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4)
了讓它的口感更加甜蜜:「今天全天的安排是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你覺得夠健康嗎?」
江醫生:「不夠健康,中醫裏面講過,過度思慮易傷及脾髒」
我:「喔,那我們可以平攤,我想你半天,你想我半天,這樣傷害應該會降低一點,你看怎麽樣?」
江醫生:「批準了」
「你要不要搞得像跟輔導員開假條一樣啊。」
「應該怎麽樣」
「應該說……“不用了,我來給你分擔全天的量,你一心一意忙自己的畢業論文就好”——這才是男朋友标準回答」
「這種我二十歲也可以答,但現在的我只能告訴你,平衡的感情才能長遠」
「沒趣!你導師附體麽,這麽正經嚴肅的回複和說教!」
「這幾天的确沒辦法從導師的身份脫離出來,審你們畢業生的論文初稿審得頭疼。年輕人都很有膽識,不檢查一下也敢發來我郵箱浪費我時間,光是格式就一堆錯」——我掃描着這條短信,禁不住地洋洋得意,江醫生在學生面前可都是非常正兒八經zhuangbility地師者傳道授業解惑,在我這個小女朋友跟頭,卻可以無所顧慮的吐槽和抱怨。
「那我每天發短信騷擾你是不是會加深你的頭疼啊?」
「不會,會緩解」
這五個字,讓我一次接一次地竭力抿緊唇,不希望讓自己龇牙咧嘴笑得幅度太大太猙獰太不能見人,盡管短信那頭的人根本就看不到呀。我在心裏跟着短信一齊應答和嘿然出聲音:「嘿嘿,那我每天多發幾條好了。我特怕我這段時間,每天發短信打電話騷擾你好多次,會讓你覺得太黏人太煩人了。」
江醫生沒有再回我,大概是去忙病患的事了吧。
但很快,我的手機又震開來,長長的,就一下,是簡訊的提示,只是這條短信并不來自江醫生,是移動系統的充值提醒:“尊敬的動感地帶客戶您好:您已通過空中充值成功充值200元,歡迎你您再次使用空中充值業務。”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誰給我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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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即發信息給財大氣粗的始作俑者:「真闊綽啊江地主,不是說平等的愛情才能長久嗎?突然平白無故給我200塊錢小費,首先在金錢方面就不平衡。」
「很平等,這是你每天幫助我緩解頭疼的醫療費和感謝金」他一筆帶過,理由卻極度令人信服。
「噢……搜得斯捏……」我故作恍然大悟地語氣回。
「搜得斯捏?」
「枉你年少輕狂時白看那麽多島國動作片了,是日語的“原來如此”」
「一個南京人還把日本話挂嘴邊,并非好現象」
「我覺得你不應該叫江承淮,應該叫江愛國。」
「我已經三十,這時候改名也晚了。這樣吧,留給以後的小孩子好了」
「太俗了吧,才不要!」
……
##
“我靠,老男人果然高段位!”我把充話費這事在微信裏用語音講給康喬聽,這是她回過來的第一反應,她又打字發我:“深谙給女人錢=給她安全感。”
我繼續按着語音鍵樂不可支地錄話,張嘴的瞬間身體裏沸騰出洶湧的喜悅,我把它們全部交付到了喋喋不休地感嘆誇贊中:“江承淮怎麽這麽完美啊,他到底有沒有缺點啊?你告訴我!你快點告訴我!”
康喬不愧為我的好噴友,她以風一般的速度找準要點半開玩笑半譏嘲,但那種發自內心的祝福意味又是那樣真切:“他女朋友是二筆可以算缺點麽?”
那些變傻變二變可笑的少女心情啊,真是讓我完全放棄了做人的原則和底線,我居然還嬉皮笑臉地承認了:“好吧,對!你說的對!太棒了!可以!”
晚上,我又把和康喬的交談過程一五一十在短信裏告知江醫生。
他雖然不愛用标點,但每次用起來都依舊是生動的,他回了個省略:“……”像一條不會講話的魚吐出水泡,看起來真的是無語了,他在短信交談裏很少會無言以對的。
我洗地自己的能力超強,馬上給自己懸上天使的光環,戴上神官的高帽,厚臉皮把自己吹成獨一無二的天價稀世珍寶:“你點點點個什麽勁,我變成你唯一的缺點了,要珍惜。”
“好。”江老年人擅長一字秒殺的招式,他的發揮也向來穩定。
我繼續加深此間的羁絆,就只是為了讨他開心,那些愛情裏不由自主的讨好和迎合啊,已經寄宿進了我的肌理和血液:“為了達到天仙配情侶檔的效果,我決定讓你成為我全部的優點,唯一的缺點x全部的優點,真是吉祥如意的一對。”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每一個形容的措辭,每一個具體的标點,我都大費周折地編織成優美的詩篇,亦或者逗趣的笑言,小說三要素之一的人物只有我和他——就只是為了讓它們順理成章,順理成章跑進對面人的瞳孔裏面,大腦深處,能讓他的每一根神經,每一下脈搏都震顫出與我相一致的,源自愛戀的,信心和蜜意。
##
發給導師初稿的第二天,我總算得了空暇,首要任務就是跑到醫院去看自家男人。
考慮到教授間的同病相憐性,這紙初稿,我可是仔仔細細前前後後檢查了格式和标點的,确保萬無一失。
康喬又躺槍成為我私會情郎高舉的旗幟的幌子,跟爺爺奶奶臉不紅心不跳地說了聲跟康喬逛街後,我就一鼓作氣溜到了省人醫的十八樓。
我挑選的時間段相當合理妥當,上午下班前十五分鐘,也沒率先通知江醫生,權當給他一個驚喜。
出電梯後,我往神內的住院病區走,目标明确,目不斜視,就向着那個人,眼裏也只有那個人。
好巧不巧地,我在走廊裏碰見了一個許久不曾碰面的對象,鹌鹑蛋,季弘。
第一次見到他穿白大褂,還像模像樣的。我和他視線相觸的下一秒,他就笑開了。之前說過,季弘的笑真的很有感染力,他不只是嘴巴在笑,他的臉蛋,他的周身都仿佛笑了起來。沉澱如暮雪的白袍,一下子就被這種盛夏一樣的笑容烤化,順其自然流動着。醫院總歸脫不開死氣沉沉,但圍繞着他的那一段氛圍,就憑空被他一整個人帶動得熱鬧又生機。
要見江醫生,我的心情本身就出奇好,同他打招呼的氣息也分外昂揚:“季弘,又碰面了。”
他單手放在白大褂兜裏,笑容不減:“你怎麽搶我臺詞,讓我接下來怎麽說?”
“就簡單打個招呼。”
“怎麽來醫院了?”
“啊?哦……”我一手擰着另一手的食指,像是要細細碎碎的緊張從指尖排擠出去:“來找江醫生,拿藥啊,我爺爺是他的病人,幫我爺爺拿的。”
“哦,江老師好像在辦公室,”季弘輕而易舉地相信了我,這讓我有些羞赧。他邊講着,邊笑眯眯往神內辦公室那邊看,眼睛嘴巴都不落下:“诶?江老師出來了。”
我的雙眼跟着心頭一亮,順着他目光看過去。
果然,江醫生剛從辦公室出來。他應該是下班了,已經換上一身便服,白襯衣黑長褲,整棟高層都因為他帥裂蒼穹。
“江老師——”季弘秉承着熱心學子作風,老遠地就呼喚他。
江醫生偏頭,面容平淡地望過來,他分明看見我了,但面上依舊止水一般,見不到一絲波瀾。
我只能拿金馬影後,而他直接手握奧斯卡小金人,笑傲江湖。
他朝着我和季弘走過來,最終停在我們身側,我趕忙不動聲色調整方位,不再和季弘面對面,正向江醫生,他才是我今天要找的主線任務NPC。
“江主任,”我禮貌地叫他,裝模作樣陳述今天到來的緣由:“我來幫我爺爺拿藥的。”
他的醫者态度把持得非常到位:“你爺爺怎麽不自己過來?”
“老人家嘛,偶爾偷懶一下也很正常。”我微微笑。
“我這會已經下班了,下午再來吧。”往江醫生臉上塗點黑粉再往他腦門印個月亮他就可以直接去出演鐵面無私包青天了。
“诶诶,老師您也太嚴肅刻板了吧,你也不看看吳含和我什麽關系,我和您又是什麽關系,”季弘完全是一個好心腸不知情的局外人:“您老就纡尊降貴回辦公室幫她開下藥呗,反正耽誤不了幾分鐘。”
“下午吧,我有急事。”江醫生言簡意赅地堅持着一樣的回答,還煞有其事地對接上一個借口。
說完,他就遠離本來的等邊三角形小圈子,不疾不徐地朝安全通道口走去。我和季弘又淪為一條直線。
“江老師平常就這樣,”季弘小天使,開始為自己的導師辯護:“按點上班,到點下班,不收紅包不開小竈,工作作風很嚴謹的。”
“沒事,是我的問題,早上睡過頭了到現在才來,也不能怪江主任,”我這顆端頭也要趕緊去追上江頂點的步伐啦,“算了,下午再來了,我先回去吃午飯。”
“要不我請你吃飯?”季弘總能在溝通裏找準要素順水推舟。
“不用了,今天謝謝你了,”江醫生的身形已拐出我的餘光,這讓我油然生出一種把控不住局勢的焦慮感,我只能颠來倒去地致謝,把它渲染成道別的意圖:“季弘,真的謝謝了,不過我真得回去了。”
“行吧,以後有的是機會。”季弘彎着眼睛,白色的牆面兜在他漆黑的瞳仁裏,像糅進了幾顆雪粒。
也不管季弘會不會奇怪我為什麽不走電梯而要沖向安全出口,拐進熟悉的樓道,江醫生已經走到通向十七層的第二級了。
此刻樓道裏空無一人,就算是平均人口流動最密集的下班高峰期,也鮮有人會經過這裏。
但我依然是謹慎的,沒吭聲,當然更不會大聲叫他,就和他保持十級階梯的距離,老老實實跟在他後頭。安之若素,步伐的速率也不約而同。
就這麽一前一後距離适中地走了兩層,我原本因為江醫生脫出視野而不安到筋疲力盡的思緒安穩了下來,海面無風,前面的人就像足夠信賴的燈塔一樣,引誘着我在一寸一寸亮度提高的光輝裏,延伸着走下去。
他肯定知道我走在後面,就如他在我眼下的存在感一般強盛。
一樓……
大廳……
最後走向停車場……
江醫生今天大概是把車停在了地下停車場,他沿着人行斜坡往下邊走,按道理說,一個人一輛車在下坡的時候,速度都會因為慣性和重力不由自主加快,近乎能擔得起一個“沖”字,但江醫生卻意外地放緩了,隔着一個走到的車都匆匆穿行而過,只有他那一塊忽然播放起慢鏡頭。
他走得愈發緩慢,随時可以停下來,想怎麽頓身駐足都不會突兀。他井然不燥的動作,讓他寬厚的背脊都格外穩重起來,它們都是刻意表現給我的,關乎等待的邀請卡片。
江醫生在等我,等我過去。
我基本是小跑了起來,下坡路讓我的腳尖毫不費勁。地下車庫比起外面的晴天朗日,毫無疑問是陰暗的,可是我就是那麽不帶遲滞地,沖進了溫暖的黑暗裏。
我跑到江醫生近在咫尺的位置,四舍五入一下姑且能算得上是并肩而行。
氣息因為小跑有些微微地急促,我剛要擡高小臂拍拍因為運動、和心動劇烈起伏的胸口,我的手,就那麽猝不及防地被握住了。
是江醫生的手。
他不漏出一絲動靜,姿态也不是強硬的圈禁,就是單純地溫和地拉個小手,他的掌心幹燥,有适宜的熱度,還有就是,專屬于男性的寬厚和穩妥。
我随即反扣回去,流暢自然地跟他的五根手指交叉到一塊,這是個好久之前就在計劃之中的理想了,有好多次,無數次,我都想去牽一牽他的手,這幾根手指頭,它們寫過數以萬計的硬筆字,撕過薯片包裝袋,擰過醬料的瓶蓋,它們為了生活為了生存都是辛苦的,但又是幸運的,它們在最好的時間裏找到了最好的歸宿,最相匹的人,伸縮自如,情投意合。
江醫生一定不知道我觊觎過他的手多少回。
他不說話,就和我在車庫裏穿行。梁靜茹的歌,大手拉小手。
我微微低頭,抿緊嘴巴,抵擋住快要擠破唇隙的心滿意足。這裏基本沒人,只有兩邊停駐的全部轎車頂着又大又圓的雙重車燈大眼睛盯向我們,像是忽然就會鳴起笛用喇叭奏樂僞作口哨調侃新人,我被這個牽手的動作下了咒,好像在經歷鄭重其事的婚禮現場,新娘新郎被目送着入洞房,接吻都沒這麽讓人害羞。
“你怎麽不說話啊……”我擠着眼睛和鼻梁,問江醫生。怎麽才能克制住自己傻乎乎的笑,根本沒有辦法,不治之症,無藥可醫,戀愛就是一場博弈之中的絕殺。
“我在考慮一件事。”江醫生一本正經答。
“什麽事?”
“季弘的出科評分,我是不是應該給他打個良好。”
“打啊,不是挺好的嗎?”
“其餘同學都是優秀。”
我立刻就被窒息性的欣喜淹沒了,但表面還是嘴硬:“……江教授啊,都三十歲了還這麽小心眼,還跟學生吃醋,一點也不成熟!”
“說笑而已。”笑意讓江醫生原本故意繃成嚴謹狀态的嗓音化成動人的波光粼粼,他找到了自己的車,我和他停在車跟前,我們的倆的手依舊沒有松開的跡象,或者說,大概是沒有人想率先放手吧。
“還上不上車了啊?”我環顧四下,防止會有閑雜人等忽然從地縫鑽出來。
“上車。”江醫生呵嘆了一下,輕不可察,他終究還是松開了我,但在松開前,他的指腹很刻意,但又極其自然地在我手背肉上緊了緊,像是某種寬慰,又仿佛在烙下不舍的遺跡。我縮回手,仔細審視和撫擦着那一塊,被按壓過的小片肌膚在短暫的泛白後很快紅起來,還微微發着熱,如同被純粹而有力的火光燃燒包裹。
還有什麽能比這個更能夠表現出什麽叫幸福?
☆、第三十二張處方單
三天後,悲喜對半,省人民醫院的面試通知和畢業論文的修改通知一并來到我的郵箱。
我在第一時間把前一個消息發給江醫生,至于後一個……擺明會拉低我作為中文生的高大上形象,我才不會告訴他。
江醫生果真如我所願地說了恭喜,表揚他的小姑娘天資過人,并且提前祝福我複試馬到成功。
複試前一天,我又偷偷跑出去和江醫生吃了一頓飯。
由于我總擔心着在漢中門一帶容易碰到什麽熟人,江醫生便很體貼地開車帶我從白下區跑到了秦淮區,吃了這頓奔波換來的午餐。
這一頓是在豐富路的鴨德堡完成的,我一直超級喜歡他家的鴨血粉絲。食材的分量夠足,湯汁也相當濃郁,再買兩份鍋巴泡在鮮美的鴨湯裏混着吃,簡直不要太美好!
吃飯途中,我仔細将酥酥脆脆的鍋巴刻成好幾塊,夾到江醫生的碗裏,向他分享我的獨特吃法,一邊說:“這次複試結束後,我們就去看一部電影,國産的進口的随便什麽都行,只要能用來填補上次錯過《美隊》的遺憾就好。”
“好,沒問題,”他不假思索地同意了,還加重篤定的程度:“考者為大,一切都聽小姑娘安排。”
“居然這麽信任我們年輕人?不怕我安排不好嗎?”
“年輕麽,”江醫生擱下湯勺,朝我看過來,臉上有理所應當的笑:“就是拿來犯錯的,我這種年紀大的,就負責檢查,幫你收拾和糾錯。”
“這麽好啊——”我順着他的笑容:“不能這樣的,對待晚輩最忌諱縱容和溺愛,等她以後天不怕地不怕什麽都不怕了你就追悔莫及了。”
“天不怕地不怕什麽都不怕?”江醫生重複了一遍我的形容詞,給它們下定義,瞬間把這種可笑的中二觀都戴上寬恕和平的橄榄枝花環:“我覺得,這是最好的結果,”
“我一直缺這種東西,”他補充道,口氣變得嚴謹,嚴謹到好像這真的是他的一個極其要緊的理念和理想,并且他也在致力于實現它們:“所以不希望你也丢掉。”
我咬斷一根粉絲,沒有再吱聲。我是會害怕的,怕許多東西,現實的筷子會把我擰成兩段,也難抵禦衆人唇齒的傾軋,好多時候,我就跟大多數人一樣,就跟這根粉絲一樣,懦弱綿軟,不堪一擊。
下午,因為要裝成在外頭和康喬逛街一天的模樣,和江醫生分道揚镳後,我特意坐地鐵去萊迪的果汁鋪裏坐了一下午。僞造出來的甜蜜謊言和行徑,如同手裏的這杯鮮榨橙子汁,思緒空空的我則是一根空心細管,就泡在裏面,心虛地荒廢光陰,但又滿足地甘之若饴。
六點左右,我才動身,坐公交車回家。
到家後,小區裏通火通明,我家的窗戶也分外合群地渲出敞亮的光輝。懶得再從背包裏翻找出大門鑰匙,我按了下門鈴,鈴聲隔着門回蕩了兩下,就有人從裏頭為我打開。
是媽媽。
“吃過飯了嗎?”我走進去,蹲□解帆布鞋帶子。老媽在我後腦勺上方平素又關切地問道。
“吃過了,”思考的光景不到一秒,我決心僞作得更加像模像樣:“跟康喬逛了一天,肚子好餓,就在味千拉面随便吃了一碗面條。”
“不餓了啊?”能感覺到老媽的嗓音連同她的投影一并離開我的背脊,它們的去向大概是客廳。
“不餓啊,才吃完回來的。”我答着,蹭上拖鞋,去廚房倒水。家裏廚房和客廳是空間相連的四方結構,我站廚間門口就能把整體的客廳盡收眼底。我端着杯子喝了一大口,注意到除了我媽外便空無一人的戶型心髒,問:“怎麽就你一個人?”
“你爺爺奶奶出去散步了,吳憂在寫作業,你爸在書房。”她簡短直白地陳述完每個人的去向。
“小含回來了?”老爸突然從過道邊的書房裏探出一個頭。
“嗯。”我媽和我同時應道,我也迅速地給出反響和回應,扭過頭與他對望。
他擡高手背,懸空攬了攬,招呼我過去:“過來,老爸要跟你談談心。”
我圈在手指裏的杯子仿佛在一瞬間失重了,就跟我的心一樣。從一回來我就覺得家裏氛圍怪怪的,不似慣常一般熱鬧,所有無關緊要人士都被刻意支開,老媽大概是想做個用以緩和的鋪墊和引子,僵澀地和我對着話,而性子比較直接的爸爸,還是非常果決地選擇了開門見山。
第六感是那麽準,我大概也猜到是什麽事了。
我定在那,沒動。
老爸從門框內站出一整個身子,口吻加急加躁:“過來啊。”
我“喔”了一聲,老爸這才縮回腦袋。震驚帶來僵硬,讓我變得像個癡症患者,不知道該怎麽進行下一步動作,也不會調節自己的四肢和五官了。
“去吧。”媽媽關掉電視機,這個行為讓接下來的一切都變得莊重和鄭重。但她在講話上依舊維系着溫柔和善意,并且将這種語氣攀附上我後背,将我往書房的方向輕輕推搡。
我重重吸了一下氣,把還剩1/3溫水的玻璃杯擱到餐桌上,慢慢朝曾經的閱讀殿堂如今的審判刑場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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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的頂燈,壁燈全部開在那,亮的紮眼,我隔着一張書桌站在老爸面前,很像一個被架上手術床的基本沒救的病人,只等着對面的父輩操刀手輕輕劃出第一下,不然誰都不知道接下來是被淩遲還是被拯救。
老媽端了一杯剛泡好的濃茶過來,放在爸爸面前。碧綠的葉子還沒被泡發開,緊密彙集在杯子口,但老爸還是端起來,略微垂下臉,吹幾下氣後,才小小地呷了口,問我:“你明天複試?”
“嗯,面試。”我全部的上身,我全部的臉,我全部的表情都放映在他的眼睛裏,無處遁形。
“怎麽忽然就想考事業單位了呢?”爸爸倚靠到椅背,揚高下巴,擺出浮誇的疑問號神情:“嘶——诶?我記得你以前很讨厭國企什麽的啊,老說想當個自由職業者開開店寫寫東西?”
一邊是坦白從寬,一邊是撒謊從嚴,這兩個砝碼太難選,我指端滲着涼意,許久都沒有回答。
老爸抱起手臂,又把一個新問題擲向我:“你知道今天誰來找你爸了嗎?居然還到我公司來的。”
誰?
這個新問題的雪球随即在我心裏越滾越大,也成了我身體內部同樣的困惑。
江醫生是不可能,他今天一天的專家門診,唯一的午間空暇也都被我占用。還是說……最壞最可怕最可惡的念頭在我腦子裏急速成型,難道是南冉冉去我爸公司裏大鬧天宮了?她本來就是這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行事作風。
我沉迷于我跳脫的思路,表面上近乎發呆,直到我爸又大聲沿着杯口咻了一口茶,我才回神接上他的話題:“猜不到,誰?”
“一個來頭不小的老頭子,”爸爸沒有明說出主要人物的身份,卻用人稱代詞和具體地址表述了明晰:“機關大院出來的,能猜出來是誰了麽。”
☆、第三十三張處方單
我人生中頭一次被爸爸找談話是小學三年級,名為《每日一刻鐘》的數學練習冊不小心弄丢了,但為了逃避被各種繁瑣口算計算充斥的家庭作業,我僥幸地沒有把這事告訴任何人,連續一周不寫不交數學作業。我們不負責任反射弧超長的數學老師終于發現了不對勁,私下和我爸爸通了個電話。
那一晚,我被罰跪了整整三個小時。
之後便有過許許多多次的“談話”,有好有壞,有教訓有褒獎,父女間的情感就在這樣溫和又嚴厲的方式裏完成一次又一次的簽約。
但我終究遺傳了父親的犟脾氣,在許多次的貶義色彩的談話裏,我都偏好一言不發的表現模式,盡管這樣只會讓對方更生氣。
“說話!”爸爸不輕不重地拍了下桌面,帶出明顯的聲響,是能感同身受到掌心肉微微陣痛起來的那種。
我小小地激抖一下,絲絲微微的涼意從背脊蔓延到耳根。陌生的恐懼封緊我的上下唇,卻也在逼迫着我啓齒,沒過多久,我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嗓音:“那個人……是姓南嗎?”
“你還知道啊?”老爸整個人陰沉了下去,用陡然拔高的語調添上一個形容:“你還真知道啊。”他好像不敢相信,他白天裏的那些較為特殊的經歷,真的是由我帶來的。
“……”我竭力抑制着肩頭不由自主的顫栗,無言以對。
爸爸豎起一邊手臂,用掌心無力地托住腮幫子,像一把正在努力把自己撐開的破雨傘。他所有的力量似乎都随着剛剛的拍桌子動作消耗殆盡了,此刻連掀眼皮的動作,他都做得很費勁:“去去……先坐下來。”
父親疲憊的樣子讓我心疼又酸楚地軟化下去。我順從地拖來牆角一把椅子,在書桌這頭坐下,保持和他面對面。
“小含,我先把早上的事跟你一五一十講一下,”老爸像被點了全部穴位一樣維持着原姿,唯獨啞穴幸免于難。他嘴巴一張一合,念經書一樣陳述:“上午九點多,我們單位領導忽然打我們辦公室座機,讓我去他辦公室。我就過去了,當時辦公室裏除了領導,窗口還站着一個拄着拐杖的老頭子,頭發白透了,但看起來精神頭很好。我一進去,領導就介紹了一下,說這是南京軍區的退休政委,南老爺子。那老頭也馬上自我介紹,說他叫,南晰松。”
這個名字我不陌生,我甚至清楚的記得這個名字屬于南冉冉的爺爺,那個僅憑一己之私一時造成江醫生悲劇婚姻的儈子手之一。
“他跟你說了什麽了?”大概是有個椅子墊在我的臀部下方作支援,不會讓我倏然倒下去。有一點勇氣重新回到了我身體,我也敢直率地發問了。
“他說啊,沒說什麽,就說他孫女已經回心轉意棄暗投明了,知道自己以前大錯特錯了,想定下性認真過日子。讓我回家好好勸我女兒收心放手,說你年紀還小,什麽好男孩子找不到,懇請我把他孫女婿還給他,他還有個重孫子天天在家哭着喊着要爸爸回去,可憐得不得了。”
“……”跟我想得一模一樣,這場交談裏,雙方的語言神态我都能在腦海裏生動地演繹出。白發蒼蒼氣度莊嚴的老人和一臉茫然的父親隔着道小幾作左右坐,中間兩杯清茶袅袅,老人在霧氣後面容平靜,也許還帶着一點刻意的微笑,用年歲閱歷沉積下來的緩慢語調,講述出他此行的目的。他态度從容不迫,言辭神色都不帶絲毫挾持,但他的職位,他的身份,他的談吐,他的權勢,讓他本身就是一個威脅。
爸爸繼續說着:“我當時還奇怪得很,什麽前夫,什麽孫女,跟我跟我家女兒又有什麽關系。”
我還在沉默着,聲帶的發條徹底鏽蝕,擰不動,更響不了。
“我就問了句,他孫女婿叫什麽。他說,姓江名承淮,在省人民醫院的神經內科當主任,”爸爸坐直身軀,嗓門也随之稍微提高了一點兒:“我說完了,你來說。”
嚴刑拷問的時刻終究還是要來,我輕輕“嗯”了一聲。
“你什麽時候認識這個江承淮的?”
“過年之前,一月份。”
“你爺爺住院那會?”
“嗯。”
“看來我猜對了,你跟他什麽時候在一塊的?”
“沒多久,就這個月的事。”
“也就是說……事業單位考試,考省人醫也是因為那個什麽江承淮?”
我能清晰地嗅見爸爸問話裏那些失望透底的氣味,但我還是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坦誠:“是,就是為了他,我喜歡他。”
我喜歡江承淮,我就是喜歡他。
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草,大概真的抵達了父親的瀕界線和崩潰點,他的眼波一刻間變得很震動,他從轉椅裏遽然起身,手指激動地在書桌上摸索着什麽,他很快揪到裏自己最近的一本安全手冊,紙頁在他的掌控裏,嘩地掀翻到半空,直直朝我砸過來!
啪,紙張直接呼打在我嘴角臉畔,随即又掉落到腳尖,像一只猝死的白鴿。
爸爸沒有揚起手臂,用一個間接的巴掌直接把下一刻扇進□,他氣得高頻率地發抖:“你整天在想什麽啊?想什麽東西?!你二十三歲了不是三歲,你這個腦瓜子裏,整天到底在想什麽啊?你懂自己在做什麽啊?你還有腦子了啊?做之前思考過後果麽?”
我僵硬地坐在原處,在他幾近惡毒的控訴裏急促喘着氣,喉嚨裏吸氣呼氣和死憋哭腔的氣體流竄聲一下接一下,異常明晰:“我考慮清楚了……”我的聲音充滿波動:“我不是沒想過後果,我覺得我可以克服的。”
“克服什麽?你搞得清楚情況啊?對方是什麽人?年紀先不說,他是離過婚的啊,離過婚,他是離過婚的啊,”爸爸反複強調着着這個措辭,高聲呵呵,把難以言喻的譏嘲拍打在我耳膜上:“你找的是個離過婚的啊?你自輕自賤不考慮自己,也煩請你考慮一下我和你媽的感受好吧?把你養這麽大,就為了讓你找個離過婚的男的?你能克服啊,不好意思,你爸爸媽媽克服不了。”
對待江醫生的,一連串“離過婚”的看輕讓我的血壓直線上升,他們簡直要暴動出血管和腦袋,在空氣裏尖銳地刺出鳴叫來了。我的臉劇烈地升着溫,那些滾燙紛紛跑進我眼底,在那紮起堆來:“離過婚怎麽了?對,他是離過婚,但他真的是個很好的人,他離婚是有原因的,你知道他為什麽離了……”
“不要說了,不想聽,”爸爸橫空打斷我,坐回椅子,語調收緩:“我這會實在沒什麽心情慢慢聽你講什麽長篇大論,我就一句話,你才跟那個男的談了一個月不到,長痛不如短痛,早斷掉早好。”
“你在說什麽東西啊?”我氣得從椅子上站起來,渾身打戰。
“我說什麽?我讓你早點跟他分手!懂了?”
“我不會分的!你怎麽可以這個樣子,一句話都不聽就妄下定論,你見過他嗎?跟他講過話嗎?你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嗎,就一棒子打死,你不能這個樣子啊……”我講着話,哽咽的意圖越來越明顯,我能感覺到有東西從我眼眶裏冒出去,沿着臉頰一路下滑,最後在下巴黏上一會,才脫落開去。
“我不需要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我只想你是個正常人。”爸爸坐那,目不轉睛看着我。
“我哪裏不是正常人了?”
“你這樣還是個正常人?你看看誰家小孩子跟你一樣,喜歡個離過婚有小孩的,還讓自己爸爸被想都想不到的惹不起的人找上門,也不曉得明天還有沒有得班上了,你和你弟就喝個西北風吧!”
“我都說了他離過婚是有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