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況當然不一樣,”他講完看法後還去索求同伴的回應:“你們說,我分析的對不對?”
嗯,是,對,是啊,丁老師分析得很到位。男老師女老師們紛紛笑着附和。
與此同時,康喬也在一側小聲嘀咕着罵:“我真受不了這群學理的低情商二筆了。”
嘈雜成一片的附應裏,我聽見了那個人的聲音。
就這一聲,我挺直腰杆,擡平肩膀,雙手呵護着的,那一點自尊的火苗,被一點點逼到了無氧層,倏得一下,全滅了。
萬念俱灰。
老板娘收拾完包間,來叫他們上去。我終于從牢監刑滿釋放,不過應該沒法微笑面對清風和太陽啦,因為我已經是一抔幹巴巴的骨灰了。
##
吃完午飯,我和季弘互相交換了手機號。季弘問要不要送我和康喬回家,我婉拒了。
那個人每出現一次,就要以我一次全身心的殚精竭慮為交換,我沒餘力跟別人互動了,我只想一個人回家,誰都別和我講話。
晚上吃過晚飯,我手機震了,打開一看,是“鹌鹑蛋”,別吐槽我為什麽要這麽存他,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第二個字是什麽“hong”,相比起來,鹌鹑蛋反而更有辨識度。
我按下通話鍵:“喂?”
“我還以為你不在呢,”他在電話裏的聲線聽起來更清朗:“沒想到接這麽快,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我找了個床角落坐定。
“沒什麽事,就給你打個電話,看看通不通,哦,對了——”他故弄玄虛,刻意制造着話題。
“嗯?”我随便摘了個貌似感興趣的語氣字眼來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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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午去省人醫實習,江老師問起我和你的事的。”
“……”我心跳空當了一秒,壓制住快沖出唇舌的急迫氣息,換上漫不經心的追問:“他還會提起我哦?說什麽了?”
“就随便問了下,他平時就對我們這些門生挺關心的,就問我和你怎麽樣,我說,嗨——八字還沒一撇呢,”他講得活靈活現,我的大腦幾乎能即時翻譯出那個畫面:“然後他跟我誇你了哦,他對你印象估計超級好,江老師平常很少誇人的,他跟我說,小姑娘挺好的,要好好珍惜。”
“……”
“怎麽不吭聲了?生氣了?吳含,妹子啊,我沒拿這話來勉強你的意思,其實我也覺得你挺好的啊,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不錯。”
“……”
季弘的語氣開始閃爍出顧慮和不安:“今天沒想到是跟你,呃,聯誼?應該是吧,用相親形容的話,好像有點太過鄭重了,我還覺得蠻驚喜蠻有緣分的,你不覺得嗎?……诶?奇怪,你怎麽不說話啊?”
對不起,我也想說話啊,可是我的心門口都快抽搐成心肌梗塞,我怕我一開口就是吓人的哭腔。
☆、第十五張處方單
我挂斷了電話,關機,急需起碼三分鐘的緩沖時間,讓我過渡掉這些糟糕的情緒和眼眶附近的高速生熱,我也沒告訴季弘挂電話的原因,只是握着手機走進陽臺,拉開窗子,透風,不然憋得很。
三分鐘後,我又幹脆地打開電話撥了回去,對方也很快就接起了。
“季弘,”我為之前的所作所為冠上恰當的理由:“不好意思,剛剛我都沒發現我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這會接上電源了,應該不會再有這種情況。”
季弘輕而易舉地就相信了,他的呼吸因為笑意變得急促:“喔,沒事兒,我還以為怎麽了呢,你這手機還充着電,電量又少,不怕輻射大有風險啊,要不充一會電我們再通電話?”
季弘和他的老師不同,舉手投足間的體貼都是率真青蔥的。
我回:“不用,我媽過會肯定得催我洗澡睡覺,估計就沒什麽時間通電話了。”
季弘不再記挂着充電問題,問我:“那你剛剛聽到哪啊?”
我謹慎地選了選:“聽到……你們那個江老師,誇我……?”我假狀回憶着,不經意的口氣要多違心就有多違心:“好像說什麽我挺好的……?”
我刻意忽略掉了那一句,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只廉價變賣的貴重物品的,“好好珍惜”。
季弘的腔調像是彎起了兩條眉毛:“你就聽到那?那太好了,江老師下午确實跟我誇過你,”鹌鹑蛋嘴巴真的很甜,要麽不說,說了就一定要把對方高高舉到人間哪得幾回聞的境界:“他很少誇人的诶,而且江老師吧,講話比較內涵,一百分的試卷,他誇起來也就說到及格線的程度。他說你,挺——好,那就是很好,相當不錯,very good。”
“他平常難道不誇你們學生嗎?”我無法抑制自己把話題的苗頭紮根在江老師三個字上面了。
“也誇,不過我們學生天天跟在他後面當小弟啊,你跟他就醫患關系,他能誇說明對你印象是真好。”季弘用一個四字詞分離開我和江醫生,又用一句簡易的贊美在其間扣上溫柔的紐帶。
我從來不知道受寵若驚和心灰意涼還能共存,我仔細地打理着情緒,打理着用詞:“那你們老師也挺好的啊,竟然還記得住我一個病人家屬。”
“他在我們院裏聲望很高的,出了名的好男人,”像是找到了什麽契合點,季弘立刻用人稱代詞打開一只圓規,以江醫生為定點,開始在一定範圍內畫下話題的幾何圖案:“其實怎麽說呢,江老師的确是不折不扣的好男人,我們男生也很欽佩他,但是……”他大概在摘選着什麽更恰當的形容詞吧:“也有人說,江老師挺窩囊的……诶不對,說好聽點吧,你們女生愛形容的那什麽,聖父?對,就這個。”
江醫生怎麽可能窩囊?!我差點就叫出聲了,幸好,幸虧,及時制止了自己的嘴快,我貼切地表演着一個上帝視覺局外人旁觀者:“不過他看起來是挺随和的。”
“對吧,”他氣息放重,像在威脅着我接納這個觀點:“院裏人多嘴雜的,外聯部也一堆妹子,江老師長那麽帥,年紀輕輕就成了教授,多多少少是個校園話題人物。也不是我八卦,我身邊确實動不動就有人說起他。江行你知道嗎?”
“不知道。”聽季弘的口吻似乎是個很了不得的人物。
“咱們醫大附屬腫瘤醫院的元老級醫師了,江蘇這一帶從醫的基本都知道,反正很厲害,得癌症的找他看看得提前一個月預約,他是江老師的爸比的爸比,”他八起別人的穩重家事都不忘添點搞笑的調味劑:“江行吧,有個發小,在南京軍區部當過主任,現在已經退休了,叫南晰松,他們倆個是老革命戰友,感情好得不得了。兒媳婦差不多時間懷得孕,做完B超一看,正好一男孩,一女孩,就結下了娃娃親。”
“男孩就是你們江老師?女孩是他前妻?”我按耐不住問。
“原來你也知道他離婚了啊。”
“在醫院也聽人講過。”我輕輕說。忽然覺得江醫生很可憐,出身好,工作好,卻有一段不幸婚姻,走到哪都得接受背地裏的冷嘲熱諷和人雲亦雲。許多晦暗的人,越是幹淨清白的牆面,越是想湊上前去踩兩腳,留下自己肮髒的鞋印。
在這種有聲無形的壓迫裏,江醫生還能保持着從容的本心,溫潤的品格,真的是很難得。
“嗯,是離婚了,應該是我大三的時候吧,內個南冉冉就是個賤貨,”季弘的話閘徹底被擊壞,他似乎很想把故事講完講清楚,不然那些滔滔不絕的傾吐欲卡在裏邊會很難受:“噢,南冉冉,就是江老師的前妻,”
季弘仿佛親身經歷過一樣義憤填膺:“別介意,我基本不用賤來形容一個女人的,所以可想而知那女人有多過分了。喜歡一個屌絲,應該是婚前就好上了,但她偏偏不說,還跟江老師結了婚,婚後消停了一年,有小孩了,開始各種鬧,鬧離婚,說江老師耽誤了她一生,說她家裏給她壓力太大逼着她嫁給江老師,說江老師跟他爸媽都是禽獸不讓她得到真愛。你說你鬧你就關上門鬧呗,家醜不外揚。我去,還挺着大肚子跑到學校辦公室,醫院辦公室接着鬧,這太極品了吧,這是政委家的小姐該有的樣子嗎?估計江老師看她懷孕,怕動了胎氣傷到小孩子,她來鬧,基本都是默不作聲的,”
“重點來了,他們說江老師窩囊,就是因為這個,哼,”季弘輕輕從鼻子清冷地笑了一聲:“那小孩還不是江老師的,是那屌絲的。南冉冉有陣子丢下孩子,離家出走去投靠屌絲,南晰松都被氣出腦溢血了,江老師還幫忙照應了她爺爺和兒子一年。一年後,應該就是前年中,南冉冉回來了,嚣張兮兮地說屌絲要跟她結婚啰,要把自己的親兒子帶走啰,江老師二話不說就同意離婚了,連官司都沒打。”
“那還真是蠻悲催的……”我操縱着客氣疏遠的詞彙,評價着,像在評判一個毫不相關的人。生怕對面人會聽出我那些被推向谷底的失落和難過,但我講出口的話,還是會禁不住有些渺茫的意味。
“是啊,”季弘是微博上的隐藏段子推手吧,這麽低沉的氛圍都能在第一時間講笑話:“我們寝室有個男生的座右銘就是,搞基當找江教授,娶妻別娶南冉冉。”
我笑不出來,一點點在心裏消化着這些戲劇化的訊息,想起那次吃過午飯,在醫院的大道上,江醫生停下來嚴肅地質問我“你知道我的具體情況嗎?”;想起第一次知道他離過婚,自己的竊喜和慶幸,我果然是自私的吧,這些所謂的竊喜和慶幸,是架構在在江醫生這些年的辛苦和堅忍上面的。倏然的,比任何時候都想哭,比江醫生拒絕我的每一次都想哭,名為心酸的石子一顆一顆打在水裏,蕩起漣漪,一圈圈擴大,最後翻起千層浪,沸騰在眼眶。
##
當晚,跟季弘“相聊甚歡”告別後,我照例洗澡,睡覺,躺床上,手機放在枕頭邊,我也沒有打開微信或者扣扣,去和康喬她們分享這些新資訊,足夠讓她們在一小時內觀賞完一部文字版大陸狗血家庭倫理劇。
就關着燈,在一片黑暗裏盯着天花板發呆,直到适應四圍的景象,吊燈都在我眼裏現原形。
我根本就睡不着,一點都睡不着。
四點多的時候,我聽見了隔壁爺爺奶奶房間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老人家覺少,起得都很早。
我從被子裏爬出來,穿衣服,走到衛生間洗臉梳頭,走進了客廳。
呱呱墜地迄今,我的人生都過得很平和,順風順水,也可以說是索然無味,平庸無奇,當然更可以說是懶。宿舍和周邊有許多學霸學神,白天圖書館晚上自習教室,吃午餐也抱着一本英漢詞典粒粒皆單詞,我也不樂意讓自己緊迫起來,去分一杯獎學金的羹……你別笑,是真的,我高三一模數學還只有六十分呢,一百五滿分的試卷,上的大學卻直接跳進了全國前五,專業第二。所以,倘若我真的想要去得到什麽東西,那我一定會徹底進化為極端激進分子,可怕的憤青啊,高舉旗幟和思想,昂揚鬥志洗練自己,豁出身家和性命都在所不惜,僅只是為了一次我想要的,“得到”。
奶奶已經在廚房咕嘟咕嘟地煮粥了,爺爺正靠在窗臺邊,進行清晨的澆花日常,後者第一個看見我,吹胡子瞪眼的,很詫異:“你今天怎麽起這麽早?”他難以置信地去看電視機上的挂壁鐘:“才五點。”
奶奶從竈臺後扭過頭:“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她注意到我走向玄關作:“你要出去?不吃早飯啊?”
“嗯,有急事,”我蹲着身系鞋帶:“出去吃。”
“什麽事啊?”奶奶不依不撓問。
“就,急事,很重要的事。”我囫囵地答着,帶上大門,把兩位老人詢究的眼光關在了家裏。
時間太早,小區門口都看不到什麽計程車,我只能11路,就當晨跑了。
那個地方是如此熟悉,我也沒去過幾次啊,雙腳卻明确地奔跑在最正确的路徑上了。
沒吃早飯就長跑會不會低血糖?還通宵沒睡覺,不過應該不要緊,大學體育課一樣空腹跑完了八百米。
省人醫挺立在魚肚白的天光裏,連大樓的夜燈都還沒來得及關閉。我右腹岔氣了,不過也不是很疼,我氣喘籲籲地跑進住院部大樓,安全通道的門居然上着鎖,敬愛的保安,你快把門開開吧。
我叉腰哈氣得,像只竈臺上煮沸的茶壺那樣,等了一個多小時,或者更多,終于有警衛打扮的大叔過來開門,他疑惑地打量了我兩眼,問:“小姑娘,你在這幹嘛?”
我:“上樓,見個人。”
“不坐電梯麽?”他一板一眼地開着鎖,一邊問我:“幾樓啊。”
“鍛煉身體,就三樓。”我答道。
他如同聽見個單口相聲一樣,呵呵笑兩聲:“就三樓鍛煉個什麽身體噢。”
“那也不想坐電梯。”我竄進門板,沿着樓梯跑上去。
我變成了什麽樣子?昨天此時,我還太平安穩地睡在床上,一枕黑甜,自娛自樂,趴着睡就是幹翻地球,仰卧就是上了全宇宙。可現在我變成了什麽樣子?急切,魯莽,激烈,沖動,所有違抗理性的貶義詞,都在我身體裏窮兇極惡地長大,根本控制不住。踩在階梯上的每一下,都像是反反複複,頻頻屢屢踩在我的決心上,這種可怕的決心,有最原始最強盛的動能,就徑直把我連同我的心神,毫不費力地,憑空抛向了十層的樓道口。
——第一次要到江醫生電話號碼的地方。
有多莽撞和不假思索,我甚至都沒有跟康喬商量一下,就出現這裏,康喬一無所知,她要是知道了該怎麽吐槽我呢,神經病?最恰當不過的形容了,她動不動就這麽說。
我在最低的一級階梯坐着等,這個天然凳子低矮得讓我整個人幾乎是蜷縮在那,我也懶得拿出手機,不看時間能減輕難耐度。
反正就等,死等,苦等,頑強地等,如果江醫生來上班,他有很大可能會途經此地,我是路上一朵小花,也許他會偶然低頭看一眼。
一位叨叨絮絮的英國小說家曾寫過一段話,“我無法擁有你的時候,我渴望你,我是那種會為了與你相見喝杯咖啡而錯過一班列車或飛機的人。我會打車穿越全城來見你十分鐘。我會徹夜在外等待,假如我覺得你會在早晨打開門。在你的句子說完之前,我編織着我們可以在一起的世界。我夢想你。”
文章的名字叫《欲望》,那時候看完,覺得這感情也太恐怖點了吧,違背自然違背科學違背價值觀,是我肯定不會這樣。可這會我怎麽也變成這樣了?假如我覺得他可能會經過這裏,我就可以在樓道口蹲上一個上午,不計較時間,不計較疲倦,肚子餓啊小腿麻啊困得打盹啊在所不辭。
也不知道蹲坐了多久,我已經調整了好幾個姿勢。牆壁上小窗洞的光也越來越亮,鳴笛聲宣布着城市的一天又開始起航。
我占領的樓層堡壘還算高,依稀才有個把個人經過這裏,有家屬,有護工,他們看我的眼神多多少少帶點奇怪和扭曲,不過沒關系,我已經用一次一次更深刻的失望殺回去了。
第七次了,餘光一隅的地面,出現了新的活體人影。我匆忙擡起頭,佛祖顯靈,我總算看見我的夢想現身拐角了。
老天果然沒有辜負我,江醫生還是按時來上班了,路上沒堵成長龍,沒有臺風掀翻屋頂,暴雨壓摧綠化帶,也沒有追尾之類的意外碰撞阻攔了他的腳步,他還是來搭上我這趟樓梯了。
他今天依舊是大衣毛衣襯衣三件套的經典搭,拎着公文包,太他媽帥啦。他停下腳步,俯低眼睛看着我,臉上寫滿詫異。
他有一截身體明亮在樓道的日光裏,很好看。
他在想什麽呢,不速之客?可怕的熊孩子?天哪她怎麽又出現了?她是我不小心踩在腳板底甩不甩不掉的口香糖嗎?
不過他很快收起詫異了,瞳孔平和複蘇,他也沒有急于開口,對,別說話,就讓我看着你,光是看着你這一刻都好得像在夢裏。我單手撐上膝蓋窩,企圖站起來,但很快,我又一屁股坐回去了,努力扮演着一個殘疾人角色。
我坐在遠處,擡頭看向他,苦惱地擰眉:“江醫生,你能拉我一下嗎?腿麻得站不起來了。”
江醫生走近我幾步,他大衣上的那段金色也漸漸流走了。他生得太高,來拉坐在最矮點的我都要屈低上身,像是大人要去彎腰抱起一個還在蹒跚學步的嬰幼兒。
他對着我伸出一只手臂,這是左手還是右手?我焦慮緊張到都辨不清方向了,只能用與他反向的那只手攀上他小臂,一個在我大腦裏排練過千遍萬遍的動作緊跟其後,
就在他使出力量想把我從地面拔起的一瞬間,我急促地借用起這股子力氣消耗到我身上,我的動作敏捷得像是打開了快放鏡頭,我上前兩步,用另一只空閑的手掌攀住他後頸,把他吃勁地壓向我。我在慌張的呼吸裏努力冷靜着,什麽都別想,也別有任何遲疑!我掌控好步驟,腳底小幅度跳躍起來,湊近他鼻端,夠到他嘴唇,親上去!
嘶……好疼……
與其說親,倒不如說撞上,我真是毛毛躁躁!鼻尖和嘴巴如此真切地痛着,在告訴我這不是夢。這的确不是夢,是核電廠爆炸!印尼海嘯!泰坦尼克號!萬米高空蹦極!那麽溫軟的觸碰卻讓我的神思這樣蓬勃熱烈!
我親到了哪?是嘴角?還是唇心?沒時間管這麽多了!我都沒來得及看江醫生的神色,他的眼睛,他的五官我都記不清了,趕緊跑!落荒而逃,像是身後有滾石在砸落,我成了神廟逃亡的主人公,一級一級快步地沿着階梯往下邊玩命竄逃!
我騙了他,我明明能夠穩穩當當地站起來,可我就是為了親他啊,此刻還有更好的做法能夠表達和宣洩我的愛意嗎?他是否也在驚異于一個剛剛還腿麻到不能自理的少女,突然變身偷雞成功意外被發現的黃鼠狼一般雙腿快打旋地瘋跑下樓?
我停在一樓大廳,重重喘粗氣,從兜裏掏出手機,在號碼欄裏輸數字,這時我才發現就算我删掉了他的聯系人,我依然能熟練地默背下十一個號。我馬不停蹄地輸着內容,鼻子酸眼睛熱,我真的不喜歡感嘆號,可此刻再沒有別的标點更能表達我的心境了:
“我知道你這會一定覺得我特不自愛也特不莊重對嗎?那你就這麽認為吧,這是我的初吻!我以前從沒親過任何人!我第一次為了一個男人變成這種樣子!我就是為了江承淮變得不自愛不自重了!你就繼續當我是小朋友吧!但是這根本沒法阻止你眼中的小朋友像個女人一樣親你!我一夜沒睡,天沒亮就沖到這裏,等上幾個小時,就只是為了像個女人一樣地親你!江承淮!我不會再叫你江醫生、江主任、江老師、江教授了!我和你是平等的!我不喜歡你,你才是一堆條條框框的身份和條件!我現在喜歡你,你就只是個名字!江承淮!我就是喜歡你!什麽都不能阻止我喜歡你了!”
按下發送。
如果這條短信能夠喊出聲音,如果江醫生還站在十樓,他一定能立刻聽見。
☆、第十六張處方單
我站在醫院停車場邊上,早上很冷,凍得鼻涕都快出來了,只能不停地翕動鼻子。我是故意待在這的,剛剛十樓的小窗口,我尤其考察了一下,在那随意俯瞰的話,第一眼就能看到這裏,塗着熒光漆的橫杆很醒目。我想,江醫生也許還站在那,借着身邊這個紅白小夥伴,還能注意到我。
我還很有心計地掉轉脖子,昂頭往那個方位看上好幾眼,哎,樓上的朋友,如果你還在的話,就請看清楚,真的是我,不是穿着相同衣服的其他撞衫女。
名叫“豁出去了”的情懷占領我身心後,我發現自己就成了一個被逼到絕處,又很快絕境逢生的背包客。往上爬吧,不要畏懼高峰,珠穆朗瑪上除了風暴山崩,也有絕佳的雪蓮任我摘采,還有冰川賞心悅目,珍禽奇獸在雪地裏打滾,美好得足夠讓人忘了險峻。
手機始終沒有反應,防止錯過,我這個萬年振動靜音黨破天荒地把音量調到了最大。我再一次掏出手機,通知欄裏空空蕩蕩的,江醫生沒有回我信息。
而我那封鬼哭狼嚎驚天動地語不驚人死不休可以拿去精神科作鑒定的短信情書,還滿甸甸地擠滿對話框。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
好像也不是很傷心,意料之中的事情。
不過,作為一個豁得出去的神經病,我孜孜不倦地追擊過去了,我繼續撰寫消息:
“我還在樓下,你不回我短信的話,我就在樓下停車場站一天,站一夜,站一周,江”……拇指蹲在c鍵上,剛才強吻後還很有底氣很有勇氣的連名帶姓範兒,只維持了十分鐘的存在價值,這會徹底被一掃而光了,我忽然有點不好意思直呼其名了,畢竟人家還比我大九歲,姑且算半個長輩。
不過這也不能影響我耍無賴啊,我删掉“江”,發送。
臉皮厚到這種程度,我寧願給江醫生留下恬不知恥的印象,也不想他認為我盛氣淩人。
外面信號很好,這條短信眨眼間緩沖出去。
我剛要把手機重新揣回兜裏,它卻令我意想不到地,在掌心響亮起來,這是勝利的號角嗎?千萬別是移動10086您的話費已不足20元,我快速把它架回手裏,解鎖,
!!
是江醫生的回信!
“小朋友去吃早飯吧”
小朋友去吃早飯吧
………要怎麽形容我看完這條短信的感受呢,這麽普通的八個字沒标點,中間隔着空格,他是在打發我走嗎,可我怎麽就是品出了那麽點兒無奈縱容的味道呢,跟上次夢裏一樣,江醫生跟我說上一句話,我就美好到不能控制地發光了,我這會也在發光,還不是一般的自帶柔光,是中華小當家的菜開了蓋,光束直沖九天雲霄,菜是甜品,空氣裏飽浸着濃情蜜意。太開心了,哪怕他只是打發我,他至少肯理我啊,他是放不下我的,如果真的一點也不在乎,他還會回我嗎,還會這麽快回我嗎,他一定還把手機握在手裏呢,要不然怎麽可能在我甩出“自我罰站”骨肉計威脅他的下一刻,他就馬上跟進了?
老年人打字也挺快得嘛,我這個晚輩自然也不能落後丢面子,我立刻回道:“噢好!我現在就去吃早飯!”
興奮的語氣全都塞進了标點符號裏。
“不過我沒帶錢。”我又發,原來耍賴皮也是會上瘾的,我可以走回家吃,但我偏要把身無分文這件事透露出來,在他面前,我一點也不想把自己的意圖藏着掖着:
“目前肚子空空……有點走不動路了……”——第三條緊跟其後,像只餓壞了的老狗,在地上慢吞吞打着滾要骨頭。
連番短信轟炸的效果還是很卓著的,這中間的間隔絕不超過一分鐘,因為60s的手機屏幕光都還沒滅掉,江醫生就回了:
“還在樓下?”空格星人的短信頭一回戴上了問號編織出來的花冠,他估計已經回辦公室了,那邊窗口朝陰,跟我處所的方位正是是好朋友背對背,互不相見。
“是啊,還沒走,還在原地。”在原地眼巴巴地站成望夫石,雖然在有關“夫”這個字的進展上麽,連第一筆畫的橫都還沒寫下。
手機沒有再震,江醫生也不理我了,但這根本無法降低我的喜悅度,撐着的橫杆是放大版拐杖糖,花圃裏的雪松生得有板有眼,早上的小鳥吵吵鬧鬧,我就跟提前過聖誕節一樣喜不自勝。
我總覺得江醫生不會就此把我扔下。
所以,我就直直盯着大樓一層的玻璃門,許多缤紛的患者,青色的護工,白衣天使,粉南丁格爾從那裏穿梭來去,豎着橫着的都有,我依然沒看見自己想見的人。
我是一個街邊的小乞丐,奢望着某位江姓青年來施舍一碗飯。
大概過去六七分鐘吧,那裏頭又走出一個白大褂,原諒我看見白大褂都會莫名激動,因為在熱切憧憬着某個人從那走出來,走向我,不過我很快又耷拉了,走出來的是個年輕妹子,跟我的理想千差萬別。
她停在臺階上,很有目的性地朝停車場這邊看過來,像在不耐煩地尋找什麽,直到她的視線接觸到我,她才關上急躁的探測儀,迎着我一路小跑過來。
還真是找我的,我趕緊站直身子,像是校長要來巡查早操情況。
“你是吳含啊?”她停在我跟前,微微喘着息問。
我連連點頭:“對對,是我。”
“江老師讓我來給你送錢,”她講話真夠直接的,直接得我都臉熱了:“他讓你随便去外面買點吃的,吃完了就趕緊回去休息。”
太他媽害羞啦,我覺得自己成了一個一夜約炮過後還糾纏不清,被男方用支票和嶄新裙子打臉的小碧池。
不過,好像感覺還不賴……我清咳了兩聲,應道:“噢……”接着,頗有些尴尬地舉頭望朝陽,低頭……節操全碎光。
年輕的醫生妹子沒太在意我的異常,看我的眼神特別坦誠,她也特着急地,從白大褂兜裏掏出一樣東西:“錢在這了,你拿着,我還得回去上班。”
我垂眼去看了看她的手,是一張粉紅色的毛爺爺。
我的心開始抖篩出細屑的竊喜和昂揚,它們很快疊成谷堆,填實了我,我表面上還造作地推托着:“太多了,不用這麽多的,吃頓早飯五塊錢就夠了。”
“哎,別廢話了,反正我就送到這了,”她像長者強硬地塞壓歲錢給小屁孩那樣,愣是把毛爺爺推進我手心:“我上樓去啦,你快點吃早飯,別忘了彙報給江老師,我怕他懷疑我私吞財産工作不到位。”
說完她就返身小跑回大樓了。
我在指頭縫裏翻了兩下那張折疊整齊的粉毛爺爺,它是從江醫生的衣服兜來到我手上的嗎?內兜還是外兜?還是從他的錢夾?不管起始何處,它的終點都是我掌心了,我把它展開,又疊回原來的樣子,攥着放進自己衣服口袋。感覺真好啊,好像又過了一次年。
☆、第十七張處方單
離開省人醫的路上,我給江醫生信誓旦旦地回了條“我拿到你的一百塊了,明天一定會來還你的。”——白娘子蓬船借傘,就是為了讓許仙上門來還,那江醫生借錢應該也算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吧。以防他看完這條平述的無趣信息後就收起手機,我又忙不疊添了個足以引起下文的疑問句,“要算利息嗎?”
江醫生肯定沒這麽小氣,但我也只是為了能和他繼續交談而已。
短信發送出去後,我跨出醫院大門,攥着手機在街道邊走邊數數,大概過去三十來步,江醫生還是沒給我答複,可能忙工作去了吧,巡查病房的時候也該到了,真是羨慕那些住院的人,每天睜開眼都能被江醫生驚為天人一下,醒來也像在夢裏。
我沒直接回家,更沒去買早點,這張一百塊我一輩子都不想化開了。我去了康喬家,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步行,腳板底都踩踮得疼,我才摁到她家的門鈴。
康喬爸媽都去上班了,她一個人在家睡覺睡到自然醒,大概在貓眼裏看見是我,也不管不顧形象地就開門了,
“才九點诶,你至于嘛,一大早杵我家門口當喪門星!”她蹲着身打開玄關的鞋櫃,給我找拖鞋,滿頭長發亂得像殺馬特原始人。
我:“你別拿拖鞋了,先站起來。”
她慢吞吞地,疑惑地直起身子,看我的眼神,像是很不明白傳聞中的喪門星為什麽長成一副沒氣勢的小鬼樣。
我立刻沖上去兩步,吃勁地擁抱了她!我故作平靜地憋上一個鐘頭了!太需要一個人來幫忙承擔我的喜悅和得意!把我怦動的心移植給她三分之一,不然肯定要被這持續了幾個時辰的超頻心律殺死!我反反複複發洩着一樣的句子:“我親了江醫生!我親了他!你一定不敢相信吧!我居然親了他!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我就是親了他啊!我太開心了!開心得要死了!要瘋了!”
“我也要被你吵死了,吵瘋了,”康喬推開我,還用小指嫌棄地挖了下耳朵,仿佛要把我那些傻樂呵像耳屎一樣彈出去,她淡然得若老僧入定:“你是說……你和江醫生接吻了?”
我急促地呵着氣:“是啊,不過是我強行接吻他的。”為了突出接吻二字,我一個中文系生甘願說出病句。
“受不了,大清早的就要看逗比即興表演狼來了,”康喬用手指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