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她沒有把這悔色太當真,所以,她也并沒有去解釋許七娘子許淑卿生長環境與他人有截然有異。
他并不是不知道。
此女小時候沉默寡言,不知是聾啞還是自閉兒,讓她這沒有醫學知識的人不知道要怎麽管教。她只盼着此女天天出門,天天和坊中娘子、街坊兄弟們相伴談笑才好;
她更沒解釋唐坊女子出來做工的原因。
在她看來,就這和她前世裏初中離家,打工支持哥哥上大學一樣。
天經地義。
盡管她日後明白了父母的重男輕女,但這也不能改變前世那一年她離開家鄉時,單純大膽地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的好奇心情。
她那時,僅是單純地想要離開破爛的山中學校,不再羨慕在縣高中裏讀書的哥哥,她是如此相信媽媽的話:
“你們是親兄妹,親兄妹互相不幫助,誰還會幫你們?”
海風吹過小院的中間,吹散了回憶。
“因為你一直就不放心我,所以你提前就移情別戀?”
她擡了眼,看向王世強,與他一樣也若無其事地笑着,
“所以你那年回大宋,看到樓小姐在普陀寺裏進香,你就一改以前從不進寺院的習慣,以開光之名在那寺裏住了二十二天,希望能再看到她一次?”
不自覺想要在她面前掩飾的借口被揭破,他本來就很難看的臉色一僵。
他微微擡眼,晦暗的黑眸久久地凝視着她,澀聲道:
“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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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回答,只是看着他,他卻也已經無話可說。
比起許七娘子每天和街坊兄弟姐妹們一起出門捕漁的習慣,他這樣已經有口頭婚約的大家子弟,控制不住躲在寺院裏等着和閨中女子再見一面,才是真正失禮。
如果還要計較,他違抗父母之命,非要娶她這夷女為妻,訂下口頭婚約更是失禮。
然而她也并不盼着他的一個答案,仍然道:
“佛寺裏人來人往,很少有事情會有人不知道。你那年派了左平和另一個管事先後回來,偷偷到駐馬寺裏兩次打聽我的過去,豈不是一樣?我也很容易打聽清楚樓小姐的喜好。”
她也嘆了口氣,
“我至少也要知道,我除了門第,哪裏不如她。”
說到這裏,她微微笑着,卻也并不看他。
她只是看着廊板上曾經在普陀寺裏開光的玉觀音,回想着明州城裏樓家嫡房長女的傳言:
雖然親母早逝,然而她德言容工,無不佳妙,當初她下嫁給王世強這樣的商家庶子,這件事也曾經在明州城惹起了一陣流言,都說樓家繼室薄待繼女。
“确實是一位,能讓人一見傾心的賢淑美人。”
她當然已經見過那樓大小姐的畫像。
也許,正是因為王世強對樓大小姐一見傾心,所以他才會不在意樓雲與他在國事上是否意見想同。
或者,三年前他與樓氏鸾佩相遇時,樓雲也不過是剛剛到了泉州市舶司為官,他與樓氏也不過是遠親,根本不至于讓王世強猶豫。
無論如何,他終是娶了樓鸾佩。
聽到她的淡然笑語,他沉默不語。
他沒有再解釋,他偶然看到了去普陀寺進香的樓小姐,明明是要提親的人了,就是忍不住跟到寺裏打聽了她的事。
他知道樓小姐一月之內還要來還願後,不知怎麽回事就起了魔怔。
家也不回了,季青辰也抛在腦後了,他就在那寺院裏包租了一個月的院子,直到第二次見到了她,直到發現樓大小姐樓鸾佩居然也對他有意……
他幾乎也不記得,他到底是先聽了山中淫-祭的傳言,還是第二次在寺中見到樓大小姐,他雖然被她拒絕在佛齋之外,卻留了讓他去提親的詩句之後,才起了毀婚另娶的心……
“王綱首,我雖然不知道樓雲為人到底如何,但福建那邊的情況我卻知道。泉州這幾年雖然一直海賊不斷,蕃商仍然願意停泊到泉州港進行交易,泉州市舶司能每年足額納稅入臨安,不能說不是這位大人的功勞……”
三年前,她得到他背信成親的消息後,她這三年來自然有她默默的籌劃打算,才能在今日引福建海商入東海。
她要保住自己的立身之地。
她沒有必要都告訴于他,他也未必不知道。
他只要願意為正妻樓氏承擔這樣的損失,就足以讓她懷疑他對北伐的決心,畢竟,只要娶了樓氏,他就不再需要建立北伐策謀之功,也能順利入朝為官了。
仿佛把過往的情事輕輕撫去,她看向王世強,笑道:
“王綱首既然免不了也有幾分私心,何必又責怪樓雲有私心?”
更何況,他說了這許多話,從明州普陀寺一直說到了扶桑駐馬寺,和泉州城的樓雲又什麽關系?
他就如此防備這位妻族的舅兄?
聽她言語,他卻搖了搖頭。
“你遠在唐坊,并不知道內情,樓雲此人并不可信。”
他坐在了廊板上,凝視着季青辰的眉眼輪廓。
自她十四歲與他相識,容貌已經是清新待放的美麗,那年也不過二十歲的他一直小心地陪伴,等到她長到了十七歲的天然秀媚,又等到了如今她二十歲的靜谧幽豔。
她除了門第,容貌才情并不輸給他的正妻樓氏。
“難道我就是天生薄情寡義之輩?我與你相識了四年,為了你不惜和父母大人決裂,在外面成婚的新宅都已經買好,難道會一夜之間情愛全無?難道我就是眼皮淺薄,沒見過女子,非她不可的下流**之徒——?”
他說到這裏,想起樓雲挂在艙房中的畫像,心中更是确定了他三年前成婚的時候就已經産生的懷疑,不由得站了起來,
“青娘,你知不知道,我在普陀寺裏遇上的那個扶桑和尚,根本不是偶然——
“什麽?”
她聽到這裏不由得有些奇怪,然而卻仍是搖了搖頭,
“王綱首不需再對我說這些了,既然事已至此,這事情究竟如何發生又有什麽區別?”
王世強的話,她既不相信,也不需要去相信了。
013 恩愛離間(上)
更新時間2015-1-10 11:35:51 字數:3311
“……”
他聽到她的拒絕,不由得一時語塞,心中黯淡。
他已經查出,那扶桑知尚曾經在泉州佛法寺拜見過樓雲,甚至他也得到消息,那和尚曾經秘密收到過樓鸾佩的頌經錢。
然而那和尚和樓雲交往,他手裏沒有确實的證據。
樓鸾佩給那和尚的頌經錢,卻是因為他身邊一名侍妾,生下了他的兒子後,隐晦地向他提過幾句,她本來是樓家陪嫁丫環,說是她為樓鸾佩經手過的帳目裏有過樣的記載。
他卻是知道,季青辰是聽不得侍妾兩個字的。
當初和他相戀時,她也曾半真半假地央求他賭咒發誓,絕不移情別戀再納他人。
他那時也是少年心性,又與她深情意濃,當然是一口答應。
他還記得,也不知是那一天的月夜下,他曾經毫不猶豫,發過毒誓要與她單夫獨妻相守到老。
如今卻是這般結果……
如果當時他親自回唐坊問一問她,而不是接到了家中親信傳來消息後打消了回唐坊的主意。
他知道明州樓氏有意招嫡母之子為婿的事情後,察覺有異,所以留在明州觀望動靜,他還忍不住疑惑,安排機會親眼見了那位樓小姐一眼……
“青娘!如果我早知道那山裏的祭日并不是淫-俗,如果我也曾經走過南洋,更見多識廣些,知道那是蠻夷們的群-婚風俗——”
他忍不住,還是說了出來。
她與他,畢竟整整四年的情份,他不甘心就這樣放棄。
他壓根不認為她為了引進福建海商,就會真的與陳文昌成婚,但他卻不能不忌憚樓雲。
“群—婚?”
聽到這個曾經出現在歷史教課書裏的詞語,她也擡起了沉默的雙眼,微怔地看向了他。
他見她果然對這些海外異聞感興趣,就像她對大宋各地風土,對西北一帶的變化格外感興趣一樣。
他曾經對着她,整整說過了四年……
她不可能忘記那些日子。
“……是我見識淺薄,這一次船隊出海,我聽福建那邊的海商偶爾提起,南洋深處有上千小島。島上蠻夷部落很多,因為天氣炎熱和祭神儀式,他們經常也會在春夏夜晚舉行這樣的群-婚儀式,并不以為恥。據說,這也是減少部落争鬥,達到聯盟的一種方式……”
他看向季青辰,艱難嘆息,
“青娘,三年前的事是我錯了……”
她聽出這一次他認錯時的誠心,和以往他為了說些場面話并不一樣,便有幾分意外。
倒是從他嘴裏,居然能聽到“群-婚”兩個字,她卻沒有多少驚訝。
王世強這樣見多識廣的海商,又因為本身極有能力和才幹,他的見解與這一世她見過的男子相比,他都要開明的多。
否則她不至于能下定決心,離開唐坊随他嫁回明州。
而她,早就因為十歲那一年的驚吓,這些年一直冥思苦想,她回憶到了群-婚這種歷史課本裏只有幾個字提到婚姻制度,記得它是遠古原始的男女交-往方式。
她前世裏對群-婚的理解還很單純,本來以為是現代生活中的集體婚禮或者完全是走婚的意思:
就像平安京城裏的扶桑貴族男子到女子家過夜,天亮離開的婚姻方式,不論男女都可能同時擁有幾個配偶。
她完全沒料到遠古的這種群-婚婚儀能夠在駐馬山深山裏,以這種祭神方式表現出來。
這種祭禮,在現代人,甚至在宋人看來都是一種完全無法理解的淫-亂。
也許王世強這幾年也打聽到了,保存在扶桑和南洋小島上的這種舊俗,應該在大宋的深山邊地也保存着。
就像後世裏她在網絡上偶爾看到,有個雲南的旅游熱點,那裏一個少數民族梭倫族還保持着更遠古的母系社會的生活風俗。
“青娘,唐坊的坊規裏,曾經有不論是堂兄妹還是表兄妹,三代之內的血親一律不得成婚的條例,比大宋風俗還要講究,還要嚴苛——我一直覺得奇怪。”
王世強的敏銳讓她心中吃了一驚。
他直視着她,憑着和她四年的親密熟悉和這三年來的輾轉反側,想要分辨出她的神色。
他知道她喜歡聽這些,就像她喜歡他聽說起海那一邊她從沒有去過的大宋,仿佛她真的曾經在海那一面居住過一樣。
她更喜歡聽他把心裏所有狂放不羁,所有天馬行空的想法說出來,就像他終于獻進宰相府的北伐計劃……
就算是現在,他也能看出他說起這些時,她可有可無卻也沒有不耐煩的樣子,
他太清楚怎麽引起她的注意。
他也不是非要為了陳家聯姻的事和她争吵不可,他可以重新開始。
他在船上尋找機會與那陳文昌結交過幾日,雖然沒有找到那小子在泉州城有舊愛舊相好的破綻,他也完全沒有不智到在陳文昌面前提起他和季青辰三年的舊情。
陳文昌只要是個男人就不會不會明白,他刻意與他結交,不過是隐諱地表示季氏與他舊情未斷,他也絕不會放棄的意思。
陳文昌來求親前,陳家當然打聽過他和季青辰之間的口頭婚約。
如果來求親的是陳家的家主陳洪,直接在海上臺風裏制造事故讓他有來無回才是解決辦法,但對上陳文昌這樣的書呆子,委婉有禮的方式更容易達到目的。
更何況有樓雲這位國使在船上坐鎮,他何必授人以柄?
他和樓家的帳還要慢慢地算……
“青娘……”
他欲言又止,畢竟沒有馬上說出那樁婚事裏的曲折,
“陳家的婚事,你還是小心斟酌吧。”
陳家和季家這一回議親,其中的種種變故和算計也必定不遜于他娶樓鸾佩的這件事。
他在三年前成婚拜堂時,才得到了讓他大怒幾乎想馬上翻臉休妻的消息:
樓氏鸾佩雖然是世宦之族出身,書香門第的長房嫡女,卻因為幼年喪母,失之教養,她曾經有過與男子相約私奔的舊事。
否則何至于下嫁到他王家裏來?
所以,他至今還沒有和她圓房。所以,他成婚三天後,納了她身邊的陪嫁丫頭為妾,生下兒女都寄在了她的名下,也算是給了樓家一個交代。
樓家至今無人出頭的反應,還有他所納兩個侍妾在枕邊的回憶,也讓他更加确定她這件舊事必有幾分可信。
無論其中的原因是什麽。
他王世強不過是商人庶子,遠不及她出身書香,他也曾在生母去逝後從小被嫡母所逼,失教失養,絕途于科舉。
但他有心怡之人後,卻是光明正大禀告父母要娶夷女為妻。
他從沒想過要做出淫-奔這等醜事。
眼見得她并不想聽再說陳家的婚事,他已經知道,在阻止這件親事上光靠嘴上相勸根本無濟于事。
好在,他在船上有他的安排。
他便也不再提起,只是嘗試說着一些閑話,和她拉近些距離,道:
“青娘,大宋的世家或是書香門第,也都有表兄妹成婚的事情。我知道坊規都是你訂的,你是不贊同表兄妹成婚的。你是不是因為那年看到了那一夜祭日,擔心坊民被蠻夷同化,反倒把坊規規定得如此嚴格……要是我當初知道這些……”
她看他一眼,并非不知道他在家中和樓氏相處的情形,前兩次他上門求親時,就已經隐晦提起過。
但她更明白,他只是對樓氏失望罷了。
也許在王世強這商家庶子眼中,能與書香嫡女樓氏成婚,不僅是為了替他在官場上鋪路,也是他不可言說的隐密心願。
所以他才會明知有詐,仍然願意一賭。
他只不過是賭輸了。
如同她也賭輸了一樣。
也許他王世強與她季青辰的區別只是,她願賭服輸,他卻不肯認輸罷了。
至于他閑扯一般提起的唐坊坊規,她當然不是擔心被同化,更不是受祭日的影響才定的那條坊規。
在前世,她确實是聽說過表兄妹結婚在鎮裏是不給上婚姻登記的,她甚至也親眼見過,親耳聽工友說過這些事情:
比如,包括她家鄉在內的各種邊遠山村裏,有哪一家親戚是沒在外面娶到老婆,結果表兄妹結婚,他們生下來的孩子個子長不高,人也比較傻……
至于扶桑深山裏的這種群-婚風俗,無論是否了解其遠古來源,她都清楚這就是淫-亂。
如同王世強不論是為了什麽而毀婚另娶,他依舊是讓她在東海這一邊的唐坊白白等待。
在聽到這個消息後,她整整沉默了三年。
“是否懂得這些知識……”
對她與他如今的結果又有什麽真正的影響?
或者,那個扶桑和尚對王世強說起這些事到底是不是偶然,是不是受人指使,又有什麽區別?
她當然能聽出他欲言又止裏對樓雲的指責,她卻搖了頭。
不論這樁婚事其中有多少曲折,他畢竟已經娶了樓鸾佩。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而陳季兩家的議親,她也有她的層層安排。
總不至于被悔過一次婚,半點也不知道長點心眼,得些教訓。
她看着廊板上的那玉觀音沒有出聲,他也沉默不語。
不知什麽時候,他聽到她轉了身,她的聲音響起,沉靜而溫和,完全恢複了她平常的樣子,在喚着外面的季洪。
“來人。”
半掩的院門應聲而開,季洪走了進來,
她從袖子裏拿出王世亮的拜貼,遞了過去,道:
“請世亮公子進坊吧。”
不論樓家是否暗中破壞了她與王世強的婚事,王世強也與樓家聯了姻,他是不是仍然計劃北伐還未可知,她卻需要早早為唐坊安排後路。
已經改變的一切,都不會再恢複原樣。
014 恩愛離間(中)
更新時間2015-1-10 11:36:24 字數:4955
季洪正等着心焦。
他本來還尋思她是不是心軟,被王世強說動放過了眼前奪回産業的好時機,
如今見她依舊吩咐了下來,知道不論這一回他們商量了些什麽,她要把王世強趕出唐坊的事仍然是板上釘釘的不能變。
他連忙應了,道:
“是,大娘子。”
他小心控制着沒有幸災樂禍地看王世強的臉色,待要轉身,她又吩咐道:
“且慢,你把這畫拿去,請李先生複畫幾分。然後,把它們張貼到各水門,街口,讓坊民們不要認錯了。”
說話間,她從廊道上取了沒叫小蕊娘收走的樓雲的官樣畫.
季洪要上前卷起,她又微搖了頭,讓季洪細看畫面,道:
“大宋三處市舶司提舉官的官樣畫像,宋商人人都有,你以前也應該見過——這是泉州市舶司監官樓雲——你認清了,告訴坊裏的小子們,誰要胡來得罪了國使,我饒不了他們。
“是,大娘子。”
季洪拿起衣襟前拴着的圓鏡片,湊在凸出的右眼前,仔細去看那畫子男子。
王世強已經緩緩站起,面色暗沉,一言不發地旁觀着她的動靜。
他知道,他剛才一番話全都白說了。
她卻側目打量着季洪,看到了他衣襟邊,一塊用鮮紅細縧帶栓着的青竹框玻璃圓鏡片。
季洪的凸眼,她在前世裏也曾經見過,是山裏孩子有時候缺碘的結果。
但自從前世家裏能吃上碘鹽後,她就很少在附近村裏看到了,城市裏就更不用說。
至于像季洪這樣,生長在海邊從不缺鹽的人,他為什麽會有這樣影響視力的眼病,她并不知道。
但他那塊可以調節眼睛視力的水晶鏡片,卻是季二郎用金剛砂親自磨出來,送給季洪的。
他模仿的是,她花了一千兩砂金從西坊吉住貨棧買來的西洋玻璃鏡片。
她之所以不惜重金,是因為她在駐馬寺那三年,二郎跟着李先生沒日沒夜在魚油燈下讀書受教,成了個高度近視眼。
如此一來,不但急壞了剛收了聰明弟子的李先生,他自個兒還以為得了瞎眼病,離家出走打算自生自滅。
而凹鏡和凸鏡的物理原理,卻是她找回二郎後,向他解釋近視眼時,說給他聽着。
雖然前世裏,她只是初中畢業就不得不在父母的沉默眼光下,跟着老鄉綴學到沿海城市打工。她每月惦記的是在制鞋車間流水線前三班颠倒,把做女工賺到的工資攢下來,寄回家裏。
但她初中三年學習各科課本,卻一直如同雕刻在心上一般無法忘記。
也許在山區學校裏的那段時光,雖然看不到沿海城市裏的高樓大廈,聽不到港口廠區裏萬噸巨輪的汽笛長鳴,在山中,更看不到港口裏上百架起重機同時揮動的鐵鋼巨臂,還有一層接一層幾乎堆到了蒼藍色天際線上的海運集裝箱……
但那仰起頭來,就能在山路中透過密綠樹冠看到藍天的單純,還在山區學校外十裏,春天必定泛洪的溪水奔湧,這些過往仍然組成了她簡單快樂的童年。
她還能記得在外打工的每個周末,媽媽都會花上兩個小時走到路口,她會坐上兩塊錢的摩托車,沿着盤山公路長途跋涉到山腳鎮上的電話亭裏。
她是為了給她宿舍樓下打電話。
她總會聽着媽媽在電話裏,把她每月寄回去的錢說說清清楚楚。
哪一些給了哥哥當了縣高中寄宿生活費,哪一些哥哥買了高考參考書,買了考上後去大學前的唯一一身新衣服,還有哪一些買了年節禮物,在春節送給了一直留着哥哥在家裏複習吃飯的老師。
其餘的攢下來,準備當成他進大學後的學費……
那時大學裏還沒有綠色通道,也沒有貧困生助學貸款,但哥哥卻是縣重點高中裏有希望考上大學的尖子生,更是她們山區四五個村子裏唯一一個考上大學的人。
媽媽在電話裏的聲音帶着疲倦,更多的卻是充滿希望的興奮。
“妹兒,你哥哥不讓我和你講錢的事,我一講他就在電話裏發火,但媽不能不和你扯清白——你每個月寄回來的錢,媽一分都沒讓亂花,都一五一十算給你哥聽,媽為了什麽?就是讓他記得,他能把縣高中讀完,将來去城裏上大學把書讀完,全靠了親娘、親爹和親妹妹嘴裏省出來的血汗錢!有朝一日他在城裏出息了,娶了城裏媳婦也不要忘了本!”
“媽——”
“你聽我講,媽曉得你在外面打工受罪,媽一想起來就想哭。還有你爸,他連着幾晚都睡不好,半晚上講起你坐在摩托車後座上,還不如行李那樣高——你不要怪你爸,媽心裏幫你打算——”
明明是一輩子沒出過山的媽媽,她最遠去過的地方就是每月逢五到山腳小鎮上趕集,用山貨、山藥做些小買賣,她攢的錢全是為了給他們兄妹存學費,在電話裏說起話來也是斬釘截鐵。
“你和你哥都是我生的,親兄妹不互相照看,誰還會管你們?你将來要在城裏辦戶口、結婚生崽,還不是都要靠你哥哥?這幾年你千萬莫玩,多加點班,這些錢媽都存下來,給你哥哥上學。将來給他在城市裏買房子,有了落腳的地方,我們全家都能搬到城去——到時候讓你哥給你找個好工作,介紹紮(個)大學生做對象。等你們倆個都能真的城瑞安了家,過上好日子,你媽這輩子也就沒有白過——”
“大娘子?”
季洪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她從前世裏的記憶裏回過神來,看他一眼,不由得嘆了口氣。
二郎體弱,不可能和季辰虎一樣靠着力氣和厮殺就能生存,他性格溫和,經商、交際都是好手,如果天下太平,把唐坊交到他手上,她自然放心。
但現在卻是南宋,不能不作兩手打算。
高麗沒有自己的文字,她在這個時代意外地發現前世的韓國字還沒有發明出來,高麗貴族們都是用漢語交流,她送二郎去高麗多讀些書,将來他和王世強、謝國運那樣的海商世家子弟交往起來也更容易些。
萬一有事,他也能有幾分自保的人脈。
她想着那《紅袖添香圖》上的情形,對季洪道:
“去吧,我聽說這位樓大人府中侍候的都是蕃商送給他的各國夷女,你去西坊打點一二,讓他們牽線在坊外找三四個美貌的扶桑女子,花錢租下來半年。你和她們的父母說,如果她們能用心讨好那位大人,我能保證她們以後都衣食無憂。”
王世強臉色發沉。
季洪聽得她居然說起以前從不理會的西坊皮肉生意,知道她是一定要和樓雲交結,無論如何要讓他滿意。
如果他能辦好這件事,說不得以前他的那筆舊帳在她心裏也就翻過去了。
“是,大娘子。”
他把事記在了心裏,又微一猶豫,“世亮公子在坊外,是請他進季氏貨棧裏坐着,還是請他親自來拜見大娘子?”
“讓他直接去王氏貨棧歇息就行了,我有空會去見他的。”
他一聽,就知道這位十七公子遠遠沒有能入得她的眼,畢竟胡、劉、陳家這類海商綱首可以進出季氏貨棧。
謝國運、王世強、黃七郎這類人物,她是會親自在小院裏接待。
也許,王世強雖然馬上就要被趕出唐坊,但王家這兩位兄弟誰強誰弱,她心裏還是一清二楚。
“你再轉告世亮公子——”
她繼續說着,季洪也振作精神,凝神聽住。
“王氏貨棧名下那五十七外碼頭、倉庫、商鋪一向是兩份帳。一份帳是王綱首挑選的管事們打理,一份是我唐坊和王家對帳所用。他如果對這些産業的帳目有不明白的地方,盡管去找李先生借帳來看。另外,會算帳的夥計我們唐坊是盡有的。他要是遠道而來缺人手,唐坊看在王綱首面上,自然會有求必應。”
“青娘——!”
王世強沒料到她是唯恐王世亮不是他的對手,千方百計要為他入駐唐坊鋪路,她這樣借帳又借人的安排,又打破了他暗中布置好的計劃。
就算是有幾分心理準備,他此時也是眼中生惱。
他在意的不是唐坊裏的産業,卻不願意因為失去這些産業,而在這坊裏失去控制權。
四明王氏失去唐坊,接下來,焉知不會被逼出東海?
而她,偏偏就是要拿回唐坊所有産業。
對他的惱怒,她微笑而對,道:
“王綱首事多人忙,管事們難免怠慢了世亮公子,既然他也是四明王氏的人,我怎麽能夠怠慢?”
季洪自然機靈,知道那些管事都是王世強的心腹,又在唐坊多年經驗,要在帳目上糊弄一個走海的生手實在是太過容易。
就算胡、劉兩家因為姻親關系為十七公子派來了帳房老手,畢竟也不熟悉這些碼頭帳目。
但有了她的幫助,王世亮馬上就知道,應該選擇哪些最要緊、最有油水的碼頭,讓他這位庶兄被趕出唐坊的時間再快一些。
這些年,王世強在四明王家地位日高,他那些嫡兄庶弟,堂叔堂兄也多的是眼紅了。
也不需要再聽她吩咐,季洪不管王世強臉色鐵青,馬上低頭拿着樓雲的畫像,轉身向院門走去。
坊主下令要用心迎接國使,他當然要辦得雷厲風行。
快到了門前,才隐約聽到了王世強的聲音。
“青娘,你應該知道我一直沒有把這些産業交出來的原因。”
在剛才幾句話的空檔裏,他似乎已經冷靜了下來。
要說他完全沒猜到她這般的幹脆利索,那是假話,從三年前悔婚另娶之時起他就知道遲早會有這樣扯破臉的一天。
但如果沒有樓雲,他本來可以再拖上一兩年,只要北伐大事順利推進,就足以改變形勢。
“我要說不明白,王綱首恐怕也不會信。”
她冷眼看他,畢竟還是點了點頭,道:
“你擔心我女子膽怯,将來失言不參與大宋的戰事,讓你呈上去的北伐計劃成空——你控制了唐坊這些要害處,到時候勸我的話也有幾分分量。”
也許就是從這件事上,她始終在心底明白:
他并不相信她。
然而也或者是,她的猶豫一直落在他的眼裏
“青娘,你其實,一直不相信我呈到宰相府的北伐計劃會成功”
他站起直視于她,
“當初我們的親事,你一直勸我成婚後留在唐坊,你自己是半點也不想回大宋的。”
那時,她與他正是情濃之時,但為了婚後是她嫁回大宋,還是他留在唐坊也曾屢次大吵。
那時,他借着幫助唐坊建坊,聯手把福建海商驅趕出了東海市場,為江浙海商立下大功,由此使得家中長輩們默許了他的婚事。
而他也一朝翻身,以庶子之身公然在嫡母面前提出分宅單過,一定要娶海外夷女季氏為正妻。
他這樣的堅持,讓一直擔憂他不會違抗父母之命的季青辰滿心欣喜。
然而她還是不肯嫁回明州。
她再三提出,願意把她名下所有唐坊産業都放到他的私人名下,讓他留在唐坊,每年押船時回四明王家一次拜見長輩也就足夠了。
他知道,分宅單過後,她雖然不用和他一起在老宅裏受氣,但因為缺了王氏女族親的引導,她在完全陌生的明州,和王氏女眷交往中卻也會步步為艱。
他的生母一族出身低下,無法為她提供依靠。
她自己又是夷女出身,在大宋舉目無親。
但他也深勸過她,憑着她在江浙海商裏的人脈,開始時雖然有些困難,但只要她的兩個弟弟還在唐坊,海商裏的家眷們都會與她殷勤往來。
她花費一兩年的時間用心交結,就能溶入明州海商世家的圈子裏。
至于她在家中為他養育子女,管教家人、打理宅院、經管生意,當然是不在話下,足以讓他後顧無憂。他在族中也會籠絡一些叔伯兄弟,分宅單過也是為了自立一支,她遲早會交上一些王氏女族親,時間久了便好了。
說到将來他入仕為官後,她免不了還要與官家眷屬有所來往,身為夷女難免被輕視譏笑。
但趙官家有下到市舶司的恩旨,不論宋商或是番商,能在市舶司經辦下三千貫以上商稅海外生意的商人,就能得到九品承事郎的官位虛銜。
她在唐坊結交的宋商綱首,哪一家沒有官位?
更不要提她身為唐坊之主,這些年也曾在港口迎接過高麗國、沖繩國派到扶桑來的國使。
為了做生意方便,她每次都殷勤請他們下臨唐坊,擺宴招待。
她也被他們召入鴻胪館中,按宋禮參加國宴,詢問東海上的貿易往來。
她絕不至于真的見聞寡薄,會被上國官眷嘲笑。
而他會請個女塾師來,讓她把以往他教過她的詩書宋禮,多多學習就好了。
更何況,除了宗室皇親,女子成婚之後畢竟是妻憑夫貴,等他一步一步向上了,她也就能過得如意了。
吵得最大的那一次,他也只是恨她杞人憂天,不知世事:
她不願意嫁回大宋定居的原因,居然是西北也許有個叫蒙古的部落,野心不小。
她擔心現在大宋武備松馳,說不定過上幾年,臨安城的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