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兩相知
他的衣衫柔軟, 氣息溫厚,被擁入懷的時候,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顧湄也不知怎的, 方才辛苦忍下的淚水,在這一刻怎麽都收不住, 淚水奪眶而出。
她埋在他的胸膛裏, 洇濕了他一大片的衣衫。她想将眼淚收住, 可不知怎的, 像決了堤的河流,哭得越來越兇, 仿佛要将這些年所有的隐忍、委屈、心酸、苦楚全都傾瀉個幹淨。
她想同他說句什麽,可是一張口, 所有的聲響都被哽咽堵住,索性第一次徹底放任了自己的情緒,任它肆虐, 任它沖垮理智。
鄧知遙慢慢感受到懷中人的抽泣戰栗,還有牙齒間那種龃龉聲。他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将她摟的更緊了些。
他知道她此刻需要的不是安慰, 而是發洩。
他忽地就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雨夜。她站在傾盆的暴雨中,被雨水吹打的狼狽。
那時,她仰着滿是雨水的臉龐看着他, 眼神是那時的他從未見過的冷:
“你看到這棵樹了嗎!它想要光,想要雨露,想要活下去, 就就只能扭曲自己, 就只能醜态畢露!你是男子, 要掙個前程, 可上沙場搏命,亦可科舉入仕。而我一個歌妓之女,如果什麽都不做,那我這一輩子就暗透了,一絲光都透不進來!”
那聲音仿佛穿越了這似水的流年,壓過了那漫天的雨幕聲,來到這裏,震得他心口發疼。
他突然就覺得,如果她不曾經歷這些,如果她不曾生在顧家,那麽或許她也會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姑娘,正直清白,光明磊落。
也就是那一刻,鄧知遙突然明白,她為何一直不肯相信自己的真心,為何總将自己的真情棄若敝屣,為何總是那般患得患失,又為何會不顧一切的去争那名和利。
那是因為她失去了去相信的能力。如果這世上血脈相連的親緣都靠不住,那麽什麽還值得依靠呢。
他擡手撫上了她滑涼烏黑的發,一下又一下。
他說:“阿湄,對不起。”對不起,明明說好了要救你,差點就在半路上松了你的手。
油燈晃了又晃,漸漸微弱下來,懷中人的哭聲也漸漸的小了許多。
顧湄慢慢的從他懷抱中抽離出來,自己悄悄地抹了把淚,看着他胸前自己哭濕的一片,有些怔然。
自己有什麽資格在他面前哭呢……
她垂了眼睫,眼睛紅紅的,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鄧知遙卻低下了頭,替她将滑到頰邊的眼淚擦了,用指腹抹去:“回家吧,阿湄。”
見她低着頭,也不說話,乖巧巧的,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小貓兒,鄧知遙扯過她的手,握進掌心裏,拉着她往慢慢地往夾道裏走。
走出了大牢,外頭刺眼的陽光一射,暖融融的日頭一照,柔風一吹拂,讓人有種重回人間的錯覺。
顧湄低下頭,那只手仍被他牢牢地抓着,不曾放開過。
擡眼間,緋紅的袍角在風裏鼓動,他的脊背很直,肩腰寬闊,走在前面,替她擋了迎面而入的風。
此時遠遠的進了個差役來禀報。顧湄有些羞窘,本能地想将手抽出來,但卻被他握得更緊。
那差役乖覺地低着頭,不敢多看,只朝鄧知遙回禀道:
“大人,郭禦史家的夫人,說想求見妹妹一面。她把車在刑部大門前,停了一上午,就是不肯離開。她是官夫人,小的們不好強硬拉扯。只好前來秉了大人,拿個主意。”
顧湄眼睫顫了顫,郭禦史的夫人正是她的大姐顧滟。她看向鄧知遙,鄧知遙明白了她的意思,點了頭。
顧湄一出了刑部大門,便見一旁停了輛秋香色的馬車。
一個打扮雅致的貴婦人正由丫鬟扶着,站在馬車旁,焦急地往裏望。見着她來,扶着丫鬟的手,疾步朝這邊走來。
顧湄認了出來,正是她的大姐顧滟。其實也許多年未見了。大姐出嫁的最早,又是府上唯一的嫡女,自來關系不深。印象裏,待字閨中的時侯,給二夫人王氏請安的時候,那時候幾乎日日都能見。大姐向來是被衆星捧月的那個,她也曾試着讨好她,但後來不了了之了。
再往後,她出了嫁。不過是幾次回門,府裏有宴會的時候,遠遠看一眼,打個照面,也僅僅如此罷了。
記憶裏,她永遠姿态娴雅,舉止雍容,與她的嫡母,遠遠看着無論是長相上或氣質上幾乎是如出一轍。
這大約因着自家寵愛加身,她自有幾分高傲或金貴在骨子裏。
如今看她從風裏遠遠走過來,形态消瘦,面有焦急憂色,沒了往日那副端莊從容。
顧滟性子向來是直一些的,她好不容易等到了顧湄出來,走過來,摟住了她的手,便急問道:
“九妹,你可見到父親母親了?他們可好?裏頭情形如何?”
顧湄被她扯着,一時想起的是牢獄中那種髒污不堪的境地,耳邊一時又是嫡母王氏叮囑她要轉述給大姐的話,一時不知該說是好還是不好。
正猶豫着,顧滟卻已等不及了,只拉過她的手,眼中的焦急之色難掩:
“九妹,我也知道裏頭的日子怎麽會是個好……自從顧家下了獄,我便沒有安眠的時候,平日裏相熟的關系都走了個遍,可人走茶涼……我夫君不過是個谏官,幫不上什麽忙……我後來又聽說你回了鄧府,便想起去找你,只幾次都被攔在了府外。今日得了消息,你來了這刑部,我便找來了。九妹,你得了顧大人的寵愛,是個在他身邊能說的上話的人,你不會見死不救的是不是?至少能幫一把是一把……若是……”她說到此處,有些說不下去了,神情痛苦而頹敗,“若是父親實在救不了,好歹拉一把其他的人。九妹,你就眼睜睜的看着顧家滿族覆滅嗎?九妹,你要幫顧家一把,那裏面也有你的親娘啊……”
顧滟說着說着淚便止不住的往外流,她顧不得拿帕子抹一把,撲通一聲跪到了顧湄身前,她扯着她的衣裙哀求道:
“九妹,我知道,不管是我母親也好,還是我也罷,待你都沒有多好……如今算姐姐求你,求你拉顧家一把,救救我母親。即便是要姐姐做牛做馬,姐姐也認了……”
顧湄往後退了一步,不肯受她的禮。
她從前總也覺得她是嫡女,身份高貴,生來就有她一輩子都争取不到的地位,生來或許就是她一輩子都追趕不上的人。可如今再看,也不禁心有悲戚。
她深深吐了口氣,壓制住那些情緒:
“大姐,我方才見過母親了,她有話讓我帶給你。她讓我同你說,以後要過好自己的日子,不要再為此事周轉,都是徒勞。母親說,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要你斂着性子,同夫家和美地過下去。若實在受了欺辱,便請了合離,投奔您的三舅舅。再不濟,便去清水鎮找馬嬷嬷,母親早早就以她的名義給你存了一筆錢,夠你安樂無憂一輩子。母親的意思是,你不要再插手這件事,這件事不是你我能逆轉的。你不必求我,我不會,也沒有能力替顧家開這個口。”
顧滟聽得早已泣不成聲,她見顧湄是鐵定了主意不幫忙,又見她要走,便一時急了,撐起了身子,便仰頭罵道:
“顧湄,你怎麽能這般沒良心呢……顧府再待你如何,生你養你,打不散的血脈親情,你怎麽能……怎麽能說不管就不管呢?裏頭也有你的親娘啊!你的心是什麽做的啊!顧家怎會養出你這樣的女兒……”
她說到最後,泣不成聲,言語也混亂了。像是一個絕望的人,傾訴着自己的情緒。
顧湄看着她,沒有什麽憤怒委屈,只覺得悲戚:
“阿姐,我很羨慕你。如果可以,我寧願同你換一換,讓我來做這個想救顧家的人。只可惜,往後,顧家的人和事都與我再無幹系了。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
她喃喃着,調轉了頭,往回走。
身後似乎還傳來她大姐顧滟哭喊地聲嘶力竭的的聲響。丫鬟上前攙扶,似乎又被她推開了……
那種嘈雜,像是帶着很深很深的絕望……
***
她走進庭院裏,鄧知遙已經走了。栓全上前,躬身同她道:
“姑娘,大人有了急事被急召入了宮,吩咐屬下送您回去。”
顧湄點點頭,跟着他上了馬車。好像那一夜她簽過賣身契的事,鄧府衆人并不知曉,顧湄想不明白鄧知遙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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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粼粼而動,一直到回到了顧府,栓全都沒有與他多說什麽。只是将她送進了垂花門,眼見便又要走了。顧湄叫住他:
“他是有什麽急事?可是很要緊?”
栓全知道,她問的是自家公子,只是恭敬的回道:
“屬下還不清楚,只是的确事出情急,大人這才來不及跟您說一聲便進入了宮去。”
顧湄點了點頭,往垂花門裏走。栓全卻喊住了她。
“顧姑娘,公子心底一直很在意您。”
“原本我不該同您說這些。可是我想,如果有些話我不說,公子想來一輩子也不會宣之于口。姑娘的父親犯的是大罪,且罪證确鑿,無論公子再怎樣的神通,也救不出來。但是顧家的其他人,公子這些天一直在朝堂上争取。他肯定沒跟您說吧,公子總是這樣,無論做了什麽都一個人悶在心裏,看得奴才幹着急。說句托大的話,奴才自小跟在公子身邊,也是看着姑娘與公子如何一步步青梅竹馬,年少慕艾,又走到如今這個地步。說不恨姑娘,那是假的。可是在公子那裏,他同同姨夫人說起您的時候,總說您是身不由己。”
“三年前姑娘逃出京的時候,寧王弄了一句假屍首來糊弄公子。當時公子以為您死了,像是丢了魂。他一面不肯相信,滿京城的派人找你,另一面又抱着具屍體,日日苦守着。再到後來,但凡有您一星半點的消息,便風塵仆仆地南來北往地找。所以即便他如今有些同姑娘怄氣,也請姑娘擔待他些。公子只是一時沒想通,這些日子才會冷待姑娘。姑娘簽下的那份賣身契,早早當夜就被公子燒了,并沒有拿到官府入檔。公子啊,他即便氣急了,也是舍不得傷您半分的……”
黃昏的時候,顧湄耳邊仿佛還回蕩着這些話。團團在她懷中撲騰着,伸手想要勾茶幾上的小點心。
顧湄見了,收回了心神,揉了把他胖嘟嘟的臉蛋兒,把桌上那盤棗泥酥取了一塊,掰碎了細細地喂給他吃。
團團吃地香甜了,便咧着嘴給她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沒過一會兒便又打了瞌睡,卧在她懷裏睡着了。
用飯的時候,前院傳出動靜,鄧知遙回來了,只是聽說一回來便去了書房。
他沒有叫自己,顧湄也沒敢随意去打擾,心裏仿佛堵了一塊什麽,她草草地吃過幾口飯,沿着小徑上慢慢地走,也不知道要去哪兒。
晚風有些涼,吹的樹影婆娑,有飛鳥被驚起,離了枝丫。
顧湄在擡眼的時候,不知不覺間便已走到了那個從前她所居住的小院裏。小院的門合着,但是沒有上鎖,大門上有些落漆。握住環扣輕輕地推開,庭院中幹淨整潔,三年前的景致并殊異。
她舉目一望,那些桂樹和碗蓮仍然蓬勃地生長着,就和她走時的模樣一樣,只是碗蓮底下多了幾條肥碩的鲢魚。
顧湄沿着小徑走進去了,見花圃裏多了一架葡萄藤。綠藤的纏蔓而上,此時有種嫩生生的綠,藤子到了尾端,卷了幾個圈,葳在架子上,風一吹來,微微地晃。
走到正屋,推門而入。
裏頭纖塵不染,仿佛她不曾離去過三年,只不過短短的三天,回來的時候,一切物事如昨。繞過屏風,推開隔扇,來到了東次間。
紗窗被外頭的月一映,發着幽綠色的光。
點了燈燭,房裏亮堂了起來。
她幾乎是一瞥眼,瞧見案後挂的那張圖,像是畫了一幅梅。
她走過去,腳步卻又頓在那裏,是九九消寒圖,圖上的梅花一瓣不落,被鮮豔的朱砂填補了。不多不少,恰好三張。
聽得屋後有響動,顧湄推開後窗,見院子西北角不知何時多了架馬棚,遠遠瞧着裏頭有只皮毛油亮的小馬駒。
眼忽的就模糊起來。
那年他為她梳攏着發,他說:
“等春日裏,便帶你去山上踏青,那個時候春深杏花亂,淺草沒馬蹄,我教你騎馬,馳騁在連綿成片的草地上,那個時候你便會知曉天地之大,你我都是小小的蜉蝣,沒有什麽煩惱是抛不開的。”
于是有了小馬駒。
“待秋日到了,我帶你去圍獵,給你列幾張好皮子,或是去垂釣,釣上來的魚,便在溪邊,支個火攤子,烤來吃,烤出來的魚,你還沒吃過吧。那個時候,院中的葡萄也該熟了,用井水洗淨了,我一粒粒地剝給你吃。”
于是有了鲢魚和葡萄藤。
他說:“等冬天到了,咱們填一張九九消寒圖,等梅花瓣填完的時候,冬天便過去了,又是一年春好時。”
于是有了九九消寒圖。
梅花消寒圖旁提着一句詩,她抹了眼淚細細地去看。
“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
淚珠子便再也止不住地一顆顆落下來。這三年,她不在這兒,但是他把曾經許諾過要與她一起做的事都獨自一人,守着這些院落做了。
像埋進塵埃裏的種子,在一剎那間破土而出。顧湄猛的推開門,瘋跑了出去。
夜風掃在挂着淚的面上,有些冷,她卻瘋了一般地往前跑,景物飛速地往後移動着,她也不肯停,像是再也不知疲累。
不少丫鬟婆子往她這望,她也不管,像是眼中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去找他,去見他。
書房門前并沒有人守着,顧湄一推門,沖了進去。
見那人逆着光站在那裏,她跑過去,從身後緊緊抱住了。
很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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