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3)
13年2月7日
冰雪“奇緣”後遺症?
偶爾跟同事聚趟餐,也能在常去的粥店碰見她。
只不過,她這次不是單獨一個人了,而是和我的實習生在一塊。
男學生。
男,學生。
心裏到底有點不大痛快,就短暫的一下,大概就是傳說中的“梗了一下”的感覺吧。
幸而沒持續多久,都到這把年紀了,本就不該再小心眼。
吃飯的時候,想了想季弘那男孩子,其實也很不錯,吳含如果能就此跟他在一起,肯定會比我好許多。
愈發不懂自己的思路,很莫名地就攀比起來了。
最不能理解的地方,下午還額外去詢問了一下季弘和那孩子的情況,其實根本不管我的事對嗎。還是多此一舉地吩咐,好好珍惜。
“好好珍惜”。
一天的困惑在說出那四個字之後,就引刃而解,煙消雲散,根本沒什麽不能理解,也沒什麽無法釋懷:
小姑娘真的很不錯,很好。
勇敢無畏的女孩子,值得被任何人善待。
☆、第二針鎮定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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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兩章番外只摘錄了日記中有關吳含的內容,并非老江日記裏只寫吳含,也是有不少別的生活瑣屑的)
2013年2月8日
把那孩子發給我的短信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也在樓道站了很久沒回辦公室。
就看着他站在樓下。紅外套,像一朵小花開在那。
有些束手無策。從未經歷過這種近乎盲目的好感和熱忱,自己也從未有過這種近乎盲目的好感和熱忱。
有些欽佩她,但更多的是心疼。
沒吃早飯,沒睡覺,也沒帶錢,一大早跑到醫院,太傻的小姑娘,不懂得照顧自己,不清楚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啊。
一天工作,時不時會心神不寧,明天切忌如此。
2013年2月9日
今天:
喝了一杯奶茶;買了一本《洛麗塔》;找借口想多跟她待一會;在小朋友面前屢次撒謊;故作玄虛給她暗示性的答複。
最後兩件,估計都會折陽壽。
人生中總有幾段不可理喻的經歷和作為,今天所發生的,當之無愧位列其中。
匆匆看完《洛》,寫幾點讀後感:
一,這本書從誕生問世以來就屢次遭禁,很尋常。整個社會,還是以正常人居多。
二,小說中間部分,讓人非常不耐煩,大段大段近似于意識流的冗長述說,男主人公的世界觀極其狂躁、偏激且不友善。但這種閱讀的感受卻十分接近主人公病态痛苦的心理,是一種想要更多更多,卻無從下手,騎虎難下的困境。
三,居然能堅持看到結尾。支撐我看完全書的是少量代入感,不多,也足以讓人恐慌。
四,吳含不是洛麗塔。
她當然不是洛麗塔,他比書裏的少女要純粹知節得多,但書中還是有許多句子會讓我想起她,尤其閱讀到她下午在書店向我背誦的那一段,我幾乎立刻就想到了她。
白天也會偶爾想到昨天早上的事。
下午她陪他爺爺過來複查,看氣色還不錯,今天大概好好吃飯和睡覺了。
她從頭到尾不發一言,很乖,她爺爺奶奶應該還不知道她與我之間的事。
這孩子看着就不像膽子多大的人,所以常常會想,我把她逼到了什麽程度,她又把自己逼到了什麽程度。
給她付錢的時候會滿足,總認為小女孩理應得到照顧。
她的确不是洛麗塔,但少女大抵都會有一些共通點,真實,美麗,快樂,青春朝氣,相處起來充滿柔情。
摘一句書裏很喜歡的,“人有三樣東西是無法隐瞞的,咳嗽、窮困和愛;你想隐瞞越欲蓋彌彰。人有三樣東西是不該揮霍的,身體、金錢和愛;你想揮霍卻得不償失。人有三樣東西是無法挽留的,時間、生命和愛;你想挽留卻漸行漸遠。人有三樣東西是不該回憶的,災難、死亡和愛;你想回憶卻苦不堪言。”
晚安。
2月10日清早補充: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昨晚夢到了那孩子。很平凡普通的夢境,跟昨日下午發生過的差不多。
我從辦公室出來,第一眼就望見她坐在走廊椅子上。
不同的是,走廊裏沒燈,烏漆墨黑,她周圈散出朦胧模糊的偏白的光,像淋上了一層水靈靈的仙境。
我在夢裏非常清楚這是夢,還自嘲,可能是看小說後遺症,亨伯特動不動便稱呼洛麗塔“小仙女”。
當即想到那句話。
“我害怕,恐怕我在課後和晚飯之間的哪條小路上碰到一次誘惑,恐怕我生命中的空虛會把我推入突然失常的放任狀态,孤獨正在使我堕落,我需要陪伴和照顧,我的心是個歇斯底裏、不可依賴的器官。麗塔就是這麽進入畫面的。”
吳含就是這麽進入畫面的。到這一會,我才察覺原來我也渴望感情,也能輕易受到誘惑,也可以因為心動沉浸柔情,不再那麽僵硬,刻板,遲疑不前。
所以她叫出我名字的時候,我還是不假思索地,向她走過去了,一點都不困難。
醒來後,想了會,一點都不困難的因素,大概是因為,我知道這是夢。
但我依舊沒法克制自己的心情了。
2月15日
近一周沒看到那孩子,時常會想到她。
她每天都會給我發1-2條短信,問我在做什麽,口吻小心翼翼,用詞也變着花樣,日日翻新,短信裏每一個字都和她人一樣靈活,生動。
她在我的思想裏也是如此。
相較之下,我缺乏與異性相處的天份,只是一個平庸的老師,一個無所作為的醫者,一個悶悶不樂,不愛理人,而立之年的老男人。
所以,每次就事論事,回複也不多,說多了就容易出錯。
2月22日
又是一周,等短信已成為一種樂趣和習慣。
開始頻繁地擺弄自己的手機:只要有可能,手機總是在手上。而以前,除了接聽電話,看簡訊和天氣短信,手機基本都在兜裏。
盡可能的,不願意錯過那孩子發來的信息,方便自己及時了解她的心情。
2月23日
變成亨伯特一樣的變态,每晚坐下來寫日記,都會想到吳含。
我和她見過的次數少之又少,甚至有時候,都記不起她具體的五官,但她的舉止和笑容都異常清晰。
還有聲音,也在耳朵裏,腦子裏,響亮又明麗。
2月25日
我這是在談戀愛?跟比自己小了快一輪的小姑娘?
無法想象。
3月4日
早晨一出門,感覺滿街道的花一夜之間全開了。
今年南京的春天來得還挺快。
3月7日
終于在短信裏多說了幾個字,都是真心話,真正所想。
一把年紀了,也不清楚會不會有失風度,小女孩會不會反感……
3月8日
第一次給吳含打電話,小姑娘真的太傻,太容易受騙。
偶爾也會忍不住自誇,所幸碰見的人是我。
我大概還算得上是個,思緒觀念都比較正的好人。
3月15日
風水輪流轉,現在輪到我每發一條短信,每回一個電話,都需要考慮內容會不會讓她分心,影響她學習了。
3月26日
好好複習吧,小姑娘。
我上班,她學習,每天發發短信互相問候,平平淡淡,但也覺得不錯。
4月6日
藍冉冉回南京了。
收到她短信的一刻起,許多活絡起來的情緒又突然間被鎮壓冰凍回原處。
這個月過得像在夢裏,是該有現實來給我一個當頭棒喝了。
4月10日
同事請客,又是潮汕粥。
路過上次吳含坐的位置,心有戚戚焉,有幾分後怕,當時可能差點就失去她了。
所以,還是那句一成不變的老話,真的很感謝她的勇敢和執着,很感恩,生活把她送來我身邊。
4月11日
翻了下昨天的日記,有點搞不懂江承淮這個人。
他明明還沒和小姑娘确立關系,就一副把她當自己人的樣子,真心讓人搞不懂。
4月13日
我的小姑娘,今天這篇日記寫給你。
也許有生之年你會看到,看不到也無謂,如果我能和你終結連理,待我死後,它大概也會成為我的遺物之一,留給你當本廁所讀物或者睡前故事之類的東西。
我學生時期讀的是理化,文字方面不太在行,如果有用詞不當的地方,一笑而過即可。
我的小姑娘,希望你能原諒我今晚,唐突輕浮的擁抱和親吻,以及這篇日記施加在你稱謂上的前綴,“我的”。
這會已經淩晨三點,我沒有一點困意,就像我從不遺憾沒有在正好的時間碰到你,我後悔的只是,過去幾個月,我過多地在克制,沒有由着我的本心來行事和決定,甚至還在中傷你。
而今日,我的克制全線潰塌,那條有關理智的千裏之堤,終于還是在你面前不堪一擊。
我比你年長近十歲,你的一切我都經歷過,你的青春我也曾擁有過。從我決定好好愛護你的一刻起,我缺得就只有時間,想到今後也許我極有可能會先你老去,逝去,我就只希望,再多活一年,再多照顧你一年。
比方先前幾次幫你付錢一樣,照應你這些事會讓我滿足。
那會我以為,單純只是因為我到這個年紀,還沒有小孩,多少會喜歡照看後輩來找到一些心理上的平衡。但我後來發現,也只有你一個人能帶來這種真心實意的富足,這不單是長者對晚輩的關切,這還是一個老男人對小女孩的愛護。
實話實說,直到今日,我大概都不能完全明晰,你為什麽會喜歡我,還以一種近乎盲目偏執的愛慕和态度。或許我确實有過人之處,但我的身份,年紀于之你都過于特殊。那天看完你推薦的《洛麗塔》,極富浪漫主義的文字傳達出類似愛情和貼近信仰的羁絆,詩一般的開頭和歸結于平淡隽永的結尾,卻意外發人深思。
自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搖擺不定間抉擇,是繼續回避你和自己的真情,還是從此放手一搏,直面現世每個人都樂于逃避,看起來可怕或荒謬的,不切實際的欲望和觀念。毫無疑問,你是年輕的無畏的,真誠真摯,像打在泉水裏的陽光一樣清澈透析,讓人見之可喜,能清晰地反應出我那些懦弱,世故,虛浮的影子,并且放大,放大,再放大,讓我開始真正直面自我,反省自我。
那麽,今晚的這個擁抱,就是我的回答,我的承諾,我的理性願意向感性投降。我希望能和你在一起,無關開頭,不計較後果,只希望能和你從天光乍破,走到暮雪白頭。這就是我的期望。而今晚我才明晰過來,我的期望依然是年輕鮮活的,它是一個初通人事的男孩子,只要能和喜歡的人好好在一塊,足矣。
毋庸置疑,我是幸運的,遇到你之後,我終于知道,原來我對于愛情與婚姻,還有着美好的期待;更加幸運的是,那個值得我敞開心扉的小姑娘,是她先找到我并且肯定了我。
能遇到你,真的是非常,非常,非常幸運的一件事,你總是毫不吝啬不計回報地一遍又一遍,用行動和語言強調告訴我,你在愛着我,讓我在和你相處這件事上充滿信心——這對于我這個總是消極的大齡青年來說,作用大到無可估量。
其實,我假裝以為是自己幸運能碰上你,但與其去對那不知所謂空虛飄無的運氣表示感激,我自己心中清楚知道,其實我更應該感謝你,我遇到了你,但是是在你的努力下,我們才能有一個開始。小姑娘,都是你的功勞,所以我只能盡我所能地對你好,單怕好得不夠多——那麽繼續努力。
今天考試前,我贈送你一支腕表。回辦公室後,同事就調侃我,定情信物麽,腕表腕表,貼身之物,表白之意。
我那會根本也沒想到這些,你們小女孩心思比較細膩,如果你想到了,那就是這個意思了。
你曾經在我面前,嘲諷過自己是神經病。從專業角度,我還是需要糾正你,神經病和精神病并非一回事,而世界上可能也不存在精神病。
只存在的,是那些難以把握的人類瘋狂的愛欲和疼痛。
而我,也終究向這些妥協了。
晚安,我的小姑娘。
希望你快點茁壯健康長大,我還在等你。
☆、第三十張處方單
那天,從江醫生車上下來,進了小區,再進自家樓道。爬到第兩層,我就不想再往上走了,像是越往高處去就會越加不勝寒,像是一旦敲開家裏的大門就會從這個難能可貴的好夢裏跑出去。
我索性停在半途,翻出手機敲出一條短信給江醫生。
「分開不到五分鐘我就開始想你了怎麽破?」我把所有不舍的情意全部裝在短信樸實的字眼裏。
江醫生很快回複我:「我還在你小區門口」
如果有可能,我還想再掉頭狂奔回小區門口跳上江醫生的車再用光所有剩餘的力氣來擁抱他,還要擺出韓劇男主追車那種奮不顧身的氣勢。但沒辦法,家長已經在催促,再不回家老媽的連環奪命call又會招呼過來。無力對抗現實,我只能在腦洞裏播放這些畫面以達到50%的自我滿足,繼續一節一節順着樓上往上爬,一邊心不在焉地低頭錄短信:「好巧啊,難道你也在舍不得?」
不遺餘力的快,江醫生回我一個字:「嗯」
他的每一個“嗯”,無論是從真人鼻腔中溢出的,還是短信裏宋體字的表達,都短促有力,一錘定音的氣場和能量一絲絲纏繞在裏邊,并不顯山露水,卻總能輕而易舉地讓人浮躁全無,心平氣和,充滿安全感。
他又回道:「到家了回條短信給我」
我停在家門,垂眸和手裏的牛3面面相觑,好像他是一本笑話大全一樣讓我合不攏嘴地靜靜笑:「好。江土豪,你的新手機還用的順手嗎?」
江醫生:「還不錯」
「跟小姑娘用情侶機有什麽感覺啊?」
「感覺年輕了不少:)」
「還發顏文字賣萌!我也會!:D笑得比你更真摯更萌有木有?還有這個(≧▽≦)/」
「這就叫顏文字?」
「……對啊,不過你這個是最普通最低調的笑形态顏文字」
「哦,三十多歲的人了,發顏文字也要低調穩重點:)」
萌死啦萌死啦,江醫生要是這會在我面前,我一定要掐掐他腮幫子,才不管什麽沒大沒小,一定要把他兩邊嘴角掐成和顏文字裏括號一樣一樣的!
真喜悅啊,心頭畫滿微笑的表情符,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談戀愛,先前說過,從小到大,堅持着顏控不動搖的原則,我有過許多男神,只要是帥比都列入少女心花名冊,他們的名字整理一下可以媲美香飄飄奶茶繞上地球圈把圈。但是從今天起,名冊裏的異性名號全部用擦皮擦透明膠剔除,只留下一個加粗黑體1號的“江承淮”攻城略地,他是此後唯一的男神,他是無可取代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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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甜兮兮戀愛候群症一直延續到晚飯,吃飯途中,我一直在抿着唇偷笑,扒米恨不能用盛湯的大碗,這樣的話,可以把臉深深埋在碗沿裏邊,逃避家長明察秋毫的洞悉眼光。
手裏的小碗真叫人無奈,我竊喜的意圖很快大昭天下,媽媽很困惑,問我,“吳含你怎麽一直邊吃飯邊笑啊?”
“哪有喔,”我匆匆撇下兩面開啓了“自動上揚”按鈕的嘴角,集中回精神,随意摘理由打發過去:“今天在網上看了個笑話,想起來就忍不住笑。”
吳憂砸場子來的,擱下湯勺,硬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什麽笑話?”
還好我長年是個長年潛伏微博的隐性哈哈黨,我火速從大腦段子俱樂部裏請出一名分外應景的骨幹成員:“也是關于吃的……往往是那些毫不起眼的小飯館能真正燒出美味,而那些裝修得富麗堂皇,情調優雅的豪華餐廳……诶,我吃不起。”
沉寂片刻,吳憂瞳孔放暗,以死魚眼回:“哪裏好笑?你的笑點歪到西方極樂世界了吧。還不如這個——有人問,你說我以後找個漂亮的女朋友好呢,還是找個脾氣溫順的好?——另一人回答,呵呵,我小時候也總想着去清華還是去北大。”
好吧,還是他的笑話比較給勁和大衆,餐桌上所有人想了幾秒就理解了當中的深意和笑點,全都朗聲笑開。
爺爺收斂起笑容,打趣:“憂憂,你才多大?就想着找女朋友的事了?”
“他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就喜歡女班長了。”我找準報複機會,加入調侃列表。
“真的假的?”還有一大片笑意氤氲在媽媽眉眼間和口吻裏,她還故作正經置評:“你這也太早熟了啊。”
“你們別聽吳含瞎說,好吧。”老弟的臉心浮出一大抹純天然無害人工腮紅,嘴上連連撇清關系:“根本沒有的事,吳含她自己才早熟,喜歡年紀大的……”
“誰說的啊!”我揚高嗓音,及時掐斷他惱羞成怒欲将出賣我的苗頭。
好在長輩都沒太在意我過于激動的反應,但他們的矛頭還是集體從我弟身上瞄準到我這裏。
我媽夾了一根蒜苗,也沒來得及送進嘴裏,懸着筷子就議論起我的終生大事:“我們家小含太老實,大學都要畢業了,還沒談一個半個男朋友呢。”
“學校那些小男生她哪裏看得上,”吳憂唯恐天下不亂,還拉出時事八卦加以論證:“看人家奶茶MM,就跟京東的老板劉東強在一塊了,那男的年紀都可以當她爸了。老姐姿色也還行,完全也可以傍個大老板啊。比如馬雲,雖然他長得有點外星球容易拉低後代基因,但人家有錢啊,以後上淘寶買什麽都不肉疼心疼。”
“瞎說八道什麽呢。”我壓低筷子尾巴戳了他小臂一下,希望他的口茬能夠就此終止。同時還小範圍地掀眼簾去打探爸媽的反應,看看他們在這些匪夷所思的怪談裏,會露出什麽樣的神情。
可惜老爸只把這番有意無意的探路當作一場笑論,他捏着湯匙,一下一下舒适地呷着魚湯:“我們當父母的吧,也沒什麽大要求,家境條件也沒多重要,小含能找一個人品好,對她好的正常人就行。”
“什麽叫正常人啊?”這個形容詞簡直是一顆三斤重的蘋果砸在牛頓的腦門上,我警醒地把它放在首要重點問出來,害怕它正真印證了我那一些堪比“地心引力”的重大猜想和假設。又防止父母看出我抓要點的不對勁,我倉皇補上一句潤色:“還有不正常的人嗎?”
“就是正常的人,”老爸還在慢條斯理喝湯:“像奶茶MM和京東老板那種,就不行,年紀差那麽大,簡直胡鬧,說出去要被人笑的,你們沒看網上都在罵麽。”
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不可避免地,胸口還是微微失落地一沉。我寬慰自己奶茶那個明顯是差太大了,于我于江醫生是大不相同的。順帶在面上裝沒事人應下:“噢……我還以為什麽呢,這個肯定不會啊。”故作輕快地答着,我還盡力在嘴畔笑出上弦月的彎彎弧度,語言神色完美配合。
“對嘛,聽說那個劉強東自己還有小孩子呢,”吳憂真是東亞補刀王。我的餘光能察覺到吳憂一邊說,還一邊在悄悄打量我,大概是見我不加遮掩的沉郁。他當即松了口,毫不猶豫地就踏足我的同一戰線聯盟,全家上下也只有他知道江醫生的事:“不過人家奶茶MM的老爸就很開明啊,他說他不管他女兒的事了,讓別人也別管。”他說。
媽媽已經吃完了,正在專心致志地把桌面的魚刺往空碗裏收拾。她低眉垂眼,不忘回複吳憂的說辭,語氣裏荒誕的意味幾乎要漫出來:“那哪是開明,那明顯是無地自容,無奈至極,老臉丢盡了。奶茶她爸爸真挺可憐的,好好的一個南京本地大老板,還要因為自己的小孩子不上路子被議論,辛辛苦苦把姑娘養這麽大,上清華又送出國的,還不讓他省省心。”
“所以還是我們普通人正常人好啊,哈哈。”鮮明的魚尾紋讓老爸的笑看上去格外生動,發自肺腑,他一貫性質地附和媽媽。老夫妻倆感情一直很好,爸爸脾氣比較火爆易怒,媽媽卻隐忍包容似一面無風的湖,恰巧能中和到一塊去。
席間,吳憂又短促地與我對望一隙,他眼睛裏在說,我只能幫你到這了。
他也很無奈。
家裏人不再聊奶茶的八卦了,我也不再吱聲,站起身去廚房鍋裏舀了一小碗魚湯回桌上喝,心情不高,連湯的味道都變得很奇怪,像忽然被人下了大勺隐形的劣質鹽,找不到一點鮮美,嘗起來鹹澀無比。我也根本不敢表現出具體的不痛快,父母的雙眼近乎于機場安檢,一點斑斑跡跡都不能滲透出心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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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果然還是沒辦法直接告訴家裏人我和江醫生的事。
它目前還太羸弱,孕育中的吹彈可破的雞蛋殼,只是一個适合呵護在夜深月光裏的生命體,太陽的曝曬只會加速它的消亡。
在房間裏坐了一會,我開電腦,從谷歌浏覽器的書簽裏打開第一欄第一個:
健康問答網,江醫師的版塊。
我視奸過這個問答專欄無窮無盡正無窮大次,如果目光有力量,那江醫生的網站名片一定能像放大鏡聚焦太陽光那樣被我的炙熱和堅持穿出一顆大黑洞。
但我與他的對話少之又少,就僅止于上回的偏頭痛。
江醫生名字旁邊的綠點是亮着的,說明他正在線,可以即時回複。這顆點像一只閃着光的螢火。自打吃過晚飯後,我的心智就始終待在晦暗的秋冬天,但這只螢火就是冷暖自調,我的身體裏随即換季,天氣清朗,日光明豔,流轉出一片溫熱适度的春分夏至。
我登上wh19921121的賬號,發消息給他:
『醫生大大,在嗎??在嗎???我有急事!!』
這次沒有匿名,我豁達正大地露出自己的首字母和出生日期。
嘀嗒,對面很快給出回應,「在」
江醫生偏愛一個字的答複,但一點都不冷森,就是很縱容很随和很安心的意向,告訴我,他在。就這麽一個字,如同筆尖戳破薄紙張,狠狠地握住我的鼻頭,我的心髒,在裏面攥出動人的甜蜜和酸楚來。不由思及父母晚餐時分的那番話,許許多多被白日裏的互動鎮壓下去的念頭……那些我以為會按兵不動的難過和擔憂……瞬時潰敗逃竄,它們高舉失勢的火把,在我眼眶一圈蔓延燒開來,我突然地就想掉眼淚了。
但我依舊讓自己的語氣保持捶打皮球般的輕快:
wh19921121:「快猜猜我是誰?」
江承淮醫師:「跑錯頻道的小朋友」
wh19921121:「讨不讨厭啊→_→,那麽老的梗還又拿來說。我今天是真的來問病的!嚴肅點!」
江承淮醫師:「好怎麽了」
江醫生真可愛,一下子就轉變畫風專注莊重起來。而且他超級有原則,跟在短信裏一樣,一如既往地不用标點符號,不愛用就是不愛用,不用就不用。
Wh19921121:「偏頭痛啊,許多事沒法立刻說出去,積壓在心裏特別讓人頭疼TAT好想馬上就昭告天下,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那樣我就舒服暢快了……」我邊輸入邊按揉着太陽穴,好像我真的偏頭痛了一般。
“江承淮醫師”沒有再回我了。他不會生氣了吧?才确立關系的第二天,上午還在卿卿我我,晚上就開始明目張膽地吐槽這段關系的不見光性,的确太不正能量了。我也希望戀愛裏的自己是傻氣的,沒心沒肺的,目空一切的,可是吃頓晚餐都有人不依不撓地提醒我,這不現實,也不被祝福,把我和江醫生感情渲染得如同一片完全看不見光明之嶼的,霧沉沉的,找不到方向,四面茫然的大海。
為什麽他們不能接受呢?他是那樣好的人,就因為那些強加給他的無奈過往,就因為那些條條框框的世俗觀念,他就不配被稱作“正常人”了嗎?
我接着敲字:「我不是抱怨,我就是希望,早點被別人知道和認可這些事,這樣大家都會輕松許多」就是好想讓別人知道我喜歡你啊,我就是和江承淮在一起了怎麽地吧,這事沒有一點錯!這事讓我驕傲自豪!
江醫生還是沒回我,過去約莫三、四分鐘的光景,耳畔響起短信提示音,擱在電腦邊的手機屏幕亮了。
江醫生沒有在網頁上直接回我,而是選擇了手機短信間接發送的方式:「吳含,我給你開個處方」
他鄭重地叫出我的名字,仿佛真的是名專業的醫師在嚴肅吧唧地給自己的病患開單子,他的第二條短信緊随其色殺過來,完成一聲極堅韌的回響:
「在這之前,我就跟你說過,任何事一旦開始,就一定會有個結果。以後怎麽樣,我也不能預測,但我一定不會是首先放棄的那個」
我凝視着這兩條短信,他傳達的每字每句都直剖而淡然,宛如從框裏站出了形态,一個個發着刺眼卻鮮美的光。它們讓我很慚愧,也注射給我更多勇敢的藥水,他的處方是靈丹妙藥,我立刻就痊愈了,從家人所帶來的悲情世俗觀裏脫胎出來,一字一字回道:「我也不是」
我也不會率先放棄。用一句矯情俗氣的八字箴言概括,你若不離,我便不棄。
僅僅四個字啊,它們很簡約,但毫無疑問是铿锵的,如同四塊磐石一樣堅不可摧,這不單單是脫口而出的承諾,這是即将攀山涉水不辭艱辛的宣誓,這是平淡無奇生活裏,關乎情愛的使命感和責任心。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戀愛,還是和好不容易追到手的男神談戀愛,我必須對得起這樣莊重和付出的第一次,我要努力給它套上最好的大結局,he,有情人終成眷屬,最後他們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
☆、第三十一張處方單
`長達一周,我都沒再見過江醫生一面,他忙工作,我忙論文,每天就傳傳簡訊,打打電話,彼此仿佛是由着對方悉心飼養和照看的一只手機寵物。近在咫尺的同城也能談成異地戀,我們這樣的配對大概真的很少見吧。
這幾天裏,我非常厚道地分出一半的心給畢業論文,關乎學位,是重中之重,我的定題也比較寬泛,偏文藝理論方向,《中西文藝批評方法比較》;相較起我,康喬的開題就顯得具體化形象化多了——《美國“黑色幽默”小說研究》,她剛從實習單位請假歸校,整天泡在圖書館裏,和約瑟夫·海勒啊馮尼古特之類的黑幽默小說家,在密密麻麻的油墨印刷字裏完成每日一幽會。
我曾在通話裏跟江醫生八過我的開題,他煞有其事地評判,“聽上去很高端。”
也不知道這個理化生是真誇還是在小諷,我回敬:“那你的論文都是什麽選題啊?”
“我寫過很多論文,”江醫生輕描淡寫答,又正經兮兮問:“得看具體是哪一篇。”
我登時想起他高挂粉牆分外湯姆蘇的專家介紹框了:“哦,我都忘了,江大醫師可是有許多論文都在醫學期刊上發表過呢,來斯(厲害)得一比,”江醫生是這樣值得驕傲的伴侶,我在自家爺們帶來的虛榮和自驕裏頭興致勃發,勃發到都不由忘卻普通話,持起本地方言大拍馬屁。
接着,我才含笑縮小範疇:“就說說你的碩士論文好了。”
“哦,那個……《腦脊液腺苷脫氨酶聯合實時熒光定量聚合酶鏈反應在老年結核性腦膜炎診斷中的應用》。”江醫生慢條斯理,卻不帶換氣兒地講完。六、七年前的論文了吧,在他的記憶裏竟還如此清晰,熟稔到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程度。
“……”我無語了,真後悔問他這個問題,心塞啊,一大串題目的豆子砸過來,我只能咀嚼消化進去“老年結核性腦膜炎”八個字。
我也學他,故意正經地評價:“聽上去也很高端,一點也不輸于我诶。看來我們果然是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在選題上都高端得心有靈犀一點通。”
“嗯,這話不假。”江醫生附議,他在電話裏的聲音愈顯穩重低磁,但流露出來的那份熟悉的笑意,卻又讓他的回答罩上了一層亮彩和絨光。這是他個性裏始終無法擺脫的順和,再冷的冰天雪地,都能讓人發自肺腑地,就回溫了。
江醫生每天上午九點都會發短信固定問我一句,「把你今天的安排說來聽聽,看看夠不夠健康。要是躺床上,玩電腦,改論文,睡覺,吃飯這樣的,就算了」
——因為我前三天都是這麽敷衍回答的。
老男人就是愛管人。我今天換了個投機取巧恬不知恥的答案。就把食指壓在九鍵上,反複地,反複地,反反複複地叩擊着一樣的字母,像把糖漿加進摩卡裏一圈接一圈地攪拌只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