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戲外
溫走走和虞淮一起來醫院看時楚皓。
我躲在門外,興致勃勃拿手機拍下這個世紀性的畫面。
一個多月以前,走走仿佛突然變了一個人一樣。
糾纏了四年之久,她居然說分手就分手,實在讓我對她的認知在一夕之間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那陣子,我有時想,先前一定是我看錯人了,走走這麽堅決果斷的态度,怎麽配得上優柔寡斷這個詞啊?不過同時我也很好奇她到底為什麽會分手,所以還特意跑了好幾趟,想了一堆說辭去質問季舟。
這是冠冕堂皇的一個理由。
還有一個理由呢,因為前好幾年到那一陣子,我一直以為我喜歡季舟。
我甚至隐約記得,小時候我們是鄰居。
這個隐約真的十分微妙,好久以來我也搞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小時候的事情竟然可以模糊到隐約的程度。我只記得那時候我和他是對門,他第一天轉來我們學校的時候,我和同院的一個朋友放學回家,他就走在我們後面不遠的地方跟了一路。
我和朋友有些躊躇,後來他還跟着我上了樓,我更加躊躇,結果才知道原來他只是在回家。
有個鄰居是同學,很多事情就好辦很多了。比如我沒帶鑰匙可以去他家,我爸媽晚回我可以去他家,他家沒人也可以來我家,一個樓道阻隔不了太多,甚至成了一座橋梁,把本會陌路的兩個世界勾結在一起。
按道理來講,沒有多少人的人生能活成一本小說。不幸我身邊就有那麽一個,是以我注定是個平庸的陪襯,不過每當看着走走的生活波瀾壯闊時,我都好慶幸自己只是個陪襯。
走走轉學過來,已經是小學五年級的事情。
在那之後的每個聖誕節,我們都會去小區中央擺的聖誕樹上偷鈴铛。走走很喜歡鈴铛,她跟季舟說,鈴铛會幫她找到他,無論隔開多麽遠,時間或空間。那段日子仿佛很長,但其實也沒有多久,走走曾經覺得未來很遙遠,她以為我們會經過很多個漫漫無期的聖誕節,本來她和我說,等鈴铛能串成個門鏈的時候她就去找季舟告白。不過她沒等得及,只有半個門鏈的時候就去了。事實證明她一開始的想法還是很理智的,只是長大些就變得患得患失,然後執拗,所以沖動。
在那之前的聖誕節裏,我通常是和季舟去偷燈,後來保安看不過去,就到路邊小攤買了兩個晴天娃娃送給我們。雖然至今我也不太明白保安的邏輯,不過那個晴天娃娃我一直留在書桌上,可能也是因為沒什麽扔掉的理由。
我對感情這種東西一向很遲鈍,我也沒想過我是不是在喜歡一個人,小學時同學都愛扮出人小鬼大的樣子,起哄時毫無顧忌,被起哄的人也沒有之後初高中時表現得腼腆。何況那時候那麽小,起哄只是起哄而已,誰也沒打算多當真。
況且走走轉來之後,他們大都起哄她和季舟。
我有時候想,走走就是被他們起哄着,才弄假成真。而且她居然弄得那麽真,我一度覺得實在不可思議。
初中離家遠,我們一致選擇住宿。臨走時我拖着行李去找季舟,他還在房間裏收拾東西,書桌上大都掃空,而那個晴天娃娃孤零零地擺在角落裏。
我随口說了一句:“你還留着啊。”
他也随口嗯了一聲。
然後我又随口那麽一說:“你收起來吧,待會兒再掉地上。”
之後我就不記得。
有時候我真羨慕那些活在別人故事裏的人,他們的每分每秒都有千萬個人替他們記得。可我們自己的人生,過去之後就只能剩下一些突兀的片段,大多都不是特別重要的時刻,卻不知為何記得尤為深刻。
初中大多是嶄新的面孔。
各人的小圈子片刻就熟絡起來。
聖誕節并非每年都回得去,走走拜托了院子裏的一個爺爺,門鏈還在堅持不懈地延長着。
我将晴天娃娃帶來了,床頭不讓放雜物,不過挂在晾衣杆上老師倒是不會管,宿舍裏的大家也都是很喜歡,本來也沒有把它當作什麽特殊的東西,就如同枯燥重複的每天裏一點與衆不同。有時一天累下來,有人就去杵杵娃娃,叮當聲隔了陽臺的玻璃傳給床上的大家,像是一劑調味。
初一之後的暑假裏,走走和季舟表白了。
季舟和我們不是同班,他三天兩頭不會在學校露面,宿舍裏也沒有身影。不過走走還是堅持不懈地每天跑到他們班去三四趟,接個水要拉着我去兜一圈,吃完飯又要拉着我去問一遍。他們班熟的不熟的都知道她這麽個姑娘,還以為她已經是季舟的小女朋友。
暑假裏,她就跑到季舟他們家門口,先敲開的我家的門,拉着我說要壯膽。
我覺得她這個人也是奇怪,她怎麽就沒想過我會不會也喜歡季舟。
不過又不能怪她,我其實也沒想過這個問題。
季舟開了門。我其實也挺驚訝,我還以為他又會不在家。
走走說:“季舟季舟,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季舟就說:“好。”
我更加驚訝,這真是不太符合言情小說一般的套路。
那時候我也就想,可能現實生活裏大家都是這麽清淡的展開。然而走走坎坷的路途才開始而已,她的故事真是似濃似烈,我覺得清淡的那些,可能不過因為是在開篇之前。
季舟的家裏一直很神秘,我是沒見過他媽,他爸也只是剛開始幾年見過幾面。他家一般都亂糟糟的,小時候我媽不忍心放着不管,還幫着收拾過幾回,後來日久習慣,她就變得忍心了。
季舟和走走在一起以後,走走就喜歡往季舟家跑,每次都興致沖沖地給他打掃一遍。
有時我出門倒垃圾,就能碰見走走像模像樣地紮個圍裙綁個布巾抱着個大紙箱出來放到樓道裏。那副認真的樣子真的很好看,我覺得這輩子有個人能為我露出這麽副表情我都會認了,我要是個男的我一定把她追過來。
所以我一直覺得季舟怎麽會不喜歡走走呢。
但是他就是不喜歡。
頭幾次還好,後來他就變得不耐煩,經常半途就把走走吼出來。走走被吼出來就很傷心,徑直跑到我家裏和我哭。我被她哭得沒什麽辦法,就轉回季舟門前問他要說法。
不過他脾氣臭得很,從來不會就給我們個什麽說法。
我對他的态度很不滿意,就我讀小說的經驗來看,這種男主趁早就是淘汰的命運。不過也不排除又有什麽苦衷,鋪出篇虐文什麽的。究竟算哪一類我也沒主意,不過我不太待見虐文,就苦口婆心開導走走,讓她別一條路到黑,趁早奔去光明大道。
那幾周回宿舍,我還想過要不要把晴天娃娃給扔了。
然後我就覺出不對勁來,合着在我潛意識裏,這娃娃還一直跟季舟挂着個鈎?
不過季舟實在讓人太失望,義賣合唱節運動會歌劇表演,在那些普通的日常裏,他其實應該跟在走走身邊。走走其實從來沒想過要多浩浩蕩蕩,她一直覺得自己的故事應該是那種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情調。
給班裏畫板報時她拉着季舟,幫她拿個粉筆盒她都會開心半天,可不到半刻季舟就把粉筆往桌上一放,義正言辭說要去睡午覺。走走可以忽略掉他所有不耐煩的神色,天真地想他在跟自己撒嬌,我對走走強大的腦補能力也是跪了,經常到最後只剩我陪在走走身邊,幫她畫畫花邊抄抄字什麽的。
我說我要去找季舟評理,走走就說不要,她覺得本來陪她也不是他的義務,還覺得自己可能太過打擾他。
我覺得姑娘的腦子一定缺根筋,缺得這麽可愛明明可以發展成一個萌點,怎麽能被這種人渣就随便欺負掉了。所以我還是去找他評理了。
我去問他:“你到底喜不喜歡走走?”
他就随口答了一句:“就那樣吧。”
我就有點生氣:“就那樣吧你答應她什麽?你看不出來她有多喜歡你?”
他似乎真的認真思考了一下我的問題:“哦,你說的對。”然後深沉的疑惑着,“我怎麽就答應她了?也是奇怪,我都不記得我有過這麽個想法。”
我很想揍他。
雖然我還是沒有忍心把晴天娃娃扔掉。
中考時溫走走跟着季舟的步伐,覺得自己一個人還是太單薄了點,堅決把我也拉上了。
要到開學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時楚皓也跟了過來。
說起時楚皓,我其實一直覺得他沒什麽存在感。而且他這個人,真是腼腆得像個小姑娘。每次季舟一放粉筆盒,前腳一走,他後腳就趴到了門框邊上,小心翼翼地問走走:“要幫忙嗎?”
走走一貫大度地揮了揮手:“不用不用。”
然後他就真的呆在門邊,傻看着走走一中午。
這麽想起來,他似乎和我們也是一個小學,只不過小學時候話仿佛是更少了,我都想不起來幾句。
高中他的存在感也沒有很強,我只是意識到他跟過來之後,就再也沒有意識到別的什麽。
後來,後來似乎發生了更多事情。
走走一直不太聽話,這世界上大概只剩她一個還固執地覺得她和季舟還能好好的。其實看過來的人都差不多明白,他們其實根本沒好過。
可惜看過來的人不多,明白的就我一個。
時楚皓一開始還覺得他倆一定挺好,他眼裏大概覺得走走這麽好的姑娘,怎麽會有人不喜歡。于是我趕緊把季舟的惡性一一數來,他聽着簡直義憤填膺,我趕緊拍案而起,說少年你把姑娘追回來吧。
然後他又委頓下去。
少年對自己很沒有信心。
我想了一堆鼓勵的話但是少年依舊很沒有信心。
而季舟此時已經欠抽到了讓走走幫他還債的境界。
我特別惆悵地看着我書桌上的晴天娃娃,覺得真是人大十八變,而且居然可以變得這麽欠。
但是仔細一想,似乎從小到大也沒覺得他好過。
于是我換成感慨,走走怎麽會看上這麽個人。
而我居然還留着跟這麽個人有那麽丁點間接關系的晴天娃娃!
可我還是沒舍得扔。
走走幫着季舟還債,遇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她跟我就變得生疏了一點,但可能是因為我們以前每天都黏在一起,所以才顯得生疏了。而這時我更多時候,都只是在她半夜跑到我家裏來掉眼淚的時候默默陪着她。
說起來,我已然搬家。走走家裏也搬了,可她和父母鬧別扭,都不常回去。
我覺得姑娘委屈到了這樣,也是該時候醒悟了。
高二之後的暑假,她失蹤了幾天。
然後那個醒悟就來得突然了一點。
而走走仿佛變了個人。季舟仍然行蹤不定,走走說分手時我還有點懷疑,結果一開學她居然就和時楚皓在一起了。
陪了她走這麽久,只有這麽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似乎錯過了一場好戲。
不過那倒沒什麽,起碼如今的狀況比之從前好得太多,我覺得不如就一直這樣下去。
結果時楚皓居然就出了意外。
我差點沒罵出聲來,這傳統狗血的劇情,它怎麽不在季舟當男主的時候早點發生?
我拿不太準走走對時楚皓什麽感情,他們在一起還短,但看她每個課間都往他座位跑的勁頭,我覺得也算是很喜歡了。時楚皓出事,我想她一定很傷心。結果我正想着怎麽去安慰她,打聽一下時楚皓具體的情況,好給這倆人打氣的時候,走走大早上突然跑到我這兒,又哭訴了一通。
在這麽個時刻,她居然跟我說起她和虞淮的事情。
虞淮這個人,我之前也見過一次,兇神惡煞的一副模樣,我是不太喜歡。
而今的走走也一點不像這一個多月來的樣子,仿佛一夕之間又變了回去。
我愈加茫然,但還是安慰她:“你怕什麽,現在這麽開放。你不是說時楚皓還安慰你來着?你也不要想太多啊,這頂多算季舟那個混蛋的一點後遺症,總會解決的。”我坐到她旁邊,給她遞餐巾紙,“就是你別留下什麽心理陰影啊,好在時楚皓他比較暖男,應該……”
她抿着唇,好像有那麽點欲語還休。
現在我躲在病房門口,算是想明白她那時候欲語什麽。
本來時楚皓見着她來還挺開心的,就是開心地隐晦一點,不過屬于正常人可觀察範圍。但是走走的一臉哀愁明顯得蓋過他模糊的那點表情。
走走說:“時楚皓,對不起,我……我不是因為喜歡才答應你的。”她手指費勁地絞着衣擺,是很慌張無措的模樣,“我也不知道我當時怎麽想的,可我……我對你……真的……沒有……我……”她眸子裏都是淚汪汪的內疚,小心地垂了垂腦袋,“對不起……”
然後虞淮就把她的小手握進自己手裏,一副居高臨下的模樣:“何況,她已經是我的女人。”
這兩個人就是這麽對待病號的?!
走走似乎愣了一下,仍舊一點一點将自己的手仔細地抽了出來,認真說:“不是因為這個。”她垂着眼簾,“我是不會再喜歡季舟了。但是也不太想再喜歡別人。這個,總得有點緩和期吧?”她擺弄着自己的手指頭,“況且,我胡鬧了這麽久,我該好好高考了。”
她把買來的康乃馨放到床頭花瓶裏:“時楚皓,這幾天謝謝你……但是我真的……沒有那個心思……我……還害得你出了這樣的事情,對不起……”
時楚皓看着她,我覺得少年唇角都有點憂傷了。他探過身去在床頭的背包裏翻了翻,把一個晴天娃娃拿出來遞到走走眼前,他說:
“走走,你還記得這個麽?小時候咱們一起去偷節日裏裝飾的電燈,臨近的保安看不過去,買了兩個這個東西來抵……”他緩緩笑了一下,“我覺得你可能都忘了,摩天輪上,我本來想在到頂時給你……”
走走茫然地看着他手中的東西。
那一瞬間我也十分地茫然了。
我腦子裏想不了太多,只知道第一時間往回家趕。可不論是書桌上或是箱子裏,陽臺上還是床頭櫃,我的晴天娃娃都沒有了。我努力地想着上一次見到它是什麽時候,可也怎麽樣也想不起來。我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突然想到去找季舟。
季舟的家很遠,我想着要快一點到,便快一點到了。
如今我連上一秒我究竟是怎麽趕過來的都不太記得清楚。
我以為季舟不會在家,不過他居然在。
我毫無前請鋪墊地劈頭一句:“你記不記得晴天娃娃?”
他皺眉毛:“什麽娃娃?”
我拽着他:“你不記得了?你是不記得了還是你根本就沒發生過這事兒?就小時候咱們院兒的保安送給我還有你的?所以根本不是送給你的?”
他的表情頓了幾秒,好像在記憶裏尋找什麽事情。然後仿佛妥協了一聲:“就當是送我的吧。”
我又有點忍不了:“什麽叫就當?這到底怎麽回事?送你的晴天娃娃為什麽在時楚皓手裏?”我一跺腳,“還有他為什麽覺得是和走走一起被送的?”
他沉默一會兒:“這事兒很重要麽?”
我瞪他:“你說呢?”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說了你也不會明白,這個明顯是作者自己還沒構思好就把劇情掐死在搖籃裏了,趕巧這地方又是要被遺棄掉的,和以前遺棄掉的一些就湊到一塊兒了。誰知道她究竟是要寫的誰呢?”
我果真聽不明白:“你說什麽呢?”
他說:“我就是說,這個其實也不是很重要。”
我覺得這個人真是越來越欠抽了,剛想回他一句,樓道裏左手邊的半邊牆就突然沒有了。
如果是塌了,其實也不是很好說,但起碼比這樣的情況好說。這種如同瞬時清空一排程序的情況,讓我真的是有點茫然。
季舟家在六層,六層的風真是冷瑟得喧嚣,我對着左手旁的一望無際,感覺滿腦袋的頭發都有點不□□分。還沒等我吼出一句成形的問話來,右邊的那堵牆就又沒有了。
還沒等我意識到這兩邊難道不應該是住戶嗎這個嚴肅但其實也不是很重要的問題,我就覺得我腳下一空。我以為是樓道也跟着沒有了,低頭一瞅才發現不是,是我自己的雙腳沒有了。
我轉頭去看季舟,他怎麽那麽安好地懸在半空裏。
他似乎在猶豫着:“沒什麽事我先走了?”
我看着自己已經消失到大腿的身子:“這叫沒什麽事?!”
他說:“你又看不明白。”
我承認:“我是看不明白。”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我只剩下腰部以上。
他還完好無損。我問他:“你可以救我嗎?”
他想了想:“我可以帶你出去。”
我又提:“那走走……”
他說:“不。”
我想了一會兒,我的胳膊就要沒有了。我及時地沖他擺擺手:“那算了。”
雖然我至今都沒有太明白是怎麽回事,但還是和他道了個別:“拜拜。”
我的嘴也沒有了。
然後光線也被黑暗吞沒。
最後的意識游蕩在哪裏,我也不是很清楚。
只是感覺到,我的人格在一種龐大面前顯得很渺小。我突然遺憾起來,覺得自己人生裏都圍在走走身邊,還沒好好享受過自己的事情。
然而也就那麽一下。
之後,就再也沒有之後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