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沉淪
“不是……”像是瞬間被人扼住了咽喉,顧湄只覺當頭一棒,話都要說不下去。
剛緩和些,她便提高了音調又重複了一遍,像是挑繃到極致就要斷裂的琴弦:“不是這樣的!”
顧湄拼命地搖着頭,眼淚唰的就流下來了,“鄧知遙你聽我說!”
生怕他不肯聽她解釋似的,往前了走幾步,扯住他的衣袖:“往日裏你如何想我不要緊,這次你一定要相信我,李簡、李簡這個人是寧王殿下給你設的圈套!這是個圈套啊,這是我在我爹的書房偷聽到的……那天寧王殿下來到顧府找我爹密議,我親耳聽到的,鄧知遙你一定要相信我,你如何恨我都不要緊,但求求你,你要信我一次,就這一次,我已經欠了你很多了,我、我……”
她說着說着,卻見他的臉色越來越嘲諷,知道他該是不信自己的,她跪了下來,仰起滿面淚痕的臉,哀求地看着他,扯着他靛藍寬袖,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她掐得那趕緊,滾邊兒的銀線像是要嵌入皮肉裏。
“婚宴那天你記得吧!我讓水碧找你,想告訴你的就是這個,只是沒料到那樣的陰差陽錯,眼見我說什麽你都不會信了……所以才會出此下策,只想着将那李簡放跑,免的你真中了我爹的圈套……”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鄧知遙一甩袍袖,她整個人失去了重心,跌倒在地。
“你以為我還會再信你。”
他俯下身,掐住了她的纖瘦的腕骨,一瞬間将她拉着自己袖子的手往上一拉扯,迫使她擡頭看着自己。
“這些天,你騙我騙的還不夠嗎?顧湄,你所倚仗的,讓你有恃無恐的,是我。你覺得我會心軟,會舍不得你……”他笑着松開了她腕上的手,顧湄一瞬間癱坐在地上,“可從今往後,我不會了。”
顧湄閉上了眼,淚水從顫抖的睫羽滑下來,一滴一滴砸在黝黑的地面兒上,浮灰血跡粘連在了一起。
然而郎心似鐵冷如冰,再不肯為她的眼淚心軟半分。他捏住了她的下颔。
“我只問一句。是誰?是誰指使的你?”
“說話!”
她伶仃的身子一抖,有種雨打風吹去的絕望。
“不是……不是啊……”
下巴都要被他捏碎了,然而她卻顧不上,只是垂死掙紮般地哀求:
“真的,你就相信我這一次,就這一次……”
見她冥頑不靈,他松開捏着她下巴的手,站直了身,垂下漆黑的眸,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面上的悲色盡數斂去,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森寒。
“你該知道,即便你今日死在我府上,顧家也沒有一個人願意為你出頭,我再問一遍,是誰?”
顧湄無力的垂下了頭,她知道無論她說什麽他都不會相信她了。
是了,他如今不一樣了,位居首輔,早就不是那個自小與她言笑晏晏的少年郎了。
他會身居高位,這些年手上不知沾過多少鮮血,過過多少條人命,他想要一個答案,有千般萬般的手段。
果然。
“阿湄,別逼我用刑。”
顧湄仍是不言不語,她癱坐在冰涼的地上,靜默地想,或許這就是她的報應吧。
“栓全。”
栓全從後門走了出來,嘆了口氣,心裏道了一聲冤孽,走到顧湄面前,苦口婆心地勸道:“表小姐,您便實話實說吧,您也看到了這滿屋子的刑具,不是您一個柔弱女子能受得住的。”
顧湄聞言,只是撐着身子站了起來,淚眼朦胧地看向鄧知遙,神情哀婉而凄絕:
“如果我受了這些刑罰,你便肯信我的話,那我也沒有什麽可怨的了。”
說完便毫不猶豫地走向刑架旁。
栓全有些猶豫地看向自家公子,鄧知遙背過了身,不再看,栓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随手從牆上取了一條帶着倒刺的蛇尾鞭,慢慢地走向刑架。
他對着顧湄他也不是不憐惜,她一個身嬌體嫩的姑娘,一鞭打下去便會皮開肉綻,這厲害的鞭子她又能扛得住幾下呢。
可一旦想到,自家公子屢次被這個女人欺騙利用,他狠了狠心,将手中的蛇鞭往空中一揚,只聽耳邊唰的一聲破空之響,顧湄咬緊了牙關,等待着那鋒利的蛇尾鞭落在自己的身上。
可是疼痛并沒有到來,睜開眼,卻見鄧知遙站在她身前,手中握着鞭尾,鮮紅的血從他手掌心裏淌下來。
“從今日起,你我恩斷義絕。”
“往後,你若再犯在我手上,是殺是刮,都是你的應得的,我絕不會再心軟半分。”
說完,松開了那長鞭。哧啦一聲,他從袍角撕下一塊布來,甩在她面前。
顧湄看着那沾了鮮血的布條緩緩落到地面,像被射了一箭從空中墜下的血雁,忽的一怔,她覺得心口好像空了一塊兒,仿佛也有那麽一只手,從她的心上也生生撕扯下一塊血肉來。
鄧知遙這次再也沒有回頭,一步一步走出了地牢,他看着掌心裏那翻綻出來的血肉,血珠一顆一顆地往下流,苦澀地笑了一下。
她是聽從誰的命令還不明顯嗎,無非就是顧家罷了,不過是想讓她親口說出那個答案,逼自己死心。
可即便到了這個時候,她仍要騙他,怎麽會有這麽狠心的女人。
不,是他太蠢了,每一次都選擇相信她,每次都被她抛棄,無論與他對立的那個人是誰,她總歸永遠選的不是自己罷了,多可笑啊。
草木葳蕤,在風的鼓動下發出飒飒的響聲,野貓從古槐樹上一下子竄下來,又不知一下子竄進了哪個灌木叢裏,草間的蝈蝈像是永不知疲倦似的,一聲高過一聲地叫着。
天地間好像很吵,又好像很靜。
***
第二日一早,便有一輛馬車,将顧湄和水碧二人送回了顧府。
在此之前,鄧知遙沒有再見過她,他将自己的思緒從那紛雜中脫身出來,轉而投到正事上。
顧湄意圖截走李簡的行動,反而暴露了兩個信息:一是寧王那邊已經發現發現李簡未死,此次行動失敗,很快就會采取下一步行動,二是李簡此人果然至關重要,寧王和顧府竟肯下這麽大的力氣來殺他,看來他所說的一切皆為實情。
于是他抓緊了刑訊李簡的工作,按照他之前的供詞,将證據一一整理好,在顧湄回府的第四日一早,他便寫了奏表,在早朝的時候,當着文武大臣的面,當庭呈奏陛下,呈交了一批物證,并傳喚李簡上朝對峙。
他上書先是彈劾寧王殿下參與了堤壩貪腐一案,賣官鬻爵,收受賄賂,不但如此,還幹涉江南鹽政,利用漕運之便,販賣私鹽,使得鹽價飛漲,江南百姓深受其害。
又将李簡在獄中就差點中毒之事禀明,彈劾禮部左侍郎顧知義助纣為虐,暗中幫助寧王殿下掩蓋證據,他這奏本一上,滿堂嘩然。
秦王一黨忙站出來,求陛下秉公執法,嚴懲寧王殿下及顧家。
卻在此時,被傳喚到堂中對峙的李簡卻突然反水,當庭哭訴自己是被屈打成招,是首輔鄧大人逼着自己這般說的,為的就是構陷寧王殿下,替秦王殿下鏟除異己。
這時寧王一黨的官員抓住機會跳出來,攻擊首輔鄧大人黨同伐異,挑撥皇室,其罪當誅,又對鄧知遙拿出的物證提出質疑。
果然戶部連同錦衣衛的人一細查,便瞧出其中一本賬本乃是僞造,細查之下、破綻露出,實為構陷。
朝堂上立刻轉了風向,原本腹背受敵的寧王一黨反守為攻,竭力攻擊首輔鄧大人及秦王,吵的不可開交,秦王一黨則竭力為首輔和秦王辯駁,稱必是受了蒙騙,才會鬧出一場烏龍,可到底占了下風。
就在此時,原本稱病并未上朝的尹老禦史,卻帶了證人走上朝堂來,所帶上來的人正是李簡的寡母和他的妻兒,果然李簡一見兩人,頓時便變了臉色。
尹老禦史當庭彈劾顧知義藏匿證人家屬,以借此威逼證人,李簡一見自己的親人被救出,又改了口風,說自己是被寧王脅迫,他讓自己先假意向首輔鄧大人供認寧王的罪行,再一步步引誘他找到那本僞造出來的賬本,讓他誤以為那是物證。
他說此事都是寧王的陰謀,自己是因為親人被寧王拿捏在手裏,這才當庭污蔑首輔,只求陛下只發落他一人,放過他的家人。
朝堂頓時炸開了鍋,秦王一黨絕地反擊,痛斥寧王不顧手足親情,陷害自己的手足兄弟,還擾亂朝綱,污蔑首輔鄧大人,寧王一黨則直指着李簡屢次翻供,證詞不足為信,是存了挑撥之心,寧王必然不知情,是受了小人蒙蔽。
早朝上吵了一上午,皇帝拍板下了定奪,寧王陷害兄長,擾亂朝綱,皇帝對其下了申斥,并且罰了三十廷杖,要其回王府靜思己過兩月,鬧劇才算告了一段落。
剛出了宮,秦王便将鄧知遙叫上了馬車,他人剛坐定,朱峋便往他胸口處虛錘了一拳:“子瞻,可瞞我瞞得好辛苦,今日早朝,可謂是險象環生,那李簡反水之時,我這顆心都漏跳了一拍兒,只暗道不好,是着了老七的道,好在你還多留了一手,老七這回可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鄧知遙聞言卻眉心一蹙,他本以為那李簡的家人是秦王的手筆……突然便想起來什麽,他也顧不得同朱峋解釋些什麽,直接便命車夫轉了方向,朝尹老禦史府邸而去。
進了禦史府,栓全原本候在外頭等着自家公子,可公子進去還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人便疾步而出。
栓全擱下小丫鬟端給他的茶,忙追了出去,有些摸不着頭腦,剛準備問,卻聽自家公子的聲音:“去顧府!”
駿馬在長街上奔馳着,馬的速度極快,然而鄧知遙卻分不出絲毫的心神,馬快而颠簸,此時已經正午,眼下的日頭毒辣的很,映得長街上的青石板發白,鄧知遙颠簸在馬上,只覺眼前白茫茫一片,眼前有無數的光影變換着,心中忽得發酸。
不止因這難耐的暑熱,他的腦中混沌一片,唯有一個念頭是清晰至極,去找她,将她擁入懷裏,同她說對不住。
遲了這麽久,此時才想起她那夜流下來的眼淚。
腦中嘈雜一片,一會兒是那尹老禦史撚着胡須嘆道:“昨夜李簡的親人的确深夜投奔于我,還帶了一封信,說她們多日被顧家囚禁,用以要挾,是顧家的九姑娘将她們救出來,并且讓她們投奔至此的,老夫将那封信展開,信中那顧九姑娘只說讓老夫護好她們,若是朝堂之上寧王借李簡向秦王發難,便讓老夫帶着這二人上朝堂去替秦王殿下辯駁。”
“老夫不辨真假,不過想到顧家向來是寧王一派,不敢貿然行為,因此這幾日便稱病在家,卻時刻留意着朝堂的動向,今日早朝事發,老夫才帶着李簡的妻女老母上了朝堂。”
一時又是顧湄那夜,字字泣血般的哀求:“鄧知遙求求你就相信我這一次,此事千真萬确,那李顯就是一個圈套,我親耳在我爹書房旁聽到的。”
“婚宴那日,我讓水碧找你,便是為了同你說此事,可後來陰差陽錯,現在無論我說什麽你都再不肯信我,這才出此下策。”
這一切突然連成一條線,鄧知遙已悔得肝腸寸斷,為什麽他就是不肯相信她,指責她,逼迫她,甚至差點刑供于她。
即便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仍舊是不顧自身安危,将李簡的親人安全地送了出來,就是怕他中套圈後被寧王攻讦。
若不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相信她的話,逼着自己對她橫眉冷目,她又何必冒險走到這個地步……
她一個女子能将李簡的親人救出已實屬不易,怎麽可能還瞞得住顧知義,只怕……他不敢再想下去,只一鞭子狠狠抽在馬背上,馬兒嘶鳴,揚蹄往前奔去。
到顧府的牌匾下,強壓下心中的焦急,只說求見顧府二老爺,焦灼地等着那小厮的通傳,等來的卻是一句:“二老爺說今日不便見客,在料理家事,改日必會登門造訪。”
他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鄧知遙不敢再耽擱,擡腳便往門裏去,門口守門的仆役想要阻攔,他卻一改平日溫文爾雅之态,眼鋒一掃:
“本官有緊急事務,要與二老爺商議,若耽擱了朝事,你可擔待得起?”
這麽大一頂帽子扣下來,那仆役頓時吓得抖如篩糠,跪了下來,再也不敢阻攔。
他一路疾走至內院,路上遇上的奴仆丫鬟見他一身仙鶴補子的朝廷二品大員的官服,沒一個敢攔的,待攔了一個丫鬟問清了顧知義的所在,一路暢通無阻地進了內院。
祠堂的門一推開,迎面便是一股血腥之氣。
祠堂裏或站或跪或坐烏泱泱的一堆人,聞得開門的聲響,轉頭擡眼齊刷刷地朝他看來,臉上神情各異,卻無一不帶着驚訝。
鄧知遙卻顧不得理會,只因堂中擺了一張春凳,其上趴着的正是奄奄一息的顧湄,臀背之處,鮮血早已将衣料浸透。
甚至那些被浸透的衣料,早已被打得破碎,露出其下模糊的皮肉來。
虎毒不食子,可是此番這滿屋的人,有女子亦有男子,有長輩亦有小輩,甚至是嬷嬷婢女,然而最後的這一次體面,顧知義沒有給他這個女兒留。
只見那婆子手中的厚實板子又要落下去,他出聲喝止:“住手!”
婆子吓得一抖,忙回頭。
鄧知遙走到顧湄身旁,蹲下去,聲音裏有不可抑制的顫抖:“阿湄,阿湄……”
春凳上的人沒有反應,她的臉上一絲血色也無,像是一朵春海棠被河水泡透了之後的慘白,頭發早已被汗水浸透了,貼在纖細的頸上,一動不動地趴在那,是那樣的了無生機。
他突然想到了最壞的那一種可能,心頭驟然發緊,哆哆嗦嗦的手指探在她的鼻翼下,在感受到那裏微弱的氣息之後,仿佛卸了力氣一般,手垂了下來。
謝謝你,阿湄,還肯等着我。
顧知義卻一拍桌案,發起了難!
“即便鄧大人貴為首輔,可也沒有強闖朝臣私宅的道理,更沒有幹涉家宅之事的,又為何摻和我顧家私事!”
鄧知遙脫下身上的官袍,蓋在她血跡斑斑的身上,緩緩地站直了身。
深吸了一口氣,他不願再與顧知義多做周旋:“顧大人,開個價吧。顧湄,我是要帶走的,你這樣的人,不配做父親。”
***
很快祠堂裏一屋子的人散去,鄧知遙和顧知義來到偏房,顧知義毫不含糊地開出了價,鄧知遙也絕不是任人拿捏之人,眼下他有了軟肋,處在劣勢,直接說了自己手中顧家大老爺顧知禮賣官鬻爵,強占民田的證據,以及顧知義的夫人宋氏之前縱着娘家強搶民女逼良為娼之事。
兩人不過一兩個來回,便議定了下來,從前他終究因着顧湄這一層,不曾對顧家發過難,只是眼下,這些就是他的籌碼。
鄧知遙只覺得諷刺,待出了偏屋,回到了正堂,鄧知遙小心避開她身上的傷,将人打橫抱在了懷裏,可大約到底還是牽動了她的傷勢,顧湄疼得眉頭皺成一團,便發出一聲□□。
鄧知遙心疼不已,只能軟聲安慰道:“阿湄,忍一忍,很快的,我們回家。”
***
鄧知遙一走,顧知義也忙命人套了馬車出了府,一路疾馳到了春陽茶館。
寧王朱琛早已等在雅間裏。
顧知義知道他一會兒還要回府領杖責,不敢耽擱,臉上的喜色毫不遮掩,一進門便匆匆禀道:
“殿下,一切如咱們先前謀劃,方才鄧知遙為救小女,已許諾了刑部左侍郎的職位以及西山一帶的鐵礦經營,這還算其次,日後有小女安插在他身邊,殿下的大業指日可……”
“人如何了?”朱琛神色淡淡的,不見喜色,反倒是眉頭略有些緊。他端茶想要飲一口,只是已經冷透了。一口冷茶吃下去,眉皺的愈發緊了。
顧知義還沉浸在喜悅中,未回過神來,只以為寧王問的是鄧知遙,忙道:“殿下放心,經過小女這番三擒三縱,那鄧知遙必然再無懷疑,只怕因着愧疚,待她還會越加情深,咱們日後行事必然易如反掌!”
“噔”一聲,茶盞重磕在桌沿上,寧王沉了聲:
“本王是問,大人的女兒如何了?”
作者有話說:
看到這裏,想必認真看文的小可愛都明白了吧,從初遇到婚宴到被抓到,都是女主順勢故意而為,而不是什麽所謂的虐女主。男主已經位極首輔,女主當初對男主的抛棄是實實在在的,所以只要是正常有腦子的男主,不是女主撒撒嬌,美人計就可以讓男主原諒她的,必須要有手段和必要的代價。
感謝在2022-04-19 17:29:25~2022-04-22 14:00:1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lovenm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