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
屎表情:“高喊着要回去睡回籠覺的人,到大中午都沒見着影,家長不着急才詭異吧。”
“也是。”
“所以,你到底去哪兒了?你等到他了?”
“嗯……”我成功了,他真的來了,我等到他了,風雨無阻,他披着月夜出現在我面前诶。對閨蜜沒什麽好隐瞞的,我決定說出真相:“我住江醫生家的。”
“……”這句話宛若摁下一個靜音鍵,康喬一語不發了足足有三十秒。半分鐘的光隙過去,喇叭圖标才重新被鼠标拉扯上去,她得以順利出聲:“做保護措施了嗎?”
這回輪到我靜音了,如果把康喬的思維硬比作一個學生的話,那一定是前天還在上幼兒園排排坐赤果果今天就已經順利拿到本科畢業證穿上學士服拍畢業照的神(經病兒)童。我用手掌抵住額頭,在羞赧的帽檐裏瞄了眼江醫生,确認他依然不關注這邊,才慢吞吞講:“……沒有發生你臆想的事。”
“哦,”她聽起來半慶幸半失望,“你們倆……應該已經在一起了吧?”
“嗯,他現在是我男人啦。”說着這話,我特意去瞄江醫生,我的神情大概就和我的口吻一樣輕松。江醫生也剛巧回九十度來看我,他略略挑了下眉頭,動作細小幾乎不可見,卻也足夠活色生香。我和他都沒笑,但還是憑空生出一種“相視一笑,莫逆于心”的靈犀感。
“恭喜你啊——”康喬拖着氣祝福,“記得請我喝喜酒,份子錢我出一根頭發。”
“你怎麽好意思的?”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最天價最寶貝的東西,我都願意揪出一根給你。”
“不跟你說了,我先打個電話給我媽報平安。”
“行。”康喬都沒說再見就利落地挂斷電話,有個這種名字真好,生來就流存于“告別”、“再別”,輕輕地走了,也沒人責備。
“我那個同學,就是上次你請喝奶茶的那個,幫我跟我媽撒謊了,”我對江醫生闡明情況:“我這會還要回個電話給我媽,繼續圓謊,雖然你上次告誡我騙人是不對的,不要學,但我還是青出于藍勝于藍了。”
邊這麽講,我邊撥通了媽媽的手機。
我媽接的只比康喬慢一句歌詞,千千闕歌那句“來夜宗sei千千K夠”到K,她就通上了:“小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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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是我啊。”
“你跑哪兒去了啊!半天不回家!”她急促地像被堵在高架上連按喇叭。
“對不起……永和還沒開門,去肯德基吃的早點,結果吃着吃着就趴桌上睡着了,肯德基也太人性化太注重顧客感受了,都沒人叫我起來,直接睡到這會才自然醒,”我有條理得仿佛真實經歷過這一切,抑揚頓挫得連畫面感都流露出來。除此之外,我還為自己手機突然有電挂上一個合理的說詞:“怕你們着急,我趕緊在旁邊數碼店買了個備用電池,現在正往家裏趕呢。”
我媽傾聽着我的描述,慢慢在一片紊亂的車秩中找回了正常的路徑和方向,“那你快些回家,多大的人了,還老讓長輩擔心。”
“對嘛,多大的人了,就沒什麽好擔心的啊,”仿佛在原本的空手上加了一層更柔軟的羊羔絨手套,我利用事業單位考試強化安撫的力度,“昨天考得挺好的,筆試應該能過。”
“那就好,我這會在單位吃午飯,你到家了再打個電話給我。”我媽在話裏寫上她忙裏抽空準備挂斷的字眼了。
“爺爺奶奶沒煩吧?”
“沒,我沒跟他們講,你爸也沒說,你爺爺本來就有腦血管病還容易着急,”天地都會感謝這個能上廳堂能下廚房體貼到不行的女人,我媽借着前一句因由教育我:“下次別這個樣子了。”
“嗯,我知道了。絕對不會再這樣了,那就先……再見,備用電池也就一半的電。”
“嗯,拜拜。”那頭沒有了聲音。
五根指頭蜷在那,托着手機垂下來,我當即就跟江醫生道歉:“對不起。”
人一生要說多少次謊言呢,多少次謊言才能支撐我們順利活到生命的盡頭呢?出家人可以一輩子當個素食主義者不吃肉,卻沒辦法在生老病死的途中不去打一次诳語。母親為了讓小孩享用到全部的魚肚子肉就總聲稱自己愛吃尾巴,賽跑中途跌倒在地面膝蓋都青烏得像塗了染料還非得強打歡笑說不疼,一米五八的身高還非得把自己在詞句間四舍五入多拔高兩厘米只為了抓到一六零的尾巴,85分永遠只會用差五分就九十了來形容而非只比八十多了五。人與生俱來,都善于利用或輕或重的謊言,編織一個讓對方好,也讓自己看起來更好的外套,五髒六腑都解剖出來能好看嗎?夜禮服戴着假面才更顯神秘和英俊啊。
“其實特想直接告訴我媽,我和你的事情的,”我還沒從撒謊的餘輝裏走出來,假意的光還籠在我身上,我依然在騙江醫生。我根本就是0準備,短期內更不打算對我爸媽把這件事全盤托出:“但我從小到大都挺乖乖女的吧,從沒談過戀愛,我怕我爸媽有點接受不了。打算一點點滲透,過一陣子在和他們說清楚。”
我的膽量太小了,面對江醫生我可以伸長脖子像鴕鳥一樣奔跑在風裏,但如果面臨的是我的父母,那許多時候我必定都是冬眠烏龜死死縮在殼裏。
“哦,這沒什麽,”店員貼心地取來刷卡機,江醫生付完帳後,就屈低上身,慢條斯理地在單子上簽字,我湊過去瞅了瞅,江承淮,三個字,黑色的,折鈎處都刻板得入木三分,點撇捺又帶有随情随性的流水意态。
“居然能看得懂。”我立刻想到醫生的處方梗了,順勢扭轉話題。
“又不是開處方。”江醫生居然聽懂了,還配合起我的調侃,邊把單子遞交回去。
我笑了起來,很快就收起了。
之後我和他再無對話。
沉默裏,店員開始為新手機貼膜,我盯着她熟練流暢的動作,心上好像也蒙了一片透明的膜子,有只無形手反複在那推來刮去,只為了把那些雜念的小氣泡擠出去,我的情緒才不會這樣忐忑局促。
我叫他:“江醫生,”還是喜歡這麽喊他,咬字間有滿滿的安全感和仰慕勁,我也不願将這份彌時已久的知覺輕易抛卻:“要是你的話,你會怎麽做呢?你會馬上告訴家裏人你和我的關系嗎?”
“不會。”江醫生簡潔利落地回答我。
“嗯……”我真的很自私,且雙标,居然有點期待落空。我禁不住猜測着緣由,兩個,三個,還有更多,它們源源不斷湧進我腦海:“……是不是因為和一個比你小很多的女孩子談戀愛,很讓你丢面子,又會再一次讓你被別人背後議論麽?”
此刻我才意識到這回事,我自信地以為江醫生擺脫掉南冉冉就徹底輕松了,堪比漫步雲端,我能帶給他近乎不切實際的快樂——但實際上,我是一根冒失拴住他腳踝的新鐐铐,大拖油瓶,抛錨吊車尾。他還沒來得及刷洗幹淨的壁紙,又要開始接受新一輪譏嘲鞋印的轟擊和牆倒衆人推。
我不願意坦誠一切,大概也有一部分這樣的因素吧。
害怕他再一次卷入非議,我終究是懦弱的,我不在意任何人對我的看法,但我在乎他們對你的評價。
“不是。”江醫生依舊答得很快,還奉行着兩字真言的答話方式。
“那是因為什麽啊?”
“為了什麽啊……”他重複着問題,進入思考,像是心裏早已打好腹稿,此刻只需要把它們總結概括成一句短語。他整理得非常快,短促的幾秒空隙過去,我聽見一句最有力也最柔情的回答:“為了保護小姑娘吧。”`
☆、第二十九張處方單
江醫生把車停在了我家小區門口,不近不遠,在大門左側第二個綠化帶邊上,春天把它裝點的郁郁蔥蔥。
江醫生解開車門鎖,側目看我:“好了,回家吧,別讓家裏人擔心。”
我佯裝解安全帶的模樣,按了扳扣好一會,最終還是撒開手,兩手勒住帶子,把這根甜蜜的繩索搭得更緊,平視正前方幾個騎自行車和電瓶車的路過人,一本正經說:“唔,舍不得走,再坐一會,”
“行嗎,就一會。”我轉眼珠去左邊瞅他。
“好,”他答應得很溫和,陰雨天,好像都有太陽從車窗貼膜外打進來茶色的日光,他掰開袖口看腕表,恩賜我一個具象化的時限:“五分鐘。”
“還定時間啊。”我揚高聲調不可思議地抱怨。
“凡事定個時間更有計劃性和執行力。”江醫生總會在字裏行間作一個過來人和指引者,教導我許多事。
“哦……謝謝江老師教誨,學生記下了,”我換了個稱呼配合此刻氛圍,一邊又“晚輩不孝”式地挑釁權威:“那如果我偏要坐五十分鐘呢?”
“那就坐五十分鐘,反正我下午也沒事。”哎,江老師妥協得出乎意料快呀。
“跟我談戀愛是不是讓你變得特沒原則?”戀愛中的女人是不是都特愛問問題。
“談戀愛需要什麽原則,”江醫生以平靜的口吻陳述着自己的愛情觀:“戀愛本身就是來源于感性的沖動,怎麽樣有樂趣能讓自己輕松就夠了,不需要說話、行事都要套入固定的準則。”
“怎麽可能不需要原則啊,”我駁斥他的觀點:“比如禁止自己出軌啊劈腿啊找小三小四什麽的,這都是戀愛需要遵守的原則啊。”
“那是做人的基本原則,三觀問題的範疇了,并不僅僅針對戀愛。”
“好像也對哦。”江老師就是江老師,信口指教幾句,我立馬就甘拜下風了。
因為車停着,也沒法發動雨刮,前窗玻璃上很快被密密麻麻的雨點塗滿,彙成幾股子水澗往下延綿着淌。
所有淅淅瀝瀝的喧擾都在天地外,但空氣又安恬得像有潤物細無聲的春雨跑進來洗過一遭。
我還在和江醫生漫無目的地講着話。
珍惜時間,加深感情,促進了解。
“江醫生,你多高啊?”
“186”
“我發現我們兩個特別有緣分啊,我23歲,你32,你身高186,我168,那你體重多少啊?”
“75。”
“這個怎麽就不是颠倒的了,我要不要去吃成57?”
“可以,你這個個頭不到57也算偏瘦。”
“哪有,那我肚子上為什麽還有肉。”
“缺乏鍛煉。”
“……好吧,那我争取鍛煉出馬甲線。”
“馬甲線?”老年人果真是老年人,居然不懂馬甲線是什麽。
“就是女性的腹肌啊,很漂亮的,肚臍眼旁邊兩條豎着的肌肉線,平坦腹部的最高境界啊。”
“哦,那個,”聽了我的解釋,他總算明白過來:“我不喜歡那個。”
“切……”我拖長鄙夷和不屑:“好多男人還經常人前說大胸有什麽好的呢,實際人後都在暗搓搓地上網搜日本童顏美女F杯的寫真。”
“這不否認,學生時代的确有過,”江醫生不加掩飾的真誠讓我哧哧笑起來,他接着制造轉折:“不過現在回去上網基本什麽都不幹,就答答問題。”
上網答答問題……拜托千萬別提起我問怎麽才能偏頭痛那件事,我假裝不知情:“答什麽問題啊?百度知道?”
“實名注冊了一個健康問答網,有些網民會在上面提問,我就偶爾答一些自己感興趣的,”操蛋的上蒼明顯是聽到了我的禱告,所以他一定要有心計惡趣味讓江醫生記起來:“有意思的網友還是挺多的,上回碰到一個在神內版塊裏問怎麽才能患上偏頭痛的。”
“什麽?問你們神內的醫生怎麽才能得上神內的病?”我淋漓盡致地制造出難以相信的語感,世界上怎麽會有這種人?還他媽是我?
“是啊。”江醫生配合着應答,小幅度颔了一下首。
“哈哈哈,“我誇張地笑了三聲,奧斯卡小金人金馬影後的獎杯在我身後搖曳:”居然還有這種人吶?它是來搞笑的嗎?”——嗯,“它。”
“可能吧,”江醫生煞有其事地回憶:“不過那人看起來挺着急,還編了個一看就是撒謊的理由。”
“啊……它說什麽啦?”
“這幾天有急事要請假,輔導員不開假條。我當時看到這個問題就笑了,那幾天是寒假期間,放假最晚的醫大都沒學生了。”
“……”當初完全沒想到這一點,智硬的打擊感讓我忽然不想演戲和圓謊了,哈了一口氣,承認:“江醫生,其實……那人……是我,”破罐子破摔,你就是找了個逗比當女友怎麽地吧:“那會我爺爺剛出院,我特別想你,你又不準我打電話發短信。也沒深思熟慮,就想找個理由再見你,特蠢吧。”回憶起這事,我簡直都要被自己近乎徹底的純真和幼稚給感動了,我面朝他笑了一下。
江醫生小小地頓了下,又托出意料之中的神色:“沒,挺可愛的,”那種抱歉的口吻又緊跟上來:“沒想到都把小姑娘逼到這種程度了,對不起。”
“後面還有逼得更狠的呢!”我得了便宜還賣乖,又飛快在他腳邊布置了一個臺階:“不過能變成現在這樣,以前那些事兒也就無所謂了。
“嗯。”
江醫生很少會說“哦”,經常會回以一個“嗯”,它是篤定的,尊重的。正常人的大腦不過1400克,皮層厚度約為2--3毫米,總面積約為2200平方厘米,是一個皮球都裝不下的小房間,但我的大腦依舊能被這個短促的音節萦繞成容納幾千人的大舞臺,歌喉一曲循環成數以萬次的回音。
又坐了一會,不得不告別了。
我垂眼翻看自己的左手掌,右手掌,它們因為熬夜的關系透着比平常稍微紅一點的淡血色:“我怕我媽又打電話來問,發現手機又是關機,先下車啦?”
“好,回去吧。”他平和應着,用零催促的腔調來配合我那并非急着要走的疑問口氣,兩個人的感情和關系都談得這麽婉約,顧忌對方心境。
我抽開安全帶,像打開自己心口的一個水閘,必須要把那些彙聚起來的溫柔靜谧的洪水釋放出去了。我去扳車門內的把手,動了幾下後,就松開手指的力量,疑惑:“咦,怎麽打不開啊?”
估摸着江醫生是認為我又來剛才安全帶那套,故意在拖拉,只想把自己留在車裏,跟他待在一起更久。于是也沒多講什麽,稍微側傾上身,手臂舒長了點,就越過我的腿,來自主地替我開門。
他霍然把他的上體,他的手臂,他的肩膀,他的下巴,他的鼻子,他的側臉都塞進了我極易掌控的視野空間裏。他中間幾根修長的手指,輕輕在把手內側一帶,車門就活了。他的動作頓上将近一秒的“我就知道”的空當,才就着內側輕輕一堆,車門立刻裂開了一道縫子,清新的雨氣無孔不入、争先恐後地往裏跑。
就在他再度要擡高身體,回歸本位的途中……我鬼迷心竅,不到長城非好漢地放低脖子,在他側臉上,超快地香了一口。
蜻蜓點水。
原諒我的放肆和輕佻吧,太想給昨晚和今晨發生的一切烙上一個甜蜜的無形的印記,這十二個小時美得像夢一樣不真實,我怎麽才能不當它是夢境呢,怎麽才能不當它是被言情小說洗劫過的點上火爐的溫暖夜晚呢,只能給男主人公一個吻了,就像灰姑娘在樓梯上有意無意磕掉一只水晶鞋。等到下次再見他,我有幸能摸到他臉頰,這個印記也許能像觸碰到了某種靈媒開關一般,感應地發起光來,告訴我這些都是真真正正存在的,是永生永世不可磨滅的。
等江醫生坐正,我兩手交叉在一起搓了搓,說到底還是有點局促的,雖然很不想,但臉上還是不可控地發熱:“告別吻,沒問題吧?”
“再親一下都沒問題。”江醫生清白地看過來,什麽玩笑話在他那裏都彰顯出坦誠,他越是這樣就越是在扇風,輕易就能點起他人染指的火焰。我在他密集纖長的睫毛下散出無所顧忌地笑容,那些尴尬,謹慎,不安蕩然無存。我随即拔高上身,翻越手剎,去貼他的嘴唇。
這個吻如我預料,沒有淺嘗辄止,我就是個思春期的少女啊,被欲念的病毒洗劫大腦,根本不能壓抑探出舌尖去舔自己心上人唇珠一下的意向,期許着他的回應。江醫生很快追擊過來,他的手掌覆上我後頸,帶有熱度,手指在那一道道溫柔地上铐,統共五道,讓我的臉離他更緊更近。
我根本看不到他了,不由自主地閉上眼,在一片黑鏡裏,感悟唯一存在的嘴唇。
他的舌頭如移山的鍬子般,不容置喙地鏟進來,但進來後,又即刻幻化成一片羽毛,柔和地,愛撫般撩過一切能抵達的地帶……有個修辭叫同感,聽覺、視覺、嗅覺、味覺、觸覺等不同感覺,能夠互相溝通交錯,彼此挪移轉換。江醫生的吻就如此,他在我嘴唇裏周轉逡巡的同時,他的指腹似乎也在我皮膚上一寸寸撫摩過。我喉嚨發緊,成了一根琴弦,被人在尾端重重按扣下去又立刻松了手,起伏的抖動延綿不絕,一波接一波傳遞過來,每一根汗毛,每一道神經,每一塊肌理,都不可抑制地發起顫。
但他的手明明只縮在我脖子邊啊。
我生硬地追随着他,呼吸越來越重,他也是。交織在一塊,有力量,有熱量地生長在彼此之間。
一個密閉的空間,一點兒愛欲的火星都能引發大爆炸。
我情不自禁地環擁住江醫生脖子,很緊,希望還能再緊一點兒,他的手也來到我背脊,腰線,以滾燙的掌心熨帖和烙印——浮光掠影的吻別,徹底衍生為一場男女情人間才該發生的,互相攻擊和占有的接吻,陌生而灼熱。
我逼近窒息的瀕界,他就是氧氣,真想這樣把他全部吃進去就好了。
江醫生及時放開我,只是嘴唇,鼻尖,熱息都還在與我近在咫尺。
我緩了一會,找回自己講話的能力和知覺,還嘴硬:“本來就準備親一下當我給你一個告別吻就行了的,結果還親上這麽長時間……”
江醫生的手臂從我腰身道別,他的嗓音被深吻的餘味附上了啞意:“就當是我給你的一個道別吻好了。”
“你這個告別吻還真夠隆重的。”
“應該是不想辜負小姑娘的期望吧。”車裏真的太熱了,他降下車窗,在涼絲絲的雨氣裏漸漸找回冷靜,正經兮兮地答。
“讨不讨厭啊……”我的語氣可以攥出一個嬌嗔的拳頭擊打在他肚子上了。
“知道六項禁令嗎?”他忽然沒頭沒尾地問我這個。
“習大大在中央政治局會議上提出的那個?”作為一個參加過事業單位考試的好同志,我想他大概說的是這個。
“對,就這個,”他倚靠回椅背:“去年我們醫院的年終津貼補貼、和獎金,都比往年少了許多。”
“所以呢?”
“去年一月,我剛升上副主任醫師,再加上那些陳年舊事。同行幾個玩得還算不錯的朋友,見到我就調侃,都覺得我很倒黴,運氣差,”他自嘲地輕笑一下,随後看向我,那種沉緩的語氣是如此堅實和真切:“當時也沒在意,一笑而過。現在大概知道我的運氣都用在哪了。”
“哪兒啊?”我是真的好奇地問出了聲。
他笑了笑,像是在回憶了,聲音悠遠得如同在天邊拉出的一條細長的雲:“今年年初,有你萬事足。”
☆、第一針鎮定劑
江承淮從二十八歲就開始培養每天記日記的習慣,每晚下班後寥寥幾句,記錄當天比較有意思或者有感的事情,風雨無阻。
原因:每天堅持記日記,有助于延緩老年癡呆。(是真的)
那麽,本篇番外即将帶領大家走進江醫生的記事本,日期是從吳含爺爺住院那天開始與其相關的內容……
2014年1月13日
昨天夜裏臨時送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男性,小中風,原因:動脈硬化,短暫性腦供血不足。
名字和我父親很像,看單子的時候就多留意了兩眼,吳沛言,父親叫江言沛。
挺有意思的。
2014年1月14日
跟父親名字很像的那位老人恢複得不錯,今早去查房,他看上去精神矍铄,已經能和隔壁床的病友愉快交談。
應該是在聊晚輩的話題,這樓的老年人無非議論這些,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學業工作,百談不厭。
問了他怎麽樣,老人家說頭還有點暈。正常現象,再吊幾天水差不多就可以出院了。
2014年1月15日
下午值班,例行去查房,正好剛拿到吳老先生的最新血檢報告,就去了趟他病房。
結果不在那。
病房裏就坐着一個小姑娘,看起來很年輕,應該是吳老先生的孫女,眉眼有些像。
她說她爺爺跟奶奶出去散步了。
老兩口感情真好。
2014年1月16日
去茶水間倒水,進門前,聽到幾個病人家屬聊我。
說來說去,大抵都是那些陳年舊事。
在外面站了會,怕走進去會讓他們尴尬,放棄倒水,返回辦公室。
2014年1月17日
今天去茶水間空無一人,倒水過程很順利。
中途進來一個女孩子,餘光瞄了下,好像見過,沒太在意。
2014年1月18日
早上例行查房,林護士長從配藥間出來,剛巧碰上,她笑着問我還認得六房那個老頭子的孫女麽?
大概有個印象。我答。
她接着笑:那女孩子天天下午在你辦公室門口看你介紹牌,一看就是大半天,肯定是喜歡你。
不是很理解,介紹牌有什麽可看的。
沒再說什麽,點點頭,過去了。
2014年1月19日
上午發生了一件比較有意思的事,有個小男孩來我辦公室跟我要號碼,看着就十四,五的樣子,問他誰要的,他說他姐姐。
以為是哪個病人囑托小一輩來問的,這種事不是沒發生過,就讓他姐姐自己來要。
後來,小男孩口中的“姐姐”還真過來了,是林護士昨天剛跟我提到的那孩子。我給過她爺爺名片,應該不會是她爺爺要求的。
就随口問了句,為什麽要我號碼。
那孩子就支支吾吾問我有沒有女朋友。
被逗笑了,原來我看起來還挺年輕像沒女朋友的。
我記得這孩子的模樣,看着很小,可能就是個高中生,理應好好學習的年紀,于是找了個理由推回去,告訴她我小孩都有了。
不算欺騙,因為确實是有過。
那孩子也不掩飾情緒,垂頭喪氣地離開了。
下午忙了會,想起林護士長跟我提過的那事,就有些伺機心理地,去辦公室門外看了下,居然真看到那孩子在看介紹牌。
林護士長經過,看見我了,就去調侃那孩子,其他幾個護士也跟着附和。
小姑娘不停解釋,臉變得很紅,我才知道她都快大學畢業了。
她後來看見了我,快步過去,還跟我打了聲招呼,很正式,敬語:江醫生,您好。
我配合着回了個,小朋友,你好。
紮個馬尾辮,确實很像還在上中學的小朋友。
怕她尴尬,也不願她聯想到我是特別來看她的,就說正好去她爺爺病房。路上又随便聊了幾句,年輕人好像都很喜歡星座。
迄今為止不明白這東西有什麽意思。
雖然經常會有人告訴我我是摩羯。
小姑娘猜得很準,不過還是騙了她,這不是什麽好做法。
2014年1月20日
今天吳老先生出院,帶着幾個小醫生去他那道別。
又看到了那孩子,南大中文系,很不錯的專業。很怕我麽,從來不敢看我。
好吧,應該也不是很怕我,出院前再次來我這要手機號。
年輕人太多心血來潮三分鐘熱度,走廊裏人來人往,不忍心當面回絕她,就在樓道裏,盡可能委婉地回絕了。
沒辦法,只能把手機給她了。
存好號碼,拿回來一看,小朋友。這代號挺可愛的,很有青春的氣息。
2014年1月21日
小朋友很聽話,果然沒發信息過來。
估計是那“三分鐘”過去了。
2014年1月26日
每天例行花半個小時上網回答問題,平時的興趣愛好的确太少,養養花草,練練書法都覺得有點累。
過得越來越像一個老頭子。
今晚碰到一個很有意思的網友,來神內版塊詢問怎麽患上偏頭痛,呵,他真的走錯地方了,應該去隔壁精神科問問看:)
笑臉是這麽畫的吧?再畫一個:
:)
2014年1月27日
小朋友又過來了,偏頭痛。不需要作神經反射檢查,随意看幾眼都知道她在說謊。
應該是為了來見我吧,類似的事遇過很多次了,都是年輕的小姑娘。愛看韓劇,言情小說,經常自我代入,再把對方代入男主角,最後把自己希望的性格往上套。
純粹是在滿足自我幻想。
想起之前有個二十六的女病患,張口閉口叫我大叔。大個四,五歲的都成了大叔,哥哥被置于何地?
今天知道了小朋友的名字叫吳含,很純粹真摯的小姑娘,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
哭起來也很有感染力,看着她掉眼淚,我都跟着有些難過自責。
她走了之後,下午,我一直惦記着這事,門診都有點心不在焉,晚上還是決定發一條短信過去道歉。
抱歉,小朋友。是我的問題,不是你的錯。
你的純粹和真摯應該留給同樣純粹真摯的同齡人,不是飽經世故,思前顧後的我。
2014年2月2日
春節,父母親屬又在催促相親的事.
對感情和婚姻,實在提不起什麽興趣。
2014年2月3日
相親。
2014年2月4日
又是相親。
2014年2月5日
繼續相親。
2013年2月6日
依舊相親。
非常湊巧的是,又見到了一位以為再也不會碰面的小朋友,還有她的小夥伴。
看了場最新電影,《冰雪奇緣》。
聽到小朋友的小夥伴說非常應景,個人也這樣認為,竟然跟那孩子坐在一起,真正印證了奇緣二字。
有點微小的驚喜,但也沒太在意。
電影途中,再一次欺騙了朋友,其實我眼睛沒度數,一直戴的是平光鏡,沒什麽特別的原因,家族遺傳,江行老同志堅稱,男人就該把自己隐藏在鏡片之後。父親這樣,我也如是。
電影快終了的時候,小朋友發短信來問,相親對象是不是我女朋友,很棘手的問題,我寧願一天看一千個患者,也不想面臨一次這種決斷。
害怕又把這孩子弄哭,但她始終不肯放棄也是個大問題。
那會,聽見後排有個更小的小朋友問自己媽媽一個雪人為什麽還要很傻的去生火,媽媽回答只是為了讓公主暖和點。
有點觸動,鬼使神差地,回了“不是”。
發出去就後悔了,感覺都不像自己的作風了。
後悔的情緒很快得到證明,當晚回到醫院沒一會,那孩子就來給我送飯了,她自己都沒來得及吃。
說不感動是假的,全球那麽多人,能有幾個會把你微薄的一日三餐惦念在心上?
同事也在,更不忍心拂了這孩子的面子。小孩子的自尊心都很強。
同事叫她“小田螺姑娘”。
很可愛,配她也格外貼切,好幾年都沒聽到過這樣暖心的綽號了。
留那孩子跟我一起吃晚飯,她一直很拘謹。
其實我也有些放不開,也不清楚什麽原因。
吃飯途中,我一直憂心忡忡,思考着怎麽徹底斷絕小姑娘的心思。我目前的情況,實在不太适合再男歡女愛了,尤其還是這種理念和年紀都差距很大的,單是想想都覺得心力不夠用。
到底我還是懦弱畏縮,不想再一次卷入現實的驚濤駭浪,安安穩穩過完餘生就是最好的福澤。
每跟那孩子說一句狠話,我的心境都跟着不痛快一分。
她又哭了,語無倫次地傾訴着感情,不論是傷心,還是話語,都極其真切,感人。
流眼淚,通常是示弱的表現,但她卻純真勇敢得讓我近乎自慚形穢。
她離開後,我一直在反思,到底是什麽讓我變成了這個樣子,我為什麽要被生活和現實磨成了毀成了這種樣子?總是在妥協,服軟,和怯懦,只為了不必再面對波瀾,像無風的水一樣過下去。
逝者的心電圖才沒有波折,一條直線蔓延到尾,我和死人又有什麽區別?
她就是一面銳利的鏡子,我那些被蛀空的內裏,那些可悲可嘆的腐朽迂見,根本就無處遁形。
那孩子離開辦公室後,我特意去樓道窗戶看着,直到看見她被朋友接走,才放心回辦公室。
她年紀真的太小了。
在擔心和關心她上,我還是更願意擔當一個長輩的身份吧。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