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心機
鄧知遙的腳步停了下來,頭微微往側斜了斜,卻沒有看身後的她。
“夫人若是為了安陽伯府的事而來,還請回吧,恕某無能為力。”
他的語氣生分又冰冷,大概只因自身一貫的儒雅,這才給對方留了些體面。
一陣風吹過來,雨絲斜斜的撲在面上,有種草木的清苦。
鄧知遙看的很清楚,她一個深閨婦人,如今只得帶了丫鬟便求到自己門前,必然是得了夫君應允的,不是為了安陽伯府的事,還能是為什麽。
她當年害他害得那樣慘,如今是哪裏來的臉面求到他面前呢?
大概只因他從前愛她,愛得太過癡傻。
想到這裏他不禁自嘲一笑,他擡步要走,然後衣角卻被人扯住。
回過頭,便見她直直地跪在了那冰涼的雨水裏,仰起頭哀求般的看着他。
眼角紅紅的,像是他們共同養過的那只小兔兒。
見他看向自己,顧湄似也覺得羞愧,垂下頭來,只露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就更像那只小兔兒了:
“……我哪還有臉再求你什麽。禍福無門,惟人自招,大約是我的報應……”說到這兒,她頭似乎垂的更低了,“想必你多少也聽說過我如今在伯府的境地。求你讓我到府中坐一坐,同夫家有個交代便是了……”
聽着她略帶哽咽的聲音,他忽然間就仿佛晃了下神。
那個時候,鄧家和顧家兩家算是表親,時常有往來,他的嫡母她是要喊聲姑姑的。
他每次去顧家,她總愛纏着自己,跟在他身後像個小尾巴。
他不理她,她便揪着他的衣角,露出一口糯米牙,沖他甜甜的笑,喚他知遙哥哥。仿佛她見他的時候總是笑着的,像桂花釀出的甜漿。
可有一次他來顧府找她,那一次她卻沒有笑,而是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剛哭過的樣子,擡頭淚眼汪汪的看向他,隐忍的哽咽,像是能把人的心都揉碎:
“知遙哥哥,我沒有弟弟了。可為什麽,我也沒有娘了。”
雨絲落在臉上冰冰涼涼的,鄧知遙勉強從往事裏抽出身,卻好像半只腳陷在裏面,使他鬼使神差地答應了下來:
“随你。”
說完,便邁過門檻往府裏走去,那片濕漉漉的衣角便從她手裏滑了出來。
***
待入了府,鄧知遙先由栓全服侍着換了身幹淨的衣衫,一身月白色的杭綢直裰,他這才走入待客的偏廳。
一進門便瞧見她癡愣愣的坐着,呆呆的出神,只坐了半個椅沿,模樣有些局促拘謹。
手上捧着盞茶,卻沒有喝,纖細的雙手圍攏在杯壁上,更像是在取暖。
雨水淋濕的衣裙泛着深色貼在身上,肩膀微不可查的發着抖,更顯得人纖瘦荏苒。
像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擡過頭看向他,兩人目光一對,她又狼狽的垂下臉來。
鄧知遙轉過眼不再看她,也不說話,一直走到上首一張玫瑰椅上坐着,随手撿了本書卷翻看着。
顧湄不說話,他也不說話,房裏一時陷入了死寂。
此時丫鬟端着茶點進來,擱到顧湄手邊。顧湄擡首沖她禮貌性的笑了笑,卻在收回目光的時候,無意間看見她耳上的那對圓潤的東珠,目光像是突然被燙了一般猛地收了回來。
大約是她十二三歲的年紀,鄧知遙的嫡母見鄧知遙對自己娘家的侄女有意,自是樂見其成。于是兩人之間的交往,兩家基本上都是默許的,這門親事算是板上釘釘的事,只等顧湄及了笄,便一場婚禮嫁過去,兩人也很是要好。
只是濃情蜜意的時候,一日傍晚他來找她,還有些神秘兮兮的叫到假山後,将懷裏的包袱拿了出來,往她懷裏一塞,臉頰紅紅的:
“阿湄,給你的。”
拆開來看,滿是珠光寶氣。有釵環首飾、寶石珍珠、瑪瑙玉髓……她吓壞了也高興壞了,放在手裏覺得燙手,趕忙低聲急急的問他哪來的。
他壓低了聲音,擠眉弄眼的模樣,倒真像個小偷似的。
他瞧着她嬌憨的模樣,趕忙和盤托出:
“是我今日在花圃裏倒騰,從土裏挖出來的。我從來都沒送過你什麽好東西……”
而後躲在假山後,什麽教養儀容都不顧了,坐在地上,将大貓眼兒般大的寶石東珠,掰着手指頭數,越數越是眉開眼笑,從對方眼裏讀到那種滿足和欣喜。
其實那時候他們都不小了,明白沒有無緣無故的橫財。
只是那個時候,一個滿心滿眼都是她,稍微有一點好東西就恨不得全塞進她手裏。一個從沒見過這般精巧華貴的首飾,拿在手中,怎麽都舍不得推出去,就這般都存着僥幸,把這些首飾留了下來。
只是那時不敢招搖,她只從中挑了對兒并不起眼的銀鑲東珠的墜子,悄悄的收進了自己的妝盒裏。
後來,鄧夫人來顧家給老夫人過壽,看見了那耳墜子硬是認了出來,一問這才知道原委。
原來那個時候鄧家老爺十分懼內,他所藏的私房竟然被兒子挖了出來,還送給了妻子娘家的小表妹。鄧老爺在悍妻那裏吃了瓜落,借此狠狠教訓了自己的兒子一通。
之後他挨了板子,好的差不多了的時候,有些一瘸一拐的來找她。
惹她空歡喜了一場,十分過意不去。
那個時候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裏,神情有些落寞,他的薄唇抿了又抿,終究只是道了一句:
“阿湄,等我。”
顧湄端茶的手,忽然就抖了起來。他如今做了官兒,有了錢財,連府上的侍女耳上帶的都是東珠。
而他的榮光,再她無關了。
茶杯就要往地上落去,顧湄醒過神來,伸手去攔,才險将茶杯扶住。
鄧知遙聽到動靜,目光看了過來,瞧見她半截皓腕露出來,上頭有青紅交錯的鞭痕,不自覺便眉間一蹙。顧湄也察覺到了,忙将袖子提了提遮掩過去,有些不自然将杯盞擱在一旁的小幾上。
鄧知遙看向她,見她雖有些不安,卻沒有要說話的意思,仿佛真的如她所說,只是進來坐一坐,同夫家有個交代。
顧湄站起身來:
“多謝大人收留。我欠大人的,也只有來世做牛做馬再還了。”
她說完,便帶着丫鬟水碧匆匆的離開。偏廳裏空曠了下來,他看着那盞被擱在小幾上的青花瓷盞,覺得仿佛幻夢了一場。
目光落在那椅邊兒的油紙傘,這才驚覺,才有了一種真切的實感。
他喚來栓全,讓他将傘送還回去。
書頁合上。就這樣吧,讓一切到此為止,不要再有什麽羁絆。
***
誰知不過一會兒,栓全便匆匆跑了進來,臉色有些焦急:
“三爺,表姑娘……”他忙改了口,“安陽伯夫人剛出了門便暈倒了。奴才怕鬧出的動靜太大,因着門沒出了幾步,便叫人擡了回客舍躺着。”
鄧知遙捏着書的手一緊,臉上卻仍平靜着:
“把府裏的大夫叫過去,不要鬧出動靜來。”
栓全趕忙應聲退下。他還是過去了一趟,只是避諱着男女大防,在外間聽診治的大夫彙報:
“姑娘大概因這幾日過于勞累,加上這淋雨染上風寒,氣血兩虧,這才會暈厥。待老夫開帖藥,燒一退,應該無甚大礙了。”
待老大夫一出去,他不欲多留,擡腳剛欲走,水碧突然從裏間沖出來,跪到他身前:
“大人!您救救我們家姑娘吧!求您救救她,她真的沒有活路了呀?奴婢知道您記恨當年,可當年……當年姑娘是有苦衷的呀!當年姑娘也是逼不得已!”
作者有話說:
女主當年沒有苦衷。就是這樣。
這算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