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跟随着臉上的熱,我的血管末梢都開始蔓延開怒火,打落的手掌上仿佛還有餘震,連同小臂都微微顫起來,根本克制不住。
南冉冉的瞳心慢慢縮小了,她的神色凝出難以置信:“你敢打我?你幾斤幾兩啊!還敢打我?”
說完反手就隔空要來拍我,施以還擊。
這個動作瞬時就被江醫生架住了,只行進到一半。江醫生真的在生氣,他繼而就手腳并用使着力,把南冉冉往門邊推上兩步,女人在力量的對峙中落敗下風,高跟鞋在地毯上兵荒馬亂,找不到支點。她向後踉跄着,直到穩住玄關鞋櫃的一只角,才沒有跌坐在地上。她掀眼瞥了我一下,想鑽空子再度沖回來,立刻就被江醫生挾回原處,他把那些怒意全拿來拎高語調:“南冉冉,別以為我不打女人!”
這一聲讓我都激靈了一下,手臂上的絨毛集體站軍姿敬禮。
南冉冉攏起了一點嚣張的皮毛,但她瞪我的眼睛,依舊像條得了失心瘋的野獸,而我剛巧是一塊肥肉。
“江承淮……”男女身體素質的差距得到體現了,南冉冉根本敵不過江醫生的禁锢,她眼圈忽然就紅了,整個人從江醫生身前軟下去,滑坐在門板邊,如同一顆原本鮮嫩的橙子被烤舊了皮,褶皺蜷縮在一塊兒。她身體裏僅餘的力氣也全部彙聚到雙手,好像只有那兒才有知覺,可以緊緊勒住江醫生的衣擺:“……承淮……我實在沒辦法了啊……承淮……你救救我吧……求你了……我只有你了……”
江醫生似乎怒火中燒得都不願講話,只一根一根掰着她手指,面容嚴峻,毫不留情。
“……承淮——!”南冉冉尖嘯一聲,雙手改揪他的睡褲料子,緊得像是要把指頭上的螺紋都一根根織進去。她淚花在睫毛撲扇間,直直滾下臉頰:“求你了……別不理我……南晰松他都不準我進家門啊……我們爸媽也不認我了……昨天用你手機,爺爺他才肯接我電話诶……一聽是我就挂了……唔……我和小風兒住在外頭快一個月了……飯都吃不上了……承淮……求你了……”
“別求我。”江醫生語氣冷漠,動作也是冷漠地在撇着她,可惜怎麽都撇不開,她攥得死死的,稍微有點松開就能引起新一輪的馬力加大。
我立刻被南冉冉這番話,以及她的态勢激起了渾身的不适,憤怒和惡心感形成雙螺旋結構,從我腳板底環繞而上,直擊大腦。我無法再維系默不作聲的圍觀者狀态了,一定要沖上去鳴不平:
“你別抓着他了,行嗎!?”我吼南冉冉,真的是吼啊,是癟上許久難得宣發出來的吼叫。
“你放開他行嗎,放手啊,”我急促地質詢:“你認識放手兩個字嗎?你還有什麽資格還抓着他啊?”
南冉冉還在哭,眼妝糊出一小塊影子樣的對稱斑,她根本不理我,還在對着江醫生哭訴。
腳上登時有一股力量在催促着我朝着那個方向前進,我也順應地跑過去,蹲下去,義不容辭地開始扳南冉冉快嵌進江醫生小腿肉裏的指甲:“你放手,快點放開……你已經跟他離婚了,你還有什麽資本再來找他?你的可憐還管他什麽事啊?”他是我的,你他媽的別動他了行嗎:“你現在這樣就是活該,這會覺得自己可憐了麽,那你以前是怎麽對他的啊。”
說着說着,我忽然也想落淚了,綿綿不斷的酸意湧進鼻頭,為什麽還要揪着他不放,你知道他好不容易才有幾天舒心日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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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開——”我玩命地扯着南冉冉的手臂,她的動作硬邦邦的,成了一只機械手,負隅頑抗,紋絲不動。我強硬的動作惹得她開始瘋鬧了,淺灘的瀕死之魚一樣搖頭擺尾,哇哇啊啊地帶着哭腔慘叫,好像我拉拽的的不是她的手腕而是她的頭發,讓她疼成這樣。
我也不想變成這個樣子,眨眼的一瞬我才察覺到自己已經哭了,那是急切又難過的淚珠子,把睫毛淋得濕漉漉的:“你放手啊,放開……”
是怎樣迫切的憤怒,如果有可能,我都想直接剁掉她的手,就像美劇裏放得那樣,都不見血的滾砸在地上,有人天生就該暴力相加。可世界就是這麽限制和殘忍,漫布着秩序啊規章啊,讓我什麽都不能做出來,掰她手指的力氣也很是微渺,只能眼睜睜看着她不知廉恥地破門而入,撒潑罵街,最後像條癞皮狗一樣賴在房子門口,死活不肯離開。
我的情緒有點兒失控,這種情緒一燒就燒上了頭頂,還是以旺火的形式:“你放開……你倒是快點放啊……”我呃呃地抽着泣,重複着一樣的字,好像我自打出生以來就只學會了說這句話,我真的不想給江醫生添更多麻煩和困擾的,可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想哭啊,為什麽我媽要把我生成一個哭包子,太難過,太悲壯,太痛恨,太酸楚,太為他不甘心,命運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又要再度把賤人送回來,為什麽又要讓她百折不撓窮兇極惡地來騷擾他,為什麽又要讓這些累贅的過往跑回來牽制住他的腳踝?他也是想要輕松自由行走的人啊,你們放過他不行嗎?就不行嗎?
“吳含,”江醫生忽然喚我,很平靜,像一陣清風,我身體裏那些忿忿吶喊的煙霾一下就被吹盡了。
“嗯。”
“到旁邊去。”他應該正低着頭看我,聲音就在我頭頂正上方。
兩個女人紮堆在他腳邊哭,肯定讓他很煩吧,我盡量掖回所有的哭噎,老老實實退到一邊。
而就這個空口,江醫生忽然就托住南冉冉的腋下,把尚在坐姿的她,擡懸到腰邊的高度,半拖半提地帶着走出了門框。
“江承淮!江承淮!!”南冉冉鬼哭狼嚎,像要溺死了,胡亂撈着空氣,江醫生的衣服,褲子,袖子,不管是什麽都行:“你別這樣!你別丢下我!江承淮……唔……你別這樣……你別這樣啊……”
江醫生單臂打開她的手,登得也松懈了另一只手的力道,将她不輕不重地丢置在了樓道瓷磚地上,轉回身就往門內走。南冉冉如同吞下加速藥丸,儀态也不顧了,也許她今天根本就沒打算帶臉來,她像某種矯健的爬行昆蟲一樣,風馳電掣跟上江醫生,扒住了他的後衣擺,側面臉就挨靠在他腿窩那哭啼啼:“承淮啊……你別丢下我……我知道錯了……我真的走投無路了……”
她死死吊着江醫生,腳底似有一片無底洞。
“南冉冉,”江醫生沒回頭,就背對着她,短促地講出兩個字:“放開。”
“江承淮……你別撇開我……我就剩你了……”
江醫生忽然來看屋內的我了,匆匆的一瞥,眼光就沒了焦距,漠然地對着正前方渙散開來。他的聲音也非同尋常的平靜,像是已經在冰火相加後,淬煉成型的劍刃:“你不放手,對吧,那我只能打電話報警了。我這有你昨天對南風實施故意傷害的罪證,今早又過來擾民,足夠你去局子裏坐一趟了。正好也能順你的意,讓南晰松和南毅一起去接你。這邊有監控,到時候可以把錄像調出來,讓他們一起看看你的精彩演出。”
南冉冉猝然一愣,片刻後又欲哭無淚地接起嚎喪風氣,她對該種表達很有一套,抑揚頓挫,聲淚俱下:“江承淮……你怎麽這麽心狠吶……江承淮……承淮……你原諒我……承淮……”她從頭至尾,都在一遍一遍呼喚着江醫生的姓和名,像在把那些寫着舊日情分和回憶的卷軸一張一張慢吞吞攤開來,給他看。
可惜畫卷上是空白的吧,連一滴不小心甩上去的墨點都沒有,對江醫生來說根本是無用功,他看向我:“吳含,去把手機拿過來給我。”
“江承淮!”南冉冉回光返照,倏地就松開了江醫生,從地上跳起來:“你非得做到這種魚死網破的程度?”
江醫生的眼角略微往後偏了偏,即刻正回來。他沉默得有些吓人,以至于朝我接近的時候,那種壓抑的低氣壓讓我都有些退卻。但我未嘗後挪一步,就駐足在原地,一眨不眨地看他當着我面進門,回身一百八十度,嘭一下甩上了門。
一切謾罵和噪聲,都被這一聲轟響畫上句點。
房子裏只剩安靜的光和安靜的空氣。
“江醫生……”我就着弱質的呼吸聲,叫他。
他轉回臉,熟悉的柔化又回來了,他松出一口氣,眉眼明明泛着倦态,唇角卻流暢地上揚,他注視着我半邊臉,問:“疼嗎?”
千帆過盡,他恬淡的面容就是“安慰”兩個字。
那些繃在我皮層下方的激烈的血管一下子炸開了,那種刻骨銘心的讨厭的感覺又來了,它根本就是措手不及的,我的淚水在一刻間搖搖欲墜。
在它快要跑出我眼圈的前一秒,我快步上前,撞進江醫生懷裏,緊緊擁住了他。他周身不免一僵,須臾間就松緩了下來,接着一動不動地,妥切無比地,任由我環在他腰上。
片刻後,我感受到了他的手掌,就輕輕地一下接一下,拍打在我背脊,溫柔又确鑿。
貼着他綿密的衣料,我輕輕煽動嘴唇:“對不起……”
“替我說的哦?”江醫生問着,下巴邊擱到了我頭發絲兒上。他撫拍的手停下來,頓在原處,加強在我背後的壓力,把我擁得更密切了。
我不再吱聲。
不是默認,是只願享受此刻的安寧。
擁抱啊,擁抱啊,真是最好的表達,人類肉體發展标準中,就應該賜予擁抱一壘,并且排在冠軍高位,它比接吻□,更加值得被沖動和純愛的情懷所掌控——就這麽把自己托付在他的胸門口吧,離心牆最近的地方,歸宿地安全感的源頭,療傷能力一級棒,再多疲憊再想日翻全世界的時候,被你抱一下或者抱你一下就痊愈了。你是這麽好的人啊,好到只想把腦袋伸到你懷裏蹭蹭,這樣一下子就舒心了,一天都過得特別好,一輩子都沒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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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醫生真是心靈手巧,自制出一只冰袋,讓我敷了半天臉。接近正午的光景,他說要帶我出去吃飯,我就提前去衛生間照了下鏡子,其實南冉冉打得不是很重,這會紅腫和隐痛都一并褪掉了。下樓上車後,我問江醫生去哪,他說去夫子廟吃小食。以前人家廉頗負荊請罪,如今江醫生玩的一手好食償。
食色性也,有你喜歡的男人帶着你去吃好吃的食物,世上還有比這個更美好的事了嗎?
在夫子廟入口停了車,外面在下雨,氣氛濕涼涼的,我也被老天爺傳染了點尿意,內心争執了很久,在途經黃金樓肯德基門口的時候,我還是偏臉告訴江醫生:“我想進去上個廁所……”把三急挂臺面上來講,還是有一點點忸怩的。
江醫生頓足,撐着傘将我送上房屋的雨檐裏,他收起折疊雨傘,在水泥地上抖下幾滴平穩的水漬。
我拉開門往裏面走,他也跟了進來。
周日的肯德基人還是挺多的,還是夫子廟這種游客量大的地方,小孩子尤其注目。
“去吧,我在外面等你。”他把我送到公用洗手臺那,江醫生的着裝都偏向穩妥深沉的色調,是清冷的線描,可偏偏能在我心裏塗上明快的水彩,紅橙黃綠青藍紫,持出一道虹鏈,哪怕他就站着,動也不動。
等我出來,江醫生還在那,他的等一點也不像等,嗅不出一點焦慮和厭煩的味道。
我走到他身邊,捋高T恤袖子,探手到感應水龍頭下邊洗手。
翻來覆去,就是不出水。
“诶?這不科學啊……”我輕聲嘟囔。
“怎麽了?”江醫生略微傾低頭,來觀察我的棘手情形。
我又在水龍頭下面張狂地連晃好幾下,挑釁一般好像感應有眼珠子能看見我,還是不出水:“奇了怪了,難道我存在感太弱?”
江醫生被我的話逗樂了,是從唇齒間溢出的明快的呵笑,他擡高臂膀,旁若無人地持住我的手腕,在水龍頭下邊左右動了下,奇妙的開關啓動了,剛才八杆子打不出個屁的自來水,小瀑布一樣流了下來。
立刻接到一掌心的濕漉。
“真的好奇怪。”我的臉在悄悄地生産着熱量,因為江醫生的手并沒有因此離開,他索性還在握着我的手,帶着我在水流裏,一絲不茍地沖洗。
“估計是手太小了。”他簡易且有條理地用大拇指,在我十指,手心,手背擦了幾下,就收回去了,宣布:“好了。”
他抽出一張紙巾,擦幹淨自己的手。
我把手面懸在烘幹機下方,它呼呼竄起來,而我那些心花怒放好像也被這微熱的氣流鼓得更高更發散了:“每次跟你在一塊,你都把我當小朋友啊,你自己說,是不是這樣?”
“有麽。”他把團成球的紙巾随意抛進水池邊的紙簍。
“有啊……”我就地取材:“你剛才就像在教小朋友洗手,我又不是不會。”
“是不是少了一個字?”江醫生看過來,浮出淡淡的微笑。
“啊?哪裏少了一個字?”
“小,女朋友。”他答着,在前兩個字途中玄虛地停頓了一小下。仿佛刻意輕按了下空格鍵,只是為了讓這句話的涵義更加具體明确。
☆、第二十七張處方單
漢字是個非常有意思的東西,在一段話裏,一個詞間,多添上一個字,原本的意義會至此不同。比方說最普遍的三字箴言,“我愛你”——它可以變成持之以恒的“我還愛你”,變成千帆過盡終放手的“我愛過你”,變成與之完全相悖的“我不愛你”,變成小心翼翼趑趄不前的“我想愛你”,變成篤定專一天下無雙的“我最愛你”,變成質疑自身的“我愛你嗎”——而這一切的功效,恰恰都只體現一個字眼的決定權上,它能給原話黏上一只嶄新的小标簽,讓什麽都有了新價值,或物廉價美,或天價不可攀,但都能叫人的心境随之起伏和滂沱。
江醫生就做到了。
他信筆一加的“女”字,就讓我心腹的表面溫度節節攀升。女字啊,女子為好,女少為妙,與男相對應,陰陽平穩,你是被他肯定的,被需要的,你不再只是小孩子了,你去了新的位置,你從此不必躲在年齡差的低谷裏仰成酸脖子,是站在一條線段的兩點上等價相待的了。
而那個沒有丢掉的“小”字,又額外為這個名詞塗上了一層呵護的黃油,就裹在那,成為透明的溫房,遮風擋雨。
究極暖心啊。
“我喜歡這個新形容哎……”粉色的蘑菇雲在腦門裏炸開,我激動得不知道說什麽好,就一股腦褒獎,順帶讓自己沾個光:“很好啊,特別好,簡直為我量身打造。”
江醫生垂着眼看我,笑還是淡淡的,像霧氣,氤氲着縱容。
“那我要不要給你換個新稱呼啊?”有別人要來洗手了,我和江醫生不再擋在池子前,一道往大堂裏走。在路上,我這樣問道。
“随你。”他行走在我身畔,淡定地保持勻速。
“可以直呼其名麽?”我回想着:“其實之前也不是沒叫過啊,今天早上就叫過你江承淮了,上次在那個……呃,咆哮馬附體的短信裏,也雄赳赳氣昂昂地叫過。”
“哦,那次我印象深刻。”他擲下一個評價。
我抹了一把臉。有點丢人:“是不是把你吓了一大跳?”
“有一點。”他很坦誠地回。
“啊……我就知道,”丢臉的感覺更甚了,我雙手在背後來來回回交叉着:“那次你要體諒一下,我真的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必死心态幹出來的,我還以為你不會再理我了呢,大概會覺得遇上了女變态女瘋子女色魔什麽的,以後看見了就想躲着。”
“那倒沒有。”走到廊前,江醫生撐開傘,傘底是墨水藍的,他的膚色也跟着暗下幾度。
“那你當時想什麽了?”我太需要在交流中得知他的想法,他這麽波瀾不驚的人,只能在話語裏找點思想漣漪的跡象。
“在想……”他嘆了一小口氣:“小姑娘又不好好睡覺,又不好好吃飯的,還想學大人談情說愛。”
“什麽啊——”我跟他一道走進細針一樣的雨裏:“難道你第一時間追究的是我養生方面的不足,而不是思考分析一下我行動背後的意義嗎?”
“我是個學醫的,”江醫生将沒營養的理由說得有板有眼的:“又不用像你們搞文字,每句話還要拆開筆畫深究。”
“咿……沒意思。”我用語氣助詞突出後一句的意向。
“沒意思麽,”江醫生口吻變得悠遠,好像瀝瀝的雨絲繞進了他聲線裏,變得濛濛的:“在我看來,一個人起碼應該對自己的身體負起責任,學業,工作大可排在後面,健康才是最基本的,對愛人是這樣,對家人也是,”
他接着說:“所以昨天看到你等那麽晚,我有些生氣。”
“不心疼不動容喔?”
“各占三分之一。”他用具體的分子分母代替着,理學生細胞果然深入到骨子裏。
“但有的時候就要做出一些不顧一切的事情才能突出強調感情啊。那我問你,”一場浪漫的雨中漫步硬是被我搞砸成理智派與感性派的辯論會:“你昨天十一點之前睡了嗎?你按時吃晚飯了嗎?你今天睡足八個小時才起床了嗎?”我逐條具例地剖析出證據,還替他回答:“都沒有吧。”
“文學生就是能講。”他說得我好像是在詭辯一樣。
“我只是在陳述事實。”
江醫生忽然就笑了,從我的視角能看見他鏡片後,眼尾小程度地彎了下去,瞳仁裏也亮了異性點兒。
“你笑什麽呢。”我擡高胳膊肘輕拱了下他握傘柄的那只手臂,傘面跟着反射慣性輕晃了一下,有些雨珠子甩在我臉上,涼涼的。
他穩住頭頂墨藍色的小片雲,如實承認:“覺得小女孩較起真來挺有意思的。”
“哦,原來你根本沒打算跟我糾結出一個結論麽,”我和江醫生在舉止心智上的表現高下立判,他根本沒當回事,我還在這斤斤計較。我問他:“那你的戀愛觀就是吃好喝好睡眠好就行啰?”
“差不多,不過前面需要加三個字。”
“哪三個字?”
“讓對方。”
江醫生真讨厭啊,總喜歡順着人話再用這種加字變義的方法惹得我心花怒放甜蜜兮兮,還說得特一絲不茍正兒八經。我決定做點什麽,彰顯出我這個小女朋友的存在價值,瞟了眼他半舉着握傘的手臂:“我可不可以挽着你的手臂走啊。”
他沒講一個字,行動上卻在幹脆地同意着,他将手肘往我這個方向懸空推近了幾厘米,連帶着更多的墨藍色天空彙聚到我頭頂,然後才說:“還有兩步都到了。”——他說的是近在咫尺的風味軒,我們要吃午飯的地方。
我迅速把兩只手臂穿叉過去,緊緊環住我索求來的小福利,上體自然地歪了點,動用三成的力量倚挨向他:“兩步也不高興放過。”
開心啊,發自肺腑的、特別自然的開心,傘骨末端有些剔透的水珠子從我眼前墜落,像從天上掉下來的,被柔情液化了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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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味軒的環境很清靜,貌似剛好有客人在接待老外,特別吩咐店裏才藝雙全的姑娘彈了一曲古筝,高山流水,襯上外面的氣候,很應時也很應景。
江醫生點了兩份“秦淮八絕”,永和園的黃橋燒餅和開洋幹絲,蔣有記的牛肉湯和牛肉鍋貼,六鳳居的豆腐澇和蔥油餅,奇芳閣的鴨油酥燒餅和什錦菜包,奇芳閣的麻油素幹絲和雞絲澆面,蓮湖糕團店的桂花夾心小元宵和五色小糕,瞻園面館熏魚銀絲面和薄皮包餃,魁光閣的五香豆和五香蛋。
統稱八絕,很有特色,但味道一般般,專騙外地人。
我就是突然想吃了才唆使江醫生帶我過來的……主要這菜吃起來很滿足虛榮心,就跟一道精致袖珍的滿漢全席似的。
菜上得特快,沒一會桌子上就被小碗小碟占得滿當當的。
中途我把手機從兜裏掏出來,在桌肚下邊看了看,屏幕黑黢黢的,早就沒電了,充電器沒帶身上,也沒備用電池,這事确實挺愁人的。
信息時代的弊端吶,好多時候,安全感都跟通知欄的電池量挂鈎,只剩10%就焦慮得不得了,等到接上電源看到閃電标志跳出來,才有腳板底終于踩到地的踏實。
大概注意到我的局促,隔桌的江醫生問:“怎麽了?”
“手機沒電了,有點神煩。”
“小低頭黨。”他當即給我起了個新外號,這個綽號長得一點也不像槽點,更像昵稱。
“好吧……我承認,平時聚會啊跟同學出去玩什麽的一坐下來就摸手機,也不能怪我啊,大家都這樣,總不能當一群矮化動物裏的長頸鹿吧,那樣不合群,”我把手機平擺到桌面:“但我以後跟你在一塊肯定不這樣,行嗎?”
江醫生得到許諾一般颔首:“行。”
“诶……我還以為你會特縱容地說沒關系在我面前你也可以盡情玩手機的呢。”
他眉心稍微緊起來,故作沉肅的小皺痕:“不能溺愛,不好的地方就應該糾正。”
我在心裏仰天長嘯,果然是在跟長輩談戀愛啊,面上還是用口型O出一節長音:“噢……”
用筷子夾緊鍋貼的角蘸醋,我咬了一口,說:“那你以前也要把手機上個密保鎖,不要讓無關緊要的人看到我和你的聊天內容,還有……”我忽然想起江醫生的小諾似乎都壞了,他居然還能這麽氣定神閑好整以暇:“對了,你那個手機要不要拿去修啊?等我們兵分兩路了,還得靠那玩意兒保持呼叫力争下次會師呢。”
“你到現在沒回家,你家長不擔心麽?”江醫生似乎也想起這茬。
“所以手機沒電讓我很焦慮啊。”原因終于被發覺出來了。
“那快點吃,”江醫生把他的那份小糕夾到了我眼下的小碟子裏:“吃完了我也有點事。”
“什麽事啊。”
“換個手機。”
“喔,準備換什麽手機啊?”
“諾基亞。”
“欸,真專一啊,跟之前一個型號?還不如把原來的拿去修一修呢。”
“你先專心吃飯。”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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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風味軒出來,沒走多遠,就找到一家移動通信的手機門面,我還是死皮賴臉地挽着江醫生的臂彎,進店後也沒放開,我是他不小心長在了手臂上的大尾巴,櫃臺裏所有沒生命的手機你們也給我看看好,這是我男人。
店裏挺冷清的,三兩個店員聚集在櫃臺後笑呵呵地閑聊,像叽叽喳喳的麻雀。我和江醫生的出現是突然打進去的彈弓,她們目光一觸及過來,就作鳥獸狀散了。其中一位露出得體的微笑,正對我們走過來。
“吳含,把手機給我。”向着櫃臺接近的時候,江醫生對我說道。
“啊?哦。”我兩只手抱改一只手攬,因為要空出一直去抽褲兜裏的手機,然後利索地交到他手裏。
江醫生很幹脆地把我手機擱上櫃臺,“有一樣型號的麽。”
他不是說要買諾基亞的麽,我揚高下巴,小聲附在他肩頭嘀咕:“我的手機姓三,不姓諾啊。”
“我知道,”江醫生平視店員,目的很明确,完全不擇選一下的:“就拿這個。”
“note3喔。”女店員拿起來翻看了一眼。
“诶,對。”我應和道,偏眼去看江醫生:“這個屏幕大你不怕傷眼睛啊?”
“我平時看得少,也就發發短信,打打電話。”
原諒我笑了,是介于輕嘲和被萌到之間的笑,“太暴殄天物了,我覺得吧,你應該直接買個老年機,彩屏都不用的那種,還能幫你省錢……就非得趕潮流跟我搞情侶機啊。”
最後一句話裏的每個字,都挂着一坨蜂漿,快滴落在地上。
店員大抵聽見了我的話吧,非常專業地從櫃臺下面取出一款黑色的同型號樣機,“你那個是白色的,你男朋友用黑色的正好,黑白配,最好了。”
“就這個了。”江醫生單手抄進西服內兜,俨然是要歘歘歘刷卡付錢的架勢。
“就這個?”店員估計從業後都沒這麽快就做成一筆生意,神情有點難以置信。
“嗯。”江醫生一錘定音。
“那我去倉庫拿一個新的過來。”店員轉身前說道。
我前後晃了下他的手臂:“诶,你要不要買這麽快啊,挑都不挑的,試下手感也好啊。”
江醫生心無旁骛地回答我:“不用。”
過去一分鐘左右吧,店員姑娘拿了只米黃的木盒子過來,把新機,數據線,耳機什麽的全都一個一個陳列玻璃臺面上,展示給我們看,确保萬無一失。
她正打算開機實驗性能,江醫生就用詢問阻攔住她的動作:“沒有備用電池麽?”
導購小姐象征性地掏空包裝盒,“這款機子就一塊電池。”
“那你等會開,把電池取出來,放白色這支裏面。”他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我的手機,它屏幕全黑,了無生氣,但很快就要在江醫生的指揮裏,注入來自黑皮膚兄弟的新鮮血液了。
店員有點詫異,但顧客至上,她還是照做了。
“你直接買塊配套的電池板就好了啊,”真的是受寵若驚,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我根本沒料想到江醫生臨時買手機的決議,只是為了能讓我開趟機報個平安緩解焦慮:“還特地買臺新手機幹嘛?而且我也不是很着急。”
江醫生沒講話,态度卻還是沒有改換,人家沉寂着是默認,他是靜音的反對。
店員已經麻利地用指甲卡開兩只手機的後蓋,将新機裏的電池扳出,放進了屬于我的那只裏。
趁着還沒付錢,我還在不間歇地挽回他破費的欲望:“真的不用新買一個的,我手機也不是沒有因為沒電自動關機過,很多回了,真的不用的。”
“吳含,”江醫生遽然垂下眼睛,來看我,他臉上有點笑,笑容裏有許多他是自願的意态:“這只是附帶作用,主要還是我想和年輕人用情侶機,這個理由能接受嗎。”
此刻,店員也安好電池,打開我的那只,把重新組合完善的成品遞交給江醫生。
他視線從我這邊游弋到在播放開機動畫的屏幕,緊接着,他就讓開拇指的位置,把手機攤回到我眼皮下面,動作是在做“看吧”“我就知道”之類的表達。
粉色網格黃色蕾絲底拼湊出來的壁紙上方,有三十多條短信提醒和二十多發來自康喬的未接來電,觸目驚心。
☆、第二十八張處方單
`如果說康喬的未接來電只是觸目驚心,那麽接下來打開的短信內容就是死神來了,當中除去來自康喬的五條“接電話!!!!你去哪了!!!!!”之外,剩餘的都是來自移動系統的“尊敬的客戶您好!187XXXXXXX在03月14日X點X分給您來電,請及時回複”——187開頭的是我媽的號碼。這是一萬種死法中名列前茅的一種。
我當即回撥給康喬,聽筒裏的音樂彩鈴,大概連第一個字的發音都未完成,就被那邊人的接聽給掐斷了。
“草啊你去哪了啊!!!!怎麽不接電話啊!!!!!”康喬的聲音真夠振聾發聩的,在月球表面這麽喊地球恐怕都得抖三抖。
我把電話隔遠幾寸,幾秒後才又貼回耳廓:“我……”我掀眼瞥了瞥江醫生,他正側對着我,在翻看櫃臺上的新手機配件,游神般,似乎對我和康喬的對白并沒有太多興趣,或者說在刻意給我制造着一個可以自由發揮的無形空間。我喊對面人的名字:“康喬……”
“嗯?”
“我昨天沒回家。”
“廢話,”康喬的語氣像在張牙舞爪:“請不要說廢話行嗎,全世界都知道你沒回家。”
“全世界?”我叫出來,但瞬間就淡然了,康喬是IBM骨灰級成員麽:“我媽也知道了,對吧?”
“哦,抱歉,我今早五點醒來之後打你家座機,問你有沒有回家的。”康喬把近乎于死神鐮刀迎面朝我眉心劈下來的話講得漠不關心。
“我媽接的?”
“诶對,我半睡半醒迷迷糊糊間問阿姨,吳含回家了嗎,你媽說沒啊,我靠,當時我由內而外瞬間就清醒了精确到每根毫毛和細胞!”得意忽然跑進了康喬的轉折裏四下飛舞:“但機智如我,立刻裝迷茫回你媽,啊……吳含說認床,在我家一夜沒睡着,四點半就走了,說打算晨跑到永和豆漿吃頓早茶再回家躺個回籠覺,難道她沒到家嗎。”
“還好,還好你在關鍵的一瞬間找回了人類應有的智商,”我放松一口悶氣:“不過為什麽我媽還是給我打了十幾發連環奪命call?”
“很奇怪麽,”康喬口氣淡定到可以自動配上一個QQ摳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