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腦血管疾病” (5)
下抖摔在了我面前。
“看看。”他繼續埋頭吃包子。
a3版面上,一整頁都是關于人民醫院傷醫事件的報道,南冉冉見義勇為江醫生擋刀的情景被這些媒體工作者們描述得栩栩如生,渲染得扣人心弦。可能是現在大環境的影響吧,曾經被輿論坑過很多次的醫患關系,如今在公衆面前也慢慢偏向醫護群體了。
文章的中心思想還算得上客觀公正。
“這種事誰都不想發生的,”我阖上報紙,往馬克杯裏僵硬地倒着豆漿,手心艱澀得如同在倒一杯剛和好的水泥,還被水泥給糊上了:“爸,你想說什麽就直說吧。”
“我不想說什麽,我只是希望你能謹慎選擇,考慮到這些到底是不是你真正想要的,”爸爸一手撐着下巴看向別處:“醫生是個很複雜危險的崗位,而你喜歡的那個江承淮,他在職業上的不安穩因素已經很多了,他的家庭,包括過去的婚姻背景都更加讓人放不下心,這篇報道裏說得夠詳細了。他前妻之所以能給他擋一下,說明她剛好在醫院,在現場,更說明了江承淮和他前妻平常依然有接觸,這些接觸他曾經和你說過嗎?”
嚼最後那點包子皮的間隙裏,老爸三兩下地就把觸目驚心的現實架出來,冷靜地剖析給我看:“你自己去問他了麽?他就完完全全是你看到的那種好男人?你自己能冷靜地考慮清楚嗎?你好好想想,你的大腦還在發熱啊?是不是感情的事情,真的不需要有智商?”
“我有查你弟弟網頁浏覽記錄的習慣,昨天,我剛好看了他微博,上面也有關于你男友和他前妻的新聞、言論,估計你弟和我一樣,都快氣暈過去了,哪怕評論裏沒人說我們,也沒人認識我們,罵的都是你,但比罵我們都要難受,那小子相當不痛快,昨天臉垮了一天,話都少得可憐,”爸爸喝完最後一小口豆漿,寡淡得如同日常閑聊,估計真的是太失望了,他連脾氣都懶得和我再發:“你思考過這些事麽,早幾個月前,我就多次提醒過你,你自認為很厲害很了不得的感情經歷,就不會給身邊人帶來原本莫須有的傷害啊?你應該感謝還沒人去人肉你,在網上曝光你的個人信息,那些傷害也只是口頭上的,還沒實體化,不然後果真的無法想象。”
“……”
到爸爸提着公文包出門前,我都埋頭機械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撕扯着包子皮吃。他沒有與我道別,換好鞋就嘭一下帶上了門,也就這麽一下,猝不及防地,宛若跆拳道有力的一腳踹在我胸口上,我突然就疼出了眼淚。
****
你有過懷疑自己人生和感情的時候嗎?你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投入,所有的絞盡腦汁,所有的殚盡竭慮,好像都放錯方向,像把醬油加進了糖漬西紅柿,在醋溜黃瓜片上灑滿了綿砂糖。自以為能食用到珍馐的你,卻被後來不堪的口味和搭配難受到作嘔,甚至是鬧肚子,你會因此有零星的悔過嗎?悔不當初,既往必咎,有過這樣的感覺嗎?
接下來的一兩天,除了微博,一些貼吧,天涯都開始有人開帖扒醫鬧這件事,似乎完全沒有平息的跡象,在那些跟帖裏,江醫生是負心男,南冉冉是無私大愛的烈女。她甚至還上了地方臺的新聞,轉播鏡頭裏,南冉冉素顏躺在病床上,她面色蒼白得像一張白紙,微笑卻宛若一朵白茶,虛弱又動人。
其間,我曾給江醫生打過電話,不忍心提起他被網友攻擊這回事,寥寥聊幾句就挂。而他,也像什麽沒發生過那樣,平和地說着話,連笑都一如往常。
他越是這樣寵辱不驚,壓在我肩頭的負罪感就愈加猖獗。
瀕臨崩塌的邊緣,我立刻給康喬打了個電話。這時候,除去她,我竟然找不出一個能讓我擁有合理傾訴權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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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喬,我突然有跨不過去的感覺了。”對面拉長聲音的“喂”還沒完整喊出來,我就迫不及待說道。
“怎麽了?你想不開要跳樓啊?”她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
“不是,我現在覺得自己好多餘啊,掃把星一樣,對江醫生來說是掃把星,對我自己家裏人來說還是。江醫生因為我,在網上被罵得那麽不堪入耳。我爸和我弟弟都看到了微博上攻擊我的那些話,還有新聞,也好傷他們的心啊。如果真的有人要把我抖出去,恐怕他們的生活也要受到影響了。我根本沒辦法一一解釋,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抱着一把炸藥去把那些亂嚼舌根的人炸幹淨,這樣就清靜多了,可是這也只能想想。”我急切地敘述着,灌滿懦弱的淚珠子随時能從眼眶炸出去。
“你到底什麽意思?”康喬聽起來像是皺緊了眉毛。
“我想放棄了……”
“放棄什麽?”
“放棄我自己那些所謂的喜歡……”這一刻的啓齒變得異常艱辛:“……和江醫生分手,也許大家就都能好過點。”
“吳含!你在想什麽啊?”康喬難以置信地嚎出高分貝。
淚水在我臉蛋上慌亂而局促地滾動着,我的語氣也兵荒馬亂:“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沒有我,江醫生本身是不會被網絡上抨擊成那樣的,就因為我比他小很多,他就成了那個不堪的男主人公。按照他平常的工作表現和為人處世,那個複婚或不複婚的投票結果也許還能偏向他一點,而不是一邊倒的前妻真愛論。今早我爸和我說了很多,我只知道的是,這些事讓他們太酸楚了,本來他們根本不用面對這些,本來我就應該穩穩妥妥地找工作,找個差不多年紀和水準的男人結婚生子,平平安安度過一生,孝順父母,尊老愛幼。錯全錯在我在感情上面的執念太深了,害慘了所有人。”
“這跟你有什麽關系?你也是受害者好不好!你現在已經進死胡同了,把什麽原因都扯自己頭上。遇到什麽人,遭受什麽事,是你能預料的嗎?你也只是簡簡單單地喜歡一個人,想和他在一起而已啊。”
“康喬,你知道你最後一句言論聽起來很像什麽嗎?”
“小三真愛論,我只是愛他,我沒有任何錯。”
“你不要鑽牛角尖好不好,真的把自己代入成小三,但你根本不是好不好?這件事情上,我不會支持你,你當時追了那麽久,忍心再把江醫生拱手還給南冉冉那個賤人?”
“也許她已經悔過了,她都能為江醫生不顧生死,”我努力從扣在手機上的指尖尋找力量,不然這一段對話無法行進下去:“我昨晚睡覺前也一直在想,如果事發當時,我在現場,我會為江醫生去擋那一刀嗎,而我心裏竟然無法有個确切的答案。我想到了我父母,我家裏人,還有你,迄今為止,我居然沒有度量好你們和江醫生孰輕孰重。你不會明白的,前兩天我爸和我談了一些話,我覺得超級對不起他,心裏全是懊悔,特別多的,無窮無盡的懊悔,但又不是因為喜歡江醫生才懊悔,是對自己無能和優柔的痛恨。”
電話那端沉悶着,康喬如同睡着了一樣,很久都沒有吱聲。大約過去兩分鐘,她才平淡地問我:“那你打算怎麽分手?總要有個理由吧。你前幾天還狂奔去醫院關切不已夫妻雙雙把手挽,今天就說要分開,你确定你是真想分手而不是精神分裂?”
“那我能怎麽辦?!”我的腔調變得暴躁,簡直要沖出去和康喬打一仗才能解恨。
“你沒覺得奇怪嗎?吳含!”康喬忽然玄乎地放低聲音,像在彼此的焦慮之境裏,意外撞見了一個清涼的豁口:“南冉冉當年那些極品事,你和江醫生的真實情況,整個人醫科大和省人醫人盡皆知,為什麽沒一個人站出來為你們說話?為什麽輿論全都在一邊倒地罵你和江醫生,你有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還是說,的确有人跑出來說過,但都被另一種暗處的力量給壓了下去。怎麽說呢,就是對自身不利的言論,全部清除和屏蔽,對自己有好處的,就找水軍大肆宣揚。能做到這種程度的,估計也只有那種身份的人了吧?”
☆、第四十六張十處方單
王小波在《黃金時代》裏寫過一句話,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的無能的憤怒。
最近幾天,大部分的時間裏,我都處在這句話的狀态裏,出不來。
幸好有康喬,她這股小清流沒有輕易被我負能量的墨汁攪渾成一致的意冷心灰,反而和着日光澆了我一頭一臉的清醒。
我忽然間理智冷靜地仿佛提前步入25歲,甚至更大年紀。
不管江醫生知不知道這件事,他在我面前都未曾提起,他是寵辱不驚的人,大概對這些紛争也是置身事外的态度,哪怕是刻薄到刀子剜一樣的言辭,對他來說也是拳頭打在棉花上吧。
對我而言,現在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将這一些莫須有的攻擊,從我身上,再一次施壓到他身上。
我和康喬很快商量好對策,決定去找個人,問一些問題。
那個人是季弘。
約見的地方在南醫大附近,還是那家潮汕粥店,季弘對他家的口味有種特別的偏愛。
“兩位大忙人,找我是為了微博上那個事嗎?”剛在門口碰面,他就如先知般問。
他穿着綠色短袖t,牛仔短褲,小腿精瘦,像狂野生長的夏草一樣,偾張着年輕男性特有的蓬勃氣。
我開門見山:“對。”
“你認識的人比我們多多了,能不能請你幫個忙,”入座後,康喬一邊端起茶壺給季弘斟茶,一邊說:“能不能麻煩你請點熟人過來當水軍,幫我們吳含和你們江老師在微博話題裏說幾句公道話,扭轉一下輿論的風向,現在一邊倒地都是對我們的诽謗,我搞不明白,難道真的沒有一個站出來為我們這邊說話的人嗎?就算是吳含名不見經傳,沒人認得她,但江承淮是你們醫大教授,業內名聲也不錯,就沒一個學生跑出來說清楚真相嗎?”
“哼,”季弘冷呵,呷了一口茶:“你們真以為我們沒說嗎?”他朝我看過來:“吳含,我對你真的好上天了。我不說你絕對你不會知道,那件事鬧出來的當天晚上,我們寝室,四個漢子,那天晚上,每個人注冊了五個小號,去你被罵的最兇的那條模棱兩可的微博裏,刷屏南冉冉黑歷史,替江老師洗白……”
他故弄玄虛地頓了下:“你猜後來怎麽樣?”
季弘接下來的話,讓我跟康喬的猜測得到印證:他和室友的評論随即被那位博主删除,賬號拉黑,季弘這個年紀的男生大多性氣躁,于是哥們四個在宿舍裏各種義憤填膺捶胸頓足,繼續就着話題狂刷屏南冉冉那些奇葩往事。結果也玄乎,不知道是新注冊小號的緣故,還是網站刻意屏蔽,他們發完這些內容後,再次點進話題,就算拉到最下邊也找不到。但這些po出來的字句,在他們的小號微博裏,又是真實存在的。
第二天上午,季弘就打電話給了新浪客服。
客服說,話題界面有時候是會自動篩掉一些沒有浏覽量的內容,這是系統設置問題,因為網民更愛關注一些更具争議性、關注度的微博,也是為微博的合理運營和用戶的手機流量考慮。
與客服通完電話後,季弘一肚子火,在自己的大號微博“是小弘花也是小綠葉”吐槽了一番,吐槽的東西大概就是,“南冉冉真是洗得一手好白,她擋刀是好事,值得表揚,媒體和屁民只歌頌她不可以麽,輿論為什麽要把矛頭引到那些無辜的人身上,這難道就是無惡意不成活?系統也是學得一手好屏蔽,不屏蔽真相,把混淆視聽的內容全放精選熱門,呵呵。”
季弘皮相不賴,又是外聯部長,在學校人氣一向不錯,外加他平常也會在微博上po一些會惹得15,6歲小女生尖叫臉熱的自拍或視頻(健身,游泳,和室友惡意賣腐,邪魅一笑什麽的),因此累積了接近一萬的米分絲。
他這條微博一發,呼應他的朋友同學不在少數,點贊數量很快達到兩百,也有十幾個轉發和六十多條附和的評論。
只是,臨近中午的時候,季弘接到一個電話。
是他們班的輔導員,輔導員拿腔婉轉,态度卻有七八分的強硬,删博,不是你該管的事,不要蹚這趟渾水。
季弘一鼓作氣說完,把面前的一整杯水咕咚進喉嚨。
應該是這樣了,我們的揣測愈發顯現出清晰可見的光亮來,不是沒有正義之士為江醫生說話,将這些颠倒黑白的诋毀揭發……只是,南冉冉背後的南家,涉及權貴,勢力強大,完全将輿論操縱把持在自己手中。
我和康喬交換眼色,彼此間默契地點了下頭。
***
下午兩點左右,我帶着筆電去了康喬家。
她卧室外面有個小陽臺,中間擺着一張很zakka風的木桌子,兩方小凳子。
陽臺的窗戶後邊就是路由器,wifi信號滿格。
我和康喬面對面坐着,全神貫注地注冊着微博號。
“淘寶上也有賣賬號的,一塊錢五個。不過那個好像比較容易封號。”康喬在我對面喋喋不休道:“好像同一個手機也不能驗證激活太多次,也會被凍結。不得不說水軍也是個大工程啊。不過淘寶上好像也有那種可以幫忙轉發刷熱度的,微博上也有那種,可以自費讓大v營銷號轉發的業務,但都價格不菲。”
“不是說都會被屏蔽嗎,我們會不會白忙活一場?”我登進登出修改頭像,就讀院校選填的南京醫科大學,僞裝成江醫生學校知情人的樣子。
“客服不是說過麽,有轉發量和關注度就有不會被删,季弘在自己大號上發的那條,浏覽量不是就蠻大的,估計南冉冉那邊吓死了,特別找到他們學校辦公室讓删的,順便警告了下發博人。”
“我現在真信了,”我端起手邊的奶茶,抿了口:“有背景真是件很了不得的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而我們呢,就兩個人,面對着幾百人,甚至上千人,筋疲力竭地進行大量工作,把屁股都快坐穿。你說,我們這樣,有沒有一種蚍蜉撼大樹的悲壯感?”
康喬噼裏啪啦打着字:“你先別忙着感慨,我們也得組織組織語言,到時候一定要把話題內容加上去。”
“嗯。”
大概在填寫第三個小號個人信息的時候,擺在臺面上的手機連續不斷地震動起來。
夠着眼看了看,是江醫生。
心不由一顫。
“誰的電話啊?”康喬半站起身子湊過來瞧,誇張地叫出來:“唷,你男人的!”
“嗯,要不要接啊?”我忽然有點慌張,不知作何反應。
“當然接啊,又不是南冉冉她爺爺的電話,你怕什麽,自己人的電話有什麽不敢接的?”
我咬咬嘴唇,按下通話鍵,把手機壓到耳邊。
“吳含?”一個久違的嗓音,清冽得像雨季屋檐砸下來的水滴。
也就“滴答”一聲,在我心上濺起水花,那些積壓了很久的浮躁不安霎時間無影無蹤。
“是我啊,”我接着說:
“你好久沒給我打電話啦……”
“這幾天在忙什麽,也不聯系我。”
真巧啊,我和江醫生居然同時說出一樣意思的話,是異口同聲的小埋怨,也是怦然心動的小驚喜,我忽然就勾起了嘴角。
這是我近幾天來第一次笑。
對面的康喬立即露出擠眉弄眼,做出“看你那小樣我都要吐了”的誇張神情。
“我在做一件很偉大的事啊,暫時先不告訴你,”都是為了你,我在心裏悄悄說,
“我想你這段時間要處理上回醫鬧的事,怕你忙,就沒找你,”受不了康喬的陰陽怪氣,我別過頭去,那一份忍俊不禁簡直收不住:“你呢,在忙什麽,還在忙這個嗎?”
我問他。
江醫生似乎在開車,我的耳畔摻雜着道路的鳴音:“處理的差不多了,還是工作,最近學術會議比較多。”
“南冉冉出院了嗎?”我正色。
江醫生的藍牙麥似乎動了動:“她傷勢不輕,不會那麽快出院。”
“噢……”我忽然不知該說些什麽了,特別想問一句你會每天去探望她嗎?但又顯得自己太小氣,只好作罷。
幾秒的沉寂。
江醫生問:“你在哪?”
“在康喬家。”
“有空出來麽?”
“去哪?”我還惦記着手頭上的事,和身邊的戰友康喬。
“游樂場,怎麽樣,”江醫生打商量的口吻總像敷了層日光一樣溫和:“南風在我這裏,他想出去玩。”
難道南冉冉養傷期間又把自己兒子托付給江醫生了,我心裏閃過那個小男孩的形影,不由急切問:“他怎麽會在你那?”
“他用家裏保姆的手機給我打電話,說想出去玩,想見你。”
“想見我?”怎麽可能,我有些不可思議,我和那孩子就只有一面之緣:“不是你想騙我出去訛我的吧?”
“怎麽會,”江醫生失笑:“讓他和你說。”
電話那邊擦擦響了沒一會,一個稚嫩無暇的童音取而代之:
“吳含姐姐。”
我心底一沉,難道這孩子又成了他媽媽的利用工具,要來勸我投降讓位,把江醫生還給她們娘倆嗎?
但我還是輕言軟語:“怎麽了?南風?你……”我停頓了下,反複确定着稱謂:“你江叔叔說你要找我?”
“嗯!”小男孩兒铿锵有力地應下。
“找我什麽事呢?”總是對小孩和老人發不起脾氣,哪怕是仇家的親骨肉,我的語氣依然循循善誘。
南風狀似很老成輕咳一聲,但接下來,他哀求的态度仿佛在向我作揖,惹人心生愛憐:“我有個東西,想送給你和江爸爸,要見到你才能給,你可不可以出來見我一下?”
☆、第四十七張處方單
二十分鐘後,我等來了江醫生的車。
康喬很罕見地沒有尖牙利嘴地抨擊我“見異思遷”“有異性沒人性”,只是說,“你和江醫生好好溝通吧,如果願意和他聊這幾天遇到的問題,就跟他一并說了吧。”
我也決定如此,當然,得先等到南風離開。
南風坐在後排,我擔心他小孩子家家的容易孤獨,就沒去副駕,而是陪他待在了後面。
上車後,我才注意到這小孩懷裏抱着一只小巧的泰迪熊毛絨玩具。
他也看到了我,馬上就乖巧地喚我:“吳含姐姐。”
“嗯。”我替他把貼在額頭上的淩亂劉海理到一邊,試圖表達我對他的态度。
我不讨厭南風,相反還有些可憐他。他是一場失敗婚姻的附屬品,一次愚蠢感情經歷的犧牲品,而他自己可能也清楚這些。
挨着他坐好後,我就沒動。
南風望望我,又望望江醫生,然後才就着小手小腿,吃力地從座墊上直起身子:“江爸爸,你先等一下,先別開車。”
江醫生把車熄火,掉過頭來問:“有什麽事?要上廁所?”
“不是,”南風把那個緊緊裹在胸口的泰迪熊抽出來,懸空遞給江醫生,奶聲奶氣說:“我有東西,要給你們,給你和吳含姐姐聽。”
江醫生看了我一眼,露出困惑的神情。
我搖搖頭,表明同樣不知情。
南風掀開小熊的外套,裏面有個黑色的小開關,他肉乎乎的小手指往上一按,熊的身體裏便流淌出一段清晰的對話。
是一男一女的争吵。
女人語氣尖銳,而男人的嗓音卻趨于衰老。
“我說過了,我願意去受這個風險!我前兩年在鄉下的時候!什麽苦沒吃過?你以為我沒被那個男人打過麽?我後背還有香煙燙過的印子,我還怕什麽?就算現在挨一刀又能怎麽樣?我只想回到過去……回到當初的生活……我真的後悔了,我只想回去,回到從前,拿回我自己本來就有的東西……”
“小冉啊,你根本不懂事,這麽多年,你一點長進都沒有,還是想什麽做什麽,你想過麽,就算我們家這會厚臉皮地去和老江商量,你認為他家還看得起你這個以前的孫媳婦?你這幾年鬧得太狠了,誰的耐心和好意都被磨光了,全是你自己作的!”
“爺爺,你還不明白嗎?我想這個方法,就是不甘心看到你們拉下面子去求江行他們一家子,就用我說的法子不行嗎?我特地把張老師請到家裏來商量,就是為了讓他配合我這個方法,張老師的愛人前兩天剛在承淮他們病區出意外死了,時機正好。如果,我們直接去談複婚的事,江老爺子肯定不會同意,但如果有道德的約束和輿論的譴責,有對我和我們家的虧欠,你覺得江行不會再考慮考慮嗎?”
“不好!太荒唐了!”老人呵責了一聲。
“是太荒唐了,我這幾年一直在做荒唐事,你就當是最後一次吧,爺爺,”女人的音色染上哭腔:“我求你了,最後一件事,如果能重新擁有以前的生活,我一定好好過日子,好好對你們,對承淮,對小風兒……你們一直知道我的,我想什麽,就一定要得到,這是最後一次,爺爺,哪怕不能成功複婚,但我和我們南家的名聲,也會好起來的,不是嗎。看你們這麽些年因為我的任性背負罵名,我心裏也不是滋味,你就讓我試一試,你就再幫幫我……最後一次,讓我拼一把,賭一賭,也許他就回心轉意了呢,他現在和那個大學生在一塊,也許就是寂寞了,他這兩年待你和小風兒那麽好,一定還是對我有情意,他就是一時間被年輕小姑娘迷了心竅,你就幫我一次,行嗎?”
……
接近十分鐘的交談,信息量大得令我瞠目結舌,其實我和康喬已經隐約猜到了這些,但這一切因果始末真正赤條條擺在眼前的時候,我還是會激動得發抖,而更加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用錄音玩具記錄下這一切的,只是個尚在三歲的小男孩。
錄音內容的尾聲,當天犯案的那位“張老師”加入談話。此刻,南風和我們開口說:“他們都以為我在房間裏睡覺,其實我沒睡着,我就把熊貼着房門聽,這樣錄下來的會更清楚。他們沒人知道。”
他的黑眼仁裏有很多不谙世事的無辜,可他的言行舉止又分外懂事:“我也不知道太爺爺和媽媽要做什麽,但我覺得對江爸爸不好。我不想讓他再和媽媽結婚,媽媽不是好人,對江爸爸不好,我不要江爸爸再到我家來。”
我在一瞬間熱淚盈眶,但不清楚這眼淚的源頭來自哪裏,是對南家的悲憤,還是對南風的心疼,又或者對江醫生這段人生的忿忿不平,我快速揉了揉右眼,擡頭去看江醫生。
他沉吟着,仿佛還沒從這段對話的情境中走出來,面色卻出人意料的冷靜。
過了會,他回頭發動轎車,沿路開出去。
南風問:“江爸爸,你去哪?”
“浦口,帶你去歡樂世界玩。”
南風把那只熊娃娃遞給我:“我不想去了,我想回家,我哪也不想去,我就想把娃娃給你們。”
“不去了?”江醫生又問了一遍。
“不去了。”南風望向窗外,彎彎的睫毛閃了幾下,就阖上了。
一路無言。
快到機關大院門口,南風忽然又慢慢睜開眼睛,問:“江爸爸,我媽,我爺爺他們會坐牢嗎?”
幾十秒的沉默。
“不會。”江醫生轉動方向盤,打了個彎。
“真的?我不想他們坐牢。”小孩子說着說着,眼裏就噙滿淚水。
“真的。”江醫生肯首,像在給他一個篤定的答複。
送南風回家後,我打算和江醫生說清楚這些天的事。
我攔住他想要啓動轎車的手:“江醫生,你這兩天上網了嗎?”
“嗯。”江醫生身上的那種緊繃感一下子緩和下來,他順勢靠回椅背,擺出打算與我長談的架勢。
“你知道網絡上有人罵你這件事嗎?”我沒提自己被罵的內容,倒不是有多高尚無私,只是此刻真相大白,我心坦誠釋懷,再計較這些零星散碎的流言反倒沒什麽意思。
江醫生眉心微擰:“知道,很多同事和學生都跟我說了,我自己也去看過。”
“那你為什麽不跟我說?”天知道我有多希望我能和他一起承擔這些,也好過彼此在私底下煩憂驚擾。
“我在找其他方法,”江醫生慢慢放平眉心,似乎是不想把這份嚴肅的意味強加于我:“事情發生的第二天,我就覺得有些蹊跷,”
他有條理地陳述着:“我去了趟派出所,想見見那位張先生,警.察說他是退休教師,家裏人都說他精神有問題,他拒絕和我接觸,警.官帶他出來的時候,一直在拳打腳踢,極度抗拒,像在害怕,但以我多年看人的經驗來看,剛剛在病房的交涉中,他思路清晰,目光澄澈,不像是心智不全,有僞裝的嫌疑。案發之前,南冉冉很久沒有找過我,卻剛巧在那天過來,還是因為南風的事,她知道我對南風這個小孩會挂心。過後再想想,很像是有備而來,”
“接着就是網上一邊倒的評價,新聞的重心,醫院這兩天來了不少電臺,以前院裏有過更加嚴重的醫暴行為,但也不會過來這麽多媒體。記者到院後,通常直奔南冉冉病房,基本上不來我們科室采訪當天的事件本身,”
“最後,最讓我不能理解的,我們科從省人醫開辦至今,沒經歷過一次醫鬧事件,我從業這些年,科裏的新老同事們,不說醫者仁心,但也盡心盡職,沒有耽誤辜負過任何一個病人和家屬。張先生的老伴事發突然,我們都很遺憾。那天張先生和子女過來接走遺體的時候,他的情緒非常穩定,是一種已經接受死亡的平和,不像是會再回來鬧事的人,”
“但我也會懷疑,可能真的就是巧合,媒體多的原因是因為南冉冉身份特別,至于網絡上的那些東西,人雲亦雲,沒太多意義,我也沒在意,”
“今天南風把這段錄音放給我聽,我才安心了。我沒錯,我們整個神內的醫護人員也沒錯,”他嘆了一口氣,看向我,眼底氤氲着溫和的情意:“沒有及時和你說這些,我也有我的考慮,這後面要面對的東西太大了,根本不是你這個年紀的小女孩能承擔的。”
我才不管能不能承擔,我就是要跟他在一塊,我執着地問他:“那你下一步打算怎麽辦?告他們上法庭嗎?”
“沒有足夠的證據。”
“不是有錄音嗎?”
“這種視聽材料并不能成為認定案件事實的證據,法院不會承認。”
“可以調監控什麽的嗎?”
“這個也不可以,這些都是隐私。”
“那個姓張的老人呢?他可以當證人。”
“他不會願意的。能讓一個做了大半輩子教師的人成為劊子手,南家絕對給了他們足夠的報酬。”
“那我和康喬他們,開個小號,把錄音傳到網上去,讓輿論反撲回去,這樣不可以嗎?”
“吳含,”他輕輕在我手背拍打兩下,似乎在安撫我激烈的情緒:“你多少應該知道南晰松的身份和他家的位置吧。”
“我知道,”經歷過那麽大的負面輿論的浪濤,我比誰都清楚南家的手掌能蓋多大一片天:“可是我就很不甘心啊,難道我們普通人,真的就沒辦法和他們那樣的人對着幹嗎?任由他們為非作歹,随意貶毀別人的名譽和生活,我們普通百姓就活該受這樣的罪嗎?”
我的鼻子一下子酸了。
“和你講一些事吧。”江醫生靠近我,把手環在了我背後,輕而易舉地讓我靠上他肩膀。
之後,他和我說了另外一件案子,也是他們醫院發生過的。
同樣是醫鬧,年初二月份的時候,在口腔科,一名在科技館當幹部的女家屬用雨傘把護士打成了癱瘓。
第一時間,就有同事義憤填膺地将消息發在微博上。
随後就引起了網民熱議,對官員仗勢欺人的不滿。沒幾個小時,公安機構跑出來澄清,這位護士并沒有癱瘓。
于是,民衆的矛頭立刻又指回了醫院,開始對當事人身份,癱瘓可能性,公布的信息進行各種質疑和辱罵。
傘輕輕敲了兩下就癱瘓,真的不是在撒謊?于是,他們普遍認為,是醫院內部爆料的那個人故意誇大病情,博取同情,可恨之極。
講到這,江醫生放開我,看着我眼睛,問我:“所以,你認為呢,這位女護士到底有沒有癱瘓?”
我搖搖頭。
江醫生淡淡一笑:“在那種情況下,你會怎麽認為?”
“既然公安機構都出來澄清了,我也許就會偏向權威的說法。”
“知道後來怎麽樣了嗎?”
“嗯。”
“那會正好召開全國政.協,有位政.協委.員知道這事後,特意大費周章去探望了那位護士,他回來後就發布意見,護士真的是癱瘓,并且被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