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走過歸路
鐘秀秀醒過來的時候,是在一駕不太寬敞的馬車裏。簾外是斂了氣焰的日色,大抵已是下午。她面前坐着一圍的黑衣人,臂上纏着紫巾,蒙面用的黑布堆在脖子上,一人拿着一個糖人,正含進嘴裏。幾個人似乎沒有料到她會在這時候醒過來,無言地望了望自己手中的糖人,左手邊第一個率先開口:
“姑娘,你別誤會,我們思索了好幾個時辰,這不是怕你醒不過來了,才幫你把糖人物盡其用嘛。不然這樣貴的東西,浪費了豈不可惜。”
周遭幾人紛紛贊同:“是啊是啊。怎麽想到你竟這時候醒了。”
鐘秀秀不太想理他們,給了一記白眼:“連糖人也不給你們買的主子,你們還效忠個什麽。”
幾個人擺出并不贊同的表情辯駁起來,一個說:“理也不是這麽講的,主人他平日嚴肅,我們這不是看姑娘你親和可人麽?”
一個說:“不錯,其實主人他人還是挺好的,這不是讓我們以禮相待,我們跟姑娘套近乎呢嘛。”
一個說:“是哦,姑娘你也別太緊張了,老爺他對你還是不會狠心的,畢竟……”
一個說:“唉,其實主子他這麽多年,也很不容易啊……”
鐘秀秀就沒怎麽再搭理他們,他們說得有些歡,把自家主子天南海北褒揚了一頓,正歡到興頭上,馬車一停,黑衫的公子撩了簾子進來。大家的糖人都沒有舔完,看見這公子臉色整齊一耷,默默将糖人遮了一遮。
這個動作其實沒什麽用,還欲蓋彌彰,公子的臉色本就峻着,如今倒是顯得不好了一些,但大抵是先前出過類似境遇,他沒太多搭理,只走到鐘秀秀跟前,鐘秀秀下意識一避,卻是避不太過去,便被他抓去了手腕。他指尖似乎夾着什麽利器,随意在她指上一劃便刺出血來,鐘秀秀微一定神,才看見他另一只手裏握着個刻着“荊”字的水骨,她指尖血跡滴在那方凹凸上,滾動幾下,須臾就融到無形。
鐘秀秀瞪眼瞧着眼前陌生的公子:“這是你到我家樹底下挖的?你把小娟她怎麽了?”
那公子抿着薄唇,見血跡消融後便撤了手,聽了她問話也沒打算回一句,徑自又掀開簾子下轎,只臨行前對車夫說了一聲:“帶去府上,爹要見她。”
馬車晃晃悠悠地行起來,車裏一衆黑衣都微微低頭,默默開始舔糖人。
半晌,終于有人忍不住嘟囔:“大公子的脾氣真是越來越壞了。”
有人嘆氣:“可不是嘛,主要二公子這次也是太過火,估計大公子也正在氣頭上。”
有人就來安慰鐘秀秀:“姑娘你也別介意,大公子他就這德行。等見了主人,你有啥問的再慢慢問哈。”
馬車又停了。
大家的糖人還剩點收尾工作,靜谧了很長一段時間,等大家紛紛把戳糖人的小木棍都扔到了窗外,仍舊沒有人撩簾子露臉。大家面面相觑,十分奇怪,挨着簾子的兄臺掀了簾子往外一望,哇了一聲:“車夫他不見了。”身子探出去半截,“诶呀不對,車夫他昏了。”
兄臺們擠在一起,很是驚異:“這麽個小破馬車,還能遇上打劫的吶?”
簾外就仿佛勁風一聲,有什麽影子在眼前恍惚是閃了一下,車內便瞬時倒下了大片。一眨眼之間,鐘秀秀茫然地看着車內只剩下她一個清醒之人,她緩緩向簾外挪過去,殘照的夕陽裏火燒的紅,土路兩旁林木氤氲着一片,襯在彤雲裏變作一排暗晃的影子。
晏蘇木立在馬車前不遠的地方,換上了一身她最習慣的霜白,和這崎岖不平的道路上沾染着的風塵實在格格不入。雲眉輕斂,唇畔緩勾,他的眸光在她探出身子的一剎便撞進她的眼裏。
鐘秀秀立在車緣上頓住身子,腦中思緒緩了半天,才緩出一抹笑來,她似是感慨地嘆了一聲:“秀時尚早,秀月未升,不過又是公子救了我呀。”
晏蘇木眸光一動,鐘秀秀跳下車去,便離他又近了一點。
他還是她的公子,她其實挺開心的,可陡然見了他,也是有些尴尬得不知道該怎麽辦好。她想自己若是沒有看那本II就好了,如今還能裝裝傻,可又想自己也不能那樣不厚道,畢竟自己當初難為了他那麽兩三年,況且公子自與她不同,她也不太該單憑自己思緒去度量。
正低着頭思量着,要不先将朝朝的信遞過去,對面的人便已幾步行至自己身前,鐘秀秀一擡眸,他手拂過來,落在她鬓間,也不知別上了什麽物件。她伸手探過去,才覺出是個木簪子,刻了一朵什麽花的形狀,她眨着眼睛看他。
他輕巧地笑了一聲,笑音很低,笑意很柔,語調拿捏得很好,他說:“你當日說的那些話,還做不做數了?”
鐘秀秀倏爾放心,手停在簪子上忘記放下來,只急切地點了幾下腦袋。
時日過得很長了,可她大抵記得他說的是什麽事。
她當年大張旗鼓地喜歡了他三年,每次讨好都被他不動聲色地撥了回去,他說他終究要卷進段闌的圈子裏去,卻希望她可以過得平淡一些。那時候她不太明白他怎麽這樣執拗,如今卻有些了然,大抵是因她娘親的緣故,她娘親如何死的,她本覺得她知道一點,而現在卻是有點茫然,不過他當真希望她能夠避開她娘親的結果,而好好活着,她倒是明白了。
她最後一次去讨好他,拿着編了三層的繪心結遞到他手上,他似往常一樣嘆着無奈了一聲:“秀秀。”正要把結裝飾在她書架子上,她便止住他。
她那時候也想了許久了,她也不是什麽能堅持的人,也不是什麽會胡攪蠻纏的人,也不是什麽在本就不好說的地方斤斤計較得失的人,她覺得自己被人家拒開一次兩次便放棄了也是不太好,可人家苦口婆心勸她這樣久她仍舊死皮賴臉拽着不放也是不太好,是以折中了那麽一個時間,跟她的公子妥協說:
“公子,這個物件你就留着罷。秀秀以後就不纏着你了。秀秀遇見你三年,喜歡你也挺久的了。可秀秀也不是聽不進道理的人,公子既說無緣,那秀秀便也認命。只不過秀秀沒什麽經驗,不知多長時間才能放得下去公子。不過自此以後秀秀倒是當真斷心了。”
她說到這裏一頓,公子握着繪心結的手緩緩收回去,眼眸垂着,倒是很認真在聽她講的樣子。
她繼續道:“可是,公子對秀秀來說很重要。除開這一層感情,公子還是很重要的。秀秀遭災之後這幾年,對秀秀來說影響很深刻,這些時候都是公子陪在秀秀身邊的。公子說将秀秀當作妹妹來看,那便當作妹妹來看,以後秀秀也只當公子是哥哥,就希望以後相處時能與之前相等,別憑的生了什麽無謂的隔閡,好不好?”
她灼着眸光望他,擺出一副懇切的笑來:“這繪心結,也就當是個見證了。林間風宿飛絮,逐流浮光百裏,不過青山不老,綠水長伴。”
那日光景映在他撷了仙霧的眸裏,那日他答了一個:“好。”
而今晏蘇木見着她點頭點得這樣殷勤,笑意挂在嘴邊,噙得深了一些,探手揉了揉她的腦袋,略略欣慰道:“那就好。”頓了一下,又戳了戳她發間的木簪子,“這是你娘的東西,聽說是你爹給她雕的,如今歸在你手裏,到底算了了她一番心意罷。”
鐘秀秀又摸了摸:“這個玩意,是她讓你拿着認親的罷?”
晏蘇木似乎一訝:“哦?這個你也知道了?”
鐘秀秀一笑:“哦,我知道的倒是比原先多了許多。”想起來什麽,才自懷中掏了楚朝如的信函出來,遞到他手中,“這是朝朝寫給你的,我先前已與她見過,你們商讨的事情,興許和我要做的有些交集,她如今與段闌一起,在诏國奉安。”
晏蘇木接過去,颌了颌首:“我也正要趕去。”
鐘秀秀嗯了一聲:“荊家的水骨,是不是一直存在你那裏?”
晏蘇木疑惑:“你也要用水骨?”
鐘秀秀眉間沉重地嘆了一聲:“其實我本來目的單純得很,不就認個親麽,可如今另扯出些事來,暫時還沒什麽想法,不過以後興許亦會用得到,也說不準。”
晏蘇木斂着眉,思索了一瞬:“你跟在趙竹安他身邊,也不用太費神想這些。”
她看出他一點憂愁,笑着寬慰道:“公子你也不必擔心,我好不容易意識到自己有多想活下去,既然我對這些事其實好奇得緊,自然也會小心着些。”
晏蘇木仍舊攏着些許擔心,只淡淡颌了下首:“你可是要帶段闌去伏山?我與你同去罷。”
鐘秀秀笑着應下來,眼簾一晃,忽然道:“公子,”他眼神探過來,認真望着她。她手上握了握,抿出線笑來,“你們還在,我當真很開心。”
晏蘇木一笑回她,又揉了揉她的發。
遠處跑過來一程馬車,也不知四空裏浮過來了什麽氣勢,兩旁有樹林的陰翳,總之是從先前沒注意到的地方蹦出來四五個黑影,黑影身形玲珑,略顯瘦小,長發各挽,看着應是女子。
鐘秀秀吓了一跳:“哇,所以方才是這幾位姐姐救的我?”
趙竹安從馬車上掀簾下來,黑影姐姐們嗚泱擁上去,個頭小的蹦跶着露出個腦尖,能想象出姑娘嘟着嘴一臉怨憤的表情:“主上,你就這麽把我們丢給一個大男人,你就不怕我們受欺負嗎!”
鐘秀秀默默望了一眼身後倒了一車的兄臺們。
趙竹安司空見慣地從她們重重堵截裏徑直走出來,鐘秀秀剛往前邁了邁腳,他就順着将鐘秀秀往自己身側拉了拉。
鐘秀秀瞪大眼睛望着他身後一排黑色的陣仗,酸了一聲:“你挑暗衛挑得很精心嘛。”
趙竹安峻着臉一本正經:“這不是就這麽幾個百裏挑一的,都遣去伺候你家公子去了。”
鐘秀秀捂嘴:“趙竹安你不能這樣,仗着你什麽都不知道,公子他對你可是一往情深啊。”
不過鐘秀秀仔細思考了一下II的內容,覺得說趙竹安對晏蘇木一往情深好像更妥當一些。
趙竹安沒理她,眼光一掃,臉色一暗,一伸手就把她發上的木簪子取下來。
鐘秀秀扳住他的手:“你做什麽,這是我娘的。”
趙竹安挑眉,瞥了一眼晏蘇木:“哦?所以那個周臨風說的故事,倒是真的了?”
鐘秀秀将簪子從他攥得很緊的拳頭裏掰出來,眨眼:“那可說不準。”
她将他往他下來的馬車拽了拽,就先奔過去了,便奔便問:“那把劍你拿到了沒有?”
還沒來得及聽見他的回答,她已經撩開車簾,在座位上找見了裝在黑木鞘裏的鐵劍。趙竹安須臾便跟過來,笑道:“怎麽這麽緊張這劍?”
晏蘇木亦走過來,瞥見黑木上鑲着的紋路,面上就有些了然。
趙竹安就不太高興了。
鐘秀秀覺得他不知道吃哪門子悶醋的樣子也有些可愛,三個人在馬車上安置好以後,方才黑影姑娘們散了身影,馬車緩緩行起來,她讨好地将鐵劍放在他手上:“這個麽,是花岫姑娘的劍。”
趙竹安疑惑地擡眸,看了眼晏蘇木:“這你也認得?”
晏蘇木笑了笑:“我自然認得,我還借過她浮門崖的人,去對周家的紫巾,不過卻是輸了。”
鐘秀秀附和:“而且那時候素印上法是跑到遼國都城裏,有個什麽水月節,她在晚上,讓搶的是月光。”
她依稀記得是花岫把晏蘇木往外一推,說公子面色皎瑕,更勝月光一籌,足奪月色風姿。
晏蘇木這時看了看她:“你當真知曉了許多。”
鐘秀秀吐舌頭:“對啊,我歷得和你們不太一樣麽。不然怎麽會沒事兒跑到顏初初身子裏去?”
趙竹安撫了撫鞘上暗紋:“這和花岫有什麽關系?”
鐘秀秀:“就她仿佛是浮門崖的小姐,不過浮門崖的規矩是小一輩的都散到民間裏去,誰搶到這劍誰歸位,花岫她到底是嫡女,這劍自然能算她的。”她也在木鞘上敲了敲,那聲響悅耳清動,也不知是如何雕琢成的,“不過剩下的事倒是看她自己的意思了,上次她就沒回去。”
突然意識到什麽,特意咳了一聲,小心看向趙竹安:“不過她為啥沒回去那個,那個你就別那麽關心了……”
趙竹安卻被挑了興致,眼神飄向晏蘇木,晏蘇木似笑非笑地偏了頭,瞟向簾外路邊風景。
鐘秀秀那胳膊肘戳他:“你那麽好奇幹什麽,人家姑娘還那麽小,你要是看着親切,要不封個公主來當當?”
鐘秀秀想自己是不是有點不厚道。
趙竹安似乎就恍悟了什麽,眯眼:“怎麽?我前次封的,難道還是別的什麽?”
鐘秀秀抿了抿唇:“封了別的怎麽了,這次已再不似從前。”
趙竹安笑開,攬了攬她肩膀:“不錯。”
鐘秀秀又覺得不太對,緊張看到晏蘇木,他眸子仍晃在窗外。她斟酌說:“以前是有萬般不好,但是有些也是好的。我就是為了守住那些而回來的……但也不該偏要執着在過去……這個……”
晏蘇木回過神,眸光落進她眼裏,簾外天色已暗,她倒是能看出那裏面盛着溫絮暈染起的柔和,他笑了一下,簡單喚她一聲便止住她:“秀秀。”她卻知道他明白她要說什麽,他其實一向都會明白,而她嘴上慣常笨拙。她有些不知滋味,只覺得自己這七年仿佛沒什麽成長……
趙竹安握了她的手在手心,伏在她耳側,輕聲道:“我應了你,你也要信我,恩?”
她覺得趙竹安的目色灼了一些,她頰邊有些燒。只垂下腦袋,回捏了捏他的手,淺淺答了一聲:“恩。”
夜色已深,他們在沿途一家客棧停了一晚,第二天一早直奔伏山。
段闌,遲姍姍,楚朝如,周臨風和阮亭已然在等在山腳下,周臨風就阮亭的到來欣慰地感慨了兩句,阮亭就一副被迫而來不太情願的樣子。
鐘秀秀想,這對其實也不錯。
鐘秀秀沖周臨風一挑眉:“你爹自我家樹底下挖出個水骨,也融得進我血液,不過荊家的水骨其實一直藏在我娘那裏,如今自然是公子在存着。你猜你爹挖出的那個水骨,他是拿去幹什麽的?”
周臨風皺了皺眉毛:“你怎麽知道一直藏在你娘那裏啊?”
鐘秀秀聳了聳肩:“說來話長。”又望向楚朝如,“朝朝,你要不要再用你的血試一試那兩方段字的水骨?”
楚朝如茫然地看了看她:“瑤瑤?”
鐘秀秀向面前的衆人一笑:“先前不說朝朝的名字,不過是怕周家人聽去找她麻煩,如今倒是沒有什麽了,朝朝她實叫楚朝如,荊家和楚家,我爹和她爹,确實很好。”
遲姍姍眸光一閃,就聯想到什麽,周臨風便一個激靈:“所以,就是那個……被除了名的皇室公主?她娘?”
楚朝如有些不可思議:“我娘她?”
晏蘇木已兀自掏了水骨出來,鐘秀秀接過來,遞到段闌面前:“要不,還是段大陛下再試一試這一塊?”
段闌沒來由地往後一退,眉間深鎖,幽幽盯住晏蘇木:“你怎麽說?”
遲姍姍眸裏憂心,卻上前握住了段闌的手。楚朝如望了望他們交握的十指,終淡淡笑開。
晏蘇木緩聲說:“我長你兩三歲,不過幼時身子弱,看着并不那麽明顯。只是你興許不太記得了,虔妃娘娘在周夫人來前便一直宿在冷宮裏,她其實早便心瘋了。”
段闌唇上一抖,須臾就劃破了手指,血珠順勢滴落在凹凸不平的水骨令上,荊字上紅光一現便淹沒在一片冰白裏,段闌一張俊臉也倏爾煞得慘白。
遲姍姍咬了咬唇,握着他手的力度更緊了一些,生怕他掙開。
晏蘇木又說:“大抵沒有一個母親希望看見自己孩子拖着病羸的身子,可冷宮裏蔬食怎會如人意,直至周夫人……”
段闌打斷他:“虔妃娘娘瘋了,周夫人她還能跟着瘋不成?”
鐘秀秀接道:“虔妃就是尋個心理安慰,她喊誰兒子有什麽不同?反正宿在一處,你也好公子也好,難道不都是我娘來照顧的?”
段闌一斂眸,卻輕輕回握住了遲姍姍的手。
遲姍姍說:“起碼丫頭她還好好的,先前的你再悔也是沒有什麽用了。”她嘆了口氣,“先前沒有用了,可好歹以後,你還可以小心些不是?”
段闌嗓中苦了苦:“我……”
鐘秀秀仔細看了看他神色,将水骨遞在他手中,他眼中有光色一閃,她向山彎處一指:“那邊有個參天古樹,再前行十丈遠便是入口。其實倒不是什麽藏寶貝的地方。不過是處四家合葬的墓穴,天下初分的時候,四家生死相依,便修了這麽個東西,來當個象征。不過歲逐時遷,中間太多隔閡了,如今早沒人記得。大抵我們爹娘發現它也是個偶然,你要不要,進去看看?”
三日以後,鐘秀秀和趙竹安去取玉墜。
晉三公子的手藝自然沒什麽話說,再者鐘秀秀其實也不太會看這個。不過玉質圓潤如滑,冰透似瑩,是一副瞧着就很好的樣子。
引線有些長,趙竹安一派高岸,墜在腰間倒沒有什麽,她身量矮了一些,總覺得那麽些別扭,只把線圍着腰間玉縧纏了幾小圈,如此她與他走一起時,她總愛向他湊一湊,玉墜叮當響在一起,聽着能哼出韻來。
那日水骨具在手,大家就去墓穴裏看了看,找見一副楚朝如娘親當日的繡圖,上面還有鐘秀秀她爹和周臨風她爹的提筆。這一衆人,難得湊了這麽多在一處,就可惜聞青莊還可憐地守着金銮殿,鐘秀秀拽着段闌去把晉三公子也拉了過來,一群人圍着分析了那麽幾天。
如今熱鬧過去,大家準備暫告分別,各自先行歸去了。
鐘秀秀和趙竹安出了标着千家村的宮殿,一路行至客棧前,這兩日為着尋楚朝如方便,辭了阮亭的好意,到底搬出來住。如今街上人煙熙攘,不知藏了多少家故事。日頭摻了點秋色雜意,鐘秀秀望了望沉了色澤的豔陽,正打算感慨一句什麽,就見着二樓仿佛是他們房間的窗框上,盤腿坐着個什麽人。
其人一身黑衣,身上裹了個鬥篷,大概是怕一旁人看出什麽端倪。不過他身處的位置已經足夠端倪了,況且鬥篷縫隙裏還露了帆布鞋的一點小頭。
趙竹安随着她望見了其人。
鐘秀秀咳了一聲:“看來……我有朋友來訪啊……”
其人本來靠在窗框旁正有些無趣,瞥見鐘秀秀便身形一晃,就至身前。鐘秀秀拉着趙竹安往後連連緊退幾步,伸手一隔兩人的距離:“季舟你這不對吧,你怎麽就這麽自信呢,自己的世界就随便開挂啊?”
季舟就拉過她手腕,向趙竹安示意了一下:“這人借我一會兒。”
鐘秀秀很委屈:“大神,咱們交情這麽久,最後我就淪落成這麽個地位啊?”
季舟就把她拉到一旁,小聲說:“我好不容易給你找着這麽個世界,作者唯一留的小執念就是要她筆下的那幾個心血過得好點,這樣發展下去也應該不錯,不過你首先得跟我走一趟把段闌拉過來。”
鐘秀秀抿着嘴:“喔,果然段闌他也是歷過一次的人嗎。”她問季舟,“你現在是個什麽時間點,是把我送來之前還是之後啊?”
季舟默然了一會兒:“好之後了,我剛發現你不把段闌拉過來作者的願望就實現不了,那樣你到五年後會在本來那個時間,難産死掉。”
鐘秀秀消化了一刻,要蹦起來的樣子:“呀?男的女的?可愛不可愛?我最近還想呢,要是女的我打算給取個……”
季舟沒打算再廢話就把她拉走了。
***
商國的皇城規模是最接近宜國恢弘的一個。
洗塵宮裏長年都有一種陰霾,似經歷了歷代帝王無數聲哀嘆之音,彌望在高宇橫梁之間,集成一方廣碩的罩子,無形游蕩在這四周。
段闌站在殿中,他身旁架上放了柄長劍。漆紅的劍鞘與蕭瑟的宮牆似乎輝映,他自大開的扇門望開,有層疊而出的宮牆院落,遠處尚留着些青山的影子。
他早就沒有了最初的模樣,再記不起騎在宮車馬前鮮衣的少年。房中沒挂日歷,鐘秀秀想這興許是楚朝如剛死的時候,這個作者什麽都不太好,唯獨死了就是真死了這一點不錯。
她從他身後向他走近,男主光環太過強大,他竟然覺察出她。
鐘秀秀說:“喲,七月十四是不是還沒到呢?地下好生熱鬧,我怕陛下一個人怪孤苦的。”
段闌笑了笑:“你來帶我走麽?”
那笑太過勉強了一點,鐘秀秀有點看不下去。
不過他似乎如釋重負了一點,他說:“太好了,原來還有這樣一個方法。我想了許久這件事,可我沒有辦法。這世上是不是當真有什麽神魔仙鬼,竟至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身子。連死都不讓我死,是因我再還不清了麽?”
鐘秀秀拔出架子上的長劍,她做出沉思的樣子:“我覺得不是那樣。”
段闌擡眸看她。
她說:“可能是因為上天太過自私了一點,只想讓你按她的意願而活。”她擡了臂,執着劍,腳步向他靠近了一點,“但是你不要管她,不要管她就可以了。她自私,你不要跟着她一起自私。”她腳下還算沉穩,手上卻有點抖了,她淡淡說,“段闌,我們可以就活我們自己的。”
段闌就站在那裏,看着她一步步逼近,他沒有動,鐘秀秀想那對他一定很不容易。
劍鋒刺進他的胸前,她手上不太穩,而他順着向前邁了一步,身形卻一個踉跄,跪在了地上。
他眼中模糊,低聲向她說:“姍姍……我至今才明白我一直放不下姍姍……可如兒怎麽辦?我已然欠了她那樣多……”他氣息減弱,說起來有些費勁,卻仿佛憋在心裏很久了,止不住要傾訴出來,“若可重來……那一天,我不會應周伯父之言,派人去搶封雪鑲千秋,如此……”他閉了眼,只剩下呓語,“如此,好歹如兒,便可好好的……她和我說起過那個尉遲,若那人沒有死,他們定可好好的……她自不會攜着恨意而來,你也……不會枉死……大哥也不會置我的氣,我也不會……哈……竟都是我……一手造出的孽障……”
他扶上胸前的劍,又一把□□,他跌躺在地上,眼中映出的是屋檐露出的一點金色:“這一切這樣荒唐……我可還是我自己麽?……竟沒有人來攔我……青莊他都沒有……”他又閉上眼,是打算沉入永眠的神态,“你說的沒錯,我該活我自己的……我該将姍姍拉回來……若我當初回身一步……她亦不至當真與周臨風成親……我……”
鐘秀秀還在想他死前話怎麽這麽多,片刻他就沒有聲息了。她想他再醒來時看見一切竟真的重來,也不知道是個什麽心情。又想起,自己回去興許可以問一問。
大殿空曠,只餘她一人,有侍衛頓足驚呼,卻看不太見她。
她最後望過那層層山河。
她想,若段闌有朝一日可以再站在這樣的地方,他眼裏,會不會換做錦繡鋪張。
他身邊,又會不會如昔日熙攘。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