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發舟西苔島
“确實有一樣東西。”
驚奇的人不只淩風本人。
在場的所有人都驚訝地看着他,根本沒有料到這個昔日不管發生什麽事只會沉默的人,現在竟懂得了反駁。
的确,就從前的淩風來說,他對身邊的一切人們好争的東西,都無一例外地避開,他的心結和他成長中一直看在眼裏的醜惡讓他覺得,那些争奪索然無味。心态遠超出年齡的老成,久而久之,連最為簡單的“争辯”,他也懶得費力了。
所以,當他說出這麽一句帶着挑釁意味的話時,夏安然明顯愣了一下。他敏銳地捕捉到了,此刻,也許不該去思考自己什麽時候又開始擁有了想要認真一點生活的感覺,他只想探知一個秘密,一個也許被隐藏得很深,也或許只是一個大膽猜想的秘密。
“哦?”
被挑戰後短暫失神,夏安然脫口而出一個字,忘記了她平時極力營造出的一個無主見的賢婦形象,嘴邊揚出一道對峙挑釁的尖銳挖苦,“那是什麽?”
淩風大膽迎上她的目光:“良心!”
“放肆!”淩儒涵的暴怒打斷了這已經連接上的,微妙的鬥争。夏安然突然想起來自己的角色,淩風則跌回現實中自己大部分時間安于處之的狀态。
“你敢跟誰談良心?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淩儒涵怒不可遏。事實上剛才淩風說出那些話的時候,他的眼裏迅速地閃過一絲奇亮的神色。現在的怒火,與其說是因為淩風的無禮,不如說是因為他那一絲銳氣轉瞬即逝讓他失望。
“他是誰?”手一揮,擲下一疊照片。
淩風狐疑地彎腰拾起,并沒有太多驚訝:“一個朋友。”
“我問的是,他是誰!”淩儒涵嚴厲的語氣壓了下來,房間裏的空氣頓時凝固到讓人難以呼吸。
夏安然跟一旁的賈郁鴻交換了一下目光,賈郁鴻心領神會。沒想到一個年過花甲、平時被他們叫做“老爺子”的人,仍有這麽大的威懾力。夏安然開始檢索自己有沒有疏忽了這一點,做過什麽漏洞百出的事。
靜靜守候在房間外的阿木嚴密地注意着房內的動靜,他左手摸着一只通訊器,拇指輕輕搭在其中一個按鈕上,審時度勢,準備随時發布“動手”的命令;右手則輕按了一下從上衣內袋轉放到褲兜裏的槍。
“他叫陸翎。”稍微猶豫了一下,淩風還是說了出來。父親最多是恨鐵不成鋼,不會随便把誰列入黑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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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你還知道!”一拍桌子,淩儒涵怒氣沖沖,“我淩儒涵到底作了什麽孽,生了你這麽一個逆子!……家賊難防,家賊難防!”
“爸爸!”打斷的話沖口而出,淩風聽不明白父親的話。
“你給我跪下!”淩儒涵一聲怒喝,拐杖猛地往地上一敲,冒着怒火的眼睛狠狠地逼視淩風。
“爸爸,我并沒有做錯什麽。”母親去世後多年來的第一次,淩風頂撞了他威不可犯的父親。
“你……!”兩大步搶到淩風面前,淩儒涵舉起拐杖就打,“你跪不跪!跪不跪!”
阿木緊張地看着眼前的情形,右手又摸向了自己的腰間。
淩風執拗地咬緊牙,一動不動地用背部去承受這硬木狠仗後火辣辣的疼痛,膝蓋卻根本沒有要松動的跡象。可是父親太大力了,這樣下去,很快就會扛不住。
“老爺請息怒!”
一個勸停的聲音也同時拉住了阿木快要揿鍵的手,他下意識地松了口氣,卻發現那個聲音出自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賈郁鴻正定定地拉着淩儒涵再次舉到空中的手杖,一旁不管是淩風還是夏安然都是一臉訝異。他的眼裏甚至有點懇求的味道:“老爺,氣急傷身!……何況,夫人心善,見不得這種事。”說着,回視夏安然。
夏安然的目光飛快地掠過他的臉,眼裏的感情色彩很複雜,狐疑,不解,還有不可思議。但她很快也上前挽住淩儒涵的手臂,動聽地道:“老爺,賈先生說的是,保重身體要緊!”
淩儒涵并不理會,但也順勢讓賈郁鴻拿走了手杖,繼而用手指着淩風的鼻子罵道:“逆子!不要臉的東西!你給我滾,永遠不要再進這個家!”
淩風已到極限,幾乎沒有猶豫,他轉身出門。
“對不起蘇先生,淩家戒備太嚴,恐怕我們今天之內沒辦法名正言順地進去。”
接聽電話的蘇建眉頭輕擰,沒有說話。
“蘇先生……請放心,我們會盡快……”感受到這靜默的壓力,電話那端的聲音略顯局促。
“就這樣吧。”蘇建沒有起伏的聲音說出了結束語,準備挂機。
“啊,請等一下!”那個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蘇建把手機拿回耳邊,“淩少爺他……他又出來了!”
不明白這句話究竟什麽意思,蘇建的眉頭更緊:“那就在外面好好保護他!”
“不,不是的……淩少爺提着行李箱,剛才的行頭,一點沒換!”
“什麽?”
淩氏山莊門口不遠處,戴着墨鏡的許同正焦急地等待阿木的訊號。
遲遲沒有傳訊,大概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麻煩吧……這樣想着,他抽出一支香煙放到嘴上。掏出打火機正準備點燃時,山莊的感應大門打開,走出的人讓許同頓時驚訝地忘記自己要做的事。
與此同時,敷衍好公事,心急火燎往家趕的秦婉也接到了一個電話。
“小姐,少爺他已經離開了。”是阿木的聲音,裏面聽不出這到底是好是壞。
“離開了?”秦婉停住腳步。
“鈴……”
陸翎接起電話:“Pronto?”
“翎兒!”
陸翎從沙發上坐直身體:“媽媽!”
“這麽激動啊!我可以把它當作是你想念我的表現嗎?”陸夫人的聲音透着笑意。
陸翎定定神,拿出痞子腔:“當然!兒子在外面遇到的美女如雲,卻總是提不起興趣,因為家裏有一個比她們光彩耀眼得多的媽媽呀!”
電話那邊傳來陸夫人開懷的笑聲,其實陸翎的性格她最清楚不過,但她一直把他這樣的說話方式當作撒嬌。
“就知道油嘴滑舌!這樣吧,我現在在瑞士,你過來見見這個被你冷落了一個多月的媽媽吧!”
“好!我馬上就到!”愉快地說了結束語,陸翎心裏一沉。陸夫人輕描淡寫的邀請,從來都是不容拒絕的命令。
陸夫人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就陸翎本人來說,她毫無疑問是恩重如山的再生母親。可是,每到想起這個問題時,他的眼前都會出現一雙意味複雜的眼睛,阿蓮的雙眸。
那個當初他被救護到龍吟山莊時,細心照顧他的女子。那時他也問過陸夫人是怎樣的人,而她,轉動着清亮的眸子,意味難明地笑着說:“這個嘛,你以後自己評判吧!”
用不着多麽小心翼翼的窺探,陸夫人的事情山莊裏人人皆知,陸翎當然也很快明了。其實所謂的“內幕”并沒有讓他太過介意,無非是她喜歡出沒于同志的聲|色|場所,同時對于金錢地位的追求不擇手段。
前一點,陸翎可以由自己去換位理解,何況,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被她在關鍵時刻救下。這個點上,他沒有反感,只有感激;而後一點,他卻一直想不明白,多年相處下來,陸夫人的本性幾乎跟“好財”沒有任何交點。她對手下的大方是山莊外任何相同地位的人都羨煞眼的,這也是像阿蓮之類的人,對她感情複雜的緣故——既難以接受她的私生活,又對她的厚待心存感激。
想到阿蓮,陸翎暗嘆一口氣。
他進住龍吟山莊一年後,阿蓮終于被陸夫人的個人魅力折服,私下裏的态度都有很大轉變。而在她笑靥最多最美的那個夏天,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她投水自盡了。
那是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夜,雷聲中并不能睡得太安穩的陸翎突然被母親房內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徹底驚醒,聽聲音,是阿蓮。
她失控地哭着說:“我不要做代替品!”
再後來,所有的聲音都在雷雨聲中歸于平靜。
第二天,人們在後花園的荷塘內打撈上了她的屍體。少女美麗的身體被濕漉漉地放在荷塘邊,她的表情裏全是不甘,又全是絕望。身旁,零散地粘着一同被撈上來的蓮花瓣,時下正怒放的蓮,支離破碎。
同時破碎的,還有陸夫人眼裏的某樣東西。但收入陸翎視野的,更多的是那眼神裏的漠然和冷酷。
她看了一眼,轉身丢下一句話:“清理掉。”
那時起,他第一次知道了什麽是真正的可怕。這也是後來,他抓住一切機會離開她的緣由。遺憾的是,近一兩年有一股蟄伏在暗處的力量,一點點地收緊他拼命逃離的羅網。
那就是陸夫人漸漸開始對他的“重用”。
“少爺。”蘇建走進房間。
陸翎回頭:“正要找你,剛才夫人打電話過來,說她在瑞士。你安排一下,我們馬上過去。”
“好。”蘇建忽然嘴角牽起一絲隐晦的笑,“不過少爺,他好像馬上就要回來了。”
“他?”看着蘇建意味深長的笑,他突然明白過來,“你是說,淩風?”
“是。”
“這麽快?”喜悅,興奮,還有困惑。
“是啊,乘的是回去的那班返航的航班。”蘇建故意兜着圈子,他也不清楚自己這麽做的原因,但在面對這個曾經難以釋懷的問題時,輕松地只想笑出聲。
“可是,為什麽……”陸翎有點迷茫,卻又似乎并不是想要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在想着另外一件事,雖然自己還沒有察覺。
終于,擡頭看到了蘇建上揚的嘴角,陸翎領悟地一拳捶上了蘇建的肩膀:“笑什麽?夫人那邊肯定要去,他來了……他不是還要飛十三個小時才到巴黎嗎?慢慢來好了!”
聽到他這樣為自己尋找安慰,蘇建大笑出聲。陸翎意識到自己的表現後,看着蘇建的笑容,也忍俊不禁。
兩人的視線自然地轉到了窗外。
那是進出莊園的主路,被常綠樹茂密的枝葉遮擋着,幾乎看不見路面。然而,在這初冬漸近正午的陽光中,景色卻顯得那麽耀眼,值得期待。
飛機起飛的時候,差不多是傍晚七點。從回臺北落地時算起,待的時間不到四個小時。什麽事都沒有辦成,反而還失去了過往僅剩不多的東西。不知道這次回來的意義是什麽,淩風懶得去想,下意識地輕撫着脖子上陸翎親自挂上的頸鏈,他此時只想着一件事。
回到他身邊。
有一瞬,他略微淩亂的思維裏,也出現了那近乎責任的一幕幕。秦婉的發現和猜測,自己在夏安然房間裏的徒勞翻找,父親毫不講理的盛怒。
煩躁,尤其背上灼燒似的痛感一陣緊似一陣。父親罵他是家賊,為什麽?他那麽痛心疾首的樣子。攆他出門的絕決,那一刻也不是假的。
罷了……怎樣也好,快點回到他身邊……也許,舍棄一切都沒關系。
何況,他其實也沒什麽可舍棄的,自己的世界裏,說不定只剩下他而已。
陸夫人在瑞士的“據點”安駐在日內瓦,美麗的萊芒湖邊。
一座別墅,外觀簡潔,卻因為它占據了景觀最好的位置,在這遍布別墅群的碧巒白水映襯下,仍顯得出挑而大氣。
抱着手臂靜站在窗邊,這個傳奇的女人望着不遠處萊芒湖的粼粼水波。
初冬了,湖邊樹林的顏色變得更加缤紛,湖中那座巨大的人工噴泉在高空中,用噴薄的水霧暈出一片潔白的薄紗。湛藍的水面上,白色的天鵝舒展着優雅的脖子,一切都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很奇怪,按理說一個在仇恨中生活的人不該有這樣的閑适心境,陸夫人卻微微笑着。
是因為最近的一切都太順手了?或是因為一個籌備多年的目标就要達成?想到這裏,她的笑意更深。
“夫人,少爺來了。”上前禀報的聲音來自她最得力的手下,人稱“阿劭”,他跟随了她十多年。
如此不二心,是因為他也在渴盼着那個時刻。另一個被仇恨支撐生命的人。
陸夫人只是對着窗外輕輕一颔首,對方已經會意地靜靜退了下去。同仇敵忾十多年,他們的默契不用過多的話語。
陸夫人輕笑,這就是用這類人的好處。為了一個報複計劃,人們常常能發揮出“愛”所不能激發的潛力。她的門下分門別類聚集了很多這樣的人,她近年來事業越做越大,多是靠的他們。
當然,這樣的環境裏,也有一個不懂得恨意卻有着非凡才能的人,一個對她永遠只有忠心和感激的人,也是這多年來唯一一個她想起就會舒心微笑的人。
“媽媽!”
笑,他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