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謊言
她像是生怕鄧知遙不願再聽下去似的,不敢耽擱,按着顧湄提前教給她的話,一一說來:
“當年伯爺還是世子,與大人您是表親也是同窗,自來相熟,多次瞧見我們家姑娘,便生了色心。怎奈顧忌着大人您,不敢直言相奪,卻暗地裏逼迫我們姑娘!安陽伯府當初是皇後的娘家,那般的榮耀,他用大人您來逼迫小姐,若小姐不答應,便讓您前途盡毀。那時姑娘念着和您的情誼,她害怕,卻也下不了決心……而那篇毀您前途的文章,是當時小姐身邊的丫鬟綠柳,聽從伯爺的命令,偷給伯爺的!伯爺嫉恨您文章做的好,當年老太爺還在的時候,總拿您在他跟前兒立榜樣,便這樣恨上了……可小姐一直覺得是自己害了你,這才将此事認了下來,怕您再犯傻,更怕伯爺害你的性命,她只得做出貪慕虛榮的模樣嫁了過去。可是伯爺他……還沒承襲爵位的時候,上頭有老太爺管着,他還算有個人樣。可後來,骨子裏那好色的脾性便露了出來。待對我們姑娘新鮮勁兒一過,便尋花問柳,納了多少房美妾。小姐一直未生養,在家中頗不受太夫人待見……這也罷了,伯爺他竟然……竟然……”
水碧抹了把眼淚,做出難以啓齒的模樣。她終究是撐着一股氣說了出來:
“前朝末年,皇後逝世,當時的皇帝寵幸貴妃,安陽伯府失了倚仗,于是伯爺為了換個能揩油水的肥差,竟然把小姐送上了如今的工部左侍郎楊大人的床上!小姐當時是被迷暈了,生生被送到那人床上的啊!”
鄧知遙垂在身側的手忽的一緊,那平靜無波的面色終于起了波瀾。他閉了閉眼:
“說下去。”
“小姐那個時候想自戕,是被奴婢生生攔下來的!顧家是個什麽模樣,大人您是清楚的……小姐這才忍氣吞聲留了下來。可是前幾日,那個禽獸……竟為了這次的貪腐一案,又把小姐送到了大理寺少卿的床上。若不是小姐當日身子不方便,那……”
耳邊仿佛雷聲轟鳴,鄧知遙仿佛又回到了前日夜裏,幾個大漢圍在巷口,滿身的狼狽與凄楚,好像是有把刀子在不斷的翻絞着。
可他終究是将這股情緒壓了下來。
“可是回到府中,伯爺惱羞成怒,借故發作,将小姐打的遍體鱗傷。小姐要與他和離,他卻不肯,逼着姑娘來求您。大人您救救小姐吧!她這些年真的過得太苦了!大人您想想辦法,您一定有辦法救小姐的!伯爺作惡多端,貪贓枉法,活該被繩之以法,可小姐她是無辜的!您哪怕拖延些時候,讓小姐先和離了回娘家……大人能救小姐的只有您了……”
顧湄只覺這一覺睡得昏昏沉沉的,她緩緩睜開眼,入目所見房中陳設陌生,她頓時驚得一身冷汗,整個人驚醒了過來,慌張的摸了摸衣衫,察覺到端方整齊着,這才松了一口氣。
一轉身卻見鄧知遙正坐在房內的一把椅上,這才想起自己身處何地。
鄧知遙原本聽了動靜看向她,卻在她看過來的一瞬間轉了頭,将目光轉向窗外,外頭仍就是淅瀝不止的雨。
顧湄只能看到他半張側臉,因雨天的緣故房中昏暗,她更加分辨不出他臉上的神情,于是只是垂下眼,想起自己竟在這鄧府之中暈厥過去,也只覺得難堪,對方此刻還不知道要怎樣忖度她呢,便先開了口:
“是我身子不争氣,叨擾大人許久,如今這便回去了。若有失禮之處,望大人海涵。”
說完,沒見他出聲,只以為他應了,正要往門外走。
“她說的,都是真的嗎?”
他突然開了口,嗓音低啞,辨不出什麽喜怒。這次卻擡眼看向顧湄,眼裏有一究到底的執着。
“什麽?”
顧湄有些不解的回頭看他,此時伺候在她身旁的水碧突然跪了下來,那雙眼明顯還紅腫着:
“夫人,奴婢把一切都跟大人說了。當年的事,還有如今的……奴婢都說了!”
顧湄聽罷,緩緩的閉上了眼。随即睜開眼,對上鄧知遙投射過來的目光。
但大概是那目光太過熾烈,原本已打好腹稿的她忽的就心虛了下。她喘不過來氣,別過臉,只含糊道:
“是真是假,重要嗎?如今大人已位及首輔,日後等着大人的,也自是金堂玉馬的好前程。而我……早已嫁作人婦,成了安陽伯夫人。往日不可追,無論前塵如何,也早就是曲終人散的時候了。”
“她說的,是不是真的?我最後只問這一遍,答我。”
他分毫不讓,人站了起來,走到她身後,卻仍是隔了一段距離,在語氣裏卻暗含了些上位者的壓迫。
顧湄只覺攢了一手心的汗,她甚至不敢多動一下,生怕他看出端倪。
五年過去,他早就不是那個心思澄澈、看一眼便猜得出的知遙哥哥了,他們也早已過了兩小無猜的年紀。只是走到這裏,她早已沒有回頭的餘地:
“是。”
“好。”
他清淺的笑了下,語氣裏意味不明:
“你想求的事我答應了。此次貪腐案涉及官員甚多,如今新朝初立,民心不定,不會一次動太多的人。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你要與那安陽伯和離,要在這一月之內解決。一月之後,安陽伯府便會被清算。”
他說完再不看她,走出了這間屋子。
***
栓全跟着自家大人回了書房,心中也是好一陣天人交戰。他方才雖然守在屋外,但是屋內的情形,他皆聽入耳中。
他自小便跟在鄧知遙身邊,看着他是如何與那顧家姑娘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也清楚的看過當初他家大人被那顧家姑娘害得如何凄慘,更清楚那段日子他是如何的頹唐絕望,又是怎樣一步一步從那陰霾裏走出來。
那時他因文章一事,對舊朝失望透頂。恰好那時當今的陛下在西北造反起兵,他一心投奔,卻又怕牽累一家人,只得投湖,作出假死的樣子遁逃出京。
這些年他看着他吃了多少的苦,挨了多少的艱辛,又是多少次以命搏個前程,才能走到如今的地位。
可他看着今日自家公子再次被那顧湄亂了心神,他如何能不着急,生怕他再次踏入她的陷阱,再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那他家大人這一次要怎樣才可以振作起來?
他想勸勸鄧知遙幾句,可想想水碧那丫頭說的,心中也不是不糾結,哪怕是萬一那水碧丫頭說的是真的,那顧家小姐這些年也着實太可憐了一些。當時那顧家小姐在家中不受重視,受人逼迫也是情理之中。
他心中兩相這般糾結着,出口勸說的話便說的有些含糊:
“公子,無論當年之事真相如何,可那安陽伯貪贓枉法、草菅人命,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咱們早已查明了證據,只等合适的時間将他下獄,大人您可不能為了那顧姑娘,放棄自己的本心吶!”
鄧知遙盯着紙上宣筆印出的墨團,終究将筆擱了下來。窗外幾聲鳥鳴,他擡眼看去,只見風雨之中,兩只灰雀掙開腳底顫抖不止的枝桠,各奔了東西。
他混亂的眸中終于漸漸變得清明而堅定:
“派人盯緊了顧湄。”
他的聲音鎮定而平寧,仿佛今日的一場悲痛,只是一場錯覺。
智者不入愛河,他宦海沉浮多年,早就過了兒女情長便能輕易蒙蔽雙眼的時候了。
栓全聽罷,震驚的半晌才想明白了鄧知遙的意思,一時不知該悲該喜,他觑了他的臉色小心問道:
“公子的意思,是那顧家姑娘撒了謊?”
鄧知遙随手将那印了墨跡的廢紙丢進簍裏,他重新鋪開了一張紙,擡筆蘸墨,開始默寫着《般若心經》。這一次,他落筆沉穩有力,就清雅的小楷一一宣于紙上。
“我比你要更了解她一些,” 紙上的筆尖頓了頓,“如今顧家可是跟着寧王一派。正是陛下考量立儲的時候,萬般小心都不為過。”
當初她與他斷的那般決絕幹脆,轉身便要嫁入安陽伯府。
他也不是沒有疑心過她是否是被人脅迫,甚至那些生不如死的夜裏,他無數次給她找了借口,尋了說辭。
他希望她還是在他心中那個誠摯幹淨的阿湄。
他甚至不顧一切,在那場大雨裏質問過她。
可那一夜,真正讓他認清她的,讓他相信這一切是真的的,并不是她的話,而是她的眼神。
那種瘋狂又熾熱的眼神,那種充滿了怨恨、不甘、隐忍的眼神,讓他明白了她對權勢的執着與渴求。
為了權勢,她可以抛棄一切,包括他,因為那樣的意有不平,深切的憤慨過這世道的不公,這樣的念頭,他也曾有過。
水碧在向他袒露所謂的真相的時候,他的确猶豫過,悲痛過,意亂神迷過。
可是,随即理智就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假的。水碧不過一個小小的丫鬟,即便自小貼身伺候着她,可涉及自家姑娘被姑爺送到別人床榻上這樣的密辛,她卻毫不猶豫的說了出來。且說的條理太過清晰,絕不像情急之下的作為。
顧湄這個人他了解的太深了,她如果真的只是想與安陽伯府脫離幹系,她有的是手段,為何單單會選讓她自己狼狽難堪的這一條。
當年他被判終身不得科舉入仕,安陽伯亦有參與。他不信她不心虛,不恐懼于他的報複。
此時又是聽信了誰的話,才會讓顧湄求上自己呢?他在心裏苦笑了一下,他的這位青梅小表妹,這次又是要來怎樣算計他呢?
栓全聽到這,這才想了起來,是了,如今的顧家是寧王一黨的人,而自家公子卻擁護秦王上位的。
雖說這些年聽說安陽伯府與顧家平日甚少往來,關系平平,甚至這些年安陽伯的小妾納了一房又一房,整日流連煙花之所,也從不見顧家有什麽為難。這其中的內情他多少知道一些。從前那顧家姑娘還待字閨中時,便被他的親娘親爹忽視,只是說到底打斷骨頭連着筋呢。
這樣一深思起來,他只覺毛骨悚然。想今日自己差點兒就信了那顧家姑娘的話,還是自家公子心志堅定。他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