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哄她
顧知義愣了一下,一時面色有些發僵,趕忙緩和了幾分,斟酌答道:“勞殿下關懷,行刑的人手底下留着分寸,該是無甚大礙的,只是鄧知遙心思缜密,要瞞過去……”
“罷了。”
朱琛一擺手,揉了揉眉心,也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顧湄的事,顧大人不必再插手了,本王自有定奪。”
他說完便起了身,大步離了雅間,只餘竹編的門簾空空地晃蕩着。
顧知義乘着馬車回府的那一路,都反複咂摸着寧王殿下的那幾句話,絞盡腦汁想了半天,待回了書房,灌了口茶,那股焦躁之意才平息了幾分,卻忽地茅塞頓開,想到了什麽,整個人一時驚得呆坐在那兒,有些不敢置信,更不知該悲該喜。
若所料是真,日後顧府和寧王的合作關系定然更加牢靠,可這寧王又将自己的女兒推到鄧知遙懷中,日後若處置不得當,未嘗不是禍患芥蒂。
馬車迅疾地駛在長街上,惹得四角的流蘇晃動,感受到掌心中那人的手愈發冰涼,鄧知遙的一顆心不斷地往下墜。
“阿湄,別睡。”
伏在榻上的人面皮兒慘白,鴉羽般的黑睫顫動了幾下,勉勵撐起了眼皮兒,眼前的霧是朦朦胧胧的,顧湄只覺看不清什麽,像是天旋地轉一般,身旁好像有個人一直在喊她的名字,但不知為什麽,她并不覺得吵。
然而很快意識便被身後的痛楚侵蝕掉,眼皮越來越沉,昏睡前的那一刻,仿佛聽到沿街有小販在吆喝着賣馄饨,肉末的香味兒直往人鼻裏鑽,細長的眉兒一皺,她扁着嘴小聲嘀咕了一句:“……馄饨。”
那一刻,她突然就想,這樣苦得望不到頭的日子,就到這裏也好。
便突然覺得荒謬,她這一輩子汲汲營營,要了一輩子的強,咬了一輩子的牙,到頭來半死不活的時候,原來只想吃一碗馄饨。
***
馬車很快駛入鄧府,一陣人仰馬翻的紛亂,江大夫很快便被請了來。
“如何了?”
鄧知遙用細布擦着顧湄額上不斷沁出的細汗,朝江大夫急問道。
“這姑娘傷勢頗重,好在得救及時,又未傷及內腑,只是怕夜裏有一場高熱,能不能挺過去還要看姑娘的造化,一會兒老朽要将傷口清理幹淨,只怕還要讓姑娘忍耐一些。”
鄧知遙看着顧湄那纖瘦蒼白的模樣,眉蹙得愈發深,只怕她挺不過去:“可有什麽法子能讓她少些痛楚?”
江大夫摸着胡子搖了搖頭:“若用麻藥,只怕對姑娘日後的身子骨不利。”
因着傷在脊背處,他知道自己再留在這裏不合時宜,站起身剛準備稍加避諱些,袖子卻突然被人扯住。
“別走……”
轉身見是她仰着一張蒼白的臉,眼睛沒有氣力地半阖着。
他停了步,蹲下身子低聲地哄:“不走。”
又見她嘴唇咬出了血,忙小心地掰開她的唇,語氣有些嗔怪卻舍不得太重:“別咬。”
身後的丫鬟已經開始清理傷口,顧湄疼得連嘴唇都在顫,抓着鄧知遙手腕的那一只手也愈發的緊了。
“鄧知遙……我有話要同你說……”
“有什麽事等好了再細細說,沒什麽大不了的,知道嗎。”
他邊輕聲哄着,邊替她擦着眼角滑下的淚,眼眶不自覺便紅了起來。
“不……我怕我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鄧知遙,你不欠我什麽,一直都是……是我對不起你,其實我一直都在騙你,那日求到你府上,我是故意暈倒的,水碧說的那些話……也是我提前教好,只為了換你的憐憫,讓你幫我一把……”
“當年我抛棄你嫁入安陽伯府,從來沒有人逼迫我,是我,是我自己的選擇……而那篇文章,也是我為了讨好謝從彥,親手……交到他手上的,他那個時候一直嫉妒你才學好,他母親也總在他面前拿你當榜樣。他要抓你錯處不是一兩日了……我為了早早地嫁給他,也為了表明自此與你斷絕的心志,那篇文章是我親手……交給他的,鄧知遙,你實在不必為我做這些,我實在是個恬不知恥的壞女人,當年踩着你嫁入了安陽伯府,害得你前途盡毀,到頭來還舔着臉求到了你這兒,就為了與那謝從彥和離。”
“我這一輩子走到此處,父母不慈,親緣寡淡,我不欠他們什麽,只唯獨對不起你。這些年,我日子過得或好或壞,都是我自己種下的因果,與人無尤……這一遭也只當是償還欠你的債,若我挺不住,到了地下去,也能落得個幹淨,下輩子清清白白做人,再不起什麽貪念。”
“胡說什麽。”
他絞了帕子,重新将她臉上的細汗和淚水擦幹淨,“那些事都過去了,我從沒有怪過你,阿湄,別說傻話,往後的日子還長着呢,你要好好的。”
他說到這,還扯唇沖她笑了笑,像是要故意安慰她似的:
“你這條命可是我花了大價錢換來的,若真覺得還虧欠我什麽,便好好的活下去,留在我身邊,知道嗎?”
顧湄還想說什麽,只是身上愈發清晰的疼痛讓思路混沌,她嘴唇翕動了半天,卻最終只是看着他,止不住地流淚。
休戀逝水,苦海回身。可是她回不了頭了。
也不甘心,就走到這裏。
***
夕陽半掩,将連綿的雲層燒得火紅,像少女喝醉時酡紅愈醉的臉,美而不自知。金燦燦的光從雲層間漏下來,将飛檐鬥拱鍍了一層朦胧的金色,映得室內一片昏黃,人的影子被漸漸拉長。
顧湄此時喝了安神湯,已然熟睡,面色雖然是蒼白着,但煦暖的光打下來,映出臉上細小的絨毛,像是還未熟透的一顆春桃,便帶了幾分生機。
鄧知遙低着頭,将她纖瘦的手掌攤開,那裏有幾個月牙形的掐痕,血跡已幹涸,大約是她疼極了的時候掐出來的,他屈指在藥盒裏挑出一些膏子,細細地往傷口上抹,再一點一點打着圈地暈開。
她的指骨修長,掌心柔軟,還有些涼,他握在手中便再舍不得放開。
忽地想起那一年,他聽說她與嫡姐生了沖突,被罰跪在祠堂裏,便急急扔了書本,去顧府探望,那時他剛中了解元,顧府太夫人很看重這門親事,因此他入祠堂這一路并沒有受到太多阻礙。
那時候天剛剛擦黑,只是祠堂處偏僻幽暗,被院裏的老槐樹擋去了大半的光影,他一進去,只見一個纖瘦的小姑娘跪在一團光影裏,低頭抄寫着什麽,腦袋低伏着,發頂毛茸茸的,顯出幾分乖巧的模樣。
只是四周陰森昏暗,牌匾高懸,白燭慘然,時不時幾絲陰冷的風透進來,像是要把那團脆弱的光吹散,也不知道她怕不怕。
她大概也是怕的,冷得打了個機靈,她低着頭往掌心哈了口熱氣,凍得有些發僵的手指搓了搓。
他悄聲走過去,倒是吓了她一跳,待她看清了是自己,反倒抿着唇垂下頭來,仔細抄寫着手底下的東西,他看得好笑,心裏軟的一塌糊塗,可面上仍裝出幾分嚴肅的模樣,走到她跟前兒,斂了眉眼:
“為什麽要打架?”
話一說出口,他便覺得自己的語氣像個嚴厲的老夫子,不禁也怔了怔,怕吓着她,只是他素來知曉,她是個小小心謹慎的性子,又算是狡猾精明,若她的嫡姐真招惹了她,她自有的是法子悄無聲息地報複回去,像這樣當面沖突的事,不該是她做出來的。
她卻不理他,頭埋得低低的,手中的筆不停,像是沒聽見似的。
他被她這副抗拒的态度氣了一下,語氣便重了幾分:
“怎麽不說話?”
小姑娘手中的筆忽得就停了,人卻一動不動,他剛屈膝蹲下來,便見有淚珠子掉到了紙上,墨跡被一層層暈染開來。
見把人惹哭了,他有些着急,忙伸手替她擦眼淚,低聲地哄:“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你不同我說,我怎麽去向太夫人求情。”
不料卻突然被她撲了個滿懷,她抱住他脖頸,聲音甕聲甕氣的:“鄧知遙,我活得窩囊死了,真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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