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腦血管疾病” (1)
“今天講腦血管疾病,”他掀開PPT第二頁,開門見山地複述定義,“也就是心腦血管疾病,心髒血管和腦血管的疾病統稱,通俗點講,就是所謂的‘富貴病’、‘三高症’。”
江醫生的一把好聲線被講臺後的耳麥擴充上數個分貝,當真端得起“低音炮”這三個字,教室裏的所有耳朵都在集體受孕。
他上課似乎不怎麽和學生互動,也不是什麽傳說中的風趣幽默風雲講師,相反還比較疏遠默然,他的活動範圍始終就在講臺後,與階下衆人保持距離,除卻點擊鼠标翻PPT的動作,便再沒有太多的肢體語言和神态。
原來,我的男神也只是那種單純的,為了講課而講課的,普通教授啊。
況且,我坐得這麽靠後,江醫生的走動範圍又如此之小,他未必能發現我。
下午的關系,半節課過去,四角都有個別學生開始趴桌子上睡覺,中間地帶也哄出女生細碎的竊竊私語,十有八九是在聊八卦無關上課內容,我潛意識裏一直認為醫學生上課都很嚴謹專注,現在看來,醫大除了講師跟咱們講師一樣,學生也跟咱們普通大學青年并無差別麽。
因為是自家男人的課,我一反往日渣态度,聽得比學霸還學霸。課程正進行到心腦血管疾病治療方案內容,我邊以記錄會議的速度狂草書寫着上課內容,一邊适時擡頭看看講臺後的江醫生,賞心悅目。
大概是臨近下課了,教室裏浮躁的紛議聲越來越響,江醫生平穩低斂被擠壓在裏頭,像一顆正要破殼的種子被泥土熙熙攘攘覆在中央,艱難地想要冒出芽兒頭。
真替他打抱不平,小說裏都是騙人的,說好的帥比男老師上課的話,教室都滿員到擠不下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呢?
江醫生停止授課,嘆了一下,呵息聲灌在話筒裏,像一陣有形的風蔓延過去,他擡高點語氣的力度,卻又不過于突兀和嚴峻:“別講話了。”
沸騰的容器漸變着止息,教室裏徹底清醒和安靜下來。
咱們的老教授終于還是不堪忍受了?我不由自主挑起嘴角,停下飛一樣的記錄,将水筆卡到拇指、中指、無名指間随意轉着,一邊舉高脖子擡頭朝講臺方向望過去。
而就在做出這個姿勢的空隙,我聽見講臺上的人警告和打趣意思并存地說道:“平時怎麽樣我也不多計較,今天我女朋友特地來看我上課,麻煩你們給我點面子。”
火又被擰到最大,班級裏登時驚訝地炸開鍋,我臉頰也燃燒在這種躁動裏,溫度直飙烘烤值,輕易就把我粉碎了,融化了,在一片羞赧的氣氛裏。
江醫生沒刻意看向我,繼續淡定從容翻PPT。
但他的學生們肯定不會放過我了,紛紛八卦地擰着脖子,用視線四處揪尋老師口中所謂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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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中間段的女生按捺不住大聲詢問:“江老師,你的新女朋友是我們學校我們系我們班的嘛?”
“不是。”江醫生看了她一眼,答。
——教室本就不大,大概只是1~2個班級的課程,日子久了,大家都相互認識,外加有同學主動縮小搜查範圍,有什麽陌生人在場一眼便知。
我很快被鎖定。
“老師,倒數第二排那個生面孔是你女朋友嗎?”前排有人問。
“對,上課效率低下,找人的效率倒是很高啊。”江醫生若無其事地以褒揚小諷。
臺下哄笑。
“你女朋友看起來很小啊!多大了?”
江醫生答:“跟你們差不多大。”
“老師居然還好老牛吃嫩草這口!”
“老師,您把年輕的妹子留給我們好嗎——?”有男生拖拉着語氣,故作悲痛憤懑嘶嚎狀。
我悄悄掀高眼皮去打探江醫生,他站在講臺後,面上只是微微笑,态度伸縮自如地應付着所有學生的調侃。
別再看我了!請繼續上課行嗎!太羞愧,太慚愧,莫名地羞愧,仿佛被四面八方的鎂光探照燈光線聚攏在中央,亮堂堂得令人心慌,這份心慌感如焚燒,簡直致命。我也想故作姿态表現出平靜,無畏,不放在心上,在衆目睽睽之下坦然接受這個身份的桂冠和披風,威風凜凜,我就是江承淮的女朋友。
可是怎麽辦呢,沒辦法,它在我看來是多麽鄭重的一件事,是強壓,是舉足超重,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計量,我被江醫生堂而皇之請上臺面,被他從寬闊的背脊後硬拉到身前,介紹給所有人,被所有人認知、認可和接納。毫無疑問,它們太過唐突,猝不及防,但又是一種多麽心懷坦白的呵護——
我已不計後果得失,我已不論是非對錯,只為滿你所願,給你一次光明正大,走在青天白日下。
謂予不信,有如皎日。
☆、第三十五張處方單
下課後,班裏的人陸陸續續走了,他們在出門之前多多少少會扔給我一些我和江醫生一些八卦的眼神,但最終還是有素質的沒有來到其中打攪。
這丁點兒的揶揄也能讓我局促不安,我故作坦蕩地将筆袋收進收進雙肩包裏,拉拉鏈,縮着脖子看江醫生。他依舊是從容不迫的,關電腦,回身擦黑板,升起熒幕,收拾教案。我就像一只膽怯的鹌鹑,在對天鵝行欽佩羨慕的注目禮。
處理完這一切,教室裏只餘我和他兩個人。
隔着十來排的桌椅,很好的光線像顏料一樣潑進窗子,繪下明昧的筆畫,在地面,在桌角,在凳子腿兒邊。
江醫生看過來:“下課了,還不走?”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沒有關麥,這一句問話,擴大在空蕩蕩的教室裏,分外清晰。
我從椅子上起來,架高背包到身後,邊朝他走過去:“尊師重道啊,老師不走學生怎麽敢走。”
話音與我同時停落在講臺邊上。
“今天怎麽突然想來聽我課了?”江醫生走下講臺,越過我的間隙裏,他拉住我的手,牽着我往門外邊走。
我順從地跟着他:“就單純想來參觀一下自家男人的另一個工作場合。”
說話過程中,我側目瞄了他一眼,江醫生也剛巧半垂着眼皮瞧我,他的瞳孔遞來純黑的心安和笑意,亘古不變。
我接着打趣:“順便看看你手底下的漂亮女學生是不是很多。”
“所以得出什麽結論了?”
“美女不少啊,”我在他由指腹和掌心組合而成的溫房裏,小幅度拱了拱拳頭,像一朵不安分的花骨朵,一定要爆開來吸引關注:“你們個醫科大學,美女居然比我們學校還多,感覺壓力有點大。”
江醫生稍微捏緊我的手,制止我的動作,他悠長地“哦”了聲:“那我早些年應該去南大醫學院教書。”
“也沒所謂了,”我擺擺沒被握住的那只手:“我的就是我的,跑不掉的。”
江醫生沒吭聲,只是五根指頭又在我手上緊了一緊,短促到近乎難以捕捉,卻又清晰到深入肌骨,我的心馬上就在他手裏開放了,千朵萬朵壓枝低,桃花歷亂梨花香,不會再有第三人聽見和獲取他的回應,只是我,只有我——這是只有我才知道的,來自江醫生的,心照不宣的默認。
走出教學樓,外面是大晴天,太陽暖和到四舍五入一下就可以謊稱它自己是“半夏の日”,我沒緣由地有點落寞,因為想起了昨晚和父親的争吵,家裏人,江醫生,真的是魚和熊掌嗎?
得不到親屬支持的感情必定不會讓人百分百高興。這件事大程度上關系到江醫生,但不知道為什麽,我沒有一點想要告訴身邊人的念頭。暮春的南醫大幽綠浮動,大好時景,誰都不願施造突如其來的人工霜打。
***
之後一刻鐘,江醫生載着我漫無目的開車,最後停在了珠江路的一家巴黎貝甜旁邊。蛋糕店,門面是橘白藍的色彩搭配,玻璃櫥窗門後站有全智賢的等身人形立牌,年初《星你》的火爆已逐漸褪盡,但女神就是女神,紙印的笑容也能讓不少路人側目紛紛。
一推門,就能嗅見店裏一股甜膩,烘焙香和酸奶味的混搭品,不用嘗一口舌尖都有了蜜絲絲的錯覺。
“肚子餓嗎?”江醫生環顧四下,似乎在等我定下目的地。
“不餓,”我斜觑過去:“帶我來買蛋糕的?”
“來喝下午茶,”江醫生走到陳列酸奶的貨架前,它家自制酸奶的口味素來不多,芒果,草莓,五谷,“喝酸奶嗎?你們小女孩好像都喜歡。”
“現在越來越懂小女孩了嘛。”我從蒸騰的冷氣裏快速取出一杯五谷味。
“還是不懂,我以為你會選草莓味。”江醫生說。
我解釋:“草莓的太甜,芒果的太淡,五谷的剛剛好,而且粗糧養身。”
“養身,”江醫生說辭裏有隐約笑意:“你是越來越向我靠攏了。”
“一段關系裏總要有一個向另一個妥協和适應的嘛,我一點也不介意當那個人,誰讓我這麽喜歡你呢。”大約是手中酸奶的冰涼刺激得我清醒和膽大,我大咧咧講着情話還不知道臉紅。
“我倒不這麽認為,”江醫生打開旁邊的冷藏櫃,拿出一瓶礦泉水,“兩個人既然決定在一起,就應該一起相互促進變得更好,而不是彼此妥協縱容對方,或者因為一些問題就想要放棄,有些問題明明可以解決。”
“你還需要變得更好嗎?”我傳遞出去一個“噢天哪”的誇張神情:“比完美更好的是什麽?有這樣的形容詞存在嗎?你變得那麽好我怎麽辦,我會越發覺得自己配不上你的。”
“怎麽會這麽想,我在年紀上就處于弱勢地位。”江老年人還在糾結年齡差問題。
“你難道不知道現在的年輕小姑娘都喜歡老男人麽?”
“為什麽?”
“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說說看。”
“老男人會照顧人啊,老男人有事業啊,老男人充滿了成熟穩重的特殊光輝和魅力啊,反正各種,妹子們整天把愛大叔控大叔挂嘴邊也不是沒理由的。”
“哦……”江醫生恍然地颔首,旋即開啓會照顧人模式,煞有其事問我:“那你再挑些點心吧,聽了一個多小時的課,按理說會餓。”
“噗,”我忍俊不禁,輕錘了下他腰側:“你要不要這麽愛演和賣萌啊。”
“這不是演戲,還是賣萌什麽,”江醫生在我的笑容裏沉寂下來,“我先前基本沒談過戀愛,情商也不算高,只能在對方有意無意的指導和要求裏學習,讓自己變得更好,”他看向對面擺放面包的貨架:“喜歡吃什麽口味?”
“肉松的!”我毫不遲滞脆生生答。
江醫生自己大概不會知道吧,他那些有意無意的話語才是最真實純粹的正能量,他不會“算了”、“我就這樣”、“随便你吧”、“你自己看着辦”、“你要這麽想我也沒辦法”,倘若一臺電電視機出了問題,他一定是那種會去認真修理而非直接丢到垃圾場當廢鐵再去商場換一臺的人,他就是手裏的這杯酸奶,有最适度的口味,有最溫潤的功效,作用于你的胃,你的心,你的觀念,你的人生。
你永遠不會後悔從貨架上取出這杯酸奶。
***
當晚,我很老實地早早回家吃晚飯,父親還是堅持着甩臉色的作風,我與他的冷戰氛圍滲透進家中每個角落,爺爺奶奶媽媽弟弟人人自危草木皆兵,連往日在飯桌上吃高興了敢趾高氣昂吧唧嘴的吳悠同志,咀嚼時都仿佛開啓了靜音畫面。
晚飯後,我幫着老媽收拾桌子,在收到老爸碗筷的時候,他依然不留情面地避讓開我的雙手。
我咄咄逼人地跟過去,幾乎是“搶”了過來。
老爸擡頭,張大眼睛看我,顯然是想參透我這一系列強勢動作的意圖。
我把他的碗疊羅漢一樣疊進別的裏面,邊看着他,說:“爸,聊聊吧,我想跟你好好談談,行嗎。”
“沒什麽好談的,我不會同意。”他固執得像一塊不可轉移的磐石。
“但我還是想跟你聊一聊,我有許多話要說,也希望你能聽一聽。”我努力在語氣裏施展出強韌的篤定感,仿佛我胸有成竹無所畏懼,可實際上我比誰都緊張啊,我才是那個等待審判的犯人,法官快點決斷吧,哪怕下一秒就一槍斃命,也別給我這樣一個折磨人的死緩。
我跟爸爸對視了很久,緊張讓我我後背都滲出了汗,我成了一片被抛進水裏的泡騰片,只能被動承受消耗自我的激烈反應。是的,從小到大,我很少和父親明目張膽對着幹,今天這種以我為主動方的對峙,更是二十多年來的首發。
大概是我稚嫩無比又故作強硬的堅持感染了他?反正到最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就分把鐘,可在我看來卻像一個季度一整年那麽漫長,我在一片混沌焦慮的氣泡裏找到了父親的應答:“行,聊聊吧。”
☆、第三十六張處方單
這一次的交談還是在書房,只是除了父親之外,還多了媽媽。
我們三個人各占桌子的一邊,老媽給每個人斟了茶,袅袅的白氣從杯子口蒸出去,在過分靜谧的環境裏恣意制造存在感。
“說吧,”爸爸往椅背靠了又靠,像在努力尋找一個能與身體精神協調的契合點。很快,他看向我:“小含,你媽媽正好也在這,你把事情前前後後說一下,對父母也沒什麽好隐瞞。”
“我本來也沒打算隐瞞。”我在他不知是刻意,還是無意的的淩練視線裏無所适從,但還是強打起精神。
“那我們怎麽到現在才知道?”爸爸問。
“我只是想找個,合适的時機,再告訴你們。”斟酌措辭讓我的語速變得尤為緩慢,這次談話至關重要,我已無法随心而動:“想潛移默化地,讓你們慢慢感受到,直至接受……但是可能我還是太主觀太自我了,沒有考慮到其他的外因,給你們帶來了不小的困擾和麻煩,真的很對不起……”
“這些暫時先不提,”爸爸雙手交叉在膝蓋,“我就問你幾個問題。”
“嗯。”
“那個,江醫生多大了?”
“三十二,虛歲。”
“南京人?”
“嗯,本地人,住新街口那邊。”
“離過婚這事兒我知道,”爸爸的神情表明他正在細思着:“聽說,還有小孩?”
“小孩判給他前妻了。”
“為什麽?”
“孩子不是他的,”江醫生所遭遇的那些往昔點滴,仿佛在我身上發生過一般刻骨,就那麽奇怪地歷歷在目了,我陳述的速度也開始加快:“他和他前妻是由雙方爺爺定的娃娃親,沒有任何感情,結婚之後沒多久,前妻就抛下他和小孩,一個人去安徽投靠她的婚外情對象了,那時候,江醫生就一個人,幫忙帶小孩,還有照顧前妻的長輩。別人都說他窩囊,但在我看來,他只是一個有擔當不願正的好男人罷了。”我一直以為愛一個人都會設身處地感同身受,而現下的心緒也正印證了這個猜想。
“都說人應該先愛自己,才能愛別人,但江醫生就不一樣,他是那種願意把自己排在後面,先把別人照顧到位的人,可能是性格因素,可能是家教使然,但是他真的非常好非常好,”我重複了兩遍,鼻尖就那麽酸澀了,連最後一個好字被打上哽咽的意味都渾然不覺:“他之前的感情生活很不好,讓許多人都明裏暗裏對他有過異樣的看法和評價,說中傷都不為過,”我竭力壓抑着那些卡在喉嚨裏的梗塞感:“但我認為,你們還是應該去認識了解他的,不要太早蓋棺定論。他的身份是比較特別,但他也是個平常人啊,他也是值得被喜歡的平常人啊。”
爸爸嘆出一口氣,說:“其實這兩天,我去省人醫訪過。”
“訪什麽?”
“你可以不滿我的作法,但作為一個父親,我确實有必要去周遭查一下那個江醫生的真正情況和人品,他只比我小十六歲,也是資歷閱歷都相當豐厚的人了,你還小,雖然快大學畢業了但終究是個學生,吃虧了可不得了,”爸爸慢慢在自己的語氣表面淋上呵護備至的醬汁,撒上理所當然的佐料:“不過你也盡管放心,我悄悄去的,沒驚動任何人,也不會讓那個江醫生發現。”
“嗯。”我不知道說什麽,很想問一句訪下來結果怎麽樣,又怕太顯得自己咄咄逼人。
爸爸也沒有恩賜給我具體的答案,把它們藏掖在心裏,只像一個旁觀者清的看客一樣叫我的全名:“吳含,你考慮過以後要面對的東西麽。”
“考慮過,但從一開始,我就沒反悔過。我唯一擔心的地方就是,你和媽媽,爺爺奶奶,吳悠……”不知道為什麽,一想到家人會因為我不快樂我就好難過,像一柄最尖利的刀子插進了最柔軟的腹地,戚戚地疼,很想遏止住強烈的,想掉眼淚的欲望,我的聲調伴之胸口急促抽搐着,“我一想到你們也要因為我,被其他親戚,朋友,其他什麽人背後指指點點戳脊梁骨,就受不了,就感覺特別的對不起……”
我本就不是多堅強多勇敢的人,二十多年來,待我最好,為我遮風擋雨的一直就是我的家人,如今翅膀長硬了總愛往外飛,不免被荊棘紮傷,被雨滴淋濕,被烈日烘炙,我依然會毫不遲疑地回到這個熟悉老巢舔舐傷口,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會比“家”還要治愈,光凝視着這個字都能有從腳底直竄頸椎骨的暖和。
“小含,”我清楚地聽見了媽媽在叫我,她先前一直不吱聲,此刻卻利落地削斷了我的話,一顆濕漉漉的東西從我眼眶墜出去,那些模糊的像素瞬間重歸清明:“小含,媽媽問你一個問題,那個江醫生對你好嗎?有多好?”
爸爸斜眼過去:“這種問題有什麽好問的,好是說出來的嗎?好是這點時間就能看出來的嗎?好多男的婚前對女孩子好得不得了,婚後立馬原形畢露。你們女的整天就喜歡把重點放在這種問題上,一點意義都沒有。”
媽媽沒有反駁,繼續沉默,她的性格向來隐忍。
爸爸看向我的同事,面上也收祁了剛剛針對媽媽的一丁點兒失控的煩躁。我知道,就算解釋再多,他的心情暫時也不會快活得起來,他看着我說:“吳含,還有什麽想說的麽?”
我遲疑了片刻:“沒什麽了。”
爸爸隔空用手背擋了擋,黑眼圈在他眼底蜷出一團倦态的暗色:“那你去洗洗澡吧,我跟你媽有些話要單獨談談。”
“好。”我從椅子上起來,緩了一會才走出門去。人只有再下一次直立之時,才能察覺到方才曾有多少緊張焦慮,幾乎能把自己壓垮到腿軟。
“把門關上。”到書房門口的時候,我聽見爸爸這樣在背後提醒。
媽媽大概是着急,也壓抑了許久,安靜了幾秒,我帶着門還剩一條縫,就聽見她急匆匆對爸爸講:“吳陵,你先別着急講我。我問那個問題怎麽了?在想啊,如果沒有特別喜歡上,讓吳含收收心也是有希望的。我們被人講什麽也沒事,反正活再久不過百年,再說那麽誰那麽無聊,講一個人閑話講上幾十年?還不就是早幾年湊湊熱鬧麽,平心而論,那個江醫生的外在條件是不錯,你自己不也去醫院仿了麽,提起來都說好都在罵他之前的老婆。他要是真心對小含好,過個一兩年有了小孩子,人家羨慕嫉妒還來不及。但我也擔心啊,吳含比我們小二十多歲,那個萬一結婚之後就改了臉,對小含不好了,前幾十年我們當家長的還可以幫忙護護,等我們哪天去世了,那沒有我們的二十年,她吃虧了怎麽辦啊?”
“你真是煩得遠,”爸爸聲音裏是慣有的郁躁:“你這是都已經做好讓吳含跟那個江醫生在一起的準備吶?自作主張地太快了吧,我半個字還沒答應。”
“小孩子喜歡有什麽辦法,我是沒你那麽計較旁人的看法,現代人普遍沒有雅量,喜歡跟風講人好壞,有幾個真正有自己思想的,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夠了,如果真的要處,就好好處,吳含以後過得好,比什麽法子都更要打那些好事者的嘴臉。”
“吳含就遺傳的你的性子,自我。”
“她要是自我就不會一直跟你講對不起了,你懂不懂你自己姑娘的心啊。”
“是,我不懂,因為南晰松單獨找的是我,不是你。”爸爸明顯是怒氣湧上來了,刻薄随之而來。
“還煩丢工作的事?還是說你已經收到公司勸退的通知了?被害妄想症麽?到底是誰自私啊?誰第一個想到自己啊?”老媽不由提高一度聲調。
“上班難道不是為了養你們?吳悠馬上中考了,萬一成績差一些,找人不要關系不要錢?”爸爸很快拎出弟弟來針對媽媽的質诘,又悄悄壓低嗓門:“要是小人小物的也就算了,這次惹上了厲害的冤大頭,別的人的非議是一碼子事,我主要怕的是,萬一對兩個小孩子以後的路有影響跟耽誤怎麽辦。”
“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工作丢了還可以再找,你幹嘛把什麽事都想得那麽差?”
“因為我負責任,有理智,做好一切最壞的打算,你又不知道要來的臺風多少級,草棚子當然是紮得越結實越好,我才不會像你,做事就看心情!感情用事,想到哪做到哪!”父親又扯到我:“你自己看是不是,吳含是不是遺傳的你性格?但凡她有點大腦,也不會讓自己在江醫生那種男的身上越陷越深現在搞成現在這種樣子!”
“對啊,你說的太對了,我沒大腦才會跟你結了婚。”
“……”
父母微小的争議輕輕松松就擊潰了我,作用簡直比見血封喉還要快捷,我立馬就能嚼到生長在空氣裏的那些透明而苦楚的果實,家人因為我內讧不斷,我因為家人質疑自己,卻又因為江醫生所帶來的正能量重歸篤定,三番五次,循環往複,一波三折大起大落的情緒不停折磨着,耗損着元氣和精力,讓我卻沒有太多的力量和勇氣戰鬥下去了,但我又不甘心馬上就去認領這段似是而非的失敗,就因為它還沒有足夠殘忍地扳下現實的槍杆,它還沒一擊致命,所以我依舊心存僥幸,還不想舍棄,我徘徊在十字路口,紅燈滅了又亮,綠燈明了又昧,我就遲疑着,心急如燒,不知道該選擇哪條路。
左,還是右?
智力問答節目進行到最關鍵的環節,不得已而為之,我只能去求助場外親友了。我從褲兜裏拉出手機,編輯短信:“江醫生,你好,我也不想跟你講這些負能量給你添加更多壓力的,我自以為是地以為我能處理好,但實際上根本不行。南冉冉的爺爺去找過我爸爸了,說了我和你的事情,大概還加入了一些個人主觀色彩,我父親聽聞之後很生氣,一方面是因為我欺瞞他沒有及時告訴他,另一方是是他害怕自己的工作會因此丢失,擔心這件事對家庭的未來會造成一些負面的影響,因為我,家裏現在也是一團亂,我真的沒辦法了,實在沒辦法才來告訴你這些的,對不起。”
心裏掀起狂風巨浪,我一邊編輯內容一邊接連不斷地抹眼淚,手指已經沾上水的關系都無法準确地感應和觸屏,只得一遍遍胡亂在衣擺上擦拭,它們就如同一個行走在瓢潑大雨間,正跌跌撞撞搜尋避風港的可憐蟲,落湯雞。
就這樣反反複複,我也沒看錯別字,就匆忙按下發送鍵。
發送成功,我徐徐松出一口氣,順着走廊朝自己的房間走過去。
沿路,手機在我掌心震了震,我駐足,按亮了手機去看屏幕,他第一次回我短信這麽快,我也是剛剛知道江醫生也可以快速打字的:
“吳含,很高興你能告訴我這些,這些事情本就應該是由我來負責的。你只需要專注當前,好好複試,好好畢業。我會盡快安排時間和你父母見一面,看看有什麽可以幫忙的地方,去盡量減少他們的憂慮。小姑娘,別擔心,也別着急,以後你的親人也是我的親人,工作丢了我來養。去洗洗臉,不要再哭了,我就在這。”
☆、第三十七張處方單
翌日下午,我接到了江醫生的電話。
他說的內容很平常,就像是普通情侶亦或是平凡夫妻間的對話,晚上有藥代請他和同事一家去吃自助餐,問我要不要一起過去,不想去也沒關系。他詢問的方式也很溫和,不是那種迫使人愧疚心虛的假仁義,而是哪怕對方不同意也一樣理所當然的寬容。
我自然是答應,經過昨晚舌戰父母那一役,我仿佛很久沒見到江醫生了一樣,只眼巴巴等他來聯系我,這之中的每一分鐘,都是六十個小時。
趁着爸媽還不曾下班,我簡單打扮了一番,賊手賊腳逃出家門。在沒有完全得到家人認可前,我依然是偷雞摸狗的朱麗葉,只能灰溜溜地披着夜幕,去私會情郎。
快到小區門口的時候,衣服兜裏的手機震了,是江醫生打來的,他告訴我他快到我們小區門口了,讓我出門。
我說:“我已經在小區門口了,都不用你等。”等你也無所謂,你不來,我不走。我在心裏補充,對仗工整,平仄有韻,戀愛期的女孩子大概都是臨時職業詩人。
小區周遭的傍晚變得異常熱鬧,各種晚茶攤子都大張旗鼓在路口亮相,撇開了城管白日裏的火眼金睛,連吆喝都更為響亮透徹。
天空已經半暗了,地面卻沒有因此沒落,米糕、籠包、燒烤的香氣被燈火塗上油彩,仍舊在可見的視野裏明亮流動着。
江醫生的車就這樣,劈開了深藍和橘黃的模糊交界,清晰地出現在我跟前。
他的視線從方向盤抽離,跳脫出車窗,跑進我眼底的一霎,我真的,真的有一種像是好久沒有和他見過的隔世感。他拉長上身,替我打開了副駕的門。
我就這麽順勢地坐了上去,帶上門,江醫生的手沒有急于握回方向盤,而是輕輕握住了我的手,就在我剛好要去拉出安全帶的前一刻。
像是突然被一捧溫暖的熱水澆滿手背,餘溫又始終不散一樣,江醫生的嗓音趕着這趟餘溫灑進我耳朵裏:“小姑娘啊,別總想着這些事,這些都不是多嚴重的事,也不是你們年輕人應該面對的事。你就踏踏實實地,但自己這個年紀的人,做這個年紀該做的事,像現在一樣,去吃吃好吃的,買喜歡的東西,每天無憂無慮笑眯眯的,這樣就夠了。”
他不徐不疾,依舊是一派老師安慰學生長輩撫慰晚輩,倚老賣老的态勢。
說話的途中,江醫生就單手握着我的手,力道剛剛好,能讓我知道他不會輕易松懈,但也不過于嚴密緊實,不見天日。
我笑,讓他安心:“我真的沒什麽,你放心,看見你心情就完全好了。”
“這樣最好不過了,”江醫生停頓了一秒,又如同真的老年人那樣絮絮叨叨,重複起跟之前差不多的說辭:“吳含,你真的不用去多想,吃好睡好就行了。事出突然,我沒辦法馬上就替你解決,但會盡快。”
“真的沒沒關系了——”我拉成尾音,并叫出他的名字以表鄭重和真摯:“江承淮啊,我真的沒事了。”
“嗯,我不太會安慰人,可能羅嗦了一些。”江醫生微笑自嘲着,可愛極了。
“你能在這就很好了。”我輕輕回,松開交織的手,騰出全部的雙臂擁抱住他的手肘,往他肩頭斜靠過去。
這裏藏着一個甜美而欣慰的支點,能讓我無所畏懼,敢于撬動全世界。
江醫生不再出聲,也不忙于開車,只是擡高搭在方向盤的另一只手,在半空拐了個彎,來摸了摸我的頭,他的動作溫柔成外面虛幻的光,魚一樣淋着影子,從我額頭一下,一下,接一下地,游過去。
我們比誰都明白每一刻都會過去,我們也比誰都能體會到,這一刻就是過不去。未來也許會很好,但那不是現在,你我都知道。
所以謝謝你,江醫生,你情商一點都不低,你的出現,你的主動,你的敢作敢當,都是舉世無敵的最強安慰,你從不說“會好的”,你只會表現出“我還在”,而這正是我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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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集的地方赤坂亭,德基七樓,主要就是日本料理。這邊消費挺貴的,一般人請客才會來,自己花錢的可能性不大。
江醫生的同事一家和藥代已經在這裏等了,同事君不是別人,正是那個熱衷于調侃我的家夥。
他一家三口,有個女兒,頭發短短的,看上去約莫三歲大。瞳孔是小孩子特有的黑亮澄澈,排擠掉眼白,占據了眼眶的大部分,她肉乎乎的小手緊緊勒着自己父親的一根食指。
“江叔叔!”一看到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