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家也許還會有靖康之變那樣的滅國之禍……
也就是那一次,他因為聽到她這些胡言亂語,在這小院裏甩門離去之後,忍不住生起了“畢竟是不合适”的念頭。
但他那時,何嘗舍得和她分手?
而她過了三天後,也悄悄尋到了他的貨棧,不見他的人影後又上了他的貨船尋他。
她隔着艙門,向他軟語相求。
雖然能聽出她語氣裏的百般猶豫,她到底還是在他賭氣不願意為她打開的艙房門外,答應嫁回大宋,随他在明州城定居。
所以,他也願意相信她胡扯那些借口,全是因為害怕離開了兩個弟弟,在大宋無親可依罷了。
而這些,是不是他最終狠心放棄了與她的婚事的原因之一,他也不想再去深思了……
“王綱首,我聽說那位韓宰相這半年來,一直在向你們趙官家進言,要設立平章政事.”
她突然開口,話題轉到了他最在意的北伐之事上,不由得他不凝神細聽,
“我知道朝廷裏主戰以韓宰相為首,但這些日子我也托人抄到的半年前的邸報。各地反對北伐的地方官上了不少奏折,他們說的也未必沒有道理。我雖然不懂戰事,我在意的也是我自己,二郎三郎,還有坊中三萬之衆的能不能有個平安的地方栖身,有沒有飽食的日子可以生活。如果倉促起戰,确實也會國困民乏——”
“你…”
他本來因為三年前移情別戀的往事,還有些不自在的神色,此時他的臉色卻是難看了起來,“你看的不就是樓雲的奏折?”
015 恩愛離間(下)
更新時間2015-1-10 11:36:57 字數:3970
她微微一怔,待要否認,他卻已是負手,在廊前來回走動,沉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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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和他不謀而合,我也管不了——”
他重重一哼,忍着沒有多言。
他繼續說着,道:
“既然要用兵,就不能不集兵權、財權、任人權為一體,靖康之變難免也因為軍中制衡太多,人浮于事,無法軍令如山才有那樣的兵敗結果。韓宰相想謀取平章軍國事的職位,也是順理成章。何必就一定認為他是謀取權位?
她知道他聽不進耳朵裏。
他如今已經是韓參政府中得力的幕僚,還未出仕只是因為等着最好的時機,說不定這設立平章軍國事的建言,就是他王世強提出來的。
猶豫一下,她還是決定實話實說,道:
“既如此,當初我答應你支持北伐的事,如今确實是不可能了。”
他來回走動的腳步一僵,幾乎不敢置信的轉臉看向了她。
“青娘!”
她巋然不動地看着他。
“……青娘,你是不是還有事瞞着我?”
他突然又放軟了聲音,輕聲向她探問着。
她凝視着他,也許她這樣為了生存而左右搖擺的心,在他眼裏是“豎子不足以謀”的怯懦。
“我……”
她微微張口,幾乎有沖動再把課本裏蒙古會南下的歷史重新告訴他一遍。
她想讓他明白,她如今的改變只是因為她終于明白,他支持的主戰派成功的機率并不高而已。
然而她看着他的雙眼,心底想把一切說明白的沖動便消失無影。
她已經知道,現在向她質問的人是宰相府中的門客幕僚王世強,是明州樓氏的丈夫王世強,而不是當年與她心心相印,無話不談的愛-侶。
現在的她已經不需要把前世那說不明白的過去,向他合盤托出,祈求他能明白她的恐懼了……
“青娘,你竟然——你就半點不擔心你弟弟季辰虎嗎?”
王世強的聲音響起。
看在她的眼中,他仍然是當初進門時的風度翩翩之中隐帶威逼的模樣,她便也在心裏松了口氣,收起了搖擺的心,微微一笑,道:
“王綱首都不怕韓宰相大權獨攬,我又何必一定要擔心三郎?”
“好,青娘——!”
王世強聽她和樓雲的腔調一模一樣,不由得就是大怒,再是沉穩也不禁有些口不擇言,
“你以往只求北伐一戰從不在意什麽權臣、皇統,你以為我看不出來?”
他只不過是懷疑,陳家既然派了管事進坊,說不定也把季辰虎在船上被擒的事情暗暗通知了她,所以才多問了一句。
她卻是一副恩斷情絕的神色,和那樓雲一般,擺出好一副公忠體國的模樣!
欺他不知道他們的底細嗎?
她雖然微微一驚,卻也知道他與她過往太密,平常日子裏她對大宋趙官家的可有可無,他嘴上不說心裏當然是能感覺到的。
她便也不和他辯解,只是反唇譏笑道:
“皇統不皇統與我又有何關系,我又沒吃過趙官家一顆米!我卻知道王綱首眼睛裏只有權位,半點也沒有綱常。難怪家中兩位愛妾能比正妻更早誕下一兒一女,原來這就是王綱首家裏的規矩。如今我倒是萬般慶幸沒本事嫁進你王家,免得成婚不到三天,就要看着丈夫強占自己的兩個陪嫁丫頭!”
論起嘴刁,王世強一個要面子的男人無論如何都不是她的對手。
聽她從國事一路扯到了家事,再把他成婚三天後就納妾的陰私罵了出來,他羞惱之餘,也幾乎壓不住這幾年對樓雲的深恨。
一邊的黃七郎眼見和他們又吵了起來,語言悖逆,頓時頭痛,眼見得小蕊娘已經機靈溜回了屋子裏,他也走遠了些,免遭池魚之災。
“你知道什麽?”
他咬牙低罵,
“我确實一時糊塗負了你,娶了妻室。但我難道愚蠢至此,看不出她是官宦家的嫡長女,我是商家的庶子,根本就門不當戶不對?樓家憑什麽要主動到王家向我嫡母來暗示提親?我要不是納了她身邊兩個心腹丫頭為妾,過往事情的內情我豈能打聽得出來——”
要不是樓雲,他何至于倉促和季青辰悔婚,落得如今滿心後悔。
那扶桑來的游方僧人根本就是一個樓雲給他下的套,而她卻還在這裏費心安排,殷勤款待樓雲!
他這樁婚事,完全就是個暗局!
連他的正妻樓氏在婚前也一清二楚,只有他王世強和她季青辰蒙在鼓裏,被樓雲拆開等着各個擊破。
一想到樓雲把她的畫像挂在了艙房床頭,他當然知道是陳文昌受他所欺,對這門親事猶豫,那副相親畫像《陋屋烹茶圖》才會落到了樓雲手裏。
要知道他就是在與陳文昌的閑談中,偶然說起了他幾年前,從福建武夷山中移取了三支茶樹,千辛萬苦運到了扶桑。
聽說好不容易種活,想來今年可以采茶烹水,他卻再也無緣能飲上一盞。
陳文昌那般的謙謙君子,當然知道他話裏的意思。
但他把這《陋屋烹茶圖》退了回去,必定會惹怒樓雲。
這門親事是雖然是陳家汲汲以求,但仍然是樓雲一手安排,他王世強不動聲色壞了他的事,他樓雲當然會一個圈套接着一個圈套還給他。
所以明知是計,他還是帶憤下船,如今想起來更是怒不可遏。
“樓雲此人,只為了他泉州市舶司提高稅收的一已私利,就不惜壞國家大事。更可恨他手段卑劣。他來這東海上,就是為了斬斷唐坊和四明王家的關系,免得你我聯手聚集財源,一力支持韓宰相的北伐——”
“原來王綱首還知道這些年我花的錢,一直在支持你們準備北伐——”
她冷笑着,卻也不想再吵與他過往的那一段情事。
內情不內情那也是王世強和他老婆,和他大舅子的事情。他們才是打斷骨頭還連着筋的一家人。且不說他的話能不能信,就算信了,難道她還能和王世強聯手去對付他老婆?
更不要提,她現在正用得上樓雲。
至于當初是不是樓雲的什麽離間之計,陷她于悔婚被辱之境,那也要等她用不着樓雲的時候才能再作計較。
與其聽信王世強,她自己難道不會去查?
“王綱首要記得我這些年花的錢,就麻煩告訴我,我家的三郎如今到底如何了?”
她把話頭一轉,突然問起三郎的下落。
雖然不擔心他在海上出事,王世強一直提起他卻總有原因。
只怕與這回大宋國使到了坊外一百裏的大事有關。
自己親弟弟她也不能不操心。
她的眼睛掃過了王世強腰間的黃斑古玉,在那玉佩邊還有一柱兩指粗細的松木牌。
木牌刷了透明的清漆,可見上面雕刻三顆星辰輪轉。
這是唐坊的進坊腰牌。
因為他前兩次上門求親,她已經從王世強身上奪走這坊牌,不許他進坊。
今時今日,又是誰把坊牌偷偷給了王世強?
三天前海上有大浪,坊裏必定有人擔心三郎在海上遇難不回,才如此急于讓擁有海船的王世強進坊。
“我此番提前進坊,也要去太宰府和他們商議迎接大宋國使的禮儀,青娘既然不擔心三郎的下落,我也不好越俎代庖。我先行告辭,不耽誤青娘迎接貴客了——”
王世強聽她問起季辰虎,這一回卻沒有順梯而下,和她讨價還價。
他知道話已經是說盡,她對他翻臉無情,他對樓雲的恨怒卻是更深,一時間竟然懶得再和她廢話。
他寒着臉說完後,幹脆利索轉身就走。
她沒料到他如此,微怔之後,心中電轉,突然對着他的背影道:
“我聽說,這位樓國使在官家面前,不僅反對設立平章軍國事,還保舉了被貶官的前宰相趙愚汝,勸官家召他回京城——不知王綱首以為此事如何?”
王世強猛然站住,回頭時臉色已經極是難看。
黃七郎心叫不好,知道這正是王世強和樓雲水火不容的地方。
王世強支持韓宰相,樓雲卻想召回趙宰相。
而這兩人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政敵。
四年前一場宮變後,官家受吳太後內旨,順利登基。
當時在宮中為官家奔走的是外戚韓宰相,在外朝率領百官上奏請官家登基的是趙宰相。他們兩人可謂是官家的社稷功臣。
只不過,兩者争權之時,趙宰相因為是宗室出身,本身也姓趙,官家難免有所防備。韓宰相去年就已經奏請官家,把他趕出朝廷,貶到福建福州去了。
但本朝趙氏宗親依靠科舉出仕,并不少見,靖康之變後南逃幸存的宗室畢竟還是對官家忠心一片。更何況趙愚汝得罪韓宰相是因為反對他外戚擅權。所以,朝廷上下對趙宰相這一次蒙冤被貶,頗多不平之議。
否則韓宰相何至于匆匆提出北伐之議?
不過是為了收取人心。
這樣的朝廷大事在宋商裏當然流傳極廣。她現在提起這些,分明故意讓王世強難看。他連忙想拉着王世強一起離開,王世強卻冷笑着,在門前道:
“青娘……上年我賣給唐坊的五萬斤糧食,已經吃完了吧?”
腳步聲響,季洪捧着一只鹁鴿匆匆走回院子裏。
他本來趕來禀報海上消息,此時一聽到王世強提起糧食,完全是威脅之意,他頓時大怒。
他本來就在坊中橫行霸道幾乎被季青辰趕出唐坊,哪裏又會把坊外的宋商放在眼裏,再想起這些年坊裏因為缺糧而受的窩囊氣,他馬臉一變,忍不住就要跳上去發作。
然而她不急不忙地向他丢了個眼色,他心中一轉,知道她的用意。
他便也忍耐了下來,等在了一邊。
“我們家的糧食——多謝王綱首下問。”
她自然比季洪更沉得住氣,擡手把井轱辘上的圍腰兒拿下,順手疊好,放在了剛才坐在井邊準備宰雞的小板凳上,
“但我記得,海上賣糧的商人卻是不僅王大官人一家吧?福建海商也是要賣糧的。”
“如此就好——”
他沒有刻意去多說。
從泉州港運到唐坊畢竟需要走十三天的兇險海路,明州港卻只需要七天,更不要提四明王氏還壟斷高麗的糧食收購,三天就能從耽羅島運到唐坊。
他也不需要提醒她,開坊後,是他王世強一年又一年買給她五萬斤糧食,維持唐坊坊衆的口糧,而在賣糧時只收取成本價和海運損耗的,除了他更不可能再有他人。
她一清二楚,不需他多說。
她提起趙愚汝被貶之事,不過是提醒他,她沒興致參與到韓宰相的朝廷政争之中,如果北伐僅是一個借口,唐坊恕不奉陪。
——她不過是要知道季辰虎的下落。
“前幾日海上臺風,你家三郎雖然遇上了風浪卻沒有出事。他被樓雲救下,正在國使船上,你也不需要擔心。”
乍聽得季辰虎的下落,季洪已經是一臉震驚,
她的神色依舊不動,知道糧食和她弟弟,才是他王世強上門相逼的真正憑借,微笑回道:
“多謝王綱首的消息了——”
她已經猜到給他坊牌的人,多半就是在南坊外鬧事的那夥小子們。
他們都是季辰虎的手下,偷牌給他,有心想讓他用船去深海找人也是可能,但季辰虎在海上狡兔三窟,實在不可能輕易出事。
王世強雖然料到她會如此,不禁也暗惱她太過沉得住氣,便道:
“如果還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只管和往常一樣差人去知會左平,我自會來見你。”
說罷,他大步而去。
左平往年一直在她與他之間傳遞情書、此時也低頭向她施了一禮,快步跟上。
黃七郎見着他們頭也不回地離開,巴不得就此結束,連忙向她丢了一個“以和為上”的眼色,院子的九杠彩禮也不擡走,領着李黑毛等船丁們追着去了。
只餘下她在院中,還在皺眉思索:三郎在海上被樓雲所救?
那絕不可能。
016 兄弟相争(上)
更新時間2015-1-10 11:37:19 字數:3604
季洪因為聽到季辰虎到了大宋國使船上的消息,有些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待他腦子裏轉過彎來,院子裏的惡客早已經走光,眼前是擺了一地的彩禮。
“陳家回消息了?”
彩錦川緞在夕陽下如海浪一般閃爍不定,她把廊上的玉佛帶盒放回了彩禮上。護海的普陀觀音慈眉持瓶,在十色波光中默默不語。
季洪頓時醒過神,且不急禀自己的事,連忙肅容道:
“大娘子,陳家的管事只怕不容易進坊,所以消息還沒有傳來。一百裏外的大宋船隊在王綱首下船後,也開始緩緩前進,如今已經到了五十裏之外。船上的江浙海商按例應該開始放板船探海路,福建船再想要過來,是瞞不過的他們的。”
她也知道是這樣的情況。
按海商的習慣,海上貿易每逢近港五十裏就要派小船查探港口洋流走向、三十裏就要警戒岸邊海賊的突然襲擊,到二十裏以內就要放繩石探測港口的泥沙厚度和礁石分布。
船隊裏如此多的江浙海船紛紛放出板船,再加上東坊裏的宋商們接應,泉州陳家就算有國使樓雲做靠山,在這東海上還是勢單力孤。
更何況,那樓雲既然是明州樓氏的族人,對唐坊到底是何等的心思,她現在更不明白了。
剛才王世強敘上這一通的舊話,只讓她知道他這位妻族舅兄似乎和王夫人樓鸾佩關系密切,雖然不是嫡親兄妹,卻應該有幾份族中的舊親誼。
這并不是什麽好消息。
假設她和王世強的婚事确實是樓家插手破壞,樓雲當然一直與族妹樓鸾佩互通消息,王世強和他老婆之間的後宅家事多少也會傳到樓雲耳朵裏。
在她看來,任是誰家的大舅子,也沒有冷眼看着自家的妹婿想娶平妻納小老婆,還對那小老婆家有什麽好印象的。
但她需要樓雲支持她和陳家的婚事。
“王世強說的只怕是反話,三郎從小在這片海面長大,三天前的臺風又是年年必來的季風引起,他一定會帶着坊裏兄弟們到附近小島上提前避開——他不可能在海上遇上風險。”
她的聲音突然響起,季洪一驚,聽得卻是季青辰在自言自語。
他心中也覺得她說的有理,正要問一問王世強最後說起三郎被國使所救到底什麽意思,就見她轉了眸。
她看向了他,突然問道:
“這一回王綱首到高麗開京,可曾見過二郎?”
“并沒有——”
他心中一驚,連忙回答。
比起這院子裏一個接一個讓人吃驚的意外,他手裏的鴿信并不太急,他也就按下暫時不提。
要知道,他當年是仗着二郎季辰龍的勢,在坊中強搶坊女成婚,結果被季青辰當場拿住。
她直接讓季辰龍親自出手,剝光了他綁在了坊中大街的街口,讓二郎親自抽了他一百鞭子。
之後,雖然因為二郎求情他沒有被趕出唐坊,他卻被直接踢到碼頭去卸貨。
開坊時,他因為功勞而得到的第一街裏正的職務,坊裏分下來的新板屋、新板船全都被收了回去。
雖然這幾年後,他立了她不得不認同的大功又重新複起,還成為了季氏貨棧裏掌握三百棧丁的大夥計,但他也終于明白,這坊裏說了算的人究竟是誰。
眼前二郎三郎都不在坊中,這件事就是他在大娘子面前扭轉印象的最好機會。
“王綱首護送國使到開京後确實下了貼子給二郎,邀請他去王宮參加國宴——”
他謹慎回答着,并不怕她追問。
王世強雖然下了貼子,在開京的季辰龍老老實實卻是一直在讀書,踏踏實實保養身體,絕沒有和那膽敢對長姐悔婚的王世強有絲毫聯系。
就算大娘子偏心,為了讓親弟弟季辰虎将來做坊主,把二郎一腳踢到了高麗去,他也不可能和外人勾結陷害自己的兄弟。
季辰虎這回突然到了國使船上,尚不知真假。就算這個消息是真的,不論他是被國使所救或是被捉,都和季辰龍絕無關系。
他當然記得。半年前他第一次離開高麗私學,替二郎回坊時,二郎叮囑過的話。
“洪叔,我每二十天讓你回去一次,季氏貨棧裏的帳目倒是其次,反倒是阿姐那裏,你記得要小心回話,免得讓人以為我貪圖唐坊,反倒容不下兄弟。”
他記得,二郎每次都會送他到開京城外的江船渡口,他一身青衣宋服,衣袂飄飛,站在高麗四方石亭裏的微笑和叮囑。
也只有二郎季辰龍這樣的心胸和志向,才配做坊主。
他正要小心為二郎辨白,她卻已經點了點頭。
“他沒去見王綱首就好。”
也不知道相信還是沒相信,她的神色裏,更多的還是安心。
總算知道了季辰虎的下落。
畢竟他就算是在別人船上,也比不知音信的好。
她先彎了腰,伸手把那玉觀音的錦盒蓋上,吩咐道:
“把這些彩禮都收拾起來,呆會送到王氏貨棧裏去。”
二郎季辰龍和江浙海商關系密切,她是知道的,但他勾結交往的也不會是王世強。她不過因為季辰虎這一回事出突然,才不由得白問了一句。
二郎和三郎私下的争鬥,在建坊之初就已經開始了。
全都是為了十二條河道。
季洪當然知道她是絕不會收這些彩禮,叫人落了口實的,連忙應了。他轉身喚了門外的棧丁進來擡禮盒,又見她問道:
“聽說那位國使,樓雲樓大人也向二郎下過貼子?”
她沉吟着。
她對樓雲的了解除了泉州分棧點傳回來的消息,其餘都通過陳家的書信,還有佛光寺主和空明老禪師之間的信件。
她只能隐約知道樓雲是支持福建海商重返東海,不論原因是什麽,如果季辰虎真在他的船上,也許不應該有危險。
但王世強絕不會空口無憑,就等着她以後再去使人喚左平。
難道他就認定,她還能像三年前一樣,盼着他王世強每一次早些渡海到唐坊?
只要聽到他回來的消息,她還會讓人喚來左平,希望他進坊後能早一些把貨棧裏的帳目辦完了,能早一些到季家小院裏來見她?
“二郎給我寫來的信裏,曾經提起高麗國宴這件事,你仔細給我說說。”
“是,大娘子。”
季洪本來還猶豫要不要禀告,如今聽到季辰龍早就在她面前報備過了,連忙說清,
“樓大人的貼子,也是請二郎去參加國宴。當時私學裏幾位大儒都受高麗王的邀請進宮,二郎再三思考,還是以身體不适為由,婉言謝絕了。後來因為季風沒起,高麗王一直留那位樓大人在宮中。
“在宮中?”
“是,聽說是國使帶着泉州的官伎官樂,在高麗王面前演奏了唐宋大曲,高麗王讓她們留在宮中,傳授高麗女樂—”
他在高麗也已經有了半年,稍知高麗的內情。
季辰龍讀書的十二徒私學就在開京城郊,主持私學的高麗大儒暗中都是支持高麗王,他們希望學習宋朝建立科舉選官制,以壓制各道各地的世襲貴族。
所以他耳濡目染,也容易打聽到這次大宋國使在高麗王宮中的情況。
所謂請國使女樂在宮中傳授唐宋大曲,不過是高麗王以這種方式,隐晦表示對集中王權,科舉選官制的推祟罷了。
“王綱首呢?”
“王綱首沒有在宮中,王家在開京有貨棧,他帶着幾家綱首,天天與高麗王公和巨商交游,親自出面談起了幾筆很大的生意,他們江浙船隊裏的貨物大半都賣了個好價。”
“陳家呢?”
她聽到這裏,突然反問。
季洪一怔,也反應了過來,連忙道:“要不是國使出面,陳家的貨在開京根本賣不出去,二郎也去看了,說是開京城的高麗貨商故意不肯買貨。”
只需二郎略加提點,他季洪也是唐坊的大夥計,能看明白其中的原因,
“高麗沒有唐坊,陳家想鋪貨也找不到地方,高麗商人都是世襲官商,他們和四明王家是好幾代的交情了。”
“看來王世強和這位樓大人,僅只有面上的客氣了——”
她仔細聽完了這些,不由得就是點頭一笑。
兩方都對季辰虎下了宮宴的貼子,當然是在暗中争鬥,至于兩地海商在開京城中的生意,王世強當然是借着四明王氏在高麗的人脈,毫不客氣地在排擠陳家。
這裏畢竟是東海。
是四明王家和唐坊季氏的東海。
她對季洪吩咐着,道:
“你和李先生說,因為國使駕臨唐坊,還請世亮公子三日後再相見——”
季洪頓時就覺得王世強這一回上門,也不是沒有收獲。
女人果然心軟。
沒料到,她接着又道:
“讓李先生派人去王氏貨棧。一則,把我們派在他們碼頭上內庫工匠全都招回來。他們要問,就說唐坊今日查帳,工匠們負責操縱的水力機械,那些碼頭上的水力吊裝機、集裝箱吊裝機全部停下來。二則,要求他們交出所有的帳,就說需要他們王家的帳目作個對照,不管他們答應還是不答應——”
季洪總算弄清楚,她現在一聽到王世強和國使樓雲關系不佳,連王世亮也不用了,直接就打算把那些碼頭、貨棧拿回來。
他未嘗不覺得是個好機會,卻不由得就要提醒她不要白日做夢,道:
“大娘子,王氏貨棧的管事都是王綱首的心腹,帳目只有王綱首才拿得到——”
話音未落,卻見她從衣袖裏取出了一枚眼熟的黃斑古玉,向他遞了過來,淡笑道:
“這是信物,拿去吧。”
他頓時有些瞠目,分明認得這黃玉和王世強那一枚不離身的古玉一模一樣,
“這……”
他吃驚的噫聲還在嘴邊,猛然間,終于想起二郎曾和他說起過的一件小事。
三年前,她得到王世強成婚的消息,不哭不鬧,也不讓憤怒的二郎和暴跳如雷的三郎去尋仇。
她只是默默不語,把以前王世強所有贈給她的首飾、衣裳、奇珍異寶放了幾個木箱子裏,暗地裏讓二郎替她送到了王氏貨棧。
二郎當着王世強的面,在碼頭上把這些箱子用水力吊裝機壓碎,然後一把火燒了,餘下的玉碎古銅之類的渣燼全都一骨腦掃進了碼頭水道裏。
其中當然也應該包括這黃班古玉。
那是王世強曾經送給她的,和她一人一枚的古對玉。
當初如膠似漆的時候,王世強的貨棧就是她的貨棧,她的唐坊也就是王世強的唐坊。
017 兄弟相争(下)
更新時間2015-1-10 11:37:57 字數:2503
季洪知道,這三年,她在這小院子裏沉默不出,而王氏貨棧裏那些碼頭仍然是熱火朝天;
她半點動靜都沒有,風淡雲清地帶着小蕊娘過閑居日子。
王世強手上那十座集裝箱卸碼頭,十四座控制所有水力吊裝機、集裝箱吊裝機的貨棧都如常運轉。
棧裏的水力機械是當初建坊時,借着王世強從大宋請來的諸多河道上能工巧匠,由她提議,那些工匠們商量着設計出來的。
此外,還有三十座集裝箱倉庫。
兩座商鋪是專用來出售集體箱貨位。
由唐坊和四明王氏聯合特制的散貨集裝箱,不僅在大宋江浙小海商、小貨主中強制推行,而且在扶桑也把貨位推銷給了濑戶內海沿岸的行腳商們。
他們會在季風季節裏同時下單,以節省成本。
可謂是流金如水。
就算王氏貨棧按合契每年給唐坊的分帳一厘都沒有少,而且一年比一年賺得多,但坊裏誰不知道王世強手上就是唐坊十二河道的要害所在?
河道控制權雖然沒讓王家拿走,但為了建坊時得到的幫助,唐坊也要付出一些代價。
但王世強,已經不可能是坊主的夫婿了。
季洪的背心微微有冷汗滲出。
他當初聽說她讓二郎燒了幾箱子贈禮時,本來還覺得大娘子畢竟還是女子,小家子氣了些,如今看到這古玉,這才明白她在三年前就等着這一天了。
等着最好的時機,一舉把唐坊的産業拿回來。
“另外,王氏貨棧最近建了一座小觀音院,就在唐坊西水門外的築後水川邊,你知道吧?”
她繼續道。
他早已經是心中凜然,連忙點頭,
“是,小人知道,二郎已經安排了人打探過,那是王綱首私下名下的觀音院,裏面放着四座鑄錢爐,每爐每天可以鑄出五千枚的扶桑平泉幣——”
把含銅量高的優質宋錢偷運進扶桑,再在鑄錢爐中加錫、加鉛,一枚宋錢換鑄成十枚甚至二十枚扶桑平泉幣,這門暴利生意本來還是大娘子開的頭。
只不過她現在也已經是不做了。
“燒了那座觀音院。”
她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頓了頓又吩咐,
“然後把說明這次火災事件的書狀、錢爐證物,還有和王綱首合夥開鑄錢爐的太宰府官員的姓名,他們之間的書信,一起送到王老綱首手上去。”
王老綱首,那當然就是王世強的庶叔王則棟。
當初唐坊和綱首們一起決定,停止僞-造扶桑貨幣,是王則棟向大娘子提議,他們協商後,所有在唐坊內外暗中設點開爐的江浙海商們,都一起廢爐停止。
從此,這門暴利生意,這門仗着大宋的優質銅錢和遠比扶桑先進的精淬技術,印僞-鈔印得大發橫財的生意就完全消失了。
原因是臨安城趙官家連下十一道內旨,禁止大宋銅錢外流。
“另外,再把這些證物送一份給謝十三公子。”
她輕笑着,臺州謝家當然一直等着拿到王世強的把柄,而她畢竟離明州太遠,假手于人是最方便的選擇,
“我知道王老綱首年紀大了,就指着王綱首這侄兒将來替他養老,難免心軟。況且他也不是為了自己,他弄到手的這些錢也和我當初靠這門生意弄到的錢一樣,都送到了大宋。我也只是想讓官家聽到一些風聲,知道韓宰相也不是他嘴上那樣公忠體國——”
禁止宋錢外流,當然是因為大宋也缺銅錢。
國內的宋錢不足,直接就會導致紙幣交子貶值,物價不穩。
她側頭看向季洪,知道雖然差使着他,他卻畢竟是二郎的人,又問着,
“你覺得如何?二郎如果在此——”
“這些事,二郎當然全看大娘子如何願意,他就讓小人們怎麽辦——”
他聽到她一環扣一環直擊王世強命門的吩咐,哪裏還敢再說一個“不”字。
更何況季二郎對于王家的毀婚也是暗惱在心,如果不是她三年前阻攔,做兄弟的沒有姐姐被欺也不出頭的道理。
所以,他季洪當然只能屏着氣息,按她的意思,喚了外面一個心腹的棧丁頭目進來。
他低聲叮囑,袖了古玉在那棧丁頭目懷裏,讓他把事情悄悄向李先生交代清楚。
不管王氏貨棧的那些管事懷疑還是不懷疑,總言而之,今天這些碼頭、貨棧和商鋪就要全回到大娘子的名下。
至于觀音院的那把火結果如何,只要證物分別到了王綱首和謝十三公子的手上,依他看,大娘子眼前對結果其實是不太關心的。
大宋,離唐坊太遠了。
她只是要替福建海商在東海上騰出個地方,讓他們也能和江浙海商一樣賺錢罷了。
打擊王世強是當然的選擇。
他又快又穩地再召來兩名棧丁頭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