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腦血管疾病” (2)
這邊,她就奶聲奶氣喚。
江醫生牽着我,加快腳步走過去,揉了揉小女孩毛茸茸的腦袋。從我的角度,能看到他的眼睛在鏡片後彎出喜歡的彎度。
那位惡趣味地同事百年如一日地不放棄調侃我們的機會,甩甩和他女兒交握的那只手,示意她擡頭望我:“來來,叫姐姐。”
“姐姐!”小孩子很聽話,娃娃音叫得人心裏都像是攪了糖,甜膩膩的。
……姐姐……江醫生可是叔叔啊……我有些尴尬,左右為難,不知是該應還是不該應,只好偷偷拿餘光瞄江醫生,他面上只浮着淡淡的微笑,一片坦蕩,像什麽都不能動搖他的情緒一般。
“姐姐不理你,怎麽辦呢?再叫啊,叫大聲點!”那男同事真讨厭,還繼續鼓勁。
“姐姐——!”小家夥這一嗓子,聲貫雲霄。
“哎。”我撥了撥劉海,還是應了……實在不忍心讓小豆丁失望。
“哈哈,叫得好啊,妙啊。”那同事笑道,他的妻子在一旁靜悄悄瞧着,掩着嘴,忍俊不禁。
藥代是個剃小平頭的男人,四十多歲的樣子,他大概不忍心看江大醫師被如此“年齡欺淩”下去了,蹲□,用普通話同那小女孩交流:“星星啊,叔叔告訴你,江叔叔可是這個姐姐的男朋友哦。”
“男朋友?”
“就跟你爸爸媽媽一樣,是平等的,爸爸對應的是媽媽,那這位姐姐對應的是什麽呢?”
“爸爸……媽媽……姐姐……姐姐……”小女孩扒着手指細細凝思,不時擡頭看看我,又看看江醫生,半晌才靈機一動:“啊,姐姐對應的是哥哥啊!是哥哥嗎?”
“對了,那江叔叔就不應該是江叔叔了,對不對,那他應該是什麽呢?”
“唔,”小女孩的雙眼因為一些新發現變得亮晶晶的:“是哥哥啊!”
“對對對,就是哥哥,”藥代大叔滿意地直起身,挑釁地看向男同事,繼而又捏捏小女孩肉乎乎的臉頰:“是爸爸老,還是哥哥老啊?”
Advertisement
“當然是爸爸老啦,爸爸比哥哥大一輩啊。”
男同事露出又氣又笑的神情:“這小叛徒,江承淮都三十多歲了,跟爸爸差不多大,還叫他叔叔吶?”
“可是他是姐姐的男朋友呀,”小孩子的腦容量都是有限的,有些繞不過彎,短期內只能活在藥代大叔給她構建的世界觀和邏輯關系裏面了:“媽媽的男朋友是爸爸,姐姐的男朋友不是哥哥嗎?”
江醫生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宛若爽朗而幹燥的山風,他笑意不減說:“李延,我現在跟着小姑娘沾光,直接比你年輕了一個輩分。”
他說話的同時,指腹還在我手上緊了緊,他很快活,也想把這種快活傳遞給我,我應該是感應到了吧,因為我的心,此刻,就像咬到了派裏的菠蘿醬。
被叫做李延的同事氣瀉下來,一臉“算了”:“小孩子麽,不懂事,你不要太得意。”
“我當然不會得意,大人都會撒謊,小孩子才講真話,我只是在接受事實。”江醫生波瀾不驚地回應着,但旁人都能聽得見他語氣裏有一縷洩露出來的細小得意,藏都藏不住。
不知道為什麽,我就跟着高興得意了起來,也許要比江醫生的那份高興得意多上百倍千倍,打從心底裏的歡喜,泉眼一樣汩汩翻湧出來,怎麽堵也堵不上,只能任憑它們在血管脈絡的溪澗裏奔流。
王小波給李銀河寫過一句話,你是我孩子氣的神。大抵形容的就是這樣的一秒鐘吧,唯有在這個人面前,你才能放下所有僞裝,丢掉所有因閱歷鍛煉出來的圓滑世故,你回歸純真,心中不再所有防備,純粹到剔透,輕易能滿足,輕易被感動,世界在你眼中絢爛又快樂。
只要你想笑,你就能笑了。
****
晚飯途中,江醫生和李醫生一直交談甚歡,李醫生似乎好酒,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而那個中年藥代一直殷切地去取來一大盤的新美味,刺身,烤牛肉,烤魚,大明蝦,甜蝦壽司,赤坂亭卷,焦糖布丁,水果沙拉。
藥代第三次離席的時候,我細聲細氣問江醫生:“藥代是不是要讨好你們才能賺錢啊?”
江醫生但笑不語,倒是桌子對面的李醫生夾起魚片蘸起一丁點兒芥末,左右晃筷子擺成“不不不”的姿态,半開玩笑地回答我:“哪有,我們學醫的很苦逼的喔,操着賣白粉的心,拿着賣白菜的工資,外面都說醫生賺得多,哪裏多,每個月一半工資還是跟藥代拿的。”
“真的嗎?”我偏臉看向身邊的江醫生。
他煞有其事地點了下頭。
“所以啊,小妹子,”李醫生嚼完嘴裏的刺身,咽下去,才将話補完:“喜歡醫生哪裏好?正經工作?看上去光明磊落,其實也挺苦逼的,也要走一些暗地裏的旁門歪道。你家老江,過兩年還要再往上考職稱,以後你啊,獨守空閨的日子還多了去了。”
“李醫生,哪有你這樣拆臺的。”李醫生的妻子也輕輕埋怨他了。
李醫生舉杯,呷了口酒,他明顯有些喝高了,語調也變得輕浮:“江主任不是說了嗎,大人才會撒謊,那我也不撒謊,告訴吳含,這就是現實,她都還沒畢業,懂什麽,”李醫生喋喋不休,眼神卻始終抓着我不放,他的瞳孔有醉意的朦胧,又糅雜着警示的清明:“我和江承淮做了七八年同事,也算是好哥們,他這麽些年被人背後戳脊梁骨戳得還少麽,前妻……南冉冉,我們也不多說了,現在又來一個你啊,年齡相差這麽大,醫院裏學校裏大家都知道了,又是新一輪的戳脊梁骨……你以為找個年輕小姑娘就人人稱羨了?老江就壓力不大了?哪有啊,誰見得你好呢,三十一歲就當上副高,誰不說你壞話,”他雖然看着我,口吻卻像是在與江醫生對話:“哪怕你待人接物得再好,表現得再仁善,人家還說你裝呢,誰見得你好啊……”
“行了啊,別說了,再說就說多了啊!”李醫生的老婆往李醫生嘴巴裏塞了一塊牛肉,硬是要堵住他的話頭。
李醫生一下就吐掉那塊牛肉,讓它滾落回桌布上,他撐着顴骨,在臉頰邊擠出一團扭曲的肉,他又把視線移到我這裏:“你喜歡他呢,是啊,知道你喜歡他呢,你喜歡他也是在害他啊,你自己不知道嗎……”
不知為何,他的話讓我的兩頰烈火燎原般滾燙起來,像被高燒病毒突發襲擊,連阻攔的空檔都沒有。
我握筷子的手卻遭遇着冷空氣,姿态逐漸冰凍和僵化,一動也不能動。
此時此刻,我的臉可能比喝醉酒的李醫生還要紅,是一尾即将煮熟的,根本不知所措的蝦。
更不能跳不出這個鋪天蓋地壓下來的名為尴尬和不安的鍋子,開水沸騰在我身側,我只能被迫接受
大概察覺到我強烈的情緒,李醫生挑着唇一笑,換了只手撐腮,看往他夫人的方位,重回自言自語狀态:“我也搞不懂了,江承淮這麽個挑不出差錯的人,就不能舒服一天過日子啊!遇到的盡是些什麽人啊……”
就在此刻,一簇透明的液體自我左側竄出,徑直拍砸在李醫生的臉心,碎成滿臉熠熠的流光。
李醫生忽然就驚醒一般,猛激靈了一下。
我被驚得心悸不止,側頭去找沖突源,是江醫生,他慢悠悠擱下已是空蕩蕩的水杯,臉色也随之慢慢沉下,好像太陽下被曬出細微輕響的道路,一種黑色的柏油正在血管裏緩慢蒸發。
☆、第三十八張處方單
像按下了休止符,餐桌上沉鈍了十幾秒,此間沒有任何人發出聲音,江醫生慢吞吞收回手,擱下杯子,重新執箸,吃自己餐盤裏的一小塊魚片。
他從始至終,都是不動聲色的。
桌子中央隔着的仿佛不是佳肴珍馐,而是一塊黑色的巨大磐石,硬生生阻隔掉我們與對面人。
第一個開口的是李醫生的女兒,她的童音清脆鮮亮,像在烏壓壓的石塊表面甩上了一抹奶白的塗料:“哈哈哈爸爸被江叔叔澆水啦!”
到底是小孩,什麽都不懂。我從心底裏感激小精靈的魔法解凍術,一句話溶解僵局。
李醫生徹底醒了,他急促地眨了好幾下雙目,稀釋着那些強勢跑進眼鏡的清水,過了會,才紅這樣看向江醫生:“承淮,剛才真是對不住了,酒喝多了,你也知道,我每次喝上頭了自己說什麽自己也不知道。”
李醫生的妻子也跟他致歉:“老江,李延他酒品爛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就別在意了,都是無心之言。”
江醫生依舊沒有回應。
很少能見到他發這麽大的火,産生這樣大的沖突,生出這樣極端的沖突,不知為什麽,我一點都沒有“天道好輪回”的報應快感,只希望眼下這些尴尬、難堪、無言快一點、再快一點地過去,我也趕忙勸他:“江醫生,你別生氣,我都忘了剛才李醫生說過什麽了。”
我是真的忘了剛剛李醫生說了些什麽,被江醫生那一潑刺激了下,我的大腦暫時性地失憶了,失靈了,努力了也回想不起來。
“開開心心出來吃頓飯,別鬧得不愉快,都不是有意的。”我繼續說。
江醫生停下筷子,九十度角把它們扣在盤子中央,像是要依靠于此才能強撐起肩頭的力量,緊接着,他長舒出一口氣,将一旁沒人動過筷子的小碟子遞到我面前,“嗯,吃吧。”
小碟子裏盛着烤鳕魚,黑紋底,白魚肉,有滋滋往外冒得腥鮮氣。
如果是我,我會怎麽樣,如果有人在我面前這樣語無倫次,颠三倒四地诋毀江醫生,我會怎麽樣呢?
一定是只會無措地辯解着吧,只會歇斯底裏地從思維書架上撤下所有的《漢語詞典》、《成語大全》and so on,翻閱處一切溢美之辭,只為了向別人解釋他,他是個好人,為什麽你們要這樣誤會他呢。但我錯了,不願意聽的人永遠都左耳進右耳出,他們只接受自己想聽的,可以方便他們指責,嘲弄,刻薄,讓古怪的眼色聚焦到你臉上。
人都一樣。
回家路上,我心情莫名輕快了許多。像上了一課,整個人神清氣爽通達明了,來自于江醫生這樣人畜無害男士的教導。
有的時候,面對根本無道理無緣由的挖苦,你不要企圖去解釋,你只需要做的是,把手邊的水潑到他臉上。
道不同不相為謀,不必向他人求證什麽,做好自己,就夠了。
****
這一次約會回去後,原本屈藏于我家地底下的那些暗流湧動忽然之間就止息了,父母不再提反對的話語,一如往常地生活,我出門不用報備,每一次約會皆是睜只眼閉只眼。甚至有一次,吃過晚飯,全家人集結在客廳沙發上看家庭劇的途中,老爸莫名問爺爺,什麽時候去江主任那複查下,也不知是有意圖,還是下意識。
五月初,導師在QQ群裏狂刷三條通知,召喚我們這群小炮子可以回學校跟他面對面親密接觸修改論文了,媽個叽啊……光是想想就心力交瘁,我收拾行囊,做好重回326革命基地,與其他三位戰友激情會師的準備。
回學校的前一天,我接到一通電話,來自一個很久未曾聯系過的熟人。
****
張思敏是第一個到校的,我第二個,康喬第三,天秤座的黃亦優還在深圳的大地上狂刷攜程,糾結着返校日期,并且想要搶拍下最便宜的返程機票。
寝室勉強算是第二個家,臨近畢業,見到室友的感覺更是開心又難過,因為彼此心知肚明,我的朋友啊,也許這将是我們最後一次碰面,最後一次擠進小小的打印店,最後一次在停電的深夜朝着同樣黑黢黢的對面樓層失聲尖叫,最後一次對彼此的爛桃花少女心佯作嘲笑和嘔吐,最後一次在水果鋪裏共同買下一個大西瓜切兩半你一半我一半,最後一次紮堆在食堂的四人桌上吃大碗大碗的麻辣燙,沒有人會缺席,面對面都是熱氣氤氲之後青春的臉。
從今往後,各奔東西,再難聚首。
畢業前的傷懷,很難免地,越來越近。
當然,更令人傷懷的還是搞定論文這件事,第二次被導師殘酷打回的時候,我不禁像死亡筆記中的L一樣蹲在椅子上面朝電腦寒冬臘月。
“你在幹嘛?”康喬拎着三份外賣踹開了寝室的門,她總喜歡以這種粗暴的方式登場。
“他媽的我的論文又被導師退回來了啊,他說我舉得例子太舊太俗,沒什麽看頭,他們這些搞文學的是不是都要這麽陽春白雪,他們就不能下裏巴人深入人民群衆一下嗎?我就看過頂多二十年書,而且這二十年中的前五年還在翻閱腦殘幼兒讀本兩只老虎跑得快,他非得用他看過六十年書的知識量和閱讀量來要求我嗎?他以為我是蕭紅廬隐張愛玲啊。”我抓起桌上一把硬幣,扭過頭,從椅背上探出一只手,去換取康喬手中那些冒出鮮香氣息的源頭:“我的番茄牛腩,謝謝。”
“咦,有的人怎麽直接交了初稿就定稿了呢?有的人怎麽馬上就找到辣麽好的實習單位了呢?咦,都是同樣的大腦、肌骨和血液構造,為什麽人和人之間的差別辣麽大呢?”康喬把我的那份外賣交給我後,就故意“L,N”不分,陰陽怪氣地講着話,其間她還很欠抽地扭回了自己的桌椅。
毫無疑問,康喬是我們宿舍的頂級學霸,她的獎學金兌換成一元銀幣的話連起來能繞宿舍樓三圈。
她悶頭學習的時間并不多,但只要是在學習,她都比別人更專注更刻苦。
她的人緣也很好。
比如南醫大那個八竿子打不到一塊的季弘,她就那麽神奇地跟他熟識了。
對了,季弘,說起季弘,前幾天那個忽然打電話給我很久沒聯系的熟人,就是他。
“哦,對了,吳含,我差點忘了一件事,”康喬一邊拆着便利袋,一邊緊盯着電腦屏幕上正在啓動的W7程序,說:“季弘上次在QQ上,給我發了個帖子。”
季弘的八卦程度當真超出了我對于男性的認知範疇,我無力地向前伸了下脖子,又旋即收回:“是南醫論壇上那個八江醫生的那個帖子嗎?他打電話告訴我了。”
“哪有,幹嘛這麽低調,那明明是八你的帖子,”康喬跑去洗手池邊沖湯匙,她依舊欠抽的語氣含混在嘩嘩水響裏:“你現在可是南醫名人,吳含大大,可以在畢業前給我一個簽名加唇印麽?”
她說完還叼着三分之一勺子含情脈脈望過來。
我揉了揉劉海:“可以,一百塊錢一個筆畫。”
“夭壽啊你去搶吧你,”康喬坐回自己桌前,操縱起鼠标:“原來那帖子你看過了啊。”
“沒,我沒看。”我矢口否認。
是的,我沒看,盡管那天季弘一本正經地告訴了我那個帖子的存在,并且反反複複,如同不敢相信不願接受一般質詢我,你真的和江老師在一起了啊?不是吧?你真的跟江老師在談戀愛?他的每一句疑問句式下面都飽含着另一層驚詫的“我的天哪”“oh my god”。
季弘是個确切的典例,我和江醫生,這樣的男女關系,真的不能為大多數人所接受。
所以我不敢點開那個帖子,甚至連搜索的勇氣都鮮有,我能馬上腦補跟帖裏那些尖酸的扒皮和回複,不能再讓無關緊要的負能量影響自己,讓自己變得三心二意,讓自己再一次動搖和羸弱。
但這會,我突然想看看了。
挖完飯盒裏的牛腩飯,我給康喬發了一條QQ消息:你把那帖子發給我看看吧。
不知道康喬是不是沒注意通知欄,過了兩三分鐘,她才回複給我網址。
南醫大的論壇,金陵杏園,名為《你們知道我們學校某知名離異男老師又交往了一個小女友嗎》帖子被陌生的知情人發在可以随意灌水的那個貼吧版塊裏,施以足夠驚爆眼球的标題賺取點擊率和回複人數,每一個跟帖者都僞裝在馬甲下,沒人知道你是誰,你可以極端,偏激,蠻不講理,污言穢語,把手伸到別人的私生活裏盡情評價和攪混。
做足心理準備,我點開QQ對話框裏那個網址。
果不其然,前一頁基本都是在八江醫生的前妻,江醫生的婚姻,江醫生的家世,八我的學校,我的年齡,我的長相,各種,其中自然不乏一些刻薄言辭。
直到我看到第二頁,有個叫做“徐志摩徐自摸”的ID發了這樣一段話:
“男的吧,已經離婚,女的吧,也要畢業待嫁,有什麽不能接受的?你們這群人為什麽不能祝福他們,我帶個頭,希望我們江教授和那個南大妹子白頭偕老早生貴子永遠幸福!!!!!!”
句末還不忘用好幾個感嘆號渲染情緒,平添氣勢。
我不停歇地刮着鼠标滾輪,頁面飛速下滑着,在接下來的許多層樓裏,更多的人都開始回應這位“徐志摩自摸”,一道祝福江醫生。
“對啊,幹嘛不祝福,希望江老師這次遇到的妹子是個好妹子。”
“不知道那姑娘能不能看到這個帖子,江教授在前妻身上受過不少苦,你要替我們好好愛他。”
“看完第一頁我整個人都不好了,還好上面那個徐志摩同學過來扭轉局勢重塑正确三觀,我上過江老師的一次公選課,作為男人,我認為他長得是挺帥的,就是講課也沒太大意思,不過,還是祝福,希望老師今後越來越好。而立之年事業有成,左抱豪車,右擁年輕妹子,您是我們苦逼醫學生學習的榜樣。”
……
頁面上的字跡愈發模糊,那些宋體字連成一片,像是生生不息的魚一樣游動在我盈滿水滴的視野裏,一點疲憊懼怕都沒有了,就是想掉眼淚,泫然欲泣,這些溫熱的感動就從我臉頰的皮膚表面徑自貫穿到我的身體裏,它們太劇烈了,也太珍貴,我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敢動,我怕一動就會打散它們,就是它們,讓一切格格不入都變得合情合理,讓所有自卑怯懦都變得信心滿滿。我曾經以為我已經想明白,已經抵達江醫生的高度,漠視流言,不聞蜚語,更不需要別人的認同,但我發現,只有這些到來的時候,我才會發現,其實我比任何一刻,任何一秒,都更需要他人的善意和理解。
真的謝謝。謝謝。
我抽出桌邊的紙巾,擦幹淨兩邊的眼淚,再一次去看康喬,碰巧她也正側着上身,在看我。
我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
康喬立馬擡臂,在半空比劃出“阻止”的姿态,才一臉鳴鳴自得,說:“我知道你這會急不可耐地想要感謝我,真的不用了,也不用叫我徐志摩,我的名字是紅領巾。”
☆、第三十九張處方單
在寝室沒日沒夜地宅了兩天後,我終于雙手供着一只U盤卑躬屈膝地走出寝牢,U盤裏存的是導師巨巨親筆審批和認可下來的論文定稿,我打算将它帶去複印室化抽象為具體,嗅取千辛萬苦才有資格換來的紙印油墨香。
康喬與我同行。
今天是五月十號,說暮春都不為過。但南京的春天總是特別短暫,空氣裏微醺的燥熱和着香樟味兒打進鼻子裏,讓人隐約能察覺到夏天的火氣。有光着大白腿的女孩子在前方妙曼行走,籃球場上好幾個瘦弱的男生都打起赤膊,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一只熱成狗的白斬雞。甚至于我身邊的康喬,她也很飒爽地穿上短袖,悶了一個冬天的胳膊在陽光裏明晃晃的,白得有些紮眼。
“還有一個月,我們就要離開這了!”我平直地看着前方,說,“軍訓的時候,我們也在這條路上走過正步,對吧?那會才是一零年,那會覺得軍訓的日子真心難熬啊,不過二十天,都像看不到盡頭一樣。現在再看看,四年大學也不過如此,三白六十五天乘以四啊,不過眨了下眼。”
“你以為呢,”康喬在太陽裏眯了眯眼:“我們要畢業了,”她陡然拍了拍我肩膀,話鋒也随着這個動作一轉:“不過我們倆還好啊,至少我們倆都在南京,夜深人靜的話,開個大喇叭就可以隔空喊話。”
也對,我沒回答,只不由自主地點了下頭,是慶幸和珍惜的表達。
打印店裏的學生一如既往地多,大家像一群等着排隊進宮的秀女一樣急不可耐地期待着電腦國王和複印機皇上臨幸到自己頭上,在等候空暇裏,我無聊地翻出手機,給江醫生發了條微信。
微信是我上周教他注冊的,理由是可以省錢。
但我也因此發現了一件更不可思議的事,就是江醫生的手機,居然都沒!有!開!網!他對此的解釋很是純粹很簡單,他不需要。
“我爸都有微信!我爸還會用UC浏覽器看新聞!在手機上鬥地主!我爸比你大二十歲!”我一邊吐槽着,一邊不厭10086其煩地替他把流量包開了。
等把微信所有功能一五一十向他講解過一遍後,我總結陳詞:“你很快就會覺得自己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我靠,你這是在玩火你知道嗎?新世界的大門?新世界的名字叫約炮OnLine嗎?”這是康喬得知此事後對我的吐槽。
“我特地沒教給他搖一搖,附近的人,和漂流瓶,”我得意地捏了捏下巴,哪怕知道這只是一個可笑的小聰明。
“江醫生不是傻子好吧,人家可是高學歷學霸!而且男人對于這些能結識陌生異性的東西就跟狗聞到肉一樣敏感,千裏迢迢開外也能馬上抄近道搖着尾巴蹦跶過去。”
“放心吧,三甲醫院那麽忙,他哪有時間鑽研微信,一天手機拿出來的次數都寥寥可數吧。”
就是這麽相信他啊,他是那麽正直的人,那麽好的人,他跟別人不一樣,他可是我喜歡的人啊。
“還有一個月就要畢業了,我就不是學生了。”複印室喧鬧依舊,我努力在微信的對話框裏劈開一小片寧靜的斷層,編輯信息,按下發送。
對面人的微信名字,也如他的着裝,他的思維,他一整個人一般簡明,單單一個“江”字,他的姓。
江醫生大概在值班,不是很忙,在可預見的老年人打字時長內回給我消息:“這麽喜歡當學生的話,當初應該學醫,活到老,學到老,修到老,考到老。”
醫學生的自嘲式冷幽默讓我控制不住地抿唇笑,接着發給他:“等我成了社會人,我跟你就越來越接近了,代溝也會越來越少。”
“未必是件好事,一個人最好的時候,大概就是在學生時期。”他回,我幾乎能聯想出他一板一眼敲出這句話的模樣。
“你畢業的時候心裏難過嗎?”
“剛畢業的時候,醫學生的就業起薪只有八百,說不難過有些虛僞。”
“哈哈哈哈,你能不要一直吐槽自己的職業有多苦逼嗎?我們中文生也好不到哪裏去。”
“你下午有事嗎?”江醫生冷不丁問。
“沒有。”我回道。
“我下午有假,去你學校看看你。”
“嗯,好。”
我把手機重新揣回口袋,隊列輪到我們的時候,康喬左牽黃右擎蒼英勇地霸占下兩臺電腦,供我和她打印論文。我坐□,插U盤,凝視它鏈接上主機,根本就是無可奈何的,要離開這裏,要去嶄新的地方,要去更大的天地,整整四年,說不上盛大浩淼,但也有足夠的熱淚歡笑,最後也只不過被濃縮和總結在一顆指甲蓋大小的移動磁盤裏。
防不設防地,縮印到只有35%的小抄慢慢長大,最終固定成黑體三號“畢業論文”的字樣,它們無所顧忌地顯現在液晶屏上,清晰高調地仿佛要讓在場所有人給予見證——
我們的這個時代,
結束了。
是驕傲的,又是落寞的。
****
下午三點,我在學校大門口接到了江醫生,他白襯衣黑長褲,氣質斯文得如同一個趕時間來上通選課的年輕教師。
我第一時間湊上去把臂言歡,對着“南京大學”四個鎏金字大秀恩愛。
江醫生就任由我摟着他一邊手臂,陽光灑在他兩片睫毛上,有一些就從間隙漏進他眼底,和成綿軟的笑意。他的兩片眼鏡的影子落在他臉上,有一點泛黃,就像經歷歲月洗滌的紙張。
溫和得幾近不現實。
“今天為什麽想來這?”我一眨不眨看着他的側臉,問。
“擔心小姑娘要畢業了心裏想不開,過來陪陪她。”江醫生很淡地笑着。
“也沒有想不開吧,只是還沒做好準備呢,突然就這麽來了,有點招架不住。”我說。
“其實很正常,就和人會出生,會結婚,會繁衍後代一樣,離開校園也是不可避免的,我畢業的時候,也有前途渺茫的感覺,後來在工作上慢慢找準方向,步入正軌,就還好了,”他平鋪直敘,如同在說一件同自己不相關的事:“當然,我的婚姻,并不是那麽順利的。”
“那感情呢?”江醫生胸襟開闊,我又不自覺地回歸小女生情懷,硬要和他的那些過往争個你死我活,女人真是與生俱來的作:“我算是那個正軌嗎?”
“不算吧,你是意料之外了。”江醫生答得很認真。
“是嗎?”
“我沒想過會碰到這麽年輕的女孩子,想都沒想過。”他說這話的時候,向我看了過來。
像被獵槍鏡頭揪住的麋鹿,我飛速別開眼,那一擊必中的情愫應該就是害羞,我望着一棟被爬山虎葉片織滿的建築,慢慢啓齒:“江醫生……其實跟我在一起,你還是挺困擾的吧。你家裏人,你同事,你的學生,看你的眼光還是會微妙吧。”
“不困擾,你比我預想的要懂事。”江醫生選擇性忽視了後面一句話。
“唉……”我忽然就想嘆氣了,就想叫他,輕輕地叫一聲,光是這三個字,就如同在嚼碎溫柔讓它缱绻在唇齒:“江醫生。”
“嗯。”
“沒什麽,就叫叫你。”
“你總醫生醫生地叫我,是不是有點生疏啊。”他故作疑惑地問,仿佛眉心都順勢被這個疑問句擰上了皺痕。
“直呼其名,感覺太不尊重了,怪怪的,其實我也搞不懂,就是覺得不敬重。”我試圖解釋着,真的就是這樣的感覺,我對江醫生,是愛慕,愛戀和仰慕,不單單是女人面對一個男人,也有後來人對前輩的欽佩。
“還是有些生疏了。”
“不叫醫生,不叫名字,難道叫老公啊。”我施以玩笑的口徑。
“也不錯。”江醫生居然覺得這個不錯!
“喂……你不覺得叫老公,還沒結婚的情況下……”我艱難地像是在解說一味中藥配方:“是不是有點……太輕浮了啊?”
江醫生不緊不慢:“我年紀不小了,是不能再不成熟,你還年輕,輕浮點也不會有人說什麽。”
“我發現你們男人都一樣啊!喜歡被女人叫老公!”我擴大分貝指控。
“可能是雄性生物的天性 吧。”
“好吧……那我只叫一次啊,”太艱難了,莫名的羞澀讓我艱難,必須要加把勁,用起子才能撬開我的嘴,我一點點擠着牙膏:“老……公……老公老公老公,”我急促地連叫三聲:“這樣可以了吧。”
話音剛落,我就漲紅了臉。
江醫生忽然就笑出響聲,是在校園的關系嗎?有一點久違的青春的味道遷徙回到了他的臉上,閃動在那兒,揮發出較于平常還要多出好幾倍的魅力,我的心怦怦動起來,目光也沒辦法從他面龐移開。他騰出被我攬住的那邊手臂,繼而握住我的手,就握着,也不走了,站在那不動,像是怕被什麽幹擾似的,像是怕有可能表達不清似的,他慢慢整理和吐露着句意:“我現在,好像也有種,才畢業的感覺。”
☆、第四十張處方單
答辯日期表出來的第二天,我接到省人醫的通知,周二上午可以去面試了。
我提前一天粗略地過了一遍以前的事業單位面試題庫,就穿上職業裝,昂首挺胸地奔赴考場。
今天是江醫生的門診,他提前和我打了抱歉說沒辦法來親自送我去面試了,他在電話裏的那種,遺憾的口吻相當明顯。本來也沒什麽脾氣,他這樣可愛的遺憾,我反倒自己覺得不好意思了。
省人醫行政的崗位就一個,所以進面試的也沒多少人,環視場地,大家都跟我差不多年紀,就那麽稀稀拉拉坐在等候室的各個角落,翻講義,亦或交談,靜待考官的通知。
我在大片的空位裏随便挑了一個椅子坐下,翻出手機,給江醫生發微信。
“江醫生,我到考場了,急需要一個加油!”
“加油,小姑娘。”他每次叫我小姑娘三個字的時候,都讓人像燒熔的燭火,有種恍恍惚惚閃動的柔情。
“謝謝鼓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