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腦血管疾病” (3)
會好好答題的。”
“嗯。”
我是第三個進考場的,正前方有面試官三點一線,我深吸一口氣,權當提前參加答辯了。
我開始做自我介紹,中途因為緊張不可避免地嗯嗯嗯了三回,真是心塞,我不禁在心裏擺出一個扶額的表情。
“請坐。”中間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微笑道。
我端正地坐回椅子,按照書上交代地那樣擺好姿勢,學對面的那位大叔考官一樣,三十度角笑,笑,嗯……
大叔考官翻了翻我的簡歷和資料,點了點頭,開始問題。
統共是三道題,前兩道都有關年初的熱點,家風和中國夢,我看了不少類似的題型和中國夢,所以答起來還算得心應手,哪怕我的手心已經開始汗濕。
最後一道是自主題,讓我有些犯難,“世界上有三種人。第一種,先知先覺,能夠創造機會;第二種,善于抓住機會;第三種,既不能創造機會也不能把握機會。請問你是哪種人?”
真是主觀到不能再主觀,完全脫離《半月談》、《申論》等一系列範本的固定框架,要回答的是自己心裏的答案。
聽完這道題後,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我和江醫生的事。在所有人看來,追逐江醫生的過程,大概能證實出我既是一個能創造機會,又能抓住機會的人吧。但在考場上,謙遜也很重要,我恐怕無法這麽自負地作答把自己渲染得如同事業編中的瑪麗蘇。
思緒的空隙裏,另一位考官撫慰我說:“不用想太多,這道題我們這裏也沒有固定的答案,你想怎麽說就怎麽說,我們都在聽。”
我靜靜地吸了一口氣,看向考官的眼睛,不緊不慢開了口。
“我只是一個普通人。但我認為,人的主觀能動性是很強大的,在某些特定條件下,普通人既能創造機會也能把我機會——創造機會、抓住機會,既不能創造機會也不能把握機會,這三者的關系是大可以并列存在的:在生活中,有一些人能夠積極主動地去創造機會,在靈活把握現狀的前提下,結合自身優勢,具有先知先覺的特點,這很值得我們去學習和借鑒;還有一些人能提前作準備,機會來臨時便可牢牢抓住,即使這樣的機會稍縱即逝,他門也能快人一步……還有一些人,既不能創造機會也不能把握機會,他們只是在追求平和無争的人生,這類似于道家的無為一說,客觀上也是存在的……”
我洋洋灑灑連篇累牍地說了一大堆,多多少少結合了些自身實際,硬生生将一條意識形态題答成了客觀辯證題。
走出考場前,中間那位考官說道:“純文科生還能這麽理智地論證,還真挺少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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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他這句評價是好還是不好,但我自我感覺特良好,這大概就夠了。我乘興而來,絕不敗興而歸,我無法滿足所有人,我只求問心無愧。
****
二十天後,參加完答辯的第二天,江醫生給我打了個電話,他告訴我,我通過了。
“真的嗎?不會是你替我開後門了吧?”我的聲音如同小兔子警惕豎起地耳朵。
“我只是一個小主任,還沒背景雄厚到為省裏的衛生局做主。”他在那端笑着。
“噢……”我應着,快樂到口腔裏仿佛吸飽了充滿甜味的汁水:“你有什麽獎勵嗎?”
“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你!我在心裏尖叫出來,但女孩子家家到底是要矜持的吧,我咧着嘴傻樂:“讓我先想想吧。”
隔日,我就在自己的網易郵箱裏查到了省人醫的體檢通知,一切的發生都順風順水,家人在得知我順利拿到編制後都很開心,那些還沉澱在家庭內部的不愉快渣滓一掃而光,媽媽親手操持出一大桌慶功宴,其樂融融到純粹,我也打心眼裏地感激,深深地感激,感激時間帶來許多負面的東西,但又因此洗練出更加正能量的生活。
就是這樣的,和江醫生在一起後,一切似乎都在慢慢變好,越來越好。
他曾經說過花光運氣才遇到我,大概這些運氣就在不經意間給了我吧,我還這樣心安理得地揮霍着,得找個時間還給他才好。
江醫生是上帝恩賜給我的最大厚禮。
****
六月中旬,生活委員和班長敲響了寝室的大門,把四套學士服扔到我們床上,大聲宣布:“明後天拍畢業照,還要回收的啊,衣服和外面的紙袋子都別弄壞了。”
她倆宣布結束,康喬第一個沖到下鋪床邊,拆開一只紙袋,神經質地撫摩了一番裏面的學士服,她突然間大喝:“為什麽我們的學士服領子是那麽惡俗的米分紅色!”
“文科的領子都是米分色的。”黃亦優正在收拾櫃子,她書桌上的東西幾乎都已經打包寄回深圳了——這幾天宿舍樓下不是收書大卡車就是陽傘下的快遞小哥,我們的四年所學只賣出一個白菜價,二十多塊錢,大家一起去食堂點了四碗臊子面,勸君更盡一碗面,西出陽關無故人。
“那理科呢?!”康喬追問。
“藍色,”向來學識淵博的張思敏接上話,還非常體貼地解釋着:“工科是黃的,就像黃亦優那麽黃,農學綠shai,種莊稼稻子的嘛,國防生姨媽紅,染紅我們的國旗。”
“那為什麽文科是米分理科是藍?”
“學文大多是女生或者娘炮吧,學理的男生多,男……藍……諧音,反正我是這麽理解的。”
我不禁神思:“也不知道江醫生當年的學士服是什麽顏色。”
“江醫生!整天江醫生!江醫生都快成我們寝室的doge了!”康喬不滿地嚷嚷。
“白色啊,白衣天使嘛,醫學生是白色的。”張思敏答。
“特別适合他。”我說,江醫生是天生該套上白大褂的人,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恻隐之心,願普救衆靈之苦。
“他套個麻袋你都覺得合适。”康喬繼續嚷嚷。
“誰讓他人好看穿什麽都好看!”我強勢反擊。
“啊……對這個看臉的世界絕望了……”康喬抱住被她弄亂的那一大坨學士服,幽幽然倒向了被褥。
****
第二天,校園被各種各樣身穿學士服的大四生占領了,其中當然包括我們,大家三五成群地集中在大門、操場等各種标志性建築,搶占先機,取景拍照。
過去幾年,我們曾經無數途經這裏,只當這些東西都觸手可及,所以熟視無睹充耳不聞,如今卻需要康喬提着個單反為我們鞍前馬後,留下這些畫面作遺失之美好。整整一天,看似苦力活都在康喬那,但實際上拍得最多的就是他,她甚至要求我下個美拍,把她撩學士服,抱着梧桐樹幹跳鋼管舞的魅(er)惑(bi)過程攝下來,以供他日欣賞和自戀。
接下來整整一周,空間,人人,朋友圈都被各式各樣的畢業照刷屏了,大家都不約而同用這種高調的方式宣告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仿佛這才是大學的證明——我上過大學,我曾在為期一個月的軍訓裏風吹日曬肌肉再酸痛也要響亮地唱軍歌,我曾在網吧包夜早上七點還戴着耳麥對一道開黑的隊友咆哮不止,我曾暗戀過球場上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孩他把笑容投進了我心裏的籃筐,我曾在某次部門聚會被三瓶吹光的啤酒賦予勇氣跟心愛的女孩痛痛快快表了白,我曾狂奔在草地上只因八百米考試還剩五秒就要不及格,我曾因為挂科在深夜裏無聲哭泣只恨自己不争氣對不起父母,我曾走過這樣長,長到幾乎看不到盡頭,足夠讓人樂不思蜀的四年,我曾走過這樣短,短到還來不及道別,如今只剩眷念和懷舊的四年。
我們終于還是畢業了。
六月二十日,畢業典禮。
所有的大四生安安靜靜地穿戴好學士服,安安靜靜走進會場,依次入座。
校長對着喇叭念出演講稿,熒幕上開始播放大家制作的畢業視頻,逗樂而抒情,讓許多敏感的女孩子抹着眼淚,又馬上嗆出了笑聲。
“我們畢業了!”
——直到這樣的字幕為視頻收尾,會場裏一片靜谧,沒有任何喧嚣,無聲是最深沉的念白,靜默是最刻骨的抒發——
“再見了,母校。
“謝謝你,大學。”
畢業典禮進行到最後的流程,校長、書記、院長等領導為所有的應屆畢業生學子撥學士帽上的流蘇,從一邊撥到另一邊,标志着我們可以離開溫房天高任鳥飛了。
我很走運,排着隊列上去的時候,給我撥流蘇的正是校長大人,他笑的非常和藹,輕輕為我掃好頭頂的流蘇,他一邊把學士證和畢業證書交到我手裏,一邊問我未來打算去哪工作。
我說:“我已經考到省人醫的編制了。”我的心在顫抖,我的語調也在顫抖,根本抑制不住,好像我冷到發抖一樣,但我的心是那樣火熱,激動,緊張,高興将我圍剿,我只能不停說着謝謝。
“不錯,希望你前程似錦。”校長還是親和地笑着,祝福我。
“謝謝!謝謝!謝謝校長!”中文系出生的我我只會說這個詞了,校長大大肯定親手送走無數個學子,也許他壓根都沒看清楚我的臉,但都無所謂,都不影響我的激動和快樂,沒經歷過的也許不會明白,哪怕只是為了親身經歷此刻,我的幾載大學都足夠稱得上值得。
和宿舍其他人一道走出會場,大家都在激烈地分享剛剛被撥流蘇的感受,并把頭頂上重心始終不穩的帽子給摘了下來。
快到走廊的盡頭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人站在外面,江醫生。
他就站那,在一群往外面湧的黑袍小燕子裏格格不入,他沒告訴我就出現在這了,突如其來的,卻又并非不速之客。
我立馬有異性沒人性地撇開室友小跑過去,站到他面前,不說話,只把手擡起來,交到他跟前。
他長眸微彎了彎,輕輕握住我的手,有點禮節性的意思在裏邊兒:“恭喜你,畢業了。”
“謝謝!”我激動的餘韻還沒下去,高聲回道:“你怎麽突然來了?”
“來陪你一起畢業。”
是那樣樂得與他分享,我緊緊抓住他的一只手,上下連晃,不忘展示着我手裏的證書,并喋喋不休說:“你知道嗎,今天是校長給我頒的證書!是校長啊!那麽多領導,我居然能輪到校長,好開心,好幸運,我一定會有大好前程的!”
“嗯,肯定會。”他像是被我的這種快樂的精神感染了,瞳孔裏溢滿笑意,原諒我的自戀吧,這笑意裏似乎還蘊藏着愛意,飽滿的愛意,能叫我馬上就品嘗到,它是一只有選擇的饕餮獸,只把畢業的失落大口吞了進去,剩餘的,是我內心更深的興奮。
江醫生就一直以這樣的神情看着我,冥頑不化的磐石在這樣寧和的目光裏,都能軟化成一顆大紅蘋果,我皺了皺鼻子,擰起眉毛問他:“幹嘛,為什麽老看着我?!”
川流不息地人群在四面穿行,唯獨江醫生一人,幻出一片安詳平靜的氣氛,他依然沒移開視線,回答我:“我在想,今天校長給你撥流蘇,下次是不是就就能輪到我為你掀蓋頭了。”
☆、第四十一張處方單
畢業後的第一天,沒設鬧鐘,但有生物鐘,早上七點半,我就睜開了眼睛。
不知道學中文的家夥們是不是與生俱來就有一股子憂愁矯情的文藝氣息,我沒起床洗漱,就平躺在床上,注視着正上方,告訴自己,這面天花板,可不再是南大象牙塔裏的那個天花板了。
對啦,還必須得拱着腿,畢竟被窩是青春的墳頭,走出校園需要這樣的祭奠方式和緬懷手段。
就這樣發呆到九點左右,我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來電地址顯示是南京本地。
思量着大概是快遞,我按下接通鍵。
“吳含,你好。”對方開門見山,聲音有一點兒耳熟,有個名字在我腦子裏呼之欲出,只是她的語氣溫柔禮貌,不似昨日,又讓我游移出幾分不确切。
她接着陳述:“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我是南冉冉,江承淮的前妻。”
南冉冉表述出來的自我介紹和個人定位極其讓人不舒服,我忍不住皺緊了眉頭,不做保留地讓自己的語氣裏填滿憎惡:“找我什麽事?”
“能和你見個面嗎?”
“請問有什麽事?”我把話題扣留回她的目的性上。
“想和你聊一聊,可以嗎?”應該不是我的幻覺,她的聲音裏竟然澆上了乞求的色彩。
“電話裏聊不行嗎?”
“還是當面說吧,說的清楚些,你不用怕我,這段時間我想通了許多事,只是想為我爺爺的事情道個歉,順便為江承淮的事做個了斷。”
憎惡到骨子裏的女人,不知道從哪弄到了我的聯系方式,還這樣堂而皇之地打給我,擱誰身上誰都會有種被莫名侵犯的煩躁感吧。
但她出人意料的禮貌,反倒讓我不自在起來。我是江醫生的現女友,以後大概也許一定必須會嫁給他,這種時候還畏懼面對他的前妻,是否也顯得過于矯情了呢?
沒想太多,我給了電話那頭一個肯首。
***
我和南冉冉在小區附近一家星爸爸碰面。
如果不是她叫我,我都幾乎要認不出南冉冉來了。她的黑色鬈發已經燙直,穿着淺灰色的a字版連衣裙,她好像很喜歡連衣裙,腳上是一雙白皮鞋,很低調簡約的裝扮。南冉冉皮膚幹淨,妝也畫得細致得體,就像是一名初入職場的年輕女性。你絕對聯想不到,這樣的女人,曾在兩個多月前出口成髒,形同潑婦。
女人好像都有一種天生的本領,總能在一秒鐘的相遇裏,快速掃描分析出其他同性的全部特征,上上下下,從裏到外。
比起她,我倒是普通了不少,t恤和牛仔褲。不過沒關系,我的男人棒,我的心靈美。
南冉冉并非形單影只,還牽了小男孩,童花頭,眼睛黑亮,瞳孔近乎要把眼眶填滿,看向我的眼神裏一片茫然。
南冉冉低頭看他:“叫阿姨。”
“阿姨。”小孩很乖。
我很快猜出是誰:“這是南風嗎?”
“嗯。”南冉冉應着,一手拉扯着小孩,一手為我拉開玻璃門:“先進去吧,吳含。”
這好像是第一次聽到她完整地叫出我的名字。
我點了杯覆盆子星冰樂,南冉冉點了摩卡,南風被賜予香甜的藍莓奶酪蛋糕。
南冉冉坐在我對面,她的視線在桌面流連了一下,很快就笑開來:“看我們點的東西,真的能感覺到青春和衰老的差別,你是粉紅的、清涼的、甜蜜的,我是被生活碾碎了的咖啡豆。”
面對她,我拐彎抹角的諷刺水平突然發揮至一流:“不像吧,畢竟磨出來的咖啡還是香濃可口的。”
南冉冉很快接收到我的刻薄電碼,她稍微斂起笑容:“吳含,你不用刻意說一些挖苦我的話,你現在是人生上的贏家,年輕漂亮,家庭和睦,有百裏挑一的優秀男友……”她對我和江醫生的評價還是很中肯的:“我不否認我羨慕你,甚至有些嫉妒你,因為曾經的我也和你一樣,而當下的現狀,都是我咎由自取。”
“所以今天找我來是想做禱告還是忏悔?”太讨厭,明知道她比我要年長一些,我卻無法做到一絲一毫的禮數,我話語裏依舊帶着刺:“我真的沒那麽多時間。”
南冉冉真的很頑強,完全打不趴地與我這株仙人掌維持交談:“我爺爺去找你爸爸那件事,我一無所知,但還是抱歉。”
“好,我收到你的道歉了,還有嗎?”說話途中,我瞄了眼南風,他在一小勺一小勺地挖着蛋糕吃,白淨的腮幫子垂在兩側,有種異常專注的可愛。這樣小的小孩子,他會去傾聽我們的對話嗎?聽得懂嗎?看到媽媽被陌生人明目張膽地厭惡,心裏不會難過嗎?又或者他年紀太小了,根本看不懂大人世界裏的情緒表達呢?
大概注意到我在看南風,南冉冉把話題引到了他身上:“南風其實應該姓徐的,徐風,微微的風,從陽光裏和緩地吹過。”
“那是比江風好聽多了,呼呼的,還有點冷。”我簡直快關不上自己嘲諷技能的開關了。
“和你講講我的事吧,從安徽回南京後,我幾乎沒和任何人敞開心扉過。”
“你确定你要在小孩面前講這些?”
“他都知道的,他只是裝不知道罷了。”
南風還在安靜地咀嚼蛋糕,仿佛一只不會講話的小倉鼠。
接下來,南冉冉就向我描述了一場任何在世致命導演編劇演員都無法表現出來的影視情節,愛與恨、笑與淚、垂死與重生、一秒上天堂與重跌回地獄,頭破血流在所不辭。
南風的生父姓徐,相貌俊朗,還是那種任何年輕女孩兒看到都會心跳加快的俊朗,至于和南冉冉的相識,毫無疑問,網戀,見面,海誓山盟,發生關系,家庭阻止,被迫嫁人,不知悔改地繼續和徐某糾纏,致懷孕。那時年少輕狂,家境優渥,一身公主病,鬧完家長又鬧丈夫。生下孩子,又逃跑,一年後又回來離婚接孩子,之後和徐某在蕪湖的農村過上了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實在無法忍受,想要擺脫,想回家。
這段陳詞與當時季弘描述給我聽的幾乎無異。
南冉冉泣不成聲,将“愛越深傷越痛”六個字诠釋到淋漓盡致,四周的人都在用異樣的眼神審視我們,仿佛這張桌子上正上演着前妻控訴小三的精彩大戲。至于南冉冉,她刻意把農村生活那段講得極其詳細,我不明白她是想要博同情,還是為了洗白自己。
但,統統無法打動我。
因為江醫生那樣清白的人,在最好的年華裏,礙于身份和德行,只能逼迫自己為這樣的奇葩擦屁股,為她同樣奇葩的家庭擋落灰。
“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江承淮,”南冉冉的哭泣讓她的陳述像溪水遭遇大批石子的磕絆一樣僵硬和斷斷續續:“他,他為我和我家做了很多犧牲,我對不起他。”
“你後悔嗎?”
“你現在後悔也沒用了,”這是我對南冉冉經歷的總結陳詞,也是我離開前的最後一句話,它聽起來又冷又硬,如同一只載着冰塊的玻璃杯被用力扣回桌面:“好東西只配給珍惜他的人保藏。”
“媽,她說的對。”轉頭的瞬間,我聽見南風稚嫩的嗓門,像樹芽在安靜空氣裏,“叭”一下張開了兩瓣葉子。
也許小孩真的才是世界上最通透的那部分人類。
***
下午,江醫生去開了個會就下班了,才四點,他打電話給我,問我要不要出來逛逛。
他當真對得住自己的年紀,拿捏的盡是最傳統的約女孩的口吻。
“看電影嗎?”他依舊不辭堵車艱辛地來我們小區門口接我,等我一上車,他就這樣問道。
“看什麽?最近有什麽好電影嗎?”我邊應下江醫生的話,邊貪婪地打量着他,像一世紀都沒見過面一樣,他一成不變的襯衣休閑褲風格,卻又好看得挑剔不出任何毛病。
“馴龍高手2。”
“你不是不愛看動畫片嗎?”
他修長的手指搭在方向盤上,指尖流瀉出安之若素的小性感,“你忘了麽,我還欠你一部電影。”
“嗯?”
“美國隊長2。”
“我還真忘了。”我哪裏忘得掉,四月天,清晰到宛如雕刻進骨頭裏的雨夜,江醫生的襯衣和着金色的燈光溫柔地生吞了我。從此我就忘了自己是誰,只想為眼前這人赴湯蹈火。就一個擁抱,我沒事就把它撈出來咀嚼,嚼爛了,嚼成渣,食不知味,都舍不得把它扔回記憶冰箱的最底層。
我只忘了我那天到底等了多久。
“我沒忘就行。”江醫生發動車子,他這句話像車窗關閉前漏進來的粼粼日光。
一路上,我都沒告訴江醫生南冉冉來找我的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個女人的出現,大概是在做道別,不會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了。
電影是在德基看的,進展順利,我如願以償吃上富有少女氣息的爆米花,并在觀影途中用嘴巴分享(強迫)喂給江醫生幾顆。
黑暗中,他沒表現出任何抗拒的姿态,反倒讓我有了幾分近墨者黑破壞養身狂魔生活格局的羞赧感。
來看馴龍高手的多數是小孩,喜愛對家長問東問西,大廳難免有點嘈雜。
就在這份不令人讨厭的青稚噪音裏,我輕輕把手搭在江醫生手背上,我的聲音就和我的動作一樣輕:“老公,謝謝你。”
身邊人明顯地一滞,随後我聽見他深吸一口氣,又慢吞吞吐出,他反扣住我的手,擱回他大腿上,緊緊握住,他的另一只手也跟過來,将我還暴露在空氣裏的那部分手背肌膚蓋住——就這樣兩只手重疊,長久地停留在那,一點欲要松開的意圖都沒有。
溫情的氣氛在一秒兩秒的空間裏迅速生長。
如果有別人,我只是打個比方,并不是真的要讓誰來感悟江醫生這個動作,我是說,如果真的有另一個平行空間的我也在同樣感受着這個動作,那她一定能清楚地明白什麽叫“被珍惜”。
這一定就是被珍惜的感覺,你成了一朵溫室小花,泡在清澈瓶子裏的綠色水藻球,柔軟腹地裏的蛋卵,輕拿輕放,雨打不進來,害蟲被隔離,有風他來頂。
觀影結束後,我還和江醫生去逛了下無印良品,日系的東西,不管是收納文具,還是家居被單,都溢出一股不動聲色的舒服的詩意。我死死挽住身邊這位男伴的臂彎,去試坐懶人沙發的時候也舍不得撒開,這可是對他看電影那一握的報酬呀。
“有沒有找到一點家的感覺?”我死皮賴臉地拽着江醫生,仰頭看他,心軟和的像屁股下面的布料和材質,嘴角也不受控制地要往耳根咧:“你說,我們像不像一對為裝修新家做準備的恩愛小夫妻?”
江醫生垂眸,看我片刻,像為論文做陳詞一般,冷靜而深刻地評價:“像,老夫少妻。”
“什麽啊!”我錘了他膝蓋一下。
“羨慕你年輕不好麽。”他也不知道避讓我的。
“你哪裏老了?”
“我不老,只是你太年輕,被襯老了。”
“那還是我的錯啰?”
“可能吧……”
“那我以後要不要裝的成熟點?”
“你好好當一個年輕開心的小女孩就可以了。”
“幹嘛突然這麽一本正經的?”
“保持現在的樣子,最好。”
“可我總會老的啊,二十女人一枝花,四十女人豆腐渣。”
“對我來說,你永遠是小姑娘,”說話間隙裏,江醫生看向我,他的瞳仁是深深的潭水在晃動,臉上有一丁點兒罕見的得意,像收藏家在審視自己的一盒珍寶。
***
接下來一周,體檢,政審,調檔接連而至,為和省人醫簽下聘用合同做準備,我忙的幾乎和江醫生見不上幾次面。
他是大教授大主任,他也忙,偶爾我會刻意從行政大樓繞路去門診看看,就遠遠地和他隔着病患對上一眼,都歡呼雀躍心滿意足。
簽了合同的當天下午,我灘在家裏沙發上玩手機,思忖着要不要打個電話給忙碌江,請他吃一頓慶功宴。
答案當然是,當然。
也就調出聯系人的這個空檔,季弘突然給我來電話了。
他的語調火急火燎地如同警車鳴笛,讓我禁不住跟着緊張,連坐姿都端正起來:“吳含,你在哪!”
“在家,怎麽了?”女人的第六感,隐約覺得和江醫生有關,背脊結了冰,我能察覺到自己的嗓音在發顫。
“我們科室醫暴了!草他媽的太可怕了!人提了個刀子就來辦公室見穿白大褂的就砍,還不讓人出辦公室,江老師後面過來了就把我們都往外趕,那人氣瘋了,轉頭就往江老師背上砍,差點就砍他肉裏去了!”
能不能有一根繩子來捆住我的心髒,它已經快抽搐成心梗。
季弘驚魂未定地跟着說:“後來一女的突然沖出來替他擋了那刀,剛好紮她肩膀上去了,皮開肉綻的。人太多,沒看清是誰,事後聽其他人說是江老師前妻,什麽前妻,我草我當時都沒反應過來,居然是南冉冉!?這會江老師跟去急救室了,你要不來看看?太混亂了,我也不知道江老師有沒有什麽受傷,他白大褂上也好多血!你也別太急不一定就是他的,也許是南冉冉的!算了越說越亂,不過你最好快來看看吧!他這會肯定很需要你!”
☆、第四十二張處方單
在醫患矛盾日漸加劇的現在,我也曾憂心忡忡地考慮過江醫生會不會經歷醫暴,很快我便在心裏自嘲多此一舉,忘了你當初是怎麽喜歡上他的嗎?他這樣溫和耐心的醫者,應該是全天下最不容易遭受患者施暴的對象吧。
但曾經的這樁想法,俨然成了一個flag。
我都忘了自己是怎麽氣急敗壞趕到醫院的,出租車師傅被我催得像在開火箭,省人醫竟如開在天涯海角一般遠。
沖到神經內科的時候,病房走廊上擠滿了圍觀的病患和家屬,醫護和保安也在努力疏散和安撫群衆,大多人臉上都寫着驚魂未定。神內辦公室方圓幾米的案發地帶,已經被警戒線圍堵得一絲不茍。大理石地面上有不少地方都塗着斑斑血跡,淩亂的鞋印,掙紮的輪廓,生動訴諸着剛剛的這裏,曾經有過怎樣的恐怖。
我拼命尋找着江醫生的身影,盲目必然帶來無果。我就像個沒帶設備的潛水員一樣穿梭在成千上萬的陌生魚群裏,呼吸緊促如深海溺水。
“吳含——”
突然有人喊出我的名字,才将我拖上了岸。
我随即去找聲音的來源——
在電梯口的角落,有個女警官正倚在牆邊做筆錄,而她的對面,正是看上去心有餘悸的季弘。
叫我的人正是他。
回光返照,我趕緊小跑過去。
“江醫生人呢?他受沒受傷?”停在季弘面前,我的眼淚脫眶而出。
****
萬幸,江醫生并沒有受一點傷,南冉冉幫他抵擋了所有怨氣和刀刃。
她流了很多血,所幸沒有危及性命,已經被送去急診,江醫生随行過去的,這會應該也在那。
陪我去急診的路上,大概是為了寬慰我慌亂不安的情緒,季弘有一茬沒一茬地找話題跟我聊天。
“吳含!你知道今天來砍人的那人多大嗎?”他一驚一乍的,故作誇張。
“多大?”
“是個老頭,都七十七了,”他用右手在我眼前比拟出連貫而快速的兩個“7”,邊說:“幹瘦幹瘦的,誰能想到他chua得就抽出一把水果刀,那洶洶氣勢,簡直寶刀未老啊。”
“寶刀未老是這麽用的啊?”我承認我被逗得輕松了一點:“為什麽會來你們科室鬧?你們是雙手不沾鮮血最不容易出事的內科啊。”
“你知道為什麽嗎?”季弘嘆了一口氣:“那老頭的老伴,也七八十了,之前在家中風暈厥被送到我們醫院急診搶救,穩定下來後,就轉病房到我們科。結果,大概十天之前吧,夜裏腦幹出血,當場就死了,就在我們病房。她也不是江老師負責的病人啊,是李主任的。那老太家裏人來帶遺體回家的時候,也沒見他們多悲傷。但因為是在我們科室突發意外死的啊,江老師體恤家屬,自己出錢報銷掉那老太在我們科那幾天的住院費,還跟人家道歉,人家錢收了,沒再說什麽。真沒想到啊,白眼狼,今天直接提刀砍回來了。”
季弘禁不住感慨:“醫院的生老病死,真的太正常了,每天都有小孩哇哇哭着降臨在産房,每天也有遺體被推進太平間,有人笑必定有人哭。人生就這回事,再長壽也不過百年,總要走完這輩子,接受死亡這件事,老太好歹是在夢裏昏迷睡過去的,也沒太多痛苦。搞不懂,這些家屬,為什麽就想不通呢?為什麽呢?”
“畢竟是親人啊,一起生活五六十年,一時間無法接受很正常,你能适應一個已經習以為常深入骨髓的身畔人突然間徹底消失在你生命裏嗎?總要有個緩沖的時間,”我表露着自己的觀點,“但真不至于用這種偏激的手段來消化和發洩。”
大概是太過沉重,季弘漫長地呼出一口氣釋壓。他轉移話題,俨然擺成閨蜜的八卦架勢:“對了,吳含,我看你知道江醫生沒被砍之後精神就好多了,你對南冉冉救了你男人這事就沒什麽心理壓力嗎?”
“能有什麽心理壓力?”我問。
“心真大。”
“不是我心大,都這樣的情況了,我只求江醫生別受傷就好,難道我第一時間要跑過去争風吃醋,質問他說為什麽讓那個女人替你擋刀,為什麽不等我過來擋嗎?這太作了,不是正常人應該的行為。”
“這倒是。”季弘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