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着幹燥的發梢,背身回屋內:“下次你再說放棄我就啐你一臉口水……”她的聲線變得空曠,是從封閉的小間盥洗室傳出來的:“江醫生什麽反應啊?”
“不知道,我親了一下就溜了。喔,對了,我親完還給他發了短信。”我蹭掉靴子,趿上拖鞋,邊走向洗手間,邊掏出手機把那條喪心病狂的告白朗誦出來給康喬聽:“我又跟他表白了,第幾回了?可是我一點都不覺得丢臉,他就值得這麽多次,喜歡他讓我驕傲。”
“呵呵呵……”她在一嘴牙膏白沫裏笑得格外諷刺,她呼嚕嚕漱完口,高聲問:“你親完就不能別跑嗎?你就不能把舌頭牙齒唾沫啊什麽的都往他嘴裏招呼嗎?還純純地碰一下就溜,估計江醫生想硬都來不及醞釀感情。”
“我怕時間一長他就有機會推開我了,”我倚在衛生間門板,低着眼細細回味框子裏的短信:“然後,我就在樓下等他回複啊,你知道他做了什麽嗎?他托人送了一百塊錢下樓給我,讓我吃早飯,趕快回家睡覺。我好開心啊,”我開心得完全詞窮,只會用“開心”這個形容了:“我以為我發完神經之後,他永遠都不會理我了。但是沒有,他還回了我信息,還關心我餓不餓困不困,他是挂心我的。”
“他本來就是老好人啊,”康喬對着鏡子狂揉洗面奶,像是要搓掉一層皮:“難道不是麽,我估計他用一百塊打發你走之後,就沒再回你信息了吧……是不是?”
還真是,康喬的預言真神準,江醫生的确沒再回我短信了。
“被我說中了?”康喬以一種裹自己耳光的方式拍打着化妝水,猖獗地笑着:“哈哈,我真棒。”
而就在此刻,我把在手裏的手機卻忽然響了起來,我匆忙解鎖,看來件人名字:“康喬!他回我信息了!”這下輪到我猖獗了。
康喬回過頭看我:“什麽?”
我把拇指壓在屏幕上,像早年香港電影裏那些很賤的老千一點點展示撲克牌面那樣,一個筆畫一個字地平移着,放出這條短信:
不,用,還,了
不用還了
“他說不用還了,”我喪氣地複述着,像被雨淋濕的一只土堆,差點泥濘回地上:“不用還他錢了,真大方啊,一張毛爺爺白送我了。”
康喬往鼻尖上點面霜的食指頓了一下:“诶……還不如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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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康喬那蹭了一頓粥回家,我把那張一百塊放進了一只精致的小禮盒,還用天藍的紙絲兒埋好,然後妥妥帖帖地抵在床頭櫃抽屜的最深處,像是在窩藏一件稀世傳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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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再狼來了,這是最後一次,我絕對不會再輕言放棄了。
午飯跟往常一樣,老爸老媽公司解決,家裏就四個人,三菜一湯,我和我弟坐一邊,爺爺奶奶坐一邊。
老人家吃飯都愛聊起一些家長裏短雞毛蒜皮,我就悶頭聽着,直到他們講到樓上對門的老太太前些日子打麻将時腦溢血,我才把準時機,夾了一筷子菜塞飯窩窩裏,故作不經意插進去,說:“爺爺,我覺得你也應該去複查下,也差不多一個月了,之前你那個主治醫生也說讓你一個月去複查一次的,是吧?樓上出得那事太吓人了。”
我要循序漸進,不能一下子暴露光我的小心思,暫且只能委屈他是“那個主治醫生”。
“呵……”我弟一下子聽出我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揶揄地冷笑了一下。
“對啊,小江主任是讓我一個月去醫院複查一次的,”爺爺太好了,留在我的話茬上向更深層次遞進:“複診的話還去挂他的號,他負責任,态度又好。”
掩在心裏的名字一下子顯形,我火急火燎,又萬分小心地試探着爺爺奶奶的态度:“對哦,是上次你們說的,離了婚的那個江主任?
“對啊,就他。”
“我覺得他人看上去還蠻好的呢,不知道怎麽就離了婚。”我慢悠悠陳述着,每一個字都顫顫巍巍踩在蜘蛛絲上。
看來我的詞句把握得委實到位,奶奶沒投來一次奇怪或懷疑的眼神:“他這個條件什麽女的找不到,再婚也不是問題。”
對,奶奶你說的真對,心滿意足得一塌糊塗,仿佛被誇贊的是我。我再度把話題扭回複查上來,提議:“爺爺,明天就去呗。”
“不行啊……”奶奶往自己碗裏舀着魚湯:“我明天要去雞鳴寺敬香啊。”
真是天助我也,我比毛遂還毛遂:“我陪爺爺去啊。”
“不行,你搞不好,你爺爺那些病歷和報告都在我這,擺得好好的,”老太太真是太龜毛了:“你毛手毛腳的,肯定要弄丢了丢亂了。後天去呗……”她去征求我爺爺意見。
“肯定不會的啊……”我急切地承諾,口氣基本是在作揖:“我都這麽大了,你還把我當小孩子看。”
我弟破天荒地助攻:“唉——你就讓她跟爺爺去麽,後天上午我要去體育館練球,還要爺爺來接我呢,他去醫院了都來不成。”話畢他就朝我扭過頭,口型:充值卡充值卡!!!
就知道他自私自利假好心,不過我還是在桌肚裏對他做了個ok的姿勢。
“天天早上被窩都不疊,還不把你當小孩子看……”奶奶對我終年亂糟糟的床鋪積怨已久:“就明天下午去吧,等我從寺裏回來。”
她跟爺爺感情太好,凡事都要親力親為,信不過我們小輩。
“那我明天跟你們一起去,幫你們提包也好啊,我這幾天在家都無聊死了。”我是宇宙一流找借口小能手。
“好诶,大了,知道孝順了。”爺爺快活地瞪了瞪眼。
我不大好意思地低下頭用筷子尖挑飯,唉,爺爺,對不起,雖然我別有意圖,但我是為了能更加孝順您啊。我保證,等我把江醫生搞到手了,您天天都不用去醫院挂號排隊在家就能看病,想複查幾次就複查幾次,哪裏不對勁就有專家給你解決哪裏so easy,身體永遠倍兒棒,壽比南山,長命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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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我在網上查了一些東西才睡下,還特地囑托奶奶燒香的時候別忘了幫我求一只平安符,要開過光的,不用幫我祈願,就空在那,等帶回來我自己來;奶奶是佛信徒,很爽快就同意了。
一夜好夢。
第二天下午一點多,奶奶在寺內吃完齋飯,怕時候趕不及,打了個的士就趕回小區裏,捎上我和我爺爺去省人醫。今天不是江醫生的門診,我就跟爺爺奶奶乘電梯上樓去他辦公室找他。
我手裏拎着一只布袋,布袋子裏是爺爺的病歷和報告單,這些都是我理直氣壯的證明,第一次這麽理直氣壯地來見他,還有爺爺奶奶當後盾,他肯定不好意思再把我拒之門外了吧。
到十八樓,一點點接近江醫生的領地,途中爺爺還特地問了下前臺護士江主任在不在,護士說在的,我走神地傾聽着有關江醫生的一切訊息,心口如同被切開的一個橙子,滋滿鮮甜的汁水和盡致的香氣。
爺爺奶奶走在我面前,給我的不懷好意打上馬賽克,掩護着我走進辦公室。我悄悄舉高脖子去看。護士妹子誠不欺我,江醫生果然在,他一襲白大褂立在自己的辦公桌側面,一手捏着單子斂眼看,一手握住玻璃杯在喝。他就像他手裏的水,歲月收起氣焰,化為沉靜止約的一杯。
“小江主任啊。”我爺爺叫他。
江醫生微微偏頭看過來,我趕緊縮回頸子,低眉順眼地跟過去,我聽到他溫和的音色裝點上笑意:“您好。”
“我今天找你複查下身體,”爺爺也在笑:“我孫女擔心我的身體情況,動不動就催我來複查,這不,我今天就過來了。”
爺爺啊,您跟弟弟真是祖孫一家人,賣我的速度絕對有一拼。
“坐。”江醫生語氣不改,招呼着我爺爺,自己也坐到了桌後。
爺爺撐着大腿面在凳子上坐定,我一下子就臉紅了,此刻我半個人就完全投射到江醫生瞳孔裏面了。爺爺拍了我胳膊一下:“去把病歷和上次的化驗單子拿給江主任看看。”
“噢……”我小聲應答着,從袋子裏翻出所有冊子和紙張,放上桌心,頭也不敢擡,根本不敢看他。
“出院回去後頭昏過麽?”江醫生在說話,我盯着他正在攤看着那沓紙張的手,真是好看的手啊。
“沒。”
“食欲怎麽樣?”
“挺好的,基本不吃什麽油膩的了。”
“睡眠呢?”
“老樣子,半夜會解一次小便。”
“酒不喝了吧。”
“不喝。”
“那不錯,”江醫生将單子整理齊整,夾放進病歷裏:“今天做下血常規,血壓,血脂和血糖的檢查,其他的話,心電圖,腦部CT,頸動脈彩超這三樣就可以了,”他一邊講着,一邊在桌側的臺式機上開起單子……靜默了片刻,他一定是擡起頭正視我爺爺了,并且在莞爾,話語裏的清淡笑意是那樣鮮明,他把印字機裏的大單據抽出來,交給我奶奶:“放松心情,自我管理的好,基本上不會再出什麽問題。”
“等結果下來了再拿過來給你看看是吧?”爺爺站起身子。
“對。”江醫生也跟着站起來,這是尊重的态度,他真的好有禮數,甩許多冷漠拽比的醫生十條街不止。
“小江主任啊,謝謝了。”爺爺道着謝,奶奶在我後背輕打了一下,督促我去收拾行囊,我趕緊上前兩步,從江醫生跟前拽回病歷卡回袋子裏。
爺爺奶奶一道走了出去,我也蝸牛挪地跟在他們後頭,此行是有目的的,我得找個借口讓自己留下來,兩分鐘就好。
“奶奶,我想去個廁所,你們先下去吧。”邁出辦公室沒幾步,尿遁的點子在我心裏亮了起來。
“噢,那你快點,我們先去二樓了。”奶奶丢下這句話,攙着爺爺膀子走了。
我不動聲色後退兩步,轉身,撒腿小跑回辦公室,到門口就緊急剎車,換上較輕較慢,甚至可以再誇張點用蹑手蹑腳來形容的步調,走到了江醫生辦公桌前。
他又在寫東西,就跟我第一次向他要電話號碼一樣,既視感非常強烈。
“呃,江醫生……”我停在他桌前,喚了一聲。
他狹長的眉眼,跟着他整張清隽的臉一道,揚起來對着我:“有東西落這了?”他猜測着我折返回來的緣由,還邊收回手臂到桌邊,空開地方讓我更方便找尋。
“不是……我是來還債的……”我從衣服口袋裏翻出一樣東西,攥在手裏。
他略微展顏,經典的江氏微笑應運而生:“不是說不用還了麽。”
“我以為就只是不用還錢,而且還錢什麽的有點太俗了,”我把拳頭輕輕擱放他面前的單子頁,接着松懈五指,一個鮮紅的小布包迥然出現在白紙上,裏邊裝滿了我所期望的、能帶給江醫生的平安喜樂:“我讓我奶奶去雞鳴寺求了個開過光的平安符,符子30,開光80,加起來110,多出來10塊錢當利息好了,”我一定要為這個還貸物件冠上華麗的包裝:“雞鳴寺的符啊簽啊很靈驗,你一定會平平安安萬事如意的,”
“這樣算扯平了,行嗎?”我收尾問。
江醫生沒有立刻回答,擱下手裏的鋼筆,笑還在臉上,瞳仁像是兩枚溫甜沉淡的茶糖。
我接着說話,聲音放得很輕,旁人一定難以捕捉,但能确保這張桌子裏的人一定聽見:“我昨晚上網查了一下省人民醫院的相關崗位應聘,又翻了翻歷年的省衛生廳直屬事業單位招聘事項和職務,打算三月份就報個名,好好看書,沖刺一把,考進省人醫工作,争取能跟你一個單位。你之前不是說我和你的圈子截然不同嗎,那我就想方設法進你的社交圈裏好了,反正對我來說又沒什麽大不了的。家裏長輩估計也很高興我願意考編制,女孩子有個穩定的工作本來就挺好的。”
你看見了吧,我的決心就是這麽強,我願意為了你,披荊斬棘過五關斬六将,克服一個接一個,你所顧慮的那些困難和阻礙。我一點都不怕,無所畏懼,什麽都不是問題。就像《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裏寫的那樣,我沒法向別人訴說我的心事,沒有人指點我、提醒我,我毫無閱歷,毫無思想準備:我一頭栽進我的命運,就像跌進一個深淵。我的心裏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你。
“就這些啦,”我放松嚴肅的語氣,放松肅然的氛圍,挺直上身,擺出即将道別的姿态:“我先走了。”
“等會,”江醫生叫住我,接着垂眸,将桌上的護身符取起來,繼而看向我:“拿回去吧。”
該不會又要拒絕我了吧……四面的空氣朝我傾塌下來,但很快,它們又全部被昂越地吊動了起來,只因為江醫生又從容不迫地補上了一句,
“你應該比我更需要這個吧,”他稍微收起笑,有那麽一點兒來自長輩的,刻意的正式和鼓勵:“好好考吧,小朋友。”
☆、第十八張處方單
護身符被我卡進了随身攜帶的錢包裏,鸠占鵲巢,原先那張“大概是人生中最好看”的一寸照被迫趕出家門,不過相片裏的主人公還是微微笑着,沒有一點不快。
陪爺爺複查結束,我假稱要在新街口晃蕩壓馬路一會,替兩位老人打好的士,目送走之後,就又折回住院部大樓,跑到十八層,在病區走廊的一排等候椅上坐着。
江醫生大概五點到六點的樣子下班,我想或許可以跟他一起順道走個路,吃個飯什麽的。
保衛蘿蔔卡在挑戰模式十四關始終過不去,我就重新下了個消滅星星玩,相同顏色的方塊每炸開一次,我就擡眼看一次辦公室門,感覺也沒等多久,就瞅見江醫生從裏面出來了。
今天他的便服是煙灰色的呢絨大衣,好像還是我昨天早上強吻他穿的那一件?腦子裏只留存着重點,有些細節就選擇性忽略遺忘掉了。剛才爺爺在,我也不敢光明磊落地看他,這會才能細致打望,他這幾天應該還理了發,發梢比先前短了一些,更清爽了。
“江醫生。”我在他注意我的第一秒叫他。
他走近我,手裏的公文包跟着他一起,停在我膝蓋左前方:“還沒走?”
“嗯……就坐了會。”找不到理由,就是很單純地想等你下班,跟你一起走啊。
“你爺爺奶奶呢?”他像在好氣地詢問一個被家長抛棄路邊的孤兒。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把手機塞回衣服口袋:“他們啊,先回去了,”揣手機的那只手舉起來,無所适從地撓了兩下劉海,我故意舉出可憐巴巴的詞彙将自己形容得很孤獨:“就剩我一個人了。”
“怎麽不跟他們一塊回去?”江醫生問。
他是故意的吧,非要我竭盡腦汁思考出一個合理的借口,把他盛進我的世界中心對準他呼喚愛對嗎,又到了一流托辭選手發揮才幹的時刻了,我說:“不是跟你說了想考醫院的嘛,但是不知道看什麽書,想讓你幫忙參考參考。你在醫院上班麽,肯定要比我懂得多。”
我怎麽可能不知道看什麽書,一本《公共基礎》,一本《行測》,都不用經過大腦考慮,應屆畢業生的腳趾頭都清楚!
講完話,我就故意坦蕩地去跟他對視,他的神色也很平緩,一概如常。沉着了一會,他略微提高下巴,看往走廊盡頭的出口:“走吧,我正好也要去大衆書局買兩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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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醫生要帶我去買書?還是開着他自己的車帶我去買書?太難以置信了吧!
我的雙腳開設“自動跟随”,下了樓梯,跟着江醫生去停車場取車,一路上都輕快到得仿佛在懸空漂浮着滑行,根本用不着使人力。
我還認識了江醫生的車!它是黑色的雷克薩斯,就跟它主子一樣穩重大氣。
走之前,江醫生先替我開了副駕的門,看着我進去坐好。方才走回自己的位置,充當這段旅途的掌舵者。
“是去國藥大廈的那個大衆書局麽?”我邊問,邊一絲不茍地拉扣着安全帶,掌心都泛出濕潤。“啪”一下固定好,安全帶登時成為一柄溫柔的刀刃,把我就着心口側劈成兩段,一半叫喜不自禁,一半叫激動難抑。
江醫生時不時瞥一眼後視鏡,熟練地倒着車:“就那個。”
“哦,那家很近的,醫院門口坐公交的話,坐三路外環,一刻鐘就到了。”
江醫生打方向盤的手微微用力,手背上那幾道好看的青筋又凸顯出來,他很随意地跟我聊着:“你對南京的公交很熟悉麽。”
“還行,地鐵我也挺熟的,”車裏有暖氣呼出來,悶得我愈加緊張,緊張到不知道擺什麽姿态才合适。我把十根指頭半交叉着往下掰,像兩名在上體育課的學生互搭着雙肩下壓做熱身:“一直在本地上學,周末也經常跟朋友出來玩,對這些線路不熟悉的話也很奇怪吧。而且我們這的出租車司機是全國聞名的大爺啊,有時候就算偷懶想打車也還得跟孫子似的。”
江醫生笑了一聲,是從鼻腔擲出來的,短而快,表達着對我觀點的不可置否,宛若一顆動聽的音符拍打在我耳膜上。
車子駛出醫院大門,在循序漸進地加速。
我悄悄回望了江醫生一眼,他的側臉太英俊啦,裱在車窗形成的相框裏,眉骨和額頭都十分高闊,像一幅挺拔逼真的寫實畫。
一路上車內都挺沉悶的,我不太好意思打攪江醫生開車,他也專心致志地掌握着方向盤,好在紅燈也不多,很快就到了大衆書局下面。
他把車驅停在馬路對面,嗒一下解鎖,還跟帶我進來一樣,平靜地目視我重歸大地,自己才從駕駛座上出來。
他沒把公文包帶下來,兩手空空,隔着轎車頂,用眼神提示我過去。
一起走人行道,是并肩而行,光是這個并肩都讓我格外滿足。大衆書局近在眼前,這家是新街口店舊址搬遷來的,門面看上去依舊很嶄新,銀色行書的店名高高挂那,黑色的方格子裏寫滿“書”字。
進門後,我殷勤地問:“江醫生,你要買什麽書啊?”好像我才是書店的導購員。
“先看你的吧。”他駕輕就熟地路過被四娘集團占領的暢銷書架,朝樓梯走去。這方樓梯的設計很巧妙,每一級都在透明的玻璃下邊擺滿不同的書刊,仿佛踏書而上,很有意蘊。
其實我對這家書店挺熟悉的,時不時會來,不過今天不一樣,我是劉姥姥進大觀園,完全淪為陌生人而不是老主顧,把身心全交托給江醫生來指路。他估計也來過不少次吧,到二樓後,很快就摸索到考試用書的版塊。
“這個,”他信手拿起一本,慢慢念出上面的黑體字:“江蘇省事業單位公共基礎專用教材……”他細心地翻了翻後頁:“是2014新版的。”
我走近他幾步路,在他手邊抄高一本封面形式差不多的:“這還有一本歷年真題,跟你手上那個好像是一套的。”
我在書架後小聲小氣說着,有些莫名的欣喜,我和江醫生手裏拿着的書,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是情侶搭。
他瞄了眼我手裏,這一眼,明明很随意,卻也令我觸摸在扉頁之上的指端,都禁不住像炸到靜電般要往回縮。他把自己手裏那個交給我:“這兩本一起買。”
說完,江醫生舉目看向更高的架位,邊伸直修長的臂膀,毫不費事地抽下一本。
他随即放低手臂,把這本新收獲疊進我手裏,“行政職業能力測驗,這本應該也有配套模拟卷,”他挑找起東西來效率也是奇高,很快就從茫茫書海裏撈起真題集那一本。
兩個新成員來到我臂彎裏,老三老四跟老一老二擺明是一家出版社誕出來的親兄弟,都是藍白相間的款式,都是針對省內事業單位考試的。
“你考公務員麽?”江醫生又開始習慣性全面周到了,随手翻起同樣架子上的一本公務員行測教材書,只不過那本封皮是紅白的。
“不考。”我對今後的職業生涯選擇其實還是偏向自由,本身就不想從事這些過于穩定的職業,但為了江醫生,我甘願先禁足委屈一下自己啦。
江醫生上身些微往我這兒偏,是跟我講話的态度:“應該就這幾本,你也不是考醫藥和護理,不需要什麽過細要求的專業知識。”
我點着頭,把書抵在身前,沉甸甸的,像是收獲了滿懷香甜的果實:“那就先買這幾本好了,”我颠了颠四本厚實的書:“這麽厚,夠我看好久了。”
“重嗎?”他問。
“你要幫我拿啊?”我返還一個新問題給他。
江醫生笑了笑:“可以的。”
“不用了,”我縮着肩骨,将那幾本書團得更緊:“你自己還有書要拿啊。”
“我那些比你的輕便多了。”他注意到我的抵拒,就沒再駐留在幫我拿書的提議上,而是擡腿朝另一邊走。
“什麽書啊?”我跟上他。
“《阿拉巴馬的月亮》,”他報着一個書名,停在标記着國外讀物的架子前,用眼睛搜查着目标,頭也不擡地問我:“看過麽?”
“沒。”我老老實實回答。
“小孩子看的書,”他定義清楚那什麽我連名字都沒聽清的巴拉巴拉月亮:“兒童讀物。”
“講什麽的啊?”
“我也沒看過,大體知道一些內容,一個一直生活在野外的小男孩,十歲那年爸爸過世,後來他就一個人冒險生存下去了。”
我大概猜出他是為了買給誰看的了,這個角色在我和江醫生之間出現的頻率太少,以至于我都快把他忘卻,但此時他又那樣不容忽視地跳脫出來:“是買給兒子看的哦?”
我特地沒說“你,兒子”,怕戳中讓他不愉悅不舒服的點,那個素未蒙面的小孩兒,的确不是江醫生的親兒子,但他絕對曾經待他如親生兒子過。
“嗯,算是。”他淡淡答着,側身走了幾步,還在書架上找着。
“挺好的啊,從小培養閱讀興趣愛好,”我跟在他身邊講着,餘光裏刮過的各種書封像是彩色的糖果。很奇怪我為什麽要不知不覺地順着這個話題讨好他,明明話題裏的人根本上就和我不相關:“上幼兒園的時候,我爸就給我買過很多安徒生格林童話什麽的,我應該就是那時候開始喜歡上看書的。”
江醫生停在一塊新的視察範圍前,繼續找,我也亦步亦趨停了,接着就瞄見眼皮子底下擺着一本發黃到刺眼的書,上面有橘子水裝點着吸管和白色小花,少女氣十足。我把它懸空,帶着它揚手看江醫生,這個角度足夠讓書名抖落進他眼裏:“江醫生,你看過這本書嗎?”
江醫生側目,略略一瞥,回答我:“聽說過,不過沒看過,我看得小說不多。”
“講的是大叔和蘿莉的愛情。”
“這個我知道。”
我在他尚未燃起興趣的時候,就強行把這本書推銷到他手裏:“雖然是個悲劇,但故事本身還挺美的。”
江醫生很随和地接過去了,粗略地翻到一頁。我定神看了眼,喔喲,是二十五章啊,無法制止我在下一秒就虛榮地炫耀起來:“其實這本書我特別喜歡,翻來覆去看過好多遍,哪一頁什麽句子比較優美,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江醫生好像有點不太相信,小幅度把書擡高,像臨時抽學生背書的教師那樣,報出他滞留的那張頁碼考察我:“263,試試。”
”263?”我在确定這個數字。
他又垂眸看了眼,颔首:“對。”
“咳!那你注意看着啊,我馬上要背的這段就在這頁中間,”我清嗓子,抿抿唇,緩釋着緊張,直到他斂睫比照書裏的內容,我才得以寬下心去背誦男主人翁的心聲:“‘我害怕,恐怕我在課後和晚飯之間的哪條小路上碰到一次誘惑,恐怕我生命中的空虛會把我推入突然失常的放任狀态……’”
我能感受到江醫生的眼神漸漸來到我臉上——其實我超級緊張,心跳得非常非常緊促,是超高節奏的鼓點子,使致我的語調都開始有一丁點兒波動。我根本沒料到他剛好會翻閱到這一截,這一段是男主被誘惑的自白書,巧合得讓人雀躍,我實在是忍不住想要去勾引他了,唆動着他把自己代入男主,而我就借着洛麗塔的情懷,去引誘他。書裏的少女是個從善如流的謊言和欺騙,可我跟她不一樣啊,我是貫徹着全部真心的,我繼續複述着男主的心聲:
“‘孤獨正在使我堕落,我需要陪伴和照顧,我的心是個歇斯底裏、不可依賴的器官……’”
臉頰徐徐發着熱,我用剩餘的勇氣給這段話收尾:“‘麗塔就是這麽進入畫面的’。”
我匆匆垂低眼,平複着臉上那些閃爍其詞的後遺症,因為我的目的太直接露骨了。等打點好情緒,再擡頭,我發現,江醫生居然還看着我。大概這會我就在他的畫面裏吧,他神色很淺,眼睛卻是有些深的。過了會,他才收起視線,單手将那本《洛麗塔》整阖上,放回書架,一邊平直地評價:“很厲害。”
“嘿嘿,我也覺得自己挺厲害的。”我裝作什麽都沒發生,嬉皮笑臉地接受贊美。
江醫生對我的不知謙遜只微微一笑,像是要下樓結賬了,說:“走吧。”
“你不給你小孩買書了?”
“他才三歲,看不懂的。”江醫生在背過身之前,這樣解答道。
我盯着他的背影,瞬間把那一句本打算脫口而出的“那你幹嘛說要買書給兒子”阻回心巢。我快跑三兩步跟上他,心照不宣地沉默着:那我是不是可以認為,江醫生大概也在找借口,是為了來陪我買書?
☆、第十九張處方單
從大衆書局出來,我又欠了江醫生四本書的錢,前天的100再加上今天的170等于270,我,就是個一點點腐蝕他錢包的蛀蟲和白蟻,太讓他破費了。雖說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在确立關系前最好別有什麽物質上的瓜葛和牽連,但江醫生執意要替我付,我也沒辦法啊。
出門後過馬路,江醫生還在替我拎着裝書的袋子,他的手指圈在袋子纖長有力,但凡有什麽東西被他握着拿着,都會變得又美又好。我問他:“重嗎?”我知道挺重的。
他答得很常規客套:“還好。”
“讓你花錢,還又讓你當苦力,有點不好意思。”夜風吹着我臉上的熱,我不能偷懶得太光明正大,把兩只手藏進口袋,低頭去看自己一前一後動作的毛靴子尖,又瞥瞥江醫生的皮鞋,我和他的步調是一致的,感覺特別好。
“沒什麽。”
南京今天的夜景好像比以往都要好,老遠的車流是泛金的岩漿,化在夜色濃稠的墨硯裏——我得多多珍惜和延長這一刻。我偏眼擡頭看他,故作即興提議:“江醫生,要不我這回請你吃頓晚飯?當還書錢,行嗎?”
“不用了。”他依舊規範客氣。說着這話的時候,我忍不住去看了看他,江醫生好像沒什麽特別的表情,很平淡,一邊臉被燈火塗上暖烘烘的蜂蜜金。
我呵出一口氣,離他的車越發近了,這個黑色的大家夥很快就要把他載走,我不得不厚臉皮了:“唉,真的很想請你吃頓飯啊。”
他一下就笑了,放出長輩的态度:“剛買了書,工作還沒考到手,就想着請人吃飯了。”
他給了我一個很好的臺階,我乘勝追擊:“對啊,請未來同單位前輩吃頓飯,這個可以的吧,應該不為過吧?”
他沒再回答我,又走了幾步,在中途一家「口渴了」前停下,了卻我這樁心願:“請這個好了。”
“你要喝這個?”他是在幫還沒步入社會的小屁孩省錢嗎?我想起冰雪奇緣那次:“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喝這些呢。上次在電影院,我就聽見你那個相親對象說你注重養身這些垃圾食品都不碰的。”
江醫生的面色稍稍一滞,随後才莞爾得更開:“這你都記得,”他領着我往店門口接近,店鋪裏的暖暈披散在他寬闊的背脊,他呢絨的大衣邊,他就像一匹淌着水的漂亮駿馬:“偶爾喝喝也沒關系的。”
“那你喜歡喝什麽啊。”我心裏歡呼着,超過他跑到櫃臺前,我覺得自己跟他相親對象不一樣了,也許,比相親對象的位置要更特殊一點。
“你們年輕人愛喝的東西,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停在我右後方一點,我能感覺到他在舉目看裏牆上的飲品點單,那種自然流露出的,倚老賣老的講話模式萌到爆炸。
這會沒一個人排隊,服務生微笑地望着我們。
我提議:“奶香紅豆?”我怕江醫生口味不适應:“我覺得這個挺好喝的,就怕你嫌太甜了。”
江醫生真的很寬容随和:“你喝什麽我就喝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