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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是陳綱首和文昌公子來了。”

“讓陳綱首他們進來吧。”

他揮手讓駿墨退下,知道門外是陳氏叔侄受他所召來見。

在他們進門前,他也順手把畫上的雪白薄絹幕布放了下來,蓋去唐坊女主的《陋屋烹茶圖》。

畢竟是陳家要為二房次子陳文昌求親的女子畫像,雖然是為了設計王世強,離間四明王氏和唐坊的關系而借來一用,今日也應該還回去了。

他沉吟着從桌邊站起,擡頭看到進門的泉州陳家家主陳洪,卻沒見着陳文昌。

他知道事情出了變故,只能詫異問着門前一臉惴惴不安的陳洪,道:

“文昌公子呢?”

他知道,王世強在唐坊裏散布流言,要阻止這門親事。

甚至,王世強還借着船上同行與陳文昌結識過一番,王世強就算一句都沒提過那唐坊季氏,陳文昌也不是個沒帶耳朵的傻瓜。

所以這唐坊女坊的相親畫像,才會在他樓雲的書房裏,而沒有一直留在陳文昌的手中。

“大人,我那侄兒他還在房裏讀書。”

陳洪陪笑着,結巴禀告。

他當然能看出陳洪的左右為難。陳文昌果然猶豫了。

但他并不以為陳文昌真會上這樣的當。

按理,季氏與王世強的舊婚約也不是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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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城外番坊裏,住着幾十萬的外商和家屬。夷女與男子交往向來開放,泉州城的海商經常和蕃商打交道,當然知道這些習俗。

反倒是唐坊季氏,在各地海商中的風評極佳。海商們都說那坊中的女主推祟中土禮儀,不僅開坊建學,坊學裏用的也都是中土的漢書。

再加上,東海上的生意不得不仰仗季氏,這些年來向唐坊求親的宋商才絡繹不絕。

若非如此,陳洪這家主也絕無法下決心與季氏聯姻。

王世強的精明在于,他與陳文昌結交,完全不提季氏也仍然隐晦擺出了不肯放棄的姿态,這才是陳文昌不得不權衡的事情。

只不過,在他樓雲看來:

陳文昌雖然不經商不做官,論才幹比起王世強确實不如,但他畢竟是泉州陳家千挑萬選拿出來求親的出色子弟,不至于如此無謀。

否則陳洪怎麽單單推薦了他出頭來求親,還想借着這門婚事讓陳家在東海上一朝翻身?

更何況還有他樓雲,為陳文昌與那季氏一力安排這門親事……

于公于私,這門親事都是勢在必行。

所以他把王世強趕下船後,才會喚了這兩叔侄到房中,想勸說陳文昌……

總不能讓王世強得了逞。

……

畫栓絹角飄飛。

季青辰把樓雲在書房中的畫像交到小蕊娘手中,她高高舉起,直垂到了廊板。季青辰輕攙羅袖,微擡手,指向了畫中的樓雲。

她側頭,冷眼看向了王世強,笑道:

“王綱首,我本來只當是天下的同姓多了,也并不在意。然而謝公子這畫中小記上卻寫得清楚,這位樓大人雖然出生在西南,又處處和你作對,他卻是明州樓氏家譜上記了名的樓家子弟,是王綱首你的妻族舅兄——”

她指尖指向的畫角,果然同樣用瘦金體寫着幾行小記。

“樓雲者,西南山中夷人也,少時自許為漢統,而不惜千裏出山尋親,豈不怪哉?而後于明州樓氏家中寄居一年有兩月,得以名登家譜,身存宦族,豈不奇哉?

既怪且奇,則其軍中出力,潛伏山東,聯結義軍,護送天使封賞義首又何足為道?

而後,其一朝去職,棄武從文,六年苦讀金榜顯名,跨馬游街,探花杜園,又何足為言?

既奇且怪,其官居市舶,興商拓海,攬盡金源,吾又何必寫來?

吾記之不為他者也,吾知其不過一夷人也。”

(白話翻譯:樓雲這個人的底細我很清楚,他本來是大宋西南一帶深山裏的一個蠻夷。但他的自我意識從小就十分鮮明,別人說的他不聽,偏偏就覺得自己是漢人。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居然一個人從山裏走出來,跑到了千裏之外的明州樓家去認親,我本來以為我夠怪了,他比我還怪!

他臉皮厚,賴在樓家白吃白喝住了一年零兩個月,逼得樓家沒有辦法,居然把他的名字寫到了家譜裏。于是這個蠻夷搖身一變,就成了江南書香世家的族人。喂,樓家你們的節操呢!

好吧,既然大家都已經明白他的奇葩屬性,他後來參軍,潛進山東金國境內,保護朝廷使節去封賞義軍首領這樣的事,也不值得一提;

接着他又作死,軍功不要了,辭職讀書了,六年後這個深井冰居然也三榜連中,搖身一變又成了官家親點的探花!

這也不提了,免得別人說我嫉妒他。畢竟他現在在泉州當市舶司提舉,我還要靠着他賺錢。所以他真是一個好領導,在任上忠于朝廷,全心為民,又是興商又是開海路,一門心思地忙着摟錢,日子過得比我還滋潤。

這些其實都算是正常人做的事,沒什麽好寫的。我之所以忍着不耐煩一條條都記下來,就是要提醒大家,別看他英俊潇灑,文武雙全又德才兼備,但他的本質就是一個奇葩的蠻夷,随時都有可能繼續作死。

PS:我真的不是嫉妒他!)

她輕聲念誦了這篇小記後,沉下臉,直視皺眉的王世強,道:

“謝十三公子是個怪人,他的話最多能信三分,所以我也兩次三番曾遣人在明州打聽清楚了,他的名字在樓家的家譜上,這并不是傳言。”

黃七郎早就揮了揮手,讓船丁們都退到了門外。

小蕊娘眼睛轉了轉,照舊高舉着雙臂撐着長長的畫卷,小心地把身體藏在畫卷後.

季青辰走上一步,看着王世強,道:

“王綱首問我記不記當初支持你北伐的承諾。我倒也要問一句,王綱首一邊說着樓雲此人怯懦畏戰,讓我不要與之結交,一邊又與樓家聯姻,娶了他的族妹——”

她側頭示意不情願的小蕊娘收畫回屋,才轉頭看向了王世強,道:

“我只怕王綱首的心思并不在北伐,而在于顯官實職,權重一朝。如果确實是這樣,按趙官家發到市舶司的條旨,不論中外商人,凡是做了一筆納稅三千貫以上的海外大生意後,就可以封賞九品承事郎的虛銜官品,你早已經是官品在身。更何況如今你又娶了樓氏為妻,他們家代代科舉出仕,人脈廣布朝廷上下,你才幹不凡,就算不參加科舉而去參加朝廷的大選試入朝為官,這也是必然的事情。”

她擡手阻止了王世強要開口所講的話,直言續說着,

“北伐于你并不重要,你又何必如此着急?何需兩次三番再到我唐坊,催問我到底支持還是不支持?”

“沒錯——!王賢弟,你把這一段也和大妹子說說看,她不是正要聽着嗎?”

黃七郎連忙跳了出來,示意王世強趁着她還願意聽,趕緊把他三年前和樓家聯姻的事情原原本本,前前後後說個明白。

010 蠻夷婚俗(上)

更新時間2015-1-10 11:33:44 字數:2930

王世強聽到催問,卻看着她,半晌不語。

他似乎是不知從何說起,才能解釋清楚他突然毀婚娶親的往事,更說不明白他和樓家的關系。

黃七郎急得跳腿,她也懶得再問,正要皺眉準備下逐客令時候,他深吸一口氣,從袖子取出一只印滿法輪的小錦盒,放在了彩禮綢子上,

“這一次離家前,我把要娶青娘的事禀告了父母大人,這玉佛就是母親命我帶來,轉送給青娘的體已薄禮……”

她并沒有去看那應該是裝着一尊玉佛的錦盒。

這玉佛她在三年前曾經提他提起過,是一件禮物。

為了說動王家長房在朝中為官的堂伯父,為了讓堂伯父支持答應他與她的親事,他特意用私蓄收購來一塊絕品羊脂玉,用這玉雕成了一件玉佛。

他也不在意她的冷淡,擡手又從袖中取一封書信,繼續說着,道:

“若是青娘不信,這裏還有我母親大人的手信——前兩次我來時,青娘讓我滾回去叫父母來提親的話,我一直記着。”

她知道王世強身為庶子,他嘴裏的母親,并不是他那身為妾侍的生母,而是他的嫡母。

她見他在親事上糾纏不清,答非所問,要不是黃七郎一個勁地使眼色勸她忍耐,她早就把這信劈面丢到他臉上去了,哪裏還肯去接信?

他也不着急,凝視着她顏色蒼白,眸光卻更顯瑰麗的側臉,嘆息着,

“我聽說,陳家寫給你的信中,雖然沒有言明福建八大綱首,甚至泉州官府也支持這門親事,信中卻提出了你嫁過去之後入籍的事。陳家還許諾能在泉州蕃坊裏,為唐坊人提供三百個入籍的名額——沒有樓雲在泉州府打點運作,陳家是不可能答應這些的。”

她并不出聲,沉住了性子,淡淡看着他,只是道:

“我也知道你王綱首的本事,知道你們明州城外有好幾處北方歸正人的村落。村裏面住着的都從西夏、金國逃到南方的漢人。你也正托那位明州通判秦大人,在城郊劃出一片空地,建屋子開田,另外還有五百個名額的入籍——”

“正是如此!大妹子,當初王賢弟不是答應過你,可以讓你帶上坊民回大宋?”

黃七郎見得王世強半晌說不到要害上,只能親自上陣給他們打着圓場,

“你坊裏的那些漢人匠都是我幫你從金國偷運到唐坊的,我是知道的,別的坊民在唐坊呆久了倒也罷了,他們這些人畢竟還是想回去的——”

她轉了笑顏,看向黃七郎,笑道:

“我雖然答應過他們,一有時機就送他們回大宋,但他們可不只有五百人。”

王世強慢慢收信回袖。

他在一邊聽着,也明白她當初答應嫁回大宋,說好要帶幾百戶上千人的工匠作嫁妝,其實也就是帶着這些北方逃出來的漢人工匠去明州城的意思。

他那時為了和她成婚,也是一口答應。

兩浙路向來是南方邊地,遷來定居的外國人并不少,事事都有官府的條例可循。

可以先遷來五百人,然後再陸續為她在明州城、臺州等地的官府打點,分散居住,免得官府猜疑,如此就可以把想回大宋的坊民陸續接過來。

只要官府登了民籍,他們就可以和那些北方歸正人住在一起,或者還可以住在蕃坊,那裏住着歷朝歷代從新羅、百濟、扶桑甚至南洋遷到中土的外國人。

日子久了,他們買田置地和本地人成婚,就能遷出蕃坊,至少可以讓後代成為本地人了。

“王綱首的盛情我知道了,我身為坊主,這些事情我自然能為他們辦妥,但王綱首以後再要提北伐的事情,可就恕我不能奉陪了。”

他見她的臉色,知道這一回再不把話說清楚,事情就要不好。

四明王家被趕出唐坊倒也罷了,他七年經營得來的産業被王世亮那窩裏鬥的敗家子敗光也罷了,但她如果真和陳家聯姻,完全倒向了朝中的主和派,他那時說什麽都晚了。

“……區區薄物,讓青娘笑話了。”

他心中下了決心,彎腰打開了繡滿法輪的小錦盒,仍舊放在了腳下彩禮的綢緞中間,

“倒是這件舊物,還能供青娘一玩。”

盒中羊脂玉佛流光似水,至少能換上一百倍的九杠彩禮。

更難得的是玉質年時久遠,佛像又是名家的雕工手藝,就連黃七郎也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并不知道他随身帶了這件珍品。

“王賢弟,這是……”

玉佛小像是一尊用絕品羊脂玉雕成的女像觀音。

她慈眉潤臉,手持柳瓶,削立的身姿赤足踩着三層十二瓣蓮臺之上,腦後有瑞光雕輪,額頭鑲一顆雨滴紅珠,滿身佛衣纓絡。

在陽光和緞綢豔光掩映中,她仿如從仞利天七寶樓臺飄然入世,俯視人間。

“這就是當年我向青娘你提起過的,那塊脂玉。”

她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麽,唯有沉默打量着那玉佛像。

憑借這一世在唐坊手轉百貨的經驗,她很容易就能看出那塊羊脂玉像雕的是入宋後最受大宋庶民信奉的普陀觀世音,也是江浙海商四明王氏一族信奉的護海菩薩。

她知道,王世強用三船江米向西域商人換來的這塊玉,令巧匠雕成,玉觀音在江浙普陀寺裏請聖僧開光後,先是呈送給了他的嫡母。

至于這玉為何沒有按他以前說過的,依照他和長房堂伯父王老大人的商議:

先由他的嫡母收取玉觀音後,再借由王老大人二孫媳之手,轉送給長房堂伯母,進而獻到宮中為太後賀壽。

如今這玉觀音沒有成為太後壽禮,反而飄洋過海,放在了她的面前

——她也并不在意。

在萬裏海波之外的大宋,每天每日,必定都會出一些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而三年前他們男未婚女未嫁時,他曾經牽着她的手,走在月光灑落,濤聲暗暗的沙灘之上,指點過萬裏之外的大宋山河,講述過的雄心壯志……

現在,這些難道還和她有半絲關系?

她只是不願意把兩個弟弟和全坊上下,僅為了那位太後的族侄,韓宰相的權位,為了他王世強的将來,押到那初中歷史書上沒有記載過的北伐上去。

那怕她明知道南宋會滅亡,還是把希望寄托在王世強和他支持的主戰派身上,還是想要全力搏上一搏——北伐畢竟也算得上是先發制人。

到現在,她也沒有改變。

變了的是王世強。

只不過,也許他本來就是一直如此,是她誤解了而已。

“我以前曾和你說過,為了讓長房堂伯父支持我們的婚事,我把這玉雕成觀音像送到宮中,作為王家的壽禮為太後賀壽。剩餘的玉料也是極好的上品,就打成一對龍鳳玉镯,當成是我下次從大宋回來,向你提親的聘單主禮——”

院子裏的他,面帶回憶,淡淡低語着,終于說起了舊事。

院牆邊的人不用黃七郎示意,都已經全都退出了門外。

屋子裏的小蕊娘也悄悄溜到了後院子裏。

腳步聲響,蕊娘擡頭看到同樣溜到後院子裏的黃七郎,和他互視一眼,她突地向他做了個鬼臉,惹得他咧嘴而笑。

“我三年前回去的時候,決定到普陀寺裏訂個日子,只等玉佛和镯子都做好,就放到寺裏去開光,請幾位高僧念一場經。”

他站在廊前,從綢緞堆裏把玉佛拿起,放在了她身邊的廊板上。

她端立不動,瞟了一眼那玉觀音,知道朝中的太後也是信奉觀世音的,能開光當然能為太後添一層喜慶,镯子不過就是沾光。

況且,那對龍鳳镯子,已經在他前兩次上門來要求納妾時,被她砸碎在了這小院子裏。

玉渣子都早已不見了。

至于那普陀寺,是明州附近有名的半島佛寺,寺內不僅有大宋高僧,東海、南洋各國到這寺裏挂單游方的僧人也極多。

“我一向是不在老宅裏多住的,那年回去後新買來成婚的宅子也正在翻新,我便在寺裏多呆了幾天,由此在寺中遇上了一個扶桑來的游方僧人。”

說話間,他已經和三年前一樣,随意在廊板上坐了下來,斜倚着方形的原木廊柱,凝視着玉觀音,

“我聽他說起了駐馬寺。”

她微微一怔,總算聽到了讓她不明所以的東西,反問道:

“駐馬寺?唐坊後面的駐馬寺?”

她從十歲起,做了三年添香寺奴的駐馬寺。

但這又和樓家有什麽關系?

011 蠻夷婚俗(中)

更新時間2015-1-10 11:34:16 字數:2777

他點了點頭,半閉着雙眼,似乎有些疲倦一般,回憶着說道:

“那位僧人走遍了扶桑各地的古寺,而後才去了高麗,輾轉到了大宋。他一路上搭的還是我們四明王家的船。我那時也是閑着無事,聽他說了幾件三地的見聞,确實也是見多識廣。我便起了談興,也提起我從十四歲起就在東海上做生意,雖然沒有去過平安京城,但九州島、四國沿岸的扶桑佛寺我也聽說過一二,如此也就聊了起來……”

她當然知道,他們四明王家雖然信奉護海觀音,但他畢竟是六歲就進了王氏的族學裏讀書的人,王世強心裏還是更願意相信“子不語怪力亂神”的訓誡。

如非必要,他一向是不進寺院的。

住進普院寺裏已經是不尋常了,所以才遇上了一個游方僧。

“……是我見識淺薄,那年我聽到那僧人說起,九州島島邊地有一座駐馬寺。他說此寺雖然是唐末時的中土傳教僧人建立,如今已經是千年古寺,在鴨築山裏卻仍然傳教艱難。”

他的聲音晦澀幽暗,仿似是從不知名的遠古深處傳來,連她這已經習慣了在屋裏熏佛香的人,都不由得聽住了,

“我不由得奇怪,就問起了原因,他卻不肯多言。因為你曾經在那寺裏呆過三年,我自然就有了好奇心,便連連追問。我一連幾天請他在寺裏吃上等的素席,直到說起我未過門的妻室曾經在那寺裏寄居奉佛,他才開了口……”

他終于轉過眼,把目光落在了她的面上。

她感覺到他眼光中的探詢和疑問。

從三年前他在大宋成婚之後,他每一次回唐坊,每一次見到她時,她都能從他的眼光中發現這樣的質問。

她原本并不明白是為什麽。

“我聽那僧人說起,才知道鴨築山百裏山脈中,有幾百座扶桑村落。他們的土地雖然是駐馬寺的寺産,每年都有僧官去收糧。但因為地處深山,不與外界相通,這些扶桑山民就算是佛法也無法教化,所以這些村子裏有一樁沿承了不知多少年的風俗……”

說話間,他無法從她的臉上看出答案後,便轉過了頭,看到了屋。

遠處,是鴨築山蒼綠低圓的連綿山巒,半山腰上,駐馬寺的佛印銅鈴依舊在夕陽下閃爍。

“我這才知道,每年扶桑的春秋日祭,鴨築山方圓百裏的扶桑男女都會聚集在一起,在祭日的三日三夜裏,不分血脈遠近,不論綱常倫理,都在樹林黑暗中随意交-配……”

聽到這裏,她的心猛地一跳,連她自己也聽到了那巨大的卟嗵聲。

王世強顯然也感覺到了,他猛然從廊板上站起,目光兇狠,盯住了她。

“心虛了?”

憤恨中,他保持不住高高在上卻仍然風度翩翩的大家儀表。

他仗着長年走海押船訓練出來的一把子力氣,探手就抓住了她的右肩,不顧她的驚怒掙紮,把她拖到了面前。

他用力之大,幾乎要把她的肩膀給捏碎了。

“你說——”

他說話的聲音仿佛是從牙縫裏擠出來。

“說什麽!?”

她迅速回過神來,恢複鎮定,掙脫不開後皺着眉,忍痛回視。

他那并不俊美卻也端正英郎的面容,因為長久暗藏的憤怒,已經扭曲了起來。

他盯住了她,好在還沒糊塗到大聲咆哮,知道要壓低了聲音,貼在她的耳邊一字一句地問道:

“你說,你是不是——”

“你在胡扯什麽!?”

她沉下了臉,哪裏肯和他如此拉扯,她也沒必要告訴他鴨築山裏的事情。

她見他已經是說不通,毫不客氣按照老三季辰虎以前教過她的手法,左手擺成了手刀形,用力一刀,重重切在了他手腕的軟筋上。

“不知道好好說話嗎?”

她壓低聲音叱着,他受了這一手刀,臉上神色一抽,顯然已經是極痛。

然而他居然仍不放手,反倒更用力了些,抓得她左肩痛極。

他畢竟不是文弱書生,她的力氣,也只是多年前挖河開坊訓練出來的女人力氣,在王世強面前根本沒辦法施展出來。

開坊這些年,她也只是跟着坊民們一起,每年生意淡季時聽從三弟季辰虎的安排,每天操練而已。

“你沒聽那和尚說是深山裏的扶桑人才這樣嗎?他們是沒開化的蠻夷!我可不是!”

她心中惱怒,卻只能忍着痛向他解釋。語氣卻也有些不穩。

“你不是?”

他咬牙切齒地盯住了她,仔細看着她的神色變化,一絲異常都不肯放開,

“你不是你急什麽?那和尚說祭日是春秋兩祭,不就是開春種地和秋末收糧的日子?你以為我不知道駐馬寺的僧官每年都是秋祭去各村裏收糧?你以為我不知道,唐坊最開始建坊的錢,就是你走私糧食得來的?是你賄賂了駐馬寺裏僧官,賤價從這些扶桑山民手裏收糧?”

他終于控制不住,怒聲罵道:

“青娘!青娘!你說,你是不是一直就沒對我說過實話?虧我那些年對你一心一意——”

她本來也是心神煩亂,聽到他聲音漸高,頓時知道不好。

她哪裏肯讓他發起怒來,驚動了後院和院外的人?

她先是穩住了心神,斷然回答,道:

“王綱首何出此言,我自問與你相識以來,在這件事上,并沒有騙過你。”

說罷,趁他一時的神色和緩,她立時又是一個手刀砍在了他的右手腕,趁他疼痛時,她毫不遲疑伸手,隔袖抓住了右小手臂上的麻筋,兩個手指用力一扭。

他終于受痛悶哼了一聲,顧不上心中受欺的憤怒,把她推開,各自後退了一步。

“王綱首不知道自己是大家子弟嗎?這樣失禮,在唐坊裏都會被人笑話。”

她沒好氣地揉着肩。

她前世可是累得像狗,一次戀愛也沒有談過。

這一世,她十四歲就遇上了王世強,十六歲相戀,早知道他的性子剛硬。

相戀的那些日子,她有時候要是身邊沒有別人,一個人和寺裏來的年輕僧官或是東坊裏年輕宋商多說了幾句,叫他知道了,就要生氣吵架。

她根本不可能背着他亂來。

至于十四歲以前,在駐馬寺裏……

“你難道也要說,你不是在祭日裏去收糧?”

聽到她剛才的斷然否認,他總算也是冷靜了半分,冷着臉,揉着手臂反問。

她也直視于他,答道:

“那樣的祭日,我确實是參加過——”

在他臉色将變之時,她直接了當地說了個清楚明白,

“收糧是個好差事,我十歲那年就因為會寫漢字會算帳,才跟着僧官開始收糧記帳。而且,去收糧的僧官也不是外面的人,大半也是村裏子的村長子弟,送到寺裏來當寺奴。他們中有聰明的子弟學會了念漢字佛經,就可以當僧人。因為有空明大師托他們照顧我,他們去之前,就叫我呆在屋子裏不要出來——”

她語速極快,又字字清晰。

王世強聽着她條理分明的說着駐馬寺裏的事,再想起那年聽聞此事,他震怒之後馬上派了心腹渡海去扶桑,他們繞過唐坊進駐馬寺打聽回報的內容,和她說的并沒有太大的差別。

只是僧官和她一起去村子裏的事,他們探聽不出來。

他們回報的,是收糧的僧官和寺奴在寺中無聊已久,都會乘機回村參加祭日。

雖然那時于他已經是急怒攻心,過了三年了,現在細想起來,他那時确實是失了分寸。

他應該親自回來問她的。

他眼中的憤怒也漸漸消淡了下去。

“我問的是你有沒有去參加過祭日,你明白告訴我吧。”

他畢竟是城府極深的人,早就習慣了事事冷靜盤算。

剛才的急怒是因為他和她在一起時,他也只有二十歲,因為家事忙于走海并沒有愛慕之人,和她也不過是少年時的初次情愛難以忘記。

過了最怒的那一陣,他的脾氣便軟了下去,拱了拱手以示歉意,又退後了一步,站在廊前,只是眼睛仍然看着她。

012 蠻夷婚俗(下)

更新時間2015-1-10 11:34:56 字數:3889

她見他總算恢複了常态,便正色道:

“按理,我現在既不是你妻室,更沒有和你訂親,根本不需要向你說明什麽。但此事你心裏存疑,将來說出去對我沒有半點好處,我就向你說個清楚。”

她接着回憶。

“我那天也是太蠢,別人不讓我看,我就偏要去看。僧官走後沒多久,我出門一看,村子裏一個人也沒有。我心裏更奇怪,就沿着村處的溪水走了一會兒。結果,我半夜到了那林子邊上,看到——”

語聲微微一頓,她還記得那天夜裏清亮的月光,但她當然不會去詳細描繪她到底看到了什麽,只是隐諱道:

“你在普陀寺遇上的僧人說的并沒有錯。”

他的臉色發沉,卻畢竟沒有再發怒。

他明白看到不等于參加,而且他現在也沒資格質問。

“我當時就吓得不行,馬上就逃回村子裏。第二天天亮也不和那僧官說,就逃了回寺裏。空明大師以為我受了委屈,就叫我不要為了貪幾個辛苦錢再去收糧,讓我跟着他的親傳弟子抄佛經。我平常就還是去施主寮裏,侍候寄居的女施主。”

說到這裏,她想來想,又道:“

你也知道,我在佛寺裏做寺奴,本來就是為了侍候來寄居奉佛的扶桑官家小姐、夫人們。她們信佛的太多了,經常是住上十天半個月不回家——”

“我知道你在她們身上賺了錢——”

他并不想聽這些他已經知道的事。

他是生意人出身,清楚她走私糧食也是要大本錢的,而她以前就告訴過他,她帶了兩個弟弟在到了此地後,賺到的第一筆錢,是背下了空明大師珍藏的詩集。

她背下來,然後默寫抄錄,把書面做舊,僞裝成從大宋來泊來的古詩集。她把這詩集賣給了寺裏這些扶桑貴族女性。

因為扶桑貴族在這時代,正是以精通漢字、漢詩作為身份标志的。

而當時的漢書,從宋國泊來,可以賣到五兩砂金一本。

“賣書雖然賺錢,但我能背的并不多。而且我在寺裏做生意叫空明大師知道了,他也說我貪心太重,六根不淨——”

她背的當然不是空明的詩集,而是她從小學到初中,學到的所有古詩和古文。

偶爾,她才能偷空抄到空明自己的藏書。

他的藏書也只有二十九本,都是從五臺山逃出來時攜帶的,而且這些書籍是宋國禁止賣出國外的類別,所以連他的親傳弟子都不能碰。

她偶爾瞟到,也只知道那些書應該是蘇東坡、王安石之類的作品全集。

因為全集裏包括了大量他們為官時呈給官家的奏折原文,對大宋的官制、地理、糧食、用兵都有涉及,所以這些書按大宋海禁條例不能賣出國外。

“我缺錢,所以我還是跟着僧官去收糧了——”

她并不曾在他面前隐瞞過出身,就像他也沒有隐瞞過身為庶子在家被嫡母所逼的事。

“白天村子裏一切正常,我在村子裏時,只要是入夜後就絕不敢出門。後來因為僧官們嫌棄收糧拿的辛苦錢太少,他們在村子的父母也想少交些稅多賺些糧錢,想商量着偷賣糧食。我又正好認識了黃七哥,他是船丁,按習慣可以免費在海船上帶一些貨,我就和他搭夥,一起做起了走私生意——”

她仔細說到這裏,交待前了前因後果,才算是說到了王世強問的正題,

“我是走私糧食,又不是僧官征稅,當然是提前收糧才能保證糧源。我做了走私後反倒再沒有在祭日去過村子裏。”

說到這裏,她看着他道:

“開坊後不做走私了,我也就認識了你,你可記得我曾經在二月初一和七月初一這兩天去過山裏?”

他聽着,沉默了許久,慢慢地終歸是在廊道上坐了下來。

她此時也明白,他三年前突然毀婚,這件事僅是原因之一。

她聽他說起過家裏的事情,海商家裏的庶小姐,也有出嫁後喪夫後再婚的,所以大宋的禮法并不太嚴厲,但這樣的祭日集體淫-亂,她是個現代人靈魂都完全無法接受。

她本來認為,扶桑人就是這般如同禽-獸。

“……那時,我以為駐馬寺是一座淫-寺……”

他喃喃自語,

“就算你沒有參加,扶桑信奉小乘佛教,寺外沒有度碟的野和尚和婦人,女尼同-居生子的比比皆是。寺裏的僧官為了保住官品,雖然不會染指女色,但他們從商人手裏買小男孩做侍兒和寺奴,他們幹的那些事情,我也聽聞過一些。你們朝夕相處,他們那些年輕管事僧,有不少也是精通漢學,對你另眼相看的。所以他們才能被你說動,把寺糧外賣的生意包給了你……”

她靜靜聽着,知道他此地此刻并不是求複合,只是在說明當時毀婚的心情。

說到這裏,他微閉着雙眼,深吸了一口氣,終于平緩了臉色。

他擡眼看她,若無其聲地苦笑着,道:

“更何況唐坊裏的女子也不像大宋,不論家貧、家富個個都出來做工,你最寵愛的許七姑娘,如今家中何等富庶?她既然與你弟弟訂了親,卻仍然時時出門捕漁,不禁絕與外男的交往……”

“所以你以為我将來也是如此?”

她淡淡回望,看出他眼中的悔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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