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白流,難道就不虧了麽?如果碰到喜歡的人還沒做什麽就輕言放棄放任着感情去自生自滅,就真的對得起自己麽???
康喬可能被我的長篇累牍給懾到了,很久沒有回我,過了一會,才說:那你想怎麽樣?你沒看見他身邊坐着別的女人嗎?眼睛長肚臍眼裏了還是臉上長了倆肚臍?
吳含含:我要去問他,那個女的是誰
康喬喬:神經病啊!你有什麽資格質問人家那女人是誰,你這樣只會讓他更讨厭你,糾纏不清的,就不能頭發甩甩大步走開留下一個了無牽挂的利落背影?
做不到,做不到,我掐掉微信界面,很有目的地奔向短信程序:
“江醫生,那個跟你一起來看電影的藍衣服美女是你女朋友嗎?”
發送。
我的動作一氣呵成毫不拖泥帶水,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直到短信框裏的固定氣泡在提醒我,真的發送成功了,真的傳遞出去了。
但我一點都不後悔。
第二個短信鈴音随之響起,分貝很弱,完全能夠被電影裏熱烈的歡呼聲給遮蓋個透,但它在我專注的傾聽之中,卻異常明亮。
江醫生也注意到了,他看着屏幕,手放進口袋。我偷偷瞄着他,緊張到好像他拉住來的東西不是手機,而是我的殺人作案工具,上頭有我貪婪的心思制造出斑斑劣跡。
他按開了屏幕,我也來不及毀屍滅口了,當然,我也一點都不想。
他看到了短信的內容。
但他當即又把屏幕按滅了,我心算了一番這中間的時差,肯定足夠他閱完一整條信息。
這一次,江醫生沒有把手機抄回大衣口袋,只是一只手執着它,依靠在腿面翻轉。他的眼睛還在看着熒幕,利落幹脆的側臉線條邊,折射出與電影畫面一致溫柔的橘黃色。
只是這段橘光很快暗下去,迷離成黑暗。因為在動畫片裏,黑化的漢斯王子沒有親吻公主,而是解開了手套,解放了自己深藏已久的陰謀和欲望,掐斷一切溫暖的源頭,燭火,壁爐。頭發染上白雪和詛咒的安娜公主,正蜷縮在沙發上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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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斯宣布是女王殺死了公主,愚昧的大臣們都在慫動他統治阿倫戴爾。
下農出身的男主角在麋鹿的無理取鬧裏,總算浪子回頭金不換,要去拯救奄奄一息的公主了。
影片劇情峰回路轉,但是為什麽,江醫生還沒有回我信息?他在思考什麽?他在遲疑什麽?不是or是,做個選擇就這麽難?
我不敢再去打量他,很怕他再一次做出收起手機的架勢。
電影畫面還在閃動,會動的雪寶偷偷打開了宮殿的門,它心疼地看了眼快死掉的公主,立刻小跑到壁爐邊,生上了火。
後排有不理解的小朋友叫起來:“媽媽,它不是雪人嗎?它怎麽敢點火啊?這不是傻子嗎?”
媽媽小聲教訓他:“哪裏傻了,它只是為了讓公主暖和點,讓她活下去。”
童話故事就是這麽美,溫暖人心,不顧一切。可我的手機還像冰一樣被我攥在手裏,但這也一點都不能阻止我的手心汗把它塗滿。
大概十幾秒後,女王的魔法顯靈,“冰塊”終于在我五根指頭裏活了,震動起來,我立刻按開手機,是江醫生的短信,還是短短兩個字,不帶标點:
“不是”
感謝老天,我的心一下子就踏實到地平線海平線,簡直馬上可以從椅子上彈起來歡歡喜喜扭秧歌,我漫長地松着這一口氣,耳朵于此才重新擁有了知覺和聽力,電影裏的優美對白從四面八方的挂壁式音箱傳出:
那是安娜公主在虛弱地提醒壁爐邊的雪人:“雪寶,你在融化。”
雪寶頓了頓,才後知後覺:“Some people are worth melting for.”
有些人值得我融化。
☆、第十張處方單
《冰雪奇緣》的大結局是輕描淡寫的圓滿,王國恢複了欣欣向榮,姐妹重歸于好,女王敞開心扉,公主獲得真愛。
暗廳裏亮起大燈,宣告影片結束。我和康喬一齊站起來,她小聲吐槽了句:“兩個女主沒親上去也太對不起觀衆了吧。”
前面一排正在龜移的離席觀衆聽見了,都笑開來。他們還沒脫戲,在交換觀影感受,臉上滞留着些許富足和快樂,這是美好童話才能贈予人們的後遺症。
“有什麽可笑的,”康喬半扭過頭跟我講話:“這明顯是姐姐妹妹百合片啊。”
我雙手揣進衣兜,故作随意附議:“是啊,王子窮小子可有可無,反派的設定也太簡單粗暴了,根本沒必要把王子設置成一個壞人用來打破一見鐘情的謊言啊。”
江醫生和藍大衣走在我後面,這句話裏的每一個字,都是說給他聽的:
你真的很好啊,我第一眼就看上你也是天經地義而非無理取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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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影廳,康喬哭着喊着要去如廁,讓我待原地候着,我也老老實實紮根在那了,順便非常非常小幅度地回下頭,想看看江醫生還在不在身後。這一下也剛剛巧,他正好走出來,在把3D眼鏡交給工作人員。
藍大衣安靜地停在他身邊,真是一幅值得用“男才女貌”、“璧人無雙”之類的形詞來囊括的畫面。
她到底是什麽人啊,好奇心脹到把我的五髒六腑都填實了。
“過會要去醫院值夜班,就不跟你吃晚飯了。”藍大衣退回眼鏡後,我聽見江醫生跟她這麽說。
他還稍微推開袖口,看了看腕表,黑色的男士款,表盤大小适中,穩重極了。
我也順着他的動作摁亮自個兒的手機屏幕,快五點了。
藍大衣的眉毛擰成惋惜的括弧,回了句“好吧”,她聲音低弱,我是靠口型辨別出來的。
借着憧憧人身的掩蓋,我不動聲色地,把自己整個人挪去了走廊中央一小塊較空的地方,挨着牆,正對他們兩個。這樣江醫生應該,也許,有很大可能在擡眼時看到我,或者路過我跟我講句話。
一句話都行。
大概真的很不快吧,藍大衣都沒讓江醫生同她一道走去商場一樓,在這就和他分道揚镳了。她提着暗紅的手提袋朝出口走,兩條小腿被長靴裹得細溜溜的,走得也很快,在态勢上宣洩着拗氣和沮喪。
江醫生當即收起留給她背影的那片目光,也提步朝出口走。
緊接着,如我所料,他看見了生長在牆根的我,像獵人瞥見了一只蘑菇,幸好我這只蘑菇的個頭還算高,不至于被淹沒在茫茫人海灌木叢。
與他四目相對,我盡力在眼底擺上驚訝的意思,仿佛不曾料到會“散場時節又逢君”那樣:“江醫生,你還沒走吶?”
“嗯,”他停在我前面,不近不遠,目測70cm,問我:“在等你朋友?”
“對,”我看向走廊盡頭衛生間的方向,旋即就回過眼看他:“康喬去廁所了,我在這等她出來,”我貼着牆,将雙手背到身後,怕相抵的指尖會洩露出我的不自在,一邊故意拉長話茬:“她也沒說大的小的,等了好一會了。”
其實我才等了兩分鐘,而且康喬也說過自己是尿崩。
“散場後廁所人是會比較多。”他總能給任何事都貼上讓人耐心溫和的理由。
“也是……”我應着,又裝作好奇,掃視左右:“那個和你一塊兒的美女呢?”
“她先走了。”
“她是你……前妻?”我在稱呼上遲疑着揣測,又匆忙套上解釋:“我看你們關系似乎挺不錯,你又說她不是你女朋友……”
江醫生接着我的話:“其實也差不多了。”
“啊?”那種心慌的空白感又出現了。
“确切說,她是相親對象之一,”江醫生終于給了藍大衣一個詳具的定位:“父母介紹的,見過三次面,今天是第三次。”
“之一……你相親過很多次?”我從貼牆改成直立,像是為了離他更近,看他更清。
“對,長輩很着急。”他的口吻可以用無奈來定義。
“你以後會跟某個相親對象在一起嗎?”
“或許吧。”江醫生回答得模棱兩可。但他內稔平淡的面色,還是在告知我,“或許吧”所代表的天平,還是在傾向着感情生活的随意和消極。
此刻,我眼前的江醫生頓時生成為一張A4白紙,密密麻麻的黑色宋體字油印出他的個人信息,不加隐瞞——
三十二的虛齡,離過婚,孩子跟随前妻,暫且無後,婚姻挫折的影響,目前的他對男女之事平靜兼規避。但父母終日在埋怨和催促,只能和各色女人相親,還要陪同其中一名來看并不喜愛的動畫電影,心境早已秉節持重、老成練達,卻總在勉強自己童心未泯。
我望着他,心思太急切,已來不及讓脫口即出的話再卡回喉嚨去了:“你就沒想過要自己找一個嗎?”
這句話如果出現在短信裏,急切程度足以打上十只問號。
就在此刻,有個陌生男人,忽然從我和江醫生對面而立的,這個空隙間穿了過去,擋住了我去窺探到江醫生第一秒的神情。
這位仁兄可能是無意,也有可能是個素質略欠的FFF團骨幹VIP,以為我和江醫生是一對兒,一面高調路過,一面在心裏在叫嚣着感嘆號當後綴的“燒”。
但很快,我又感激起他來了。因為江醫生在他路過後,體貼地朝着我走近了兩步,近到什麽程度呢?好吧,實際也沒多近,不過肯定不可能再插足進來一個叫姚明的第三人了。
這個距離,我不能再于平視的視野中,找到江醫生的臉了,只能仰起頭看他。
江醫生沒有給我答複,只是斂目看着我,很平靜。剛剛那些在我心裏瘋長亂竄的,名為“無畏”的植被遽然歷經暴曬,就在這個注視裏,秒!蔫!了!——我放低姿态,撓着發跡,胡亂找借口:“其實沒別的意思,我就是随口問問,也沒有特別指誰,就只是特別特別希望你能有一個好歸宿,最好那個人也是你自願的,喜歡的。您真的是很好的人,應該值得很好的歸宿……”
當然,那個歸宿是我的話最好不過啦。我在心裏夾着尾巴灰溜溜補充。
須臾的靜默,江醫生舉目看向別的地方,問:“你想喝奶茶麽?”
我:“……啊?”
“你朋友出來了。”他提醒。
我順着他示意的看過去,康喬果然出來了。她連甩着雙手的水珠子,停在半路,像條剛從湖底爬出來的落水犬,茫然地盯着我們,臉上布滿“到底要不要上前去打擾”的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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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喬,我第一次發現你長得這麽礙眼。”我和康喬站在同一級電梯臺階上,一人抱着一杯奶茶,呼嚕呼嚕吸。
康喬埋頭專心致志地戳着杯底一顆珍珠:“我怎麽了?!你一只眼瞎了?選擇性忽略我舉步不前的锉樣?”
“你沒出現,他單獨請我喝奶茶的話,我就是他捧在手心的小小優樂美了。你一出現,他就是在給倆熊孩子一人塞一顆大白兔糖,滾邊玩去。”
“哦,優樂美,你知道自己剛跟江醫生面對面講話的什麽樣兒嗎?”
“什麽樣?”
“每個毛孔都在叫嚷着我好喜歡你噢,”她前一句的嗲柔一瞬間換成膩乏:“別提江醫生了,我看着都寒顫。”
“滾你個蛋。”
“幹嘛!你自己不乘勝追擊還兇我?他要走了,你就不能說一起回去吧,”她舉例子:“或者,江醫生能順路送送我嗎,這樣的,我肯定自動退避三舍免當燈泡。”
“他要去醫院值夜班的!”我掐着奶茶杯,像把糾結的思緒都絞在上頭:“我家和省人醫根本就是反向,我也不能耽誤人家上班啊。”
跟最後一顆珍珠結束戰鬥,康喬嚼着它把空奶茶杯捅進金屬垃圾桶宣布勝利:“他吃過晚飯了嗎?”
“沒有啊。”我答道。
下了電梯,身後浮現出一大片安全的白瓷磚地,康喬背過身,倒走着看我:“那很好啊,機會來了,快一點,打包帶着晚餐去醫院看他。”
“這樣也可以?”我急了:“我根本來不及回去燒飯啊。”
“直接在新街口買啊,這裏好吃的不要太多。”
“可是我送過去的時候,他說不定都吃過晚飯了,有點多此一舉。”我仔細聯想着一切不合理。
“他吃不吃是一回事,你送不送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康喬催促:“所以更要快點啊,我開車送你去。磨磨蹭蹭的,怎麽釣凱子啊。”
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像要征戰沙場策馬揚鞭:“那快點,下樓了!我們去新百下面看看,那邊小吃店多,”扯着康喬往下走的我,又倏然頓住,回頭看這層的沃爾瑪超市:“不行不行,我得去買個好看點質量好點的飯盒,別弄個店面的一次性包裝的,江醫生肯定覺得不幹淨。”
“好好。”
“也別買塑料的!”
“……行,反正是你買。”
我去打包的那家餐廳服務員很好,特別替我細致地燙洗了嶄新的保溫飯盒。
考慮到江醫生可能在辦公室不大方便,也不能吃太久,我摒棄了需要耐力挑刺的魚肉,影響吃相雅觀的骨頭,最後,兩道葷素小炒搭配,一蠱鮮山菌羹湯作陪,都是養身的家常菜。
擰好盒蓋,從-1樓出來,康喬已經把車開到了門口,她比我還急,人還沒到,就先替我把副駕駛座的門開了……
十分鐘後,我在康喬的連續拍肩鼓勵下,深吸一口氣,一手提着飯盒柄,一手托好下底,朝着目的地進發。
天色已大黑,省人醫的大樓燈火通明,被白熾燈點亮的窗口像一只只正大光明的巡查眼,看護着自己的堡壘。
深吸一口氣,我踏進電梯,按紅了18F的那個圈兒。
這世上恐怕很難有人來趟醫院還如我這般高興。
出電梯,神經內科的标識近在咫尺,感應玻璃門自動向兩邊洞開,仿佛在迎接我的到來。我像揣着一個天價寶箱一般,抱緊飯盒,穿梭走廊,有飯後散步的老太太自我身側慢悠悠擦肩。這正是晚餐的時刻,服務臺的護士們大多去吃飯了,剛巧沒有人在。
天時地利,就差個人和。
從康喬的車子上來後,我就唯恐慢一步地進發着,但在抵達辦公室門的前一刻,我反而忽然松緩了調子。知道的人才會明晰,越是想見到的人,敲門的聲音才會越溫柔。
辦公室門大敞着,有白色的光線透出來。
我卡在牆邊,小心地探頭過去看了看,旋即就縮回腦門,扶門簾,啊啊啊啊啊啊江醫生果然在自己的辦公桌後!!!白大褂!!低着頭!!!還在辦公!!!
心髒成了回光返照的病人,快要跳成衰亡的跡象。我火速拍了兩下心門口,垂低握着飯盒的手,再一次探出腦袋,只不過這一次放出去的更多了,額頭,眼睛,鼻子,嘴巴,下巴,我的一整張臉。至少得讓裏面人辨認出門口那個蹑手蹑腳的家夥是誰吧。
“江醫生。”我輕輕喊他,比氣息稍高一度,在空靈的走廊和辦公室間還算明晰。
他好像處理公務處理得有點忘我,沒聽見。
我提高兩到三度的音量,聲調也急促地高昂了起來:“江醫生。”
書案後的人終于擡起頭來了,他已經戴上眼鏡,在白色的空間裏如同泛着亮光的雲,但眼色卻擁有一種好夢時純黑的安心,他的神情,基本沒有被打攪後的不耐煩,只有少許的詫異,應該是在詫異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江醫生,”我調了調站姿,把整個人塞進門框間布局到他眼底,不過飯盒還是被我別再背後:“就……找你有點事。”
我這會看得到的範圍比較多,這才察覺到辦公室裏還有一個他的同事,有點,不太好意思進去了。
“你能不能出來一下啊。”我往後退了幾步,離開門邊,用話語撒出一路誘餌,希望可以帶他引入自己草草布置下來的飯菜香陷阱。
他總算從椅子上站起來,走了出來,停在我面前。
“江醫生你吃過晚飯了嗎?”我的目的很直接,且直率,盡管都不敢和他對視。
“還沒,”他平和的聲音在我偏高的正前方傳出:“看完化驗單就去。”
“那太好了,”我擡高飯盒,像是在把自己的心意全盤托付:“我給你帶了一份晚飯,沒什麽菜,不過應該能墊墊肚子……不過,不是我自己做的,是買的……”
我率先承認了,怕他問起來,我也沒法謊報,畢竟這裏頭的菜精美得也不像出自一個青年初學者之手。
靜默了一會,江醫生大概是笑了吧,我能感覺到他話語裏的,那縷真切的笑意就揮發在我頭頂:“你自己花錢買的?”
“是啊,”我重重點了一下頭,又搖頭解釋,“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沒花我爸媽的錢,是我自己賺來的小金庫裏面的,”我也在努力地給我突如其來的“不速之晚餐”找借口:“你下午不是請我和康喬喝了奶茶嘛,這大概就叫,投我以奶茶,報之以晚餐,滴奶茶之恩,當兩菜一湯相報之類的吧……我還是比較知恩圖報的……”
語無倫次,他媽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扒拉扒拉什麽。
我躲着下巴,不敢看他。
辦公室門的光忽然暗了幾分,應該是另一個醫生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好奇走到了門邊,他看見了我,跟我的預感如出一轍地調侃:“江主任,好福氣啊,還有小田螺姑娘來送晚飯啊。”
我有點羞愧,別問我為什麽,就是莫名羞愧,本就不打算讓他人知道的,只想當個小透明,不願讓江醫生在同行面前難堪。我趕快替江醫生布開一個清白的背景:“不是的……我爺爺住院的時候,江醫生很照顧他的,我就只是怕江醫生值班餓着,來送個飯而已……”
江醫生并未理會同事的打趣,問我:“你自己吃過晚飯了麽?”
“還沒有,才喝過一大杯奶茶,挺飽的。”真想擠出一個飽嗝應景啊,就是有點不大美觀。
“那吃完了再走,”他側身,讓開門口的位置,像是在為我放行:“你這一大盒,別浪費了。”
☆、第十一張處方單
江醫生的辦公桌上擱着一張張白紙黑字的化驗單,排列得很齊整,在等待審閱他們的人宣判實情。
我進去後,就站在桌前,感覺着江醫生走得離我越來越近,最後停在我的左前方,慢條斯理地收拾着這些化驗單。
他的手指真的很好看,細長,白淨,分明的骨節區分出男性的味道,他的指甲也修剪得一絲不茍,這樣的手,看上去就很想讓人扣緊,或者輕輕握住其中一根心滿意足地搖晃,拍張圖片放微博上的話,必然也能收到許多“怒舔”的留評。
江醫生在生活中一定也很細致,許多男人在結婚前都特糙,婚後反倒會被自己的夫人收拾得幹淨精致,也不知道江醫生屬于哪一種。
他将化驗單疊成整齊的一小沓,擱到了右上角的一堆豎列着的藍色文件夾上,辦公桌面一下子多出一大塊空地。
我的心也跟手裏搭着的飯盒一樣,輕松起來,仿佛終于擁有容身之地。
“放這?”我指了指那片空處。
“對。”
我趕緊托着飯盒,小心地把放上去。
江醫生背身離開原地,去替我搬來了一張空椅子,放在了臨牆的位置,靠裏面,他自己的那一張反而被迫擠到了外面。
“我坐外面那張椅子就行了。”我注意到那張那被迫趕出家門的原住民椅,有半個角漏在我視野裏,怪可憐的。
“不用,”江醫生調整好兩張椅子,這中間沒制造出任何椅子腳拖地擦出的刺耳噪音,再浮躁的物件在他手裏都變得穩重:“你就坐在裏面,外面挨着桌角,腿腳都不好放。”
他讓開桌邊的空隙,讓我進去,語氣也不容置喙。
“那你不是也要擠在桌子角了……”我小聲嘀咕。
“小姑娘诶,你不用管他的,他關照人關照慣了的,”在格子那邊往公文包裏收東西,似乎要下班的男同事看過來:“我一個大老爺們跟他出門拿趟東西,他都習慣性讓我靠路裏邊走。”
江醫生勾唇笑了一下,沒否認,只是擡眼看着我:“聽到了吧。”
聽到了就老老實實坐裏邊去吧。我在心裏默默念着這句話的衍生意,聽話地走進去,坐下,很自覺地挺胸直背,嗯,不能給男神留下頹懶的形象。
江醫生這才在我身邊坐下來,我悄悄垂眼過去看了看,真煩醫院裏小不拉幾的辦公桌,讓咱們挺拔的江主任只能卡邊角。
腹诽歸腹诽,我依舊默默接受了這個設定,伸手去擰保溫的蓋子。餐廳的服務員盛完菜之後也蓋得也太緊了,我勉力扭了好幾下,都紋絲不動。
剛打算站起來貼着肚子借力去開蓋,江醫生已經把飯盒提過去,就坐那,斂眼專注地使了一下勁,狀似很輕松地就開下來了。
濃郁的菜香滿出來。
多好啊,男人都愛紅袖添香,碧紗待月;女人嘛,也不過就想身邊有個随時能給自己擰蓋子的人,老幹媽,汽水瓶,罐頭邊,不至于在力不從心的時候,還那麽孤獨無依。
“我果然很弱啊,擰個飯盒蓋子都擰不開。”我一邊把裏面的食屜一個接一個拿出來放好,一邊小幅度偏眼去看他,哪怕坐得很近,我都不敢光明正大地看江醫生,很怕對視後自己又火辣辣到手足無措。喜歡在好多時候都是畏縮。
江醫生替我找了個非常可愛的借口:“你年紀還小麽。”
“那也成年了啊,”我把保溫盒推到菜碟和飯碗後方,菌菇湯躲在保溫盒最下面內膽裏,像井底的溫泉汩出熱氣:“又不是三歲小孩子,走個路都要大人扶着,總要自己面對一些困難的吧。”
視野裏,江醫生的睫毛微頓,似乎短促地恍了恍神,但他很快就打點好神色:“這很正常,等大人年老了走不動路,也需要長大的小孩來攙扶了。”
“也是。”我故作心無旁骛地點頭,心思卻在翻騰不止,剛才那一秒內,江醫生想到了什麽?是自己的孩子嗎?他的小孩應該也差不多兩、三歲左右吧?跟了媽媽,他一個人估計也不愉快吧?
怎麽破,突然好想給江醫生生孩子啊。
真佩服自己的思維跳躍度,還沒搞清楚問題本身,都擅自得出結論了。
飯菜全部布置好,難題又來了,飯只有一碗,筷子只有一雙,勺子也只有一根。
怎麽吃?
你吃一口?我吃一口?還是我像狗一樣趴跪在江醫生腳邊搖着大尾巴等喂食?
但怎麽可能,這是現實又不是在做春夢。
很遺憾的是,幾秒鐘後,我的所謂難題和心存僥幸就被江醫生輕描淡寫地化解了,他握起筷子,目不轉睛地将一樣小炒挨着碗緣推到一邊,留下半邊地方,接着就把把另一樣炒菜推進了空餘的那邊。然後是飯的分配,原來那只裝菜的空碗碟随即成為其中一半米飯的新居所……
他擡着那半碗幹淨的白米飯,問我:“這些你夠吃嗎?”
“多了多了,”我立即抗拒:“你再多給自己一點吧,我過會回去還能吃一些呢,你值夜班,很容易餓啊。”
“我也可以下樓買東西。”江醫生的手指還斜扣着碗底,筷子也還紮根在米飯裏。
“真不用了,你再給一些給自己啊,”我搜腸刮肚找理由,難受得都快抓耳撓腮了:“我要減肥的,每逢佳節胖十斤,過完年憑空多出了好多肉。”
“過度節食也很容易導致偏頭痛。”大概是看我真的很糾結,江醫生總算放低手勢了,但話頭還在指向我的假意借口。
我也跟着那只碗放下心:“沒事,回去真的還會吃的。”
我保證得格外信誓旦旦,虔誠到上蒼指不定都會相信。
江醫生也不計較了,把沒動過一下的湯匙和完全幹淨的那碗飯推到我面前,才重新執起他擱在碗沿的筷子,帶點打趣性質地發問:“大人用筷子,小朋友用勺子,這個分配滿意嗎?”
不由得在心裏豎起一根大拇指點贊,可我還是有那麽一點點地想得寸進尺:“超級滿意,就是……勺子夾菜有點不方便,筷子喝湯有點不方便,”我觑着菜碟子裏一顆鶴立雞群的鳕魚粒:“比方說那個圓圓的,就很容易不當心掉桌上……”
請寬恕我的花樣作死,我只是為了更親密的接觸。
“你想吃什麽我會給你夾,”江醫生随即就把那顆鳕魚粒送進了我眼皮底下的碗裏,行雲流水、穩穩當當:“想要這個?”
“我就說說而已……”聲調在我垂頭的動作裏,矯情地漸弱下去。我就安安靜靜地,細嚼慢咽着這個得隴望蜀貪來的戰利品。宮保鳕魚粒大概是糖放多了,吃起來真的很甜很甜。
在我和江醫生吃飯途中,那名同事也拎着公文包走了,路過時仍不忘調侃了一句“江主任你要給田螺姑娘好好夾菜啊,喂飽了下次還有勁接着來送”。
我悄悄去斜睇江醫生,他只是淡淡一笑,沒表什麽态。
一頓飯下來,我和江醫生,誰都沒有主動喝湯……我是不好意思第一個去玷污,至于江醫生,我對不起江醫生,他大概是沒有助力工具,我更羞于去提出要用自個兒的勺子喂他,感覺醫生大多有潔癖,沒用公筷就很不容易了,怎麽能讓他還用我喝過的。
可憐的湯,無人問津的湯,白讓你冒着蒸汽和鮮香。
除去開頭的那一次,我也沒再主動要求江醫生給我夾過菜,怕影響他進餐的連貫度和流暢度,倒是江醫生,估計是見我一個勁哼哧哼哧扒白飯,時不時會放一大筷子菜到我碗裏。
我也不知道做什麽反應才最恰當,只能連續不止說“謝謝”“你不要給我夾了”“你自己吃啊不用管我的”之類的話,繼續埋頭猛吃。
這感覺很奇妙,就好像這些好吃的飯菜啊,都是咽進了心裏,心比胃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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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畢,江醫生站起來,有條不紊地收拾着殘局,疊碗收筷子,順便還拉開抽屜,取出了一包封閉的濕紙巾給我。
裏面有兩張,我扯開一張,遞給他,自己用另外一張,動作很小地擦嘴。
他也接過去了,我在心裏不厚道地意淫,這樣真像剛剛一起吃過飯的小兩口啊,一點默契的小互動都別提有多鼓舞人心。
“湯都浪費了。”我還在關心那一缽兒湯。現實太不公道,它如果有思想的話,一定會羨慕飯菜同伴,希望自己也能被江醫生這麽好的人品嘗一點兒,一口也行。
江醫生暫且沒講話,站在已經被他拼湊回原狀的“食物變形金剛”前,展開了那張濕巾,慢條斯理地擦手。他是內科醫生,卻硬是将擦手這個動作,做出了外科大夫下手術臺後的成竹氣勢。
他一手将濕巾扔進紙簍,一手動了動自己那只椅子的椅背,調整方位。接着,整個人坐下來,面向剛好是我。
完了,他又擺出這種老師要教育學生,促膝長談的氣态了。
還是留堂那種,因為辦公室裏就我和他兩個人。
我的預感驚人準。果然,江醫生坐定後,一只手就放上桌面,指端在飯盒邊輕點了一下:“吳含,只此一次,以後不要再花錢給我買晚飯了,好嗎。”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我腦子裏随即浮出這個四字詞的釋義,我只通融這一次,下次絕不可以再這樣做了。
他真的很體貼,還用了“不要再花錢”和“好嗎”作點綴,像是給堅不可摧冷若冰霜的石頭裱上了一圈精美的奶油花朵,來緩和自己決然的态度,也給了我更多的面子,讓我更容易去接受。
我反複回憶着吃飯的全部發生和經過,好吧,對,是這樣,從一開始,江醫生就一直在淺白地和我拉開距離,他是大人,我是小孩,大人和小孩怎麽能在一起?
“那我以後送自己做的行嗎?”我裝沒聽懂,快速回着。态度也放得很誠懇,誠懇到幾乎流露出了哀求的意味:“我自己也會一點家常菜的,我家裏人都說挺好吃的。”
江醫生看着我,把這份回絕都委婉到了一種極其鮮明的程度:“我平常很少值夜班,今天也是同事臨時有事,才囑托我過來代班的。”
那就不送晚飯,午飯也可以啊,早飯也可以啊,早中飯,下午茶,你如果突然想吃甜點了我也可以随叫随到,絕對比外賣小妹還要按時按點還要風馳電掣……很多話很多話,像關不掉的彈幕一樣,在腦海裏飄湧出來。
可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好像陡然間就啞巴了一樣。
☆、第十二張處方單
我該走嗎?
是不是應該走了?
事已至此,還死皮賴臉地坐在這裏的我,真的是太過自取其辱了吧?
的确很想逃跑,想馬上沖出去,沖出辦公室,沖出走廊,沖進外面冷峻的夜晚。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