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驚夜
“這個時辰才回來,想來是辦妥了。”
顧湄一只腳剛踏進門,便聽到了謝從彥這句意有所指的嘲諷。她只作未聞,給自己倒了盞茶喝了。
“伯爺還是将和離書早些備妥吧。”
她将茶盞擱下,連坐也未坐,轉身便要走,仿佛與這人同在屋檐下一刻,便讓她覺得惡心挫敗。
一失足成千古恨,她當初怎麽就選了這樣一個人。
“是誰?”
謝從彥卻攔在了她的面前,嘴角噙了抹冷笑。帶着鄙夷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了幾遍。
“伯爺在說什麽?”顧湄冷冷地擡眼瞥他。
“站在你背後的人,是誰?”
謝從彥雖庸碌,卻也到底是在勳貴世家裏長大,今日一想才漸漸回過神來,顧湄她不過一內宅婦人,是如何對朝中的事知曉得這般清楚,又能這般精準地捏住他的把柄,背後必然有人。
“伯爺喝醉了吧,在說什麽妾聽不懂。”
她答得幹脆利落,并不想與他多做什麽言語周旋,擡腳便走出了這間屋子:“伯爺莫忘了答應我的事。”
顧湄走出沒幾步,便聽身後嘩啦一聲,好像是什麽東西摔在了地上,緊接着便是謝從彥那扭曲又快意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他顧知遙如今做了首輔又怎麽樣?還不是要和我一樣栽在你這個毒婦手裏!哈哈哈哈……你個水性楊花的娼-婦!你個人盡可夫的婊-子……我謝家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顧湄只聽了幾句,便心無波瀾地繼續往前走。
一個将死之人的話,她何必放在心上,她這些年在安陽伯府所受的委屈與心酸,她要整個伯府為她陪葬。
***
八月初二,戶部公布貪腐一案,終于漸漸到了收尾的時候,不少高官貴族都被牽連其中,輕者丢官罷爵,重者流放抄斬。
而安陽伯府在這場禍事之中幸免于難,只是落了一個失察之罪,褫奪了差事,又罰了些銀兩,這也着實讓伯府衆人慶幸了。
謝從彥亦信守諾言,将和離書給了顧湄,同時顧湄也當着謝從彥的面兒,将手中的那些把柄在炭盆中付之一炬,自此便算兩清。
顧湄走上馬車前回頭看了眼這座幽深巍峨的伯府宅院。她當年放棄了自己的情愛,棄置了着自己的良心,就換來了這座鎖了她四年的牢籠。
不是想回頭,而是再也沒有辦法回頭。
她一轉身上了馬車,那一刻顧湄對告誡自己,這是最後一次跌倒,不要再有下一次,你這一輩子,是要一步一步往上走的。
她回到顧家的時候,與從前回門的時候不同,并沒有什麽得臉的嬷嬷前來迎她,直到她入了從前所居的芷汀軒時。方有外頭灑掃的丫鬟婆子往上前來,接過她身後丫鬟的行李。
問了那丫鬟,知道此時衆人都聚在顧府太夫人楚氏的敬晖堂內,她便直接帶着水碧去了敬晖堂。
站在門外等了一會兒,有小丫頭打了簾子出來,讓她進去。
堂裏烏泱泱的坐了一堆人,坐在最上首的是顧府太夫人楚氏,下頭分兩列坐着的,有她的嫡母杜氏,以及她的幾位伯娘嬸娘,有幾分臉面的妾室姨娘。
再往下,是顧府幾位還未出閣的姐兒,以及随侍的丫鬟嬷嬷,這一大堆人聚攏在一起,有說有笑。
雖然房裏放了冰塊,但顧湄一走進去,還是忍不住有種憋悶之感。
她一進來,除卻幾個年輕些的姐兒好奇看過來一眼,顧府的一衆長輩仍彼此說笑着,面上都噙着那種得體又克制的笑。
人清冷暖,她早早便知曉,因此她也不覺得有什麽,只是上前給太夫人以及諸位長輩行禮請安。
太夫人楚氏只淡淡看了她一眼,臉色不是很好看,只随手讓丫鬟給她搬個繡墩子,便繼續聽諸房說着今夏裁什麽樣的衣裳樣子。
當時她的大伯母江氏說完率先向她看來,用語重心長的口吻嘆了口氣:
“要我說啊,湄姐兒,俗話說,這夫妻是床頭吵架床尾和,什麽事兒不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你這麽一鬧,也多虧安陽伯府仁厚,給了你一張和離書,若是張休書,你讓咱們家的姐兒日後要怎麽嫁人才好。”
她話了了,又将矛頭指向顧湄的嫡母杜氏:“你說是不是呀,二弟妹。這先頭你也不好好勸勸。”
杜氏的臉色就不太好,但她雖素來打壓手底下的庶子庶女,但是對上外頭的時候,卻是極為護短的。
她笑了笑:“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看這湄姐兒和離倒也是好事,聽說這次貪腐案,安陽伯府牽連進去,如今雖無甚大事,到往後誰說的準呢?若這兩個孩子真就過不下去,早早和離的也好,總比成了一對怨侶,日日回娘家鬧騰的好。”
江氏聽了這句倒是面色一僵,杜氏話裏話外都是指摘她的的小女兒和夫婿不和,仗着娘家勢大整日裏回娘家來鬧騰,攪得家宅不寧。
她下不來臺,話頭又轉向顧湄:“是你母親護你,顯得我這個伯娘多事了。”
顧湄倒也不懼,只恭敬地垂首回道:“伯娘言重了,能聽伯娘教誨幾句,是我的福氣,母親出言護我,是母親的慈愛。”
三嬸娘王氏笑呵呵地接了茬:“我說啊,二嫂嫂說的也在理,咱們湄姐兒這般知書達理,哪裏就愁嫁了。如今安陽伯府諸事纏身,早早地撇開幹系也好,說起來我娘家那邊還有個侄子,只是早些年耽擱了,知根知底的,總不至于盲婚啞嫁了去,趕明我找個合适的時機讓你們相看相看。”
這位嬸娘出身商戶,娘家的侄子她多少也有耳聞。顧湄心中冷笑,轉動着手上的镯子,含笑回道:
“勞嬸娘記挂,只是我出嫁多年,不能侍奉在祖母母親跟前兒,如今回來,我倒是想多盡一盡孝心,怕是要拂了嬸娘的好意了。只是嬸娘倒是提醒了我,九哥的官職當初走的還是安陽伯府的門路,如如今既要撇清關系,換個差事倒也穩妥。”
王氏一聽便炸了:“我好心好意地給你……”
“行了!”太夫人楚氏沉着臉發了聲:“都是一家子人,你這急赤白臉兒的,哪裏還有長輩的樣子!”
話了了又轉向顧湄:“如今你既回來了,就要守我們顧家的規矩,莫擺什麽伯夫人的款兒,一家人和和氣氣的比什麽都強。”
于是顧湄忙垂首應是,心裏門兒清,她這位祖母是個會看戲的,也是個會唱戲的。如今都當上了太夫人,依舊把持着府中中饋。她這幾方兒媳妯娌之間不和,沒少有她從中挑唆,末了了再站出來,各打五十大板,全了她顧府太夫人的威嚴。
***
顧湄回了芷汀軒沒多久,她的親姨娘焦氏積極地趕了過來,一見着顧湄,便積極地把她摟在懷裏,嗚嗚地抽噎着。
末了又拿了帕子擦了擦眼角,拉過顧湄的手來:“我兒你這些年受苦了,和離了好,和離的好,咱們湄兒生得這般姝麗,往後娘一定給你找個更好的。”
“那便謝謝姨娘了。”顧湄嘴上這般說着,卻不動聲色地将手從焦氏手裏抽了出來。
她提了茶壺給她倒了一盞茶,推到焦氏面前:“娘哭了這麽久,嗓子該難受了,來喝杯茶來潤一潤。”
“哎哎。”焦氏連忙應着,接過茶盞潤了潤嗓子,又去握顧湄的手,淚眼朦胧地只将她左看右看,又看得抹眼淚。
待焦氏覺得這場深情的戲碼演足了,這才擦幹了淚,議起正題:
“湄兒,嫁妝可都帶出來了?你可不能犯傻,那是女人一生傍身的東西呢,不能便宜了那安陽伯府,鋪子田産什麽的,你若是嫌麻煩,娘給你打理着,原來那些安陽伯府的管事夥計可都要換了,搞不準哪個就藏着壞心眼兒呢,娘這倒有幾個老實本分的掌櫃……”
“ 姨娘放心,用的都是女兒自己的人,便不必姨娘操勞了。”不等焦氏說完,顧湄便冷冷打斷道。
一天累下來,她已失去了和焦氏周旋的興致。
“好好好,做娘的總是要多挂心些不是……”,焦氏見情形不對,忙轉了話頭:“我們湄姐兒真是命苦,唉,當初要是嫁的是那鄧家的小子就好了,如今便是堂堂的首輔夫人了,這日後誰還敢給咱們娘倆臉色看……娘聽說那鄧首輔直到今日還沒有娶妻,莫不是還記挂着你?娘跟你說啊,男人都是這般,得不到的永遠都記在心裏,我料想着那鄧家小子必然還念着你,你如果抹不開臉面,就由娘……”
“姨娘,我今日累了,姨娘也回去早些歇息吧。”
顧湄閉上了眼,一股深深的疲累感自心底襲來。
焦氏面色尴尬,只是她在這個女兒處吃的癟多了,臉皮早就磨厚,便依言起身要走,末了還囑咐道:“等過幾日娘帶你去上上香,去去晦氣。娘聽說那寶塔寺的菩薩最靈了。”
待送走了焦氏,顧湄只覺額頭一陣一陣的發着疼。
昨夜她本就沒有睡好,今日卻還要應付這些各懷鬼胎的人,只是很明顯她還沒有到可以休息的時候,他進來時便發現這芷汀軒只是将表面上的浮灰打掃了一下,而想要舒服地住着,要費上好一些工夫。
而她手邊除了水碧,這院裏只打發過來兩個才留頭的小丫鬟。
于是這大半天兒,她便指揮着小丫鬟,将這芷汀軒裏裏外外收拾了一遍,又将帶回來的一應器物擺上去。她知道自己并不會在這裏住上很久,因而只是将這些日常的器物歸置好。
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她草草地用了幾口晚飯,又提點了那兩個留頭的小丫鬟幾句,安排好活計,她便出了芷汀軒的門,去找她爹顧知義了。
要說她對自己的爹有多深重的情誼,倒還真不是。她爹膝下有八個兒子、十個女兒,她在她爹心中也實在排不上號,父女之間情誼淡薄,只是她和離回家,總要去請個安,免得被人指摘了不是。
顧知義也是個極善鑽營的,前朝時,顧家在京城之中也算望族,受祖上的恩蔭,顧知義便位居太子少詹事。
前朝皇帝多疑,不設太子,這個位子算是虛職,手上沒有什麽實權,後來沾他那個伯爺女婿的光,成了正三品的太子詹事,但也沒有什麽實權。
倒是新朝初立的時候,他是最先站隊的那一批,加上各種見不得光的運作,如今好歹跻身六部,是正三品的吏部左侍郎。
顧湄一路穿花過徑,還沒走進書房,遠遠地便看見她爹的長随昌百守在門口,心中便有了數,換了條小路,鑽進了園子裏。
果然一如往常,顧知義定是有要事要談,園裏的仆人大多被打發得遠遠的,顧湄輕聲靠近書房,貼着牆根往裏頭聽,裏頭喁喁的低語聲傳出來。
“殿下放心,臣已經安排好了,那看守李簡的獄卒是臣的人,今夜他便會行動,将這兔子撒出去。”
“好,要對付鄧知遙,李簡這步棋是關鍵,不能有閃失。”
“是。主子英明,誘敵深入再反将一軍,秦王這次恐怕要自斷一臂了。”
顧湄心間一顫,吓得往後一退,咔嚓一聲,腳底的樹枝斷裂。
“誰!”
顧湄心道不好,擡腳便想往外跑。
這時門哐當一聲已經被人踢開,頓時不敢再妄動,只借着扶疏的花木掩映着自己,屏息凝神往書房門口看。
只見出來的那人一身玄色的銀線暗紋錦服,外頭還罩着灰鼠皮鬥篷。眉眼被罩下來的兜帽掩着看不分明,只一枚騰龍雲紋镂空青玉佩從鬥篷間露出一邊兒來。
眼看他一步一步朝自己這邊走來,顧湄一顆心頓時懸到了嗓子眼。
顧湄心生悔意,自己今夜不該這般冒失,畢竟她如今已不是什麽安陽伯夫人,若是顧知義狠狠心,說要将她滅口便也就滅口了。
下一瞬,她腦中一片空白,只因哪怕隔着一段距離,她仍然感知到那人的目光正正地對上了自己的……他發現了自己。
指尖不禁死死地摳摳進了樹幹,一絲大氣都不敢再吐納,這時顧知義也往這邊兒走來:“是誰!還不滾出來!”
此時那人卻突然轉過身,沖過顧知義擡了擡手,示意他跟着自己回屋:
“一只不聽話的小野貓罷了。”
待顧知義轉過身,他才又回頭看向那扶疏花木掩後的人影,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嘴角不禁便勾起了笑。
***
經此一吓,顧湄不敢再多待,只能小心地從園子裏退出來。
她在園口守着,直到戴着鬥笠的黑衣人走出了園子,她才大大方方地走了進去,要仆人通禀說她特來拜見父親。
沒等一會兒昌百便出來回禀道:“小姐,老爺說今日公務繁忙,抽不開身,已領了小姐孝心,讓小姐先行回去。”
顧湄毫無意外地應了是,她這個爹原本就一心撲在朝事上,分在內宅兒女身上的精力本就少,而更不必說她只是他衆多兒女中不起眼的那個,也就是她成了安陽伯夫人的那幾年,才對她稍假辭色,偶爾也親近問候些。
如今她和離了,回到了家裏,這般冷遇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心中覺得荒涼,只是痛久了,早就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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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湄一路匆匆回到芷汀軒,将幾個丫鬟打發了下去,她這才整個人癱坐在椅上,平複着節後餘生的驚悸。
身子忽地便被人從身後摟住,顧湄吓得一個機靈,待聞得那人袍袖間的龍涎香,她卻及時将要出口的呼喊壓了下來。
那人壓低了聲音,湊了過來:“是我。”
顧湄緊繃的身子漸漸松弛下來,松了一口氣。其實方才他出聲的時候,她就認出了他——當今陛下第七子寧王殿下。
感受到懷中人漸漸放松,寧王朱琛低低地笑了笑,湊在她的耳畔低語道:“你膽子可真大,連你爹的壁角也敢聽,今夜若不是我,你怎麽收場?”說着他唇瓣貼在她耳朵上,一口往她那小小的耳珠上咬了一口。
感受到他的親昵,顧湄猛得從椅子上站起來,往後退了一步,冷冷地看着他:“殿下,您越界了。”
朱琛也不惱,不緊不慢地坐在方才她坐的那張椅上,轉了轉手上的玉扳指:“我以為只因你從前是有夫之婦,放不大開,所以才拒絕我,如今不一樣了……”
說到此處,倒是恍然大悟一般,屈指輕敲了敲桌案:“莫不是因你與那舊日鄧郎重逢,想着若能與他重修舊好……”
“殿下慎言!”
聽到重修舊好這四個字,顧湄就瞬間像炸了毛的貓一般,咬牙切齒地低聲喝道,朱琛卻突然不笑了。
看着他臉色沉了下來,顧湄也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她适時的收起了那副對抗的姿态,輕抿了下唇,鬓間柔軟的碎發垂落,人顯得柔順了幾分。
“過來。”
朱琛的聲音有些發沉,顧湄不想在此時惹怒他,只依言走進了幾步,朱琛卻在此時一伸手,将人拉進了懷裏。
顧湄想要掙開,朱琛卻在此時狠狠地捏住了她的下颔,并沒有收着力道,顧湄疼得臉色有些發白。
好在朱琛似乎并沒有下一步的意圖,他只是拿冰涼的目光看着顧湄,冷聲敲打:“怎麽?鄧知遙這個名字提不得嗎?既然聽到這個人的名字,你就這般失态,那咱們的計劃你如何處之?你拒絕我,偶爾耍耍你驕傲的小脾氣,我都可以容忍,可我這個人,唯獨對兩種人絕不手軟,一種是将事情辦砸了的人,一種就是不聽話的人,明白?”
顧湄點點頭,朱琛這才松了手上的力道,放開了她。看着她仍疼得有些發抖的身子,朱琛這才發覺自己竟也有些失态。
他告訴自己,之所以會生怒,只是因為覺得她遇上鄧知遙的事太過沉不住氣,怕她壞了自己的大事。并沒有什麽旁的。
他不自然地撇過臉,望着窗外漏進來的那一絲微弱的月光。
“你我才是一樣的人,鄧知遙?他是生在泥裏那向陽而生的樹。而我們,就是陰溝裏的苔藓,是見不得光的,他的存在只會讓我們自慚形穢。希望你不要忘了一直想要的是什麽,三年前你就做得很好,只是你選錯了人。而現在,我才是你這只小灰雀兒變成鳳凰的高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