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腦血管疾病” (4)
着下巴點點頭。
我瞥向走廊窗外,外面的天空一碧如洗:“你聽沒聽過韓寒一句話。”
“什麽?”
“有時候,「虛驚一徹這四個字是人世間最美好的成語,比起什麽興高采烈,五彩缤紛,一帆風順都要美好百倍。你可懂什麽叫失去。這些時間來,更覺如此。願悲傷恐懼能夠過去,事外之人更懂珍惜。”我回過頭去看季弘:“我爺爺年初小中風昏倒在地,我吓得也快暈過去了,後來被送救護車送到你們科,醫生告訴我沒什麽大問題,我才像重新活過來了一樣。你在醫院工作,對這句話的理解,應該比我們普通人更明白一些。”
季弘不發一語,約莫在深思。
急診大樓近在眼前,我的心已經提前飛了進去,江醫生,你知道嗎,得知你還好好的,就特別好,是最好的那種好,比什麽都好。
****
省人民醫院的大廳裏一如既往地人來人往,我再一次大海撈針般找尋着江醫生,只是這次旁邊多了只視界更高也更遠的監測探頭,季弘。
“應該在外科急診,”季弘下推斷,“你別急哦,我們去那找。”
“嗯,”我對上季弘的眼睛,希望他能看到我神情裏的感激:“季弘,謝謝你。”
“唉……你也別謝了,咱倆誰跟誰啊,你現在也算我半個師娘了。”
……師娘,我額角似乎抽搐了一下:“感覺被叫老了。”
“誰讓江老師已經徐爺半老了呢。”
“好吧。”
繞過一個走廊和公衛,我和季弘一齊抵達外科急診室的門口,果不其然,江醫生就在裏面,他站得距離門框很近,白大褂已經被脫下,挂在一邊手臂上。他穿着深藍的襯衣,向內翻卷到胳膊肘的袖口上,有不容忽視的,被血跡沁成紫色的斑塊。他正在和裏面的醫師溝通,徒給我一個背影。
我想叫他的名字,就突然的一瞬間,如鲠在喉,喊不出聲,像陡然間失憶了,忘了他姓甚名誰,引起他的注意是全天下最難的事。只有堪堪眉頭皺在那,努力鎮壓着一份欲泣的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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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季弘替我投射出去這個對我來說很艱難的信號。
江醫生聞聲,很快回過頭來,他的目光掃過我和季弘,最終滴落在我臉上,上鎖的眉心頃刻間土崩瓦解。
“吳含,你怎麽過來了?”他剛才明明在用嚴肅的拿腔和裏面的醫師說着話,但到我這裏卻刻意壓緩了不少。
我這時才找回了一點說話的技巧:“那個,季弘說,你們科室出事了,我過來……看看你,有沒有什麽事……”
我講得很慢很慢,怕哽噎得感覺又把我吞沒,搞得我很丢臉,明明當事人都一派平靜,我這個事外人反而哭出來,太慫了太不成熟了。
“沒事,”江醫生略微偏回頭和裏面的醫生打了聲招呼,讓那醫生進去,才朝我和季弘走過來,他沒和我說話,先質問起季弘:“你告訴她啊?”
“對啊,我把師娘帶過來安慰一下老師您一顆受驚的心啊。”季弘回得義正言辭。
“嘴真快。”江醫生在季弘肩膀上按了一下。
“哎呦喂,疼。”季弘一邊肩頭放低,輕輕挑開江醫生的手,問:“那個,南冉冉沒事吧。”
江醫生偏眼看了下裏邊:“剛動手術,麻藥還沒醒,很順利,沒什麽大礙。”
季弘這才舒口氣,幾乎是同時,我也在心裏和他做出一樣的反應。
季弘幹咳兩聲:“那就好,你們聊,你們聊,我就不當電燈泡了,哎,走嚕。”
他說完就不作停留,頭也不回竄回走廊,像只矯健又善意的獵犬。
“唉——這小孩,真是沒長進。”江醫生收回落在季弘身上的實現,平看向我來了,他眼睛溫和得像暑假的夜晚,說話的語氣是風拂過蘆葦叢:“吓到了啊?”
我喉嚨發緊:“沒有……”
千萬別哭,千萬別哭,我在心裏反反複複告誡自己,我也搞不懂啊,找不到江醫生無助茫然到想哭就算了,為什麽這個人都站到你觸手可及的眼前了,反而更要淚崩。
我很久沒有啓齒,江醫生也是,他大概也心知肚明,在等我整理好我那些複雜莫名的少女矯情。
“我怕你吓到,你沒什麽事就好。”泫然的意圖總算被抑制回去。我一只手抓住另一只胳膊,醫院的空氣裏,有不知道從哪裏過來的絲絲涼意,讓人有點冷。
是我的姿态激起了江醫生想要給我捂捂的欲望嗎,他忽然扯住我垂落在那的那只手腕,順勢把我拉進他懷裏,還說出一句毫不相關的話:“別怕,我沒穿白大褂。”
“我怕什麽白大褂啊。”我支吾着說,這一秒鐘,我實在是憋不住了,撤下所有隐忍,眼淚啊鼻涕啊,根本剎不住車,一顆接一顆地往外滾。我怕什麽白大褂,我喜歡你還來不及。
“白大褂髒啊,全是醫院的細菌,”江醫生在我耳畔輕呵呵說:“沒有男醫生敢穿着白大褂抱自己家姑娘的。”
“那你袖子上還有血呢。”我摸索到他光裸的小臂,就着幾根手指在上頭刮了刮,潛意識地在确認他是不是真的沒別的傷口:“我真的好擔心你啊,今天季弘和我說,你本來明明不在辦公室的,非要趕回來蹚渾水,蹚渾水就算了,還當着歹徒的面把他們往另外一個門趕,你會不會應付突發狀況啊,這時候就不應該動,老老實實等待警察來控制現場,實施救援。”我禁不住要埋怨起江醫生來了。
“不會,”江醫生竟面不改色,大言不慚地承認了:“職業生涯第一回遇到這種情況,只想着盡快讓學生和同事離開這個小空間,反正我也在最後邊擋着,”他單手在我後背輕忽忽地拍了兩下:“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按照你說的辦。”
“還是別有下次了吧。”我本來撐着他臂彎的手,着實忍不住掐了江醫生一下。
他像沒有痛感似的,一動不動。
“在醫院這樣抱着是不是不大好啊?”我不好意思問。
“沒關系,我這會工作服沒穿身上。”江醫生答。
好吧,就讓我沉醉吧,在不可思議的地點,春風沉醉的醫院走廊,僅有幾毫米的,近在咫尺的間隙,我能瞥見自己的睫毛就黏貼在江醫生白淨的脖頸上,他的襯衫領子還泛着曾經洗滌後的清潔香氣。而我的腦子裏,唯獨只有一個念頭,什麽都不願想,只那麽一個念頭,就是想要抱緊他。
好夢終歸會醒的,診室裏的,那名方才在和江醫生交談的男醫生走了過來。
“江主任,你老……”他适當地停頓一秒,但脫口而出的那個字眼,還是讓我揣摩出他本打算的用詞:“嗯,南冉冉醒了,她說想見見你。”
☆、第四十三張處方單
不知道是不是擔心我會有什麽心理負擔,江醫生并沒有讓我和他一道進去看南冉冉,而是叫我留病房外面,大概怕我一個人在這孤獨伶仃,他還特地囑咐那名年輕的外科醫師留下來,站旁邊陪着我。
外科醫生叉手立着,來回小幅度晃着身子,有些百無聊賴的模樣。
“醫生,你進去吧,我一個人沒事的。”我的話語有些唐突地打斷了他的動作。
他禮節性地笑了笑:“沒事,等江主任出來。”
“我真沒事的,我也老大不小了。”我刻意擺出糾結的神色。
“呵呵,”他善意地笑出聲響,問:“他人好吧?”
“什麽?”我一時間沒聽出他的意思。
“我是說,江主任,他人很好吧?”外科醫生詳盡地重述了一遍。
“嗯。”
“他是我們醫院出了名的老好人,看吧,吉人自有天相,醫鬧都不會受傷。”
很想回他一句,這話我愛聽。不過未免顯得太自鳴得意了罷,我只慢吞吞地點了兩下頭,含蓄又篤定地表達認同。
我和那名外科醫生,如同兩根有高有低的路燈一樣立了很久。江醫生恐怕才進去五分鐘,我就有種幾乎要熬了整個通宵的漫長無期。
很快,高的那根忽然亮了,我聽見他提起嗓門叫人:“江老師!”
聽聞這個稱謂,作為矮路燈的我也陡然激靈,以為江醫生出來了,忙不疊朝前看去,結果辦公室門前并沒有人,而旁邊這位青年所叫喚的人,并非江醫生,而是停在他側方的一名老者,他頭發全白,梳的一絲不茍。神情過于嚴峻的關系,他一身白襯衣黑夾克的裝束,擺在這樣的季節也不會讓旁人覺着熱。
“好久沒見了啊,小宋,在外科待得還好啊?”老人語氣熟絡,輕拍外科醫生肩後的動作也分外自然。
“挺好的。”
“我就說你不會混的差,”老人雖然眉目淩厲,但傾吐出來的氣質卻是慈愛的,他接着問:“承淮人呢?還有小冉啊,她怎麽樣了?”
“噢,江主任剛進去了,南……嫂嫂刀口不算深,做了縫合,情況還好。這會把江主任叫進去了,不知道要聊什麽。”被叫做小宋的醫生話間略微掃我一眼,話腔裏有揮之不去的為難和尴尬。
我大概能猜到眼前這位老人是誰了,季弘的江醫生的爺爺,江行。醫院間的人脈紐帶四通八達,和固體傳聲一個性質,各種大事件也散播得最快,所以他成了最快得到消息的那批人,也因此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出現在這裏。
“那你怎麽站外邊?”江老爺子接着詢問,他壓根沒注意到我,或者說,哪怕餘光會在不經意間瞄到我,但也全然會當作不認識不相關的路人甲那樣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吧。
“嗯……這個……”小宋的尴尬簡直要從皮膚裏破出去,他終究還是把我推到老爺子面前:“江主任讓我在外頭陪着他女朋友。”
“啊?哦……”江老爺子向我看過來,先是微眯起眼的詫然,但極快地又了然了,态度的轉化在他的語氣詞和神态裏表現到淋漓盡致。
江家的禮儀風度真是一脈相承,老爺子壓根并沒像尋常人一般反應,不禮貌地反複打量一個未嘗見過的人,只直視着我眼睛,問出我的名字:“吳含?”
天哪,這兩個字,我的姓名,我從小寫到大,作業本,講義試卷,各種公共場合所謂的客戶簽字,任由成千上萬的人叫着,熟悉到爛成泥巴發了黴我都能習以為常,但在被江醫生的親人念叨出來的這一秒鐘,我竟有些感動和慌張了。
我局促不安地把手別到後方:“嗯,是我。”
就在我還在糾結着要怎麽才能禮貌地稱呼他的時候,江老爺子漾開一個很坦率的笑容,皺紋像散開的水波痕,他的南京普通話真讓人親切呀:“我是承淮的爺爺,老聽承淮他媽說他現在談了個年輕小姑娘,想讓他帶回來見見還藏着不肯,今天不還是讓我剛巧碰見了。”
還好,不難相處,是個善意的老爺爺,我也開心呀,心成了裝上一千只喜鵲的籠子,我憋不住笑,也跟着揚嘴角,可是又不知道該回應些什麽,算了,就這麽一直笑着吧。長輩面前,微笑總不會出錯的。
“是真的年輕啊,小宋,比你還年輕好多呢,”江老爺子本是打算來探望的,此刻卻不合時宜地跑題,和我閑侃起來:“你好像比我們還關心承淮啊,比我來得都快。”
“我只是剛畢業,還在家休息,有時間到處跑,您是醫生,工作那麽忙,哪能和我這樣的閑人後輩比較呢。”不假思索間,我的吹噓拍馬技巧發揮至一流。有時也會忍不住暗自慶幸念了中文系,那些詞彙積累和表達語感恐怕還真會比平常人要稍微好一些。
“嘿,還知道我是醫生呢,承淮和你提過我啊?”江老爺子高興得像老樹開花。
“嗯,他有時會說起你。”其實江醫生根本沒提過他家裏任何事,我對江老爺子的訊息全部來源于季弘上次的八卦,但嘴甜點,順着人說,同樣不會出錯。
“那我豈不是家裏第一個見到你的長輩了?哈哈,回頭要跟他爸媽炫耀一下,”江老爺子開懷地瞪着我:“你怎麽也老站外面不進去呢?江承淮不讓你進去啊?”
“也不是吧,他估計……怕我看到了心裏擔憂……”我艱澀地替江醫生解答。
“他不讓你進去,我帶你進去吧,老站外面,搞得跟外人似的,”江老爺子偏過身子,做出要領我進去的鮮明姿态:“走吧。”
我真的好激動,那種被認可的喜悅像青綠色的藤蔓一樣瘋長着,它們每一根都和碗口一樣粗,一鼓作氣朝着太陽的方向沖,把最天然的熱度源源不斷往我身體裏導,葉片舒展,密密麻麻,是我心裏滿懷着的,無法收拾的驚喜,為什麽江醫生、江醫生的家裏人都那麽好,簡直叫人不可思議,可再細致想一想,又在情理之間。
不過我最終還是沒能見南冉冉一面,就在江老爺子把我往裏領的那個檔口,江醫生從內間走了出來,他說南冉冉精疲力竭,又睡過去了。
他對江老爺子的出現并未感到意外,只是很規矩地打算向他爺爺介紹起我:“這是……”
“吳含,我知道了,我們已經認識了。”江老爺子瞪着他:“你太落後了,等你這個慢性子再慢吞吞介紹給我們認識我說不定都已經撒手人寰。”
他不由自嘲打趣,在江醫生面前秒變老頑童。
“嗯,”江醫生的個性也讓他懶于和自家爺爺争辯,“認得了就好。”
“肚子餓嗎?大中午了。”江醫生繼而朝我看過來。
“不餓,”我現在正被一種神奇的正面情緒填的飽飽的:“你餓嗎?你快帶爺爺去吃飯吧。”
“還是你們倆去吃吧,我進去瞧瞧小冉,”江老爺子回到長者一貫淡然的樣子:“本來就打算來看看她的,南家今天剛好在機關開會,一時半會來不了。畢竟是我曾經的孫媳婦,今天也為你受了些傷,這幾年,中間事,我也不想再多計較了。承淮,你也別太操心,今天這事,我來和南晰松談,一定幫你處理好。”
他望着我,瞳孔裏溫和的憂愁和江醫生如出一轍:“你們去吃吧,我看看她就走,過會回家吃。”
南老爺子字裏行間的情緒,都帶着非常露骨的複雜,連我這個從未參與過往的後來者,都感同身受到了。
****
告別江爺爺,我雙手插兜,一言不發地走在江醫生身側。
這兒不比我的大學,是他的工作單位,我也不敢那麽高調浮誇地去和他十指緊扣,為人要理性,談戀愛也要低調。
“怎麽不吭聲?”江醫生很有目的性地朝自己科室的方向走,一邊問我。
“災難過後,當事人應該都想安靜一下緩和一下吧?只是想給你個空間。”我朝他眨了幾下眼睛。
“我以為把你一個人落外面生氣了。”江醫生旋即笑了。
“哪有那麽容易生氣,我又不是那種一點也不通情達理的無聊小女生。”我嘟囔。
“對,對,”江醫生連說兩聲,卯着勁認可我的話,似乎又是在哄我:“你不是無聊小女生,你是最乖小女生。”
“你現在去哪?”
“去科裏值班室,換件衣服,不能這樣去吃飯。”
“你在科裏還有衣服啊?經常要換麽?”
“嗯,經常接觸到血液和病菌,有時會被生病的老人吐一身,有時值夜班下來也會覺得身上不舒服,這些時候都要換衣服,所以科裏也常備着。外人不懂得,總說醫生有潔癖,我倒不以為然,醫護大概是少有的,最不懼髒的職業了。”江醫生莞爾,仿佛淡淡陳述着不關已的事,言簡意赅,通俗易懂,在我耳朵裏卻極為深刻。他在我心裏,一直是清潔的,幹淨的,一塵不染的,像篩過幾十層過濾網的湖水,可今天他說了這麽多我所看不到的地方,我卻一點認為他“肮髒”的意思都沒有,這個字和他沒有任何挂鈎。
我稍稍擡手,握住江醫生垂在身側的手腕,不是緊實地糾纏,就輕輕用指腹扣着他,跟着我們走路的姿态溫和地晃動,就一下一下,慢慢地動一動,颠簸出我想傳遞給他的親密和理解。
快進電梯前,我的手機倏地響了一下,是微博特有的那種動靜聲響,辨認度極高。
可能是本地的消息吧,我下意識停下身,翻出手機。
果不其然,是名為南京身邊事的博主推送出來的一條簡短新聞标題——
“省人醫再現醫暴!古稀老人荒唐襲醫,真愛前妻擋刀重傷。”
不知為何,默念到最後一句,我的手指竟有些微微發顫。
江醫生先我一步進了電梯,他似是察覺到我的輕微反應,傾靠回來問道:“怎麽了?”
“啊?沒事。”我比條件反射還要快地答道。
不想再讓江醫生記挂着這些無聊身外事了,我快速按黑屏幕,把手機重新回兜裏。
☆、第四十四張處方單
吃完午飯,江醫生要去趟派出所,他沒有帶我一起過去,而是先送我回了家。
他好像非常不喜歡我和他一起去正面接觸這些負面事件,更傾向于把我拉到後頭,用他寬闊的背脊牢牢擋着,我什麽都看不見。為你遮風擋雨的,往往都溫柔到使你不見天日。
現下也有這樣的感覺。
望着江醫生的車絕塵而去,我有些無趣,順手在小區門口的便利店裏買了根冰棍。
拆掉包裝袋,往家裏走的路上,我再一次掏出手機,打開微博,仔仔細細浏覽了那條關乎省人醫醫暴時間的新聞:
“據江蘇衛計委通報,12日上午,江蘇省人民醫院發生一起嚴重暴力傷害事件。事發地點為省人醫神經內科科室,嫌疑人張某,年已78歲,身藏水果刀挾持醫護人員。神內知名副主任醫師,江承淮醫生抵達現場後,臨危不懼,一邊試圖和暴徒溝通緩其情緒,一邊将同科人員往辦公室另一道小門轉移,不料此舉惹怒張某,當即持刀上前,彼時江主任前妻也在現場,前妻不做思索為其擋下,後肩負傷。目前,前妻傷情穩定。
據悉,犯罪嫌疑人張某,其老伴前不久曾因突發腦幹出血,于神內科室不治身亡。經南京市醫療事故鑒定,不屬于醫療事故。”
關乎醫暴的訊息還處于“南京身邊事”公共博推送的第一個,這種地方博不比搞笑段子手,人氣算不上多高,但也不至于過差。尤其近年來,醫患關系成了一個非常敏感尖銳的話題。每回有極端事件在在公共社交軟件上出現,總會無法避免地被刷屏。
所以這條微博下邊,已經有一千出頭的轉發,四百多的評論。
轉發的效率基本歸功于省人醫、本地報社、以及新浪江蘇幾個官博,幾乎是秒轉,而評論大部分來源于網友,點開寥寥幾眼,無非是:
——這種事太惡心了!果然壞人都老了!
——聽說75周歲以上的老人哪怕殺了人也不能判死刑的吧,是不是就鑽這個法律空子才去醫院亂砍人?
——以後堅決不能讓孩子學醫,太可怕了。
……
有不少醫學系的少男少女在感慨和自嘲:
——平常人根本不會理解,醫者是怎樣行走在刀尖上的。
——我們豈止是在刀尖上如履薄冰,我們還要戰戰兢兢地握緊手術刀,還要忍受有些患者的嘴炮和眼刀,朋友,你還要學醫嗎,你還要當醫生嗎??
……
純傻逼的“公知”自然也不在少數:
——省人醫那種三甲公立醫院,每天那麽忙,醫生态度那麽差,你花錢看病,他們真關心你治好了嗎?對患者那樣不耐煩和冷暴力,沒醫患糾紛就奇了。老頭也怪可憐的,投訴無門,還要一把老身老骨的去犯罪。被當今社會和政府逼成這樣,不好好反思下嗎?
——就該如此,拿刀架在這群吃國家飯整天屌上天的醫生脖子上,他們才知道怎麽開藥,而不是怎麽騙紅包。
——每年被黑心醫生治死的人可比被砍的醫生多的去了,新聞怎麽不報那些被治死的人啊?
……
當然,更不乏誇贊前妻英雄壯舉的評價:
——那個前妻也是蠻拼的,還好只是傷了肩膀,要真被捅死了,那個醫生目測要懊悔一輩子。
——能為你擋刀的恐怕也只有糟糠前妻了,平日裏打情罵俏的小護士替你擋刀了嗎?
——這麽好這麽不要命的女人都成了前妻,難怪說男醫生大多私生活混亂,跟他們結婚普遍婚姻不幸福呢。前妻也夠賤的,要我就幹站着看,讓那醫生被砍兩刀醒醒腦子。
……
我是真正開始佩服網友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寥寥幾句新聞直接能牽扯到國仇家恨,當場編纂出一場洋洋灑灑狗血大戲都不在話下,恨不能以身垂範以血為誓。最可怕的是,這些評論居然被幾十人甚至上百人點贊,大膽恣意地漂浮在熱門裏,以最無恥的姿态膈應着每一個真正知曉事實的人,很想知道這些跟風者的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麽東西?尤其閱讀到那些通過南冉冉的擋刀舉措,進而自大地分析和攻擊江醫生人格的評價,我的四肢百骸都要焦灼地燒起來了,一直引燃到頭頂,随時都能爆炸成滾燙的蘑菇雲。
我嘗試去回複其中一個人,在評論框裏噼噼啪啪地按下“你跟新聞中的男女主人公很熟哦?你怎麽知道前妻就一定是好人,那個醫生就一定是壞的……”但很快,我又放棄輸入,一個字一個字地将它們删光,不留痕跡,說這些有意義嗎?單單這兩句就能把這群所謂的“正義之士”徹底洗腦了嗎?擺明不可能啊。
我的拇指停在屏幕上,疲乏地牽了牽嘴角,莫名覺得有些好笑,不知道在笑誰,是那些愚鈍無知的跟風網民嗎?還是從頭到尾,什麽都沒辦法為江醫生做的,既無能為力、又可悲自艾的我自己呢?
按滅手機,我不願再糾結,讓一切随波逐流,車到山前必有路,我何必和也許一輩子都碰不上一面的人置氣呢。
但我完全沒料到的是,這次醫暴事件衍生出的各個話題,竟變成來不及擰成小火的煮面鍋,愈演愈烈。
連我,都未能幸免于難,只能眼睜睜看着這些虛假的浮沫,從鍋蓋的缺口裏,噗噗往外冒,最後淹沒整個廚房。
當晚,我接到康喬電話,她問,“吳含,你在上網嗎?”
“沒有,怎麽了。”我從客廳沙發上直起身體。
“你知道嗎,現在微博鋪天蓋地的,南冉冉替你家老江擋那刀的消息,就在熱門話題裏,已經五十多萬的閱讀量了,還搞了投票,什麽真愛無懼支持該醫生和前妻複婚vs救人是個人選擇不應該道德綁架別人的婚姻,我真是日了狗了,都是些什麽鬼啊,都從找不到重點星球來的吧,不好好關注醫暴本身,全在糾纏這種事情……”
康喬依舊在喋喋不休吐着槽,我去卧室開機,登上微博,沒來由的警惕感和怒氣,讓我從血管末梢都不由得顫抖開來。
打開新浪微博,果不其然,在首頁的正右方熱門話題裏,名為#舍命護你前妻是真愛#的短句占據高位,我幾乎是下意識地點開那個話題。
話題主頁裏,讨論量最高的一條便是“#舍命護你前妻是真愛#你們也別折騰了,這個男醫生是我們學校的老師,目前正和一個比他小上十歲的年輕漂亮女大學生在一塊呢,怎麽可能和人老珠黃的前妻複婚。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都洗洗睡吧。”
下面的回複就更是叫人震撼,我真是小看了這群聖母編劇的水準,她們如同親眼所見那樣捏造出一個千夫所指的倫理劇,同時像抓到了真正的把柄那般正義凜然地抨擊着。
“一看女大學生四個字我就知道奔着什麽去的了,三甲的主任醫師,有權有錢,每天紅包錢就夠去德基買個包,拿來養個年輕漂亮的小三妥妥夠了。”
“真的不是因為這個女大學生離婚的麽?po主知道那個醫生的離婚真相嗎?別說幾句就閃啊,多八一點嘛。”
“我在網上扒到這醫生資料了,看照片還挺帥,果然帥哥都不靠譜。”
“聽在人民醫院上班的朋友說,那主任是女孩倒追的。果然倒貼賤綠茶婊,這前妻484傻,她應該站那別動,看看真愛賤三兒會不會像火箭一樣竄過來擋刀哈。”
“從我們患者身上賺的錢都拿去養小姑娘了,”
……
……
真是要炸了,生命大爆炸,宇宙大爆炸,我身體裏每一個細胞和分子都在掀起海嘯和強震,也就短短一個下午的時間,也就閉上眼打了個盹的空隙,世界變成另外一個不分青紅皂白颠倒是非的模樣,而我根本來不及去阻擋。
“吳含!你看了嗎?”康喬急促的叫喊把我從瀕臨世界末日的飓風氣流中拽了出去。她也相當不悅,語氣聽起來并不比我好一絲一毫。
“我看了,”氣到極致的感覺過去了,我渾身綿延出結凍一樣的寒流,我成為一條萬裏冰封湖面下方的鯉魚,游來游去都找不到一個能躍上龍門的突破口,迷茫又無助:“我真的不明白……她們為什麽這麽過分啊,什麽都不知道就在那肆無忌憚地诋毀。康喬,你知道我現在特想幹什麽嗎?我想像個潑婦一樣一條條挨個罵回去,把她們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一遍,好像那樣才能解恨。”
“別別,千萬別,”康喬在我耳邊壓下升降杆,擋住我要超速亂撞的極端舉止:“這些女人最會扒人隐私了,萬一挖出來你就是她們口中的那個小三,你這樣氣急敗壞地全部罵回去,她們肯定還要說你狗急跳牆心虛呢,更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那我怎麽辦?站着被這些人往身上亂澆糞嗎?”我的淚珠子滲了出來,我曾經的那些掏心掏肺,名正言順,就因為網上随便幾個字就被全盤否定,污蔑乃至侮辱成狗屎不如的成分:“我怎麽辦?”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緊迫地追問:“我可以告話題第一的那個人,造謠轉發過500不是要負刑事責任坐牢的嗎?”
“但那個人并沒有造謠啊,他那段話裏每個字說的都事實,江醫生确實和你,比他小十歲的女大學生在一起,他沒有一個字提到你是小三,小三全是那些死逼網友腦補的呀。”
“那我挨個跟她們解釋也不行嗎?解釋一夜,不睡覺都可以的。”
“沒用的,”康喬的嘆氣像東方既白前被吹滅的星火:“那些人,唯恐天下不亂,他們聽不進去任何解釋,他們才不要什麽真相,他們只要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內容就夠了,從不管這是不是真相,只要能讓他們跟着一起罵,罵出快感,他們就心滿意足。可恨吧,這還不是當時醫大的那個論壇,那還單純一點,畢竟都是學生。但這次的不一樣了,這是被鍵盤俠充斥着的可怕的網絡現況,這是整個人類社會晦暗無恥面的濃縮。至于我們……”康喬頓了頓:“什麽辦法都沒有。”
康喬的嗓音仿佛也哭了,她天不怕地不怕,我第一次聽到這樣具體而明顯的泣意,在刺猬一樣頑強的她身上出現,這比網上那些刻薄的玷污全部加起來帶給我的絕望都要多,但她依舊在安慰我:“我永遠是你這邊的,吳含,如果這樣能讓你稍微好過一些的話。”
☆、第四十五張處方單
我失眠了,很久都沒有睡着,窗外有鳥叫的時刻才迷迷糊糊眯了會。
混沌間,我做了個夢,場景很熟悉,是江醫生帶我去和他同事,以及藥代吃自助餐的那一次。
我們坐在一個桌上,李醫生喝多了,醉眼迷蒙地看着我,叨叨絮絮地說:你以為找了個年輕的小姑娘就人人羨慕了?江承淮壓力就不大了?你喜歡他啊,是啊,都知道你喜歡他呢,但你喜歡他也是在害他啊,你自己不知道嗎……
夢的最後,四周歸于死寂,唯獨李醫生的嗓音一直在我耳畔重複,如同回音在山谷徘徊:你喜歡他也是在害他啊,你喜歡他也是在害他啊,你喜歡他也是在害他啊……可怖之極,足夠讓我馬上從夢魇中驚醒。
臉頰上冰冰涼的,我順手摸了把,當即被滿掌心的水吓了一跳。
事太關己,我真的無法高高挂起,起床的第一件事還是登微博,祈禱着話題的熱度能稍微衰減一點,網絡的大時代,信息總是更替的特別快。
然而并沒有,熱門裏依舊有“前妻”的字眼頑固紮根在那,依舊有網友連續不停地刷着話題,仿佛親身經歷過一般義憤填膺。
而我,就是這個話題裏沒人稀罕的皮球,被完全不認識的人來來回回摔摔打打,好像我就不會疼,不會裂口子那樣。
早飯的時候,爺爺奶奶出去散步,媽媽買菜,弟弟還沒起,桌上就我和老爸倆人。
剛一入座,爸爸就呷了口豆漿,把一開始壓在碗下折成四道的《金陵晚報》,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