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伺候
鄧知遙将渾身濕透的顧湄抱回府中的時候,懷中的人已發起了高熱,他忙将府上的江大夫叫了過來,幾副藥灌下去,等到了半夜高熱總算退下來了一些。
顧湄從昏睡中醒來,只覺喉嚨裏火燒火燎,她迷迷糊糊嘶啞着聲音要水。
今日水碧等在外面,也淋了好長時間的雨,此刻也發了高熱,躺在偏房休息,鄧知遙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倒了盞茶,拿手試探了下杯壁,還是溫熱的。
紗幔掀開一角,他小心地将床上人半扶起來,将茶水地喂到她口中。大約是她出了些細汗,有一股淡淡的茉莉香,像是從她烏順的發絲間透出來的。
他低頭,見她秀眉蹙成了一團,蒼白的面上透着點薄紅,豐盈的紅唇半張着,吐納之間帶着微微的熱氣。
她生病的時候,才透露出年少時的那幾分嬌憨。
他看着那兩瓣被茶水剛剛潤澤過的紅唇,忽得就想起白日裏含在口中吸吮的滋味兒,耳根子不自覺地便發起熱來,再不敢多看,将人放回到枕上。
大約是他的動作有些急了,顧湄突然睜開了眼。
四目相對,鄧知遙頗有些不自然,直到坐回椅上,見她醒來安安靜靜的,該是棄了那輕生的念頭,才放心下來。
想了想,見她還醒着,便低聲道:
“你若是不想回去,可以先在這裏住兩日,顧府那邊你不必擔心,我已遣了人去與焦姨娘對好了口風,只說你去了京郊的莊子上住幾天,只是往後何去何從,還是你自己定奪,我做不了你的主,但是有一樣,輕生的念頭不許再有了。”
他說到此處,見她不答,語氣間不自覺便沉了幾分:
“可聽清了?”
“嗯。”帳裏傳來低低的一聲,算是應了。
他松了口氣,見她那股糊塗勁兒總算過去了,便覺得不适合再守在這兒,畢竟男女有別,一會兒叫個妥帖的丫鬟過來照顧。
剛想走,顧湄卻出了聲:
“為什麽不恨我?”
她的聲音仍有些低啞,還帶着點兒倔強。
顧湄心裏清楚,焦姨娘不是好說話的人,她能答應配合,鄧知遙必然是付出了點代價的。
她相信,前幾日她為安陽伯府求到他府裏之時,她與水碧聯合演的那場拙劣的戲碼,他不可能看不穿,對于當年之事的粉飾,他也不可能完全相信,所以為什麽呢?還肯對她這麽好。
鄧知遙的腳步一頓,他微微偏過頭,卻沒有看她:
“我從未恨過你,當年我又不曾對你下過聘,你要嫁他人,也不欠我什麽,至于那篇文章,我也不怪你,無論是你親自交到謝從彥手上的也好,或是他從你手上偷去的也罷,原本當初若不是你阻攔,我這篇文章也早早的交了上去,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往事如煙,阿湄,都過去了。”所剩下的也不過是我的一點執念而已。
這半句他卻沒有說出口。
往事如煙,人心裏卻曾是一團火,只是燒到後來,連灼痛也沒有了,只剩了些随風而逝的煙。
可傷疤卻還留在那兒,猙獰着。
再次重逢,他告誡自己要離她遠一點兒,就讓過去的一切過去。
可不知為什麽,他卻仍會情不自禁地為她哀傷的神情所悸動。看着她茕茕一人之時,便想離她近一點,再近一點。
明明他再清楚不過她是怎樣的女人。
帳中人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渺遠,像是極輕極淡的煙,風一吹,便要散。
“我九歲的時候,宗哥兒遭人暗算,被丫鬟推入湖裏,我看見他在湖裏掙紮,便什麽都不想地跳進湖裏去救他,我雖會些水,可到底不熟練,瀕死之人力氣大,宗哥兒又急亂抓着……直到後來,奄奄一息的我們被趕來的婆子救了上來,都生了一場風寒。”
“我挺了過來,宗哥兒那時候到底還小,身子骨弱,生了一場疾病,沒了。那個時候我娘日日以淚洗面,我聽說了,便撐着身子去看她,她卻死死地扣住了我的手腕,用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看着我。”
顧湄微微扯了扯唇角,“你知道她同我說的是什麽嗎?”
“她說。為什麽死的不是你?”
她出口的聲音很平淡,哪怕當初再怎樣的驚濤駭浪,如今也早已潮落了。
小的時候,焦姨娘便偏疼宗哥兒很多,她當時安慰自己,宗哥兒是個兒子,娘偏心些他也是有的。
可是直到後來,宗哥兒的死,乃至現在,她娘為了晖哥兒……她便再也騙不了自己了。
鄧知遙怔在那兒,心口像有什麽尖利的東西在翻攪着。
哪怕他們相識多年,是自小的青梅竹馬,但是這些話,她卻是第一次同他說。
已無法分神去想她說這話背後的深意,只是覺得,她當初還是那麽小的一個人啊。
想安慰她些什麽,好像什麽話都是蒼白的。
“阿湄,人要往前看,才能過得好。”
她躺在床上,聞言只是笑:
“你說的,真輕巧啊。”
她呆呆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帳頂,有些出神:
“很久以前我便知道,那怕我們都是庶出,仍不是一類人,遲早是要分道揚镳的,那個時候我便對自己說,如果你在路盡頭等着我,那我要做一個迷途知返的路人。”
外頭打更的聲音響起,房裏靜的出奇,他走出了屋門,雨還噼裏啪啦地落着,敲得院中的瓷缸叮當作響,夜深而濃,漸漸将裏頭的人影吞沒,長廊寂靜,唯雨不歇。
***
顧湄住在這屋裏的幾天,鄧知遙除了着人往這屋裏添置了些東西,再也沒有來過。
這日清晨,顧湄已經能起身了,坐在妝臺前,望着銅鏡中的自己,拿了螺钿在細眉上淺淺地描。
鏡中的人蒼白而精致,煦暖的曦光映在面皮兒上,更顯出幾分弱質風流,只是眉眼間冷清清的,沒有一絲柔情。
顧湄看着鏡中的自己,忽然就停了手。
他從來都不是她的回頭路。
水碧此時悄聲而入,見房中情景,便湊上前來,低聲道:
“小姐交代的事,奴婢這幾日已打探清楚了,李簡被關在鄧府西北角的一間荒僻小院兒,有侍衛守着,看的非常嚴密,每日的飯食是婆子做好,從小洞裏遞進去,且無論是飯食湯藥,都是單獨做的,旁人插不進去手。還有便是府上的江大夫每隔三日會進去看診一次,聽說帶的也都是些金創藥之類,只怕裏頭設有刑訊。”
顧湄眉眼微垂,抿唇不語。
第五日的時候,顧湄交到水碧手裏一包藥,這幾日她以無法安眠之由,讓張大夫給自己開了很多安神湯,第二日江大夫再來問診時,她只說還是不得安寝,果然江大夫換了藥方。
他取了藥方一看,裏頭加了少量的曼陀羅,于是這幾日的藥,她都細心地将其中的曼陀羅挑撿出來,細細地磨成粉,才湊出了這一包藥來。
她吩咐水碧:“你這幾日尋個機會,将藥粉灑在值夜侍衛的酒水裏。”
水碧忙接過來點點頭,此事倒也不難,她這幾日因着給顧湄熬滋補藥膳的緣故,時常在內廚房和外廚房之間往來,府上侍衛的吃食大多是由外廚房做的,而且雖然府上禁酒,但血氣方剛的漢子哪有不饞酒的。
她這幾日倒是聽廚房幾個婆子閑聊,說是府上不少侍衛,時常會私下裏給她們幾個銅錢,換壇子酒,無論是哪樣,只要循着縫隙,她就能将這迷藥給下進去。
***
顧湄吩咐完的第二天夜裏,水碧便得了手,估摸着是三更的時候,顧湄便帶着水碧出了房門,從她有了籌劃後,這些日都會以夢中驚醒為由,走出去散散步,吹吹夜風,是以她走出來的時候并沒有人阻攔。
三更的時候,內院守着的人本就少,而且她所住的這院落也頗為偏僻,離關押着李簡的地方并不遠。
待出了她平日裏散步的區域,便和水碧換上了府上侍女的裝扮,疾步往西北方向而去。
“站住!”
被這一聲高喝,顧湄停了下來,擡首見是個婆子。
水碧見了那婆子倒是松了一口氣,露出焦急的神色:
“王媽媽,是奴婢,我們家姑娘半夜突然咳嗽不止,剛才還吐了口血出來,我正急着去找府上的大夫。”
那婆子識得水碧,見狀也未生疑,只随便在另一人身上掃了一眼,好在顧湄白日裏并不大出門,婆子沒有認出來,她原本就是半夜起來上茅房,這才碰巧了。
她知道近日府上住了位嬌客,大人重視的緊,幾乎是有求必應,不敢耽擱,便忙讓了路出來,二人這才逃過一劫。
待走進了關着李簡的小院兒,此處本來就不讓丫鬟仆婦接近,此時門口幾個侍衛東倒西歪躺在地上。
顧湄給了水碧一個眼神示意她守在外頭放風,水碧卻不願,低聲道:“小姐,還是我進去吧,雖說外頭的侍衛都被迷倒了,但裏頭是個什麽境況,咱們并不知曉,萬一有危險……”
顧湄搖搖頭,已快步朝那小院走去,她在幾個侍衛腰間摸索了鑰匙,便咔噠一聲将那大鎖打開,然後從背後合上了門,這才松了一口氣。
裏面黑黢黢的,似能将一切都吞沒,但她卻不敢點什麽火折子,只得摸索着,借着這月光小心地往裏頭走。
院落實在太荒敗了,處處雜草叢生,枝幹旁逸斜出。
顧湄走得膽戰心驚,只覺有什麽爬上了自己的腳面,吓得一個寒顫,可待看清了那不過只是只蟋蟀,不禁覺得自己有些風聲鶴唳了。
此處隐秘,只是外頭看守嚴,裏頭反倒見不着人,她借着月色辨別草上被踩壓過的痕跡,順着往裏走,最終停在一處磚石壘成的平房前。
從懷中掏出從那侍衛腰間取下的一串兒鑰匙,一一地試。
并不算平順,幾要試到最後幾個的時候,才算對上了。
咔嚓一聲,門開了。
與此同時嗷嗚一聲,猙獰的貓叫劃破了夜空,顧湄手上那串鑰匙便掉到了地上。
她咬了咬牙,哆哆嗦嗦地又撿了起來,她開門走進去,裏頭着實太暗了,她确認裏頭沒什麽人之後,小心地将火折子吹着,屋裏這才亮堂了一些。
屋內狹小閉塞,借着手中的火光打量,除了一些滿是灰塵的雜物,成片地壘做一堆,并沒有什麽異常,眉間便不自覺地蹙了起來。
風透過門縫吹進來,她嗆得想咳卻又極力忍住。
腦中忽然靈光一現,她蹲下身,将火折子往地面上一映,有一排交疊在一起的腳印,一路往裏頭蜿蜒,跟着腳印走,盡頭卻只是一堵牆。
她往牆壁敲了敲,裏頭是空着的,她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卻苦于找不到機關,換了幾口氣,深深喘息了幾次,盡力壓下心中的焦灼和不安,拿着火折子在那牆壁周圍一點一點慢慢地找。
只見牆壁上有個釘入牆中的燭臺,眯眼細瞧,薄薄的灰塵上有幾處手印,她握住,試探着慢慢地轉動,眼前的石壁忽地就似門一般開了,石牆一移,通往地下的臺階便在眼前,而血腥之氣撲面而來。
顧湄壓着喉嚨中的一陣陣幹嘔,舉着火折子慢慢走下去,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腳步的回聲,好像任何細小的聲音在這裏都會被無限放大,背後便不禁起了一身的冷汗。
都走到此處,只能硬着頭皮往下走了。
盡頭有光從木門後透出來,推開面前的最後一道阻隔,明亮的燭火刺痛了她的雙目,她忍不住雙眼一眯,再睜開眼時,整個人僵立在那兒,手中的火折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熄滅了。
有腥臭發黑的血水淌到她的腳邊兒,入目皆是數不清的,她連見都沒見過的刑具挂在牆上,對面有一處十字的木架,傷痕斑駁卻空空如也,所有的這些都不足以讓她瞠目結舌,讓她失态的,是靜立在牆邊的那個人。
他扶着手側身立在那兒,一身深藍的圓領袍,在燭光下顯得突兀又陰冷,像是等在那裏已經許久了。
“鄧知遙……”
她的聲音和她的身體一樣都在發抖。
鄧知遙轉過臉來看向她,疲憊一笑:
“阿湄,找到這裏,很辛苦吧。”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4-17 16:29:02~2022-04-19 17:29:2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半瘋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