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種念頭大概叫落荒而逃,就跟暴風天想要狂奔到雨檐下,每一顆砸下來的冰雹足有拳頭大一樣,也像眼看着擺放在桌面的水杯就要打翻,裏頭的開水即将盡數燙在我的大腿上。
真的,非常非常地,想要逃跑。但我的肢體,跟着我的聲帶一道,罷了工,好像是無助、無力一類的感受,把我死死釘在了座椅上,釘坐在江醫生對面。
感官也變得遲鈍了,鼻子忘了怎麽酸,連哭的力量都沒有。
我就不作聲地望着他,大腦空空,快了無生氣到了無生趣的程度。
江醫生應該是以為我在思考和決定什麽,站了起來,讓開桌邊的位置,供給我一扇可以脫身的門口。接着,他慢慢走到門邊的置物臺,從上邊拎起一只銀色的熱水瓶,說明去向:
“我去趟茶水間,過會就回來。”
說完就拐出了辦公室的門。
他就這麽不痛不癢地,贈送了我一個足夠平和情緒的當口,如果我想離開,也可以趁現在。
他去倒熱水,我卻不聲不響跑了,把他一個人撂在這。所以,主動權是在我,他是被抛下的那個,我一點都不丢人,他才是被放鴿子的蠢蛋。
我的視線停在門邊,江醫生白大褂的一角,剛才就從那兒閃現過去,幹淨隽逸,好像還有幻象留在我眼底。
他那麽周道,周道得讓我感激到傷心。
我寧願他冷言冷語,把刀刃磨得再鋒利一點。而不是在棉花糖裏戳着一根鋼針,舔啊舔的就甜絲絲到忘我,紮到舌尖才恍然驚覺,但那會,我已經痛得說不出話來了。
想到這,我的鼻尖忽然有了知覺,那股子沸騰的酸意就從這一點被打開,火舌燎原般,席卷了我的上身,四肢,手腳,眼睛……我的眼眶立刻就熱上一圈。
沒一會,江醫生回來了,他給了我足夠充裕的時間,也許有三分鐘,或許更多。可我大概讓他失望了,還粘在椅面上,動都沒動,保持着原先的坐姿,衣服皺褶都沒變,僵硬得像是一動就會咔嚓咔嚓響那樣。
我從桌後跟他對視了一眼,他對“我怎麽還在”這件事并沒太多詫異,相反的,他的眼光裏還有些許明了滴落在我臉上。
他又走回置物臺,屈身從下方櫃子裏取出一只閑置的玻璃杯,懸空在一旁的池子裏擰開自來水沖洗。接着拔掉熱水瓶塞,倒進去半杯開水,晃着燙了燙,倒光。最後才接滿整整一杯,端着那杯水折回來,擱放到我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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袅袅白氣從杯口冒出來。
“喝點水吧,”他又在我對面坐下:“剛剛吃飯也沒喝湯,不齁麽。”
“噢……”我吶吶應着,随即把兩只小臂架上桌緣,打算雙手包住水杯。
江醫生緊跟着提醒:“注意點,剛燒開的水。”
我的手指也順意地剎車在玻璃杯附近,有熱源隔着空氣傳遞過來。我緊盯着那些消融在半空的白氣團,像它們一樣自取滅亡般問:“你是不是特奇怪我怎麽還不走啊。”
“沒,我不喜歡妄自揣測別人的行為,也不會苛求別人該怎麽做。”江醫生的回答很官方,很規範。
可他最後那句話讓我的心緒瞬間變得歇斯底裏,我開始喋喋不休地發送疑問句式:“那你為什麽不讓我喜歡你?為什麽不讓我見你?你知道我為什麽偏不走嗎?都到這樣絕望的境地了,你都給了我這麽好的機會了,都施舍給我足夠多的臉面了,我為什麽還不走?為什麽還要坐在這兒自取其辱?”
內心再聲嘶力竭,我講出來的語調還是壓得很平很順,我舍不得對江醫生這麽溫和的人大小聲,加重一個分貝都是不尊重:“我就只是想多跟你待一會,多看你一會,以後都不能來見你了,找不到任何理由來看你……這件事,比起現在的難堪,好像讓我更難過,更不能接受。”
江醫生等了一會,似乎在确定我已把話全部發洩完,接着,他才回我說:“看病的話也可以,但是類似的話不能再說了,知道麽?”
他的語氣就像一朵剛采摘下來的棉花,溫暖疏離,還冒着秋天日頭的淡香氣。
也正是這樣的語氣,讓我的千方百計,絞盡腦汁,精疲力竭,天馬流星拳,全部打在棉絮上,統統都是白費勁。
“不說什麽?不準說喜歡你?”我的眼睛大概又開始發紅了,泫然欲泣的感覺是如此真切:“你可以跟相親對象在一塊,跟她們談戀愛看電影,為什麽就是沒辦法接受我一下,她們都可以,難道我就不行嗎?我不小了,江醫生,我已經二十三歲了,”
我竭力憋着眼眶邊那些發燙的濕潤,憋到面部肌肉都開始用酸痛紛紛抗議,聲音也蕭索地打着顫:“我是成年人啊,是已經有了足夠辨識力的成年人了。我喜歡你,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選擇,我也相信我的判斷,你真的很好,我長這麽大從來沒這麽喜歡過一個人,你就不能給我一丁點兒機會嗎?”
不能哭,千萬不能哭,太丢臉了,小孩子才愛哭,不能讓江醫生認為我還是個小屁孩。
我說完這些後,半晌,江醫生都沒動作,也沒說話,只看着我,眼神依舊溫良。良久,他擡起手臂,單手把水杯遞給了我。
我抱住那只玻璃杯,很小地抿了一口,已經不燙了,是常溫,再熱的液體遇到冬天都很快就冷卻了。
也不知道他這個舉動是因為什麽,是看我說得口幹舌燥,想讓我歇歇氣?還是希望水流能通過食道進來,過濾掉我那些結石一樣頑固的癡心?
江醫生嘆了一下,喊我的代稱:“小朋友啊……”
——不止是尾音拉長,他還特地加了個語氣助詞,頓時讓這個稱呼蒙上了一份無奈和差距的水汽:“任何事情一旦開始,就一定會有個結果。你說想和我在一起,沒問題,作為一名正常的男性,我也很高興身邊有個可愛的小姑娘跟着。但是你要學習,我要工作,尤其是我的工作,很忙,經常會遇不到。此外就是,我有一個生活圈子需要我,你也有你的家人朋友需要你,而你也需要他們。我長你差不多十歲,三年一代溝,十年,十年應該算是鴻溝了吧,”
這段準确的措辭很快被他打上結論:“所以我們兩個人的圈子必然不會有太多交集,我能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必然也不會太多。于是有一天,你會覺得,這太無聊了,還不如沒有那個人,”
“我之所以會選擇相親對象,是因為雙方年紀都差不多大,經由父母之手合計,還算可靠,造成差錯的風險也會比較低。”
江醫生的所言都在施放着現實的殘忍,可他的臉色卻不見絲毫冷漠的跡象:“你的确已經成年了。但這段時間,就你的表現來看,你還是會輕易被情緒左右,而忘卻自己的責任和世故,”
“需要我舉例嗎,”他問,沒等我回答,又或者他根本沒打算讓我回複要或不要,他就為自己的論點挂上了無懈可擊的證明:“你的父母,你認為他們會允許你和一個長你快十歲的,有過婚史的男人在一起麽?”
聽見“父母”倆字,我頓時就投降了。家人是太過特殊的存在,是堅硬的铠甲,又是脆弱的軟肋。
“其實你自己心裏也清楚,”江醫生靠向椅背,仿佛幾秒前的那一番促膝長談也讓他有些疲乏:“所以你沒有去和你爺爺要我名片,因為你也不想讓家裏人知道,不是嗎。”
是啊,我又不會說話了,找不到任何值得下手的反駁點,滴水不漏,密不透風,一針見血,他說的全是真的,都是對的。
在我幾近無望的沉默裏,江醫生笑了笑,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潤的莞爾,但我此刻也明白了,這實則是一種婉約的無情:“我的确不會苛求別人該怎麽做,但我會清楚地知道該怎麽限制自己,希望你也明白,”
他一面講着,一面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摸了摸我的頭。這個輕而易舉的簡單動作,變得如同巨石重擊一樣,幾乎在瞬間就把我壓垮摧毀,而我那些矜持在眼底的淚水,也爆發成山洪,頃刻之時滾滾而下。
模糊成一片的世界裏,我看見江醫生拖開了擋礙我去向的座椅,為我開辟出更大的一塊可以穿行的路途:
“時間也不早了,回家吧。”他這樣說道。
☆、第十三張處方單
從病房大樓出來,途徑停車場,我看見康喬的車還停在那兒。
她大概也瞧見我了,登時車內的燈全部打開,為了吸引到我的注意。車窗的顏色變得異常溫暖,一整輛車,連帶她一整個人,像穿行在暗黑森林裏,偶然碰見的一間冒着橘色燭光的封閉小木屋,屋子裏住着善良的女巫。
夜風把我臉上的淚水都吹幹了,有痕跡的那段皮膚,鹹緊得發痛。
我沒做任何回應,她以為我還沒看見她,又不耐煩地按了一下喇叭。
我這才擡起左手到半空揮了揮,心裏沒勁,身體也連帶着沒什麽勁,這個手勢,我只能舉到臉邊,而非頭頂。
康喬熄滅車燈,從駕駛座下來,她嘭一下帶上門,朝我快步走過來。
“沒成?”康喬真是中國好閨蜜啊,明明心照不宣,她還硬要講出來,還不停在我面前再問,而是沿路就在大聲诘責:“你不會又被他拒絕了吧?”
她又提醒我記起這回事,剛剛一路上,我的腦袋都是真空,放空,什麽都不想去想。
淚點,不知道是誰創造的這個詞,恰如其分,康喬話裏的“又”、“他”、“拒絕”都當之無愧,一個接一個,像針管在戳鼻子尖,我的眼底立馬泛出濃烈的灼燒感——鼻頭和雙眼目前是我身上最有生命力的感官,動不動就酸啊熱啊。其他部位都死氣沉沉,不是在走路,是在機械地拖動着,辨別方向。
我一點都不想回答康喬的問題。
康喬走近了,活人和喪屍在一個路燈下面會師。她托住我胳膊肘,仔細打量了我幾眼,說:“他為什麽拒絕你?我要是男人看見你這個梨花帶雨的樣子,早就硬了想把你壓在身下狠狠幹啦。”
“康喬,你能上車嗎?”我沒有回避康喬的目光,那裏面不加掩飾地宣發着不相信,好同情,怎麽會這樣,還有更多,反正讓我很煩。她自以為很帶勁的慰藉也讓我很煩。
康喬眨了眨眼,故意嬰童般純真,還湊着春晚蔡明的口音:“你是想要一個人在夜空下靜一靜嗎?我的含含?”
“不是,”我撩開她還鎖着我手臂關節的五指:“你上車。”
“為什麽?”她問,“你為了一男人連我都不想看見了嗎?”
我又掉眼淚了,不是源自傷心,是一顆接一顆的,飽滿的自我怨責,對自己很生氣,恨透了自己的冥頑不靈,頑固不化。對啊,為了一個男人,這幾天哭得次數大概比二十多年加起來得還多。康喬的車标在我面前糊成一圈銀色的漩渦,我就指着那兒:“你上車,然後別手下留情,開過來,對準我碾一下。我就該被什麽東西玩命壓一下,指不定大腦還能清楚點,別再這麽瓊瑤了好不好,太屌了吧,哭個屁啊,為什麽要變成這種樣子?”難以遏制的哭腔讓我的話語斷斷續續,像正在播放的唱片卡了殼:“可是我忍不住啊,真的好想被壓一下,撞一下,最好能像韓劇女主摔出幾米遠,被醫院無情地判定失憶,選擇性的,只會忘記讓自己傷心的人傷心的事,一覺醒來,江醫生什麽的全忘光吧,看見他就跟看見陌生人沒區別,從此我又能了無牽挂地,無憂無慮地活下去了。”
“神經病啊!有這麽誇張嗎?”康喬站在原處看着我,不在肢體上給我施加任何壓力,雖然她的語氣簡直要躍到半空再砸下來給我迎頭一擊了:“你跟姓江的才認識多久?一個月有嗎?一個月都沒有!”
她一直配合我稱呼的泛着佛光的「江男神」,在一刻間淪為鄙如草芥的「姓江的」:“至于這麽要死要活嗎?全世界就一個江承淮嗎?好吧,好像就只有一個江承淮,但比他好的男人也多了去了,是不是?”
她迫切地擰着眉毛,急需要我接受她的觀點,認同她的意見。
“沒有,”我揉着眼皮,把眼角那些水漬抹幹淨,否定她了:“沒有比他好的,不會再有比他好的了,他就那麽好,好到那種程度,誰都比不上。”
康喬軟下去:“你就是個傻逼。”
好巧啊,我也這麽覺得呢。流淚的欲望戛然而止,像是為了配合我接下來的決定:“不過我想放棄了。”
“真的假的?”頭頂路燈的燈泡,一不小心跑了進康喬眼裏,她整個人都精亮起來。
“真的。”
“別是狼來了,我記得你過年的時候也有過類似傾向的,結果今天不還是因為一場電影就舊情複燃。”
“過年那會,我根本沒把放棄挂在嘴邊,還蠢蠢欲動着,還憧憬着能再見他一面,”此刻我從頭到腳應該都寫滿失意和疲倦的放棄吧,我接着陳述理由:“可我現在不敢見他了,怕看到他,想躲得越遠越好,天涯海角什麽的,反正別碰上。”
康喬都開始勾畫起未來藍圖了:“那你底下怎麽打算的?我覺得你不可能超脫得這麽快吧,你現在的狀态,随便剃個頭就可以去庵裏注冊報道了。”
我不想爬山入庵,我累得想就地栽倒,“送我回家吧,康喬,我只想回家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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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我删掉了收藏夾裏所有關于江醫生的網頁,我删掉了手機裏一個名叫江男神的聯系人,我删掉了每一張飽含少女心的偷拍合影,我扔掉了那只給江醫生送晚飯的飯盒子,幹淨程度不亞于在畫圖軟件裏按下一個全部清除。
我放棄了,如釋重負。
第二天早上,我對着鏡子在心裏說,那裏頭的姑娘正扯着臃腫的眼皮子,要多醜有多醜。可她應該是高興的了吧,她終于知道要放棄了,她太棒了,她要元氣滿滿陽光明媚面對新生活了。
新生活裏不會再有什麽醫生啦,我都記不得他姓什麽啦。
這一上午,我都坐在電腦前,挂着QQ,竄進各種群裏發猥瑣表情找存在感,有一個群的成員一直在截圖發微博上好玩的神最右和搞笑圖,我也會跟着大家夥隊形“哈哈哈哈哈”,但實際上,屏幕這邊的我,根本就是面無表情,或者抽抽嘴角。除了QQ群,我還漫無目的地刷着天涯娛樂八卦版塊,豆瓣神帖。
原因無他,為了轉移注意力,這樣也許我的心情能夠昂揚點。我無所事事地宅着,也只是為了不出門,不出門就不會遇見,人家總不會忽然走進任意門,憑空顯現在我房間吧。
快十點的時候,右下角通知欄的QQ圖标閃了閃,是康喬,頭像很賤,她用手機客戶端登陸的。
康喬:在家嗎?在幹嘛?
我:在家啊,無聊
康喬:我讓朋友給我介紹男人,其實也不是為了給我介紹,是為了給你介紹的,你要不要過來看看?不來我就找個借口回掉了
我:你閑得慌?不去
康喬:那男生跟我們差不多大,南醫大的,南醫大!
我:……
康喬:別放省略屁了,你到底來不來?快中午了,這決定了我的午飯解決方式
我:……好了,去吧,我去行了吧
康喬:呵呵,我就知道,醫生就是你的命門。
我喜歡你,而你剛好是個醫生,好不容易想放棄,但依然不可避免的,希望今後遇到的每一個對象,條件都在向你靠攏。
“醫生就是你的命門”,這句話,像水杯裏的幹檸檬忽然在我鼻端發散,酸得我險些掉出眼淚。我舉起筆記本旁的杯子喝了一口,開水泛着舊紙黃,檸檬剛剛被泡開,酸到苦,極其難喝,但足夠以毒攻毒,鎮壓掉更多來自我本身的酸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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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頭的地方在金絲利喜來登酒店附近的一家潮汕砂鍋粥,康喬很早就在石鼓路四岔口等我了,她一見到我,就重拍了我後背一下:“你穿得也太簡單随意了點吧,虧我今天還穿得特低調,為了襯托出你貌美如花。”
我這才注意到她穿了一套黑,黑大衣黑打底褲黑靴子,像剛從晚上爬出來,還沒來得及把身上的夜色洗去一樣。
我捋了捋穿人行道時被氣流刮開的劉海,駁回去:“你這叫甘當綠葉?穿一身黑顯瘦,又知性又冷豔,難怪人家都說防火防盜防閨蜜。”
“算了,就這樣吧,馬尾辮也挺幹淨清爽的,”康喬手搭上我後腰,推着我往斑馬線上走:“走了,綠燈了。”
“你從哪弄到的醫學生啊?”我跟在浩浩蕩蕩的人行道大軍裏問她。
“唔,一個你不認識的親戚介紹的,她在醫科大學團委辦公室上班,跟那男生很熟的,他一直托我那親戚給她介紹女朋友。那個男生好像很好玩,很會混,長得也不錯。之前是他們學校外聯部部長,現在要畢業了,就退居二線當顧問了,”她一臉篤定:“放心啦,我介紹的都是優秀青年,不會有錯的。”
“條件這麽好還要托人找妹子?”我托出不相信的口吻:“也許他是想泡你那個親戚,希望有一天她把自己介紹給他。”
“哥,我真該叫你哥,那親戚是我舅媽,快四十歲了,”康喬的神情充斥着對我想象力的欽佩:“那男生要求還挺高的,而且不想找理工科的妹子。”
馬路對面的綠燈開始玩命閃,我和康喬不約而同加快步伐。對漢中門這一帶很熟悉,我們兩個在街邊逡巡了沒一會,就找到那家潮汕粥店了。
粥店的門面還算賞心悅目,進門前,康喬撥手機,跟那男生通話,對方很快就接起了。
我聽見康喬對着聽筒開心地招呼:“哦,你已經到啦?在裏面了?不,別,不用出來接我們了,我們也已經到門……”
她說着說着,就像被松果打暈的蟬一樣,突然噤了聲。
粥店的玻璃門已經被人從內拉開了,一個瘦高個的男生站在門口,他的膚色不算白淨,偏小麥,但相貌看上去依舊是幹淨精神,板寸頭,眼睛又黑又亮,像是一株被麋鹿魂魄附了體的松樹。
不知道為什麽,我隐約覺得他有點面熟。
“……季弘?”康喬不确定地叫出他的名字:“你是季弘吧?”
男生點了點頭,“是我。”
他看了看康喬,又看看我,最終目光定格在了我這邊。看來他真的見過我,我也一定見過他,他幾乎是毫不費力地就想起我來了:“啊,又見面了。”
但他不知道我的姓名,就只能用語氣助詞來替代。
我來不及阻止自己在眼睛裏布上不禮貌的疑問句了。
“不記得我了?”他笑起來,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燦爛到晃眼。他擡起一邊小臂,他的手和手指也跟他人一樣,瘦長瘦長的。他用食指和中指,懸空做了兩下筷子夾東西的姿勢:“我跟你一個桌吃過飯,還給你夾過鹌鹑蛋,能想起來嗎?”
☆、第十四張處方單
季弘叫了一個大份的基圍蝦砂鍋粥,還有蜜汁藕,泡蘿蔔,幹煸四季豆,蟹黃鍋巴茶樹菇,他對這家店很熟悉,知道什麽菜肴比較招牌叫座,點得很是幹脆利落。
康喬一手用紙巾矯情地擦桌面,一手在桌肚下邊拱我腰邊,輕聲說:“看,多好,就要這種點餐唰唰唰的漢子,省得以後出門犯選擇困難症。”
我沒回話,和手裏的筷子紙袋面面相觑。
季弘合上菜單,問我和康喬:“夠了嗎?”
康喬殷切地把這句問話推給我:“夠了嗎?問你呢。”
季弘看過來,我匆忙撒開手裏的筷子:“夠了吧,這麽多,說不定都吃不完。”
“那沒事,你們看着吃,剩下的我來解決,”季弘笑起來,旺盛得像暴長在河畔的夏草:“節約糧食是中華傳統美德。”
他大概覺得這句話挺有意思的吧,我配合地抿了抿嘴角。
“好了。”他把菜單交給服務生小妹,給我們泡起桌邊的功夫茶。
鹌鹑蛋的外聯特質還真夠鮮明的,連這裏的小服務生都認識他,第一時間開玩笑砸場子:“季部長你又帶妹子來喝粥啦?”
季弘硬起細長的脖子,遞了一只滿茶的小紫砂杯給我:“說什麽呢,我什麽時候帶妹子來喝過粥,那都是我手下的女幹事,人家工作那麽辛苦,我總不能不請她們吃頓飯吧。”
服務生妹子故作心領神會笑笑,抱着菜單走了。
氣氛有點僵持,康喬立刻充當起圓場小能手:“我以前也在學校當過一年幹事,部長就只讓我們幹事,從來沒想過要請吃飯。”
不知道是不是在學生會混久了,季弘講話都帶着點青稚的官腔:“都沒以德服人的道行,那你們那部長能混上部長也挺難得的。”
康喬開始生硬地把話頭撥向我了:“對了,我還沒搞清楚呢,”她非常巧妙地把我的姓名介紹出去:“吳含和你,你們兩個本來就認識喔?”
我揉了下左眼,昨天哭太多,今天睜久了就會發疼:“不算認識吧,有過一面之緣。”
“現在應該是兩面之緣了,”季弘的注意力果然留在我的名字上了,他雙臂端平在桌面,略微湊前上身,表現出很感興趣的樣子:“你叫吳含啊,口天吳?日字旁的晗?”
“哪有那麽平常,”康喬說:“沒有偏旁,就包含的含。”
康喬真的很努力地在讓這張桌子熱鬧起來,我總不能因為我自私的興致不高而讓她為難吧,我勉力打起精神加入話題:“對,是含量的含。”
“這名字還挺襯你的。”季弘用他烏黑的大眼珠子掃了我一下,下定義。
還有一會才到飯點,故而粥店裏的人也不多。服務生很快把小菜和砂鍋粥端上了桌,粥裏蝦的分量很足,粉色的蝦皮肉混在爛軟的白粥裏,聞起來就很鮮。
季弘立刻站起來,替我和康喬各舀了一碗,并且把粥表面能看到的所有蝦子都分給了我們。
我接過碗:“你留點給自己吃吧。”
季弘開始給自己盛粥:“沒事兒,別擔心,粥裏面還藏着不少呢,這家店的海鮮粥就是以蝦子分量多出名的,”他很快用木勺子打撈起一只軟趴趴的基圍蝦,嘚瑟地挑挑眉:“看見沒,這貨就歸我了。”
只是一只蝦而已,但他故作得意的誇張樣子,能夠引得我和康喬同時發笑。難怪季弘能當上外聯部長,他的一舉一動,一颦一笑都極具感染力,是發自肺腑的桀骜和年輕,沒有缰繩能拴住他的心。
接下來,我們就在邊喝粥,邊聊一些大學的瑣事,和最近的趣聞,季弘真的很好玩,連收銀臺後的店老板娘都瞅着他一直笑。
康喬夾了一片蜜汁藕邊咬,邊四下看:“季弘你今天聯誼怎麽不帶你的下屬和哥們來圍觀啊?”
“什麽?”季弘在低頭刻着小碟子裏的鍋巴:“帶他們來幹嘛?”
康喬說:“我記得男生單獨見妹子,都喜歡找自己兄弟裝路人掌掌眼。”
季弘恍然地長哦了一聲:“對哦,下次我就該帶個加強連,”講完這一句,季弘的眼睛忽然越過我肩膀,看向了我背後。
應該是粥店的門被打開了,有陰測測的冷意從凳子下方灌進我褲腿。
季弘的神色帶出探索到新大陸的驚喜:“看來不用等下次了,加強連來了。”
我回過頭,看見四,五個領導(?)、或者老師(?)模樣的男女一個接一個走了進來,我不能明确辨別出他們的身份,之所以會猜測是老師,這一帶學校比較多,季弘也認識他們。此外就是,他們不算年輕,但氣質蘊着股書卷的斯文。
“都是你老師麽?”我還咬着筷子尖,扭臉看着那幾個人問。
季弘在我腦後說:“不是,不過都是我認識的老師,他們當然也都認識我。”
過了沒幾秒吧,鋼玻璃門又被推開了,我那會剛要回過頭繼續吃東西,可惜根本來不及收回視線了,就那麽眼睜睜地看着一個人走進來。
“江老師到了。”“現在人齊全了麽。”“還沒,李老師還沒到。”“那還得等,咱們過會去二樓包廂?”“老板娘,樓上還有包間嘛?”“有的,不過這幾天沒什麽人,我先上去收拾收拾。”“行诶,我們正好等老李。”
進來的人随即引起那群老師細碎的騷動,他的出現,像是突然砸碎了一只偌大的玻璃器皿,在地面,在桌上,在四周的空氣裏,分裂出無數尖銳的碎片,讓我就定在那,一動都不敢動。
我就不應該出門,不應該出現在這兒。
“我的天啊,我真心搞不懂您老人家的想法了。”康喬在我身邊抱怨。
她一定也看見那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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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應該回頭了吧,接着該做些什麽才能顯得我很尋常無礙呢,悶頭喝粥嗎?還是去夾一根四季豆端莊地嚼動?快回頭吧,我催促自己,快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出一個正常人該有的狀态吧,別讓已經是陌路的人看輕看扁。可是為什麽他今天穿得這麽好看,黑色大衣是中山裝立領的款式,白襯衣領口嵌在裏面一絲不茍,禁欲英挺得讓全世界都看起來很黃。
應該是察覺到我過于長久的注目了?他在跟同事交流的過程中,似乎正要漫不經心地,往我這看一眼了。
如同目擊子彈穿出槍口,我這才陡然警醒,風馳電掣地回頭避讓!筷子差點沒跟上節奏,貫穿我的舌根。
好痛啊……
幸好沒讓他看見我疼得面目猙獰,不過他看見我了嗎?應該沒有看見我吧?別看見我最好不過了。
“江老師——”完蛋了,他對這邊的注意,換來了季弘回以他的熱烈呼應。
我都能想象到山那邊的老師朋友們全部看向這邊了。
有個聲音很像董卿的女老師喊季弘,像皇後娘娘喚太監:“诶呦,小季子,這麽巧。”
“哎!張老師好!”季弘禮貌地從桌後站起來,在我對面形成高聳的屏障:“您是逆生長的吧,一個月沒見,您這看起來,怎麽還比以前更青春貌美了。”
那個張老師被拍出歡樂又不大好意思的笑聲,一道的一個男老師誇季弘:“這個季部長啊,一張嘴就是能說。”
其他人紛紛附和,腳步也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了我們桌邊。我瞬間成了動物園裏愚蠢的猴子,只是剝個香蕉皮,還被四面八方城牆後的游客毫無隐私地圍觀個遍。
“你坐下吃啊,站着幹嘛,”那個張老師的重心轉移到我和康喬:“這兩個都是你同學?”
“不是,就認識的倆妹子,”季弘答道:“不是咱們學校的。”
一男老師也能八卦得不甘示弱:“你這外聯部長當得也夠外聯的,帶女孩子吃飯都一次帶倆啊,還都是外校的。”
康喬趕緊否認,劃清界限,用筷子頭指我:“別算上我啊,我只是來蹭飯的,就他倆。”
為什麽不直接給我痛快一刀,非得萬箭穿心,千夫所指,一刀接一刀在皮上淩遲。讨厭的重點又一次來到我身上,季弘更加不負衆望地把我像顆爛橘子那樣,額外從筐子裏挑出來,攤給那個人看:“江老師,這你那個小病人,有天跟我們一塊吃過飯的,你還記得嗎?”
我埋頭用湯匙刨着粥,一口都沒送進嘴裏,不用想也知食不知味,他這會一定能看到我了吧?看到昨晚還在跟他情難自控痛哭告白,今天中午就跟他的學生約會共餐的我了吧?他會怎麽設想我呢?他心裏是否閃過一瞬間的不舒服和鄙棄呢?小孩子啊,果然是小孩子,也不過如此,對嗎?
我該怎麽辦,該表示些什麽嗎?江醫生,您好,好久不見了?還是江主任?還是配合他此刻的身份喊江教授、江老師?不說話會不會太不禮貌?如果心裏有一張白紙,那此刻上面一定塗畫滿黑壓壓的硬筆字腹稿,可我根本卡不出一個字,四周的空氣像是忽然化為肉眼難見的固定,有了重量,堪比千斤頂,壓得我順不過氣,連雙肩都架持不住。
我能感覺到,那個人的眼光就輕輕落在我臉上,他沒急着回答,像在刻意制造出打量我和辨別我的時間差,過了片刻,他才說:“記得,蠻活潑一小姑娘。”
話語裏有亘古不變的莞爾之意,那是溫和,是禮節,是距離感。
我開始觀察自己拿捏着筷子的手指,像快溺亡的人揪緊一根水草,欲泣的沖動快把我淹滅了,我急需轉移注意力來忍耐下這個念頭。
“活潑嗎?”季弘跟他有不同的看法,說得好像我跟他已經很熟了一樣:“我怎麽覺得她特文靜呢,總不愛說話。”
還是一個男老師,他們還真是锲而不舍地在調侃後輩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啊:“女孩子嘛,在有好感的男生面前總會額外內向的诶,江老師是醫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