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綠皮火車上充斥着刺鼻的味道和嘈雜的聲音。
國慶的第一天假期,每一站上下車的人數都比平時多,火車上的環境也就愈發糟糕。
窗外是一片廣闊的田野,再遠處,似乎能依稀瞧見城鎮的輪廓。
從清晨到現在,接近正午,火車終于抵達終點站——巴縣。冬籬拖着困倦的身子,跟随人流走下火車。
鋪面而來的是和城鎮裏完全不同的清新空氣。
冬籬懷念地深吸一口氣,望向無邊無際的田野。她家在巴縣城裏,距離車站有二十分鐘車程,走路大概需要一個多小時。
車站外很多野摩托正吼着攬客,五塊錢一趟,把人給送回城裏。
不算太貴,尤其對于身體虛弱、不善運動的冬籬來說。
一名摩托小哥敏銳地注意到冬籬,攔在她面前,但她搖搖頭,加快步伐走出車站,最後拐進一條鄉間小路。
她在火車上吃了些面包填飽肚子,背上的書包裏也只裝了數學課本,因此冬籬腳步還算輕盈。
這片田野間沒有什麽人,從高處俯瞰,冬籬就像一個小黑點般,緩慢又熟練地穿梭在田間小道中。
半小時後,冬籬停在一座墳墓前。
她小心将路邊采的一束白色野花放在墓碑前。
這就是她買了清晨的火車票,又騙父親自己下午才到家的目的。
四周零散分布着幾個墳包,還有幾根歪掉的蠟燭,似乎前些天才有人來祭拜過。唯有冬籬面前的那座小墳,孤零零什麽都沒有。
簡陋的墳包上立着塊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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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柳枝之墓
夫冬援國
女冬籬”
冬籬跪坐在墓碑前,眼神黯淡。
母親柳枝是在七月份離世的,當時冬籬已經拿到明華中學的錄取書。冬籬後來想,母親是不是身體早已不行了,卻硬是撐到她中考結束?
她還記得,母親走時嘴角是含笑的。
冬籬暑假時經常來母親墳前,但現在她在外面讀了一個月高中回來,心境與之前完全不同了。
“媽媽,我已經在明華中學念了一個月的書了。明華鎮變了很多,和我小時候跟你一起去的那次完全不同了,發展成了真正的大城市。”
“我很驚訝地發現,我好像不覺得惶恐。巴縣雖然小,可我感覺,它就像是大城鎮的縮影,雖然不一樣,但總能找到相似處。所以到了外面,我也不覺得很怕。而且外面的世界……真的就像書裏寫的那樣,寬闊又明亮。”
“我住在我們自家的房子裏,沒有住校。房裏的其他租客都是很好的人。”
“班上的同學很有趣,以前初中的大家都是一個縣城裏的,生長在同一片土地下,每個人的想法似乎都沒有太大差別。可高中完全不一樣,大家來自各個不一樣的地方,帶着不同的目的和思想。”
“有幾個很聰明的男孩,從小就生活在明華鎮,對他們來說,好像上學僅僅是為了應付,輕松應付着讀完高中,又輕松應付着去讀大學……就像初中班上的那些小混混,不同的是,他們的起點和終點都比那些小混混高。”
“年級第一也在我們班上,但我和他不熟,只聽同學說起過,他是單親家庭……他看起來是個很聒噪不懂事的人,但我感覺,他內心很成熟,懂得自己想要什麽,并努力為此奮鬥着。就像我——媽媽,我努力越來越成熟、懂事,可我不夠聰明。您離開後,我愈加明白,很多事情不是努力就能夠成功的。”
“班上還有幾個和我一樣,來自小鄉鎮的同學。不知道他們是否也和我抱有一樣的想法,想走去更大更廣闊的世界呢?”
“媽媽,您放心,我一定會帶着爸爸,還有奶奶,走到城裏面去。一定會讓家人過上很好的生活。”
冬籬沉默了一會兒,唇角突然帶上一絲柔和的笑容。
“說到班上的同學,最有趣的應該是我的同桌。她就像從書裏走出來的,我還記得您以前給我買的一本小說,主角就是一名混血少女。唔……我的同桌,就是中美混血的小女孩,而且她才十二歲,是跳級升上高中的,這簡直就是書裏才會發生的事。”
“她很漂亮、很可愛、很善良,也很天真。她家裏很有錢,她有一個疼愛她的姐姐。我很羨慕她。”
甚至有的嫉妒。
冬籬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就算是在墳前,她也不想将心裏低落、陰暗的念頭暴露在母親面前。
母親希望她成長成一個溫柔、善良、正直、勇敢的女孩,但越來越懂事的冬籬逐漸發現,對她來說,成長更多意味着虛僞、圓滑。
她從很小的年紀起,就懂得察言觀色,懂得掩飾自己真實的情緒和想法,懂得怎樣說出讓別人開心的話。
初中時,冬籬幾乎和所有人關系都不錯,卻沒有一個真正接近的朋友。高中後更是如此,她是所有人眼中溫柔又負責的班長,她親善耐心,似乎輕易和班裏每個人成為朋友。但心裏面,冬籬只覺得自己裏他們越來越遙遠。
顧流火是個意外。
這個小孩太天真太善良,總是攜着不可阻擋的熱情,“嘭”一下撞破冬籬的面具,撞進她的心窩裏去。
“媽媽,如果您見到了顧流火,一定會非常喜歡她的。”冬籬自嘲着說完這一句。
她在心裏想,母親期望中的女兒,就是流火那樣的吧。
冬籬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家。
父親冬援國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聽見開門的聲音,瞥了冬籬一眼:“回來了?”
“嗯。”冬籬脫下鞋,發現屋裏沒有炒菜的煙火味,“今晚出去吃嗎?”
“對,你奶奶今天開始回我們這兒住,你去收拾一下房間。待會兒出去吃飯。”冬援國坐姿懶散,說完注意力又集中在電視上。
盡管對方沒有再看她,冬籬還是朝父親擺出一個微笑。
她家面積不大,兩室一廳一衛,沒有陽臺,最大的窗子是開在廚房的透氣扇。
奶奶原本是跟着大舅住在鄉下的,後來冬籬家搬到縣城裏,她不喜鄉下環境,也跟了過來,一住就是好些年。直到冬籬母親過世,奶奶才以“避諱”為由,又回鄉下住了一段時間。
冬籬将散在床上的幾本書收進書櫃裏,想了想,又從抽屜裏摸出一把小鎖,将書櫃給鎖上。
她房間裏最顯眼的東西,就是深棕色的大書櫃,裏面的書都是母親在世時買給她的。
奶奶總是念叨着“女子無才便是德”,以前就很是厭惡這個占地方的書櫃,但礙于柳枝還在,最多就是嘴上叨叨,從沒真做過什麽。冬籬害怕母親現在不在了,奶奶說不定真會把她的書拿去賣廢紙。
冬籬不由得苦笑。
當初她考高中,奶奶也是最反對的那一個。但真要冬籬去做家務或者別的體力活,奶奶又舍不得,最後把她養成現在這五谷不勤的樣子。
罵母親病秧子生不出兒子的是奶奶,但一直悉心照料母親是也是奶奶。
冬籬很小就明白,人都是複雜的。
天黑後,冬籬和父親一起去汽車站接奶奶,三人又在外面的小飯館吃了一頓飯。
“森林廣場那兒新開了一家超市,要不要去看看?”吃完飯,冬援國提議道。
小縣城沒有什麽娛樂活動,逛超市,尤其是近幾年新開的大超市,往往是居民們飯後消食的法子。
……嗯,只逛不買。
冬籬沒有意見。
奶奶王素清在鄉下憋了兩個月,早難受得不行,興致勃勃地就往那邊走。
從超市出來時,街道上仍有燈火閃爍,但絲毫掩不住夜色深沉。
王素清和冬援國走在前面,不時唠幾句家長裏短,一個罵鄉下的環境有多糟糕,一個罵服裝廠的工作有多煩人。
冬籬跟在後面,她在想,明華鎮路邊的一家小超市,裝修都比剛才那家新開的超市好太多。
明華鎮也有森林廣場,還有一條河,一到夜晚,整條河都被染上五彩光影。
這裏卻連路燈都沒有。
冬籬又想,書中描寫的紐約不夜城,又會是什麽樣子?是否比夜色下五彩斑斓的河水更震撼人心?
“冬——籬——!”
冬籬聽見那道充滿活力的喊聲後,差點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了。
顧、顧流火?
冬籬下意識環顧四周,确定自己是在巴縣的街道上,父親和奶奶仍然在自己前面。
“冬籬冬籬,在這兒——!”
這回冬籬确定了,的确是顧流火的聲音,只是,她怎麽會來巴縣?
前邊的冬援國也疑惑地轉過身來,“冬籬,是不是有人在喊你。”
“好像是我高中同學。”冬籬朝聲音源頭尋去,只見一輛紅色的SUV緩緩從遠處駛來,畫風與周圍街景截然不同。
冬籬能感受到,街邊至少一半的人,都隐晦地将目光投在那輛一看就很華貴的車上。
車停了下來。
顧流火從副駕駛車窗裏探出頭來,朝冬籬咧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冬籬,好久不見呀。”
“好久不見。”
……只有四天而已。
冬籬掩住心裏的驚訝,走到車窗外,才發現顧流火的穿着打扮和學校裏完全不一樣。
(關于冬籬的性格,不知道我寫出那種感覺沒有……比如第1章有個側面描寫的小細節,冬籬請同桌換位置時,先去食堂買了棒棒糖給他。她是純粹把“換位置”這種小事看做一場交易,大多數高中生應該都不會有這種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