船上來賞畫,才好提前商議——”

“是,大人。”

駿墨知道,在王綱首下船後,這秦從雲秦副使就呆在王家的船上托病暈船。

他是絕不肯到樓雲的福建船上來。他家公子卻是非要把他請過來不可。

否則公子何必把王綱首激下船?。

就這樣,秦副使居然還敢再三推托。

“大人,秦大人萬一說,扶桑此事全憑大人您作主——”

駿墨深知秦從雲身為副使,暗中就等着樓雲出錯,他回去好在官家面前狠狠地告黑狀。

“他還有事要求本官。”

樓雲早就盤算清楚,“他和王世強是好友,王世強既然有意阻止陳家向唐坊求親,除了進坊去向季氏求親,他在船上也必定留了一手。”

駿墨一怔。

“以本官看,王世強為了拉攏陳文昌,應該在江浙海商中暗中為陳文昌安排一門婚事才對。秦從雲自然知道他的打算……”

“是,大人,陳家的婚事,沒有大人的首肯豈能成真”

駿墨聽到這裏,心領神會。

他知道,江浙海商隐瞞臺風消息,陷害國使是下下之策,至今還算有個把柄在樓雲手上。

王世強當然不會如此無謀,他阻止福建海商重返東海,拆開陳季兩家聯姻最好的方法,當然是先娶了季家女坊主。

所以他才匆匆進坊。

如果這娶平妻的婚事不成,退求其次就應該是挑一門江浙海商的婚事和陳家商議。

只要暫且給陳家一些甜頭和希望,也總比讓陳季兩家聯手的好。

但這樣的親事要辦成,豈能不和他樓雲商量?

副使秦從雲當然是明白的。

“秦從雲要是不願意過來賞畫,難不成是不敢到本官面前來做這個說客?”

書童的腳步聲遠去,他坐在了書桌前,側手撐頭,看向了那沒摘下來的夷女畫像。

正因為暫時還摸不清唐坊的動向,三天前船隊會合後,王世強和諸家江浙綱首前來請罪,他才絲毫不提江浙海商的詭狠之計。

他只道臺風是天時有變,人力難為,卻又對陳洪和王世強之間的劍拔弩張視而不見。

“陳綱首,你只需把三天前船隊失散的事拿出來繼續和江浙海商争吵,讓他們不提防我押在船上的海賊就好。”

他是如此吩咐陳洪的。

既然機緣巧合,在這三天中擒到了一名海賊季辰虎,怎有不用之理?

他緩步走到艙窗邊,看到了龐大艙隊之後,東海上的碧波水浪起伏。

一眼看去,浪尖上不時有閃現出密密的雪亮鋼叉,被夕陽染血。

那海賊季辰虎被拿住後,跟着他的唐坊五百條板船和近千的坊丁雖然不敢攻擊,卻一直跟在他的船後不肯離開。

既然丢失了坊主的親弟弟,想必他們也是不敢回去的。

卻正方便他好好安排接下來的事。

“來人!”

他向外吩咐,要喚取自己的心腹家将頭目,

“喚樓大來。”

“大人——”

外面答話的女子卻不是侍婢,她妩媚的聲音宛如清莺出谷,輕聲笑着,

“大人,您讓奴婢家們分頭請相公們來賞畫,他們如今都在公廳艙裏等候大人呢,大人您卻不見人影……”

“是竊娘嗎?”

他面對海浪沉吟的神色也不由得松暢開來。

轉頭看去,見得門外朦胧美好的女子人影,他自然微微含笑。

他知道,她是泉州同船而來的官伎行首林竊娘。

他從艙窗邊走回,反手放下了畫像上的薄絹,

“進來吧。”

海浪撲打着樓雲艙窗外的艙板,湧起了水浪一波接一波,湧向了五十裏外唐坊海面。

水浪沿着吊高水門下的河渠湧入了唐坊,撲打着坊中大街邊的石沿邊。

季青辰走在中坊大街上,綠绫子裙在石板間拖行着,如海水拍沙,輕輕柔柔。

偶爾擡眼,她也看到了天際邊的夕陽海光。

等到這個時候陳家還沒有回音傳來,想必王世強為了阻止陳家重返東海,他在船上的種種安排也有了一些效果。

她只需要看看那位樓大人到底是不是真心要和韓參政作對到底了。

至于陳文昌,也許他也有了幾分猶豫?

比起在求親後再悔婚另娶,陳家在求親之前把利害好好思量清楚,把這東海上的局面權衡明白,倒也頗合她如今的心意。

她也需要時間來決定,這門親事到底結還是不結……

另外,坊中的亂事,更是要她費心處置。

022 官伎行首

更新時間2015-1-13 10:57:51 字數:3719

她默默算着時辰。

調集坊丁封鎖中坊大街街口的指令已經傳遞下去,等她走到這條季氏貨棧所在的長街街口上時,全坊都應該知道了。

所以她走進街口,終于停在了季氏貨棧門前時,滿眼都是冷冷清清。

唐坊正中的中坊大街分隔南、北兩坊,沿街都是碼頭和貨站、商鋪,此時因為封街的原因,處處關門閉戶。

坊中大街北側,季氏貨棧前既看不到汪寶兒那些鬧事的南坊坊丁,也沒有西坊扶桑人看熱鬧的場景。

季氏貨棧的斜對面,拐過一個街口,就是季辰虎名下的南坊大屋。

遠遠看去,南坊大屋此時也是大門緊閉,只有門前專門請了明州城石匠精雕的兩只石獅子靜蹲着,還在瞪眼望天。

她記得,三郎是很得意這兩頭石獅子的。

雖然她覺得不倫不類。

“大娘子,老婆子來了——!”

汪寶兒的老娘,季辰虎的養母汪婆子抹着一頭冷汗,撈着裙子從她身後追了過來,她那雙據說一直不靈便的老寒腿掄起來,跑得飛快,嘴裏還高聲叫着,

“老婆子一聽大娘子的傳喚,就馬上趕過來了——!”

她當然知道這老婆子一直在拖延,躲着不來見她,她也知道,這婆子不僅是想把今天查帳的事含糊過去,也是為了躲避她查問另一件事。

這婆子膽大妄為,居然敢違例偷送坊牌給王世強,讓他進坊。

直到聽說她開始調集坊丁,封鎖街口,這婆子怕她那寶貝小兒子被捉,才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季青辰沒有止步,而是提裙步入了貨棧大門。

這三年,她漸漸放手了坊中的事務,也一直沒有停止議親遠嫁的事情,坊中二郎和三郎究竟誰會接過坊主之位,不僅是汪婆子,想必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了。

就如同這東海唐坊外上百條的海船,不論陳家還是王家,謝家等綱首和三千江浙海商,包括那位樓國使,也各有自己的打算。

只看最後,誰能計高一籌。

“去催問季洪,讓他用心在西坊裏挑選美人,早早送到鴻胪館去。”

季氏貨棧在唐坊裏算是獨豎一幟,開坊時就以宋式營造法的樣式蓋得門庭高大。

當門是一道山水黃梨木座雕刻十二折屏風,繞進去後,又見一架六折水墨蘭高屏風分了東西兩廳。

東面是紅漆櫃臺,屬于算帳的公房,供着五路財神爺。

西面是客室,沒有鋪地席,鋪着一塊塊白蘭花的雕花地磚,夕陽斜影下,花葉蔓妙,仿似是五十裏之外,福建海船上的艙窗雕花。

斑瀾的光線投射,同一縷夕陽透過了樓雲艙房門格,透過泉州城外盛開的玉蘭雕花,在他的房間落了一地支離的花影。

“大人,大人命奴請了相公們到公艙廳去賞畫,你自己卻又遲了——”

妙音如樂,泉州官伎行首林竊娘窈窕的身影亭立房門。

“相公”兩字雖然在前朝算是大宋政事堂裏宰相們的專稱,到了如今,卻是州府裏的官吏們都能被尊稱為相公了。

她在門外,并不敢進。

樓雲側目向她微微一笑,她卻不敢失禮,低了頭,溫婉地向這位恩主斂袖施禮。

“在海上呆久了,也閑慣了——”

樓雲嘴角噙笑,他在自己房中穿着一身士大夫家常的雪白道袍,趿着便鞋,全無一絲官衙裏坐堂的威嚴。

她便放松了一些,含笑擡眼,走近又不失親昵地嗔道:

“除了相公們催請,還有大人身邊的樓大,早在外面等了好一會兒,大人偏又躲懶,倒叫奴家為難。”

她心思通透,只是輕輕掃過了他剛剛随手放下的薄絹。

她知道,他剛才呆在這艙房裏應該是獨自在賞畫。

她看到那絹下的畫角有臺州謝家十三郎謝國運慣用的泥金畫印,也就看到了印上的畫名。

這畫她以往就見過一次,知道是一副夷女畫像。

樓雲也并不在意她眼角瞟過那畫卷。

她身為泉州府的官伎,名在伎籍,平常的生活就是受本府官員征召。官伎們會受命在朝廷春秋大典和地方典儀上表演歌舞曲樂,教化百姓。

其次,是在官府迎來送往的公私宴席上侍宴侍樂,以娛耳目。

官伎的生死榮辱,可謂由本府官長一言而決。

而她既然能成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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