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走過新晨初開
段闌和獻英的隊列被安置在城郊一處行館裏,馬車先行在此門前落腳。鐘秀秀将信函的事情同楚朝如提了提,她道既然已知了晏蘇木去處,相見時再交予不遲,便留在了鐘秀秀手裏。
段闌與楚朝如先行下了馬車,鐘秀秀還是不太放心,推了推遲姍姍:“要不你一并住進去?”
遲姍姍掀着轎簾,左右看了看轎下回身的二人,勾出抹笑來,跳到楚朝如身邊:“好呀,我就和慕容姑娘擠一間好了。”
鐘秀秀将她包袱扔到她手上,段闌正投來惱意盎然的一瞥,她回了靥笑,祝他:“好運。”
護城河波紋正盛,浮出一片開闊的高牆鬥瓦。巍俨聳立的城門前,貼着塊金字匾,“千家村”三個字落得歪扭,似乎每一筆都非出自一人之手。
城門大開着,一旁也不見什麽侍衛。
鐘秀秀想起原文裏獻英就是給男女主培養感情的一個幌子,女君當初還是親臨其舍,是以沒怎麽交代皇城的樣子,她倒是有些好奇。
阮亭向她微微歉意道:“實在不是我有意招待不周,主要是這村裏太亂了,不太方便外揚。委屈你們陛下了。趕明兒小嫂子見着他,幫我致個歉。”
鐘秀秀颌首:“好說。”
周臨風開解道:“娘子別擔心,我們陛下不太拘小節。”
他聲線本就清透,語調又高了一些,話音剛落,自城門後面便一左一右探出兩個小腦袋來。左邊的男孩臉頰微微有些圓潤,束着成人的銀冠,略顯老成。他眸子明淨,嵌在小臉上,占去一半天地。他正上下打量了打量周臨風,便小跑着投到阮亭懷裏,皺起眉毛來,擡臉擔憂地對上阮亭的眼睛:“嫣姐姐,這是哪來的登徒子啊,長得這樣窮酸,穿得這樣窮酸,你還被他口頭上占了便宜,是不是很難過?”說着伸手抱了抱她,他個頭有些小,尚不及腰,只摟在她膝上,滿是一副同情安慰的神色,“嫣姐姐別怕,有我在,嫣姐姐不會被欺負的,嫣姐姐也不要傷心,我才不會因為這種人嫌棄嫣姐姐的。”
周臨風一把就将小子拎起來,怒目而向:“你哪兒冒出來的,連我都沒抱過娘子的腿。”
男孩沖他吐舌頭:“嫉妒了吧你。”
周臨風呸了一聲,将男孩往旁邊一扔,一下跪在阮亭身前,眼瞅着就要摟上去:“娘子——”就被阮亭一腳踢開了。
阮亭走過去抱起男孩,正往城門裏走,鐘秀秀和趙竹安跟着上去,周臨風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拽着阮亭袖子撒嬌:“娘子,我也要抱抱嘛。”右邊城門後的小男孩才腼腆地挪出半步,他打扮和另一個相仿,瞧着瘦弱許多,低着小腦袋,絞着手指,細聲說:“小姑姑,你回來了。”
阮亭将男孩放下,把兩個孩子往一側門裏送了送:“你們兩個大早上的不好好聽先生講書,逃到這邊來做什麽?”
圓潤些的道:“阿福哥今天在太和殿表演什麽解牛刀法,先生他妻子去看了,先生就陪着去了,所以上午放假。”撓了撓鼻子,“下午慈寧宮那邊李嬸兒還辦了個葉子戲大賽,先生他妻子要參加,所以也放假了。”
瘦弱些的眨了眨眼睛:“小姑姑,你不是說這次出去,會給我們找個靠譜點的先生過來麽?”看了看拽着阮亭袖子的周臨風,哀嘆地偏了偏頭,又望了望趙竹安,眼睛亮了一些,便上前兩步微微一揖,“是這位公子麽?”
阮亭也瞥了眼趙竹安,把瘦弱的扶正:“還說呢,我剛到那裏,才知道人家早被別人請走了。好歹幾年情誼,竟連知會也不知會我一聲。”
趙竹安別過頭輕咳了一聲。
瘦弱的失落地垂了垂腦袋:“那這位是?”
阮亭:“是我偶遇的一個朋友。”她複将兩個孩子往一旁送了送,“我還得招待客人,你們兩個去找你們柳妹妹玩罷。”
瘦弱聽話地拽起圓潤的袖子,往大殿方向走,圓潤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地再望阮亭:“嫣姐姐,你別吃醋,在我心裏,柳妹妹雖然很好,但還是比不上嫣姐姐一半的。”
鐘秀秀問:“這兩個孩子是誰啊?”
阮亭答:“是我大哥和四哥家的公子。”
日頭正融,阮亭拿扇子掩了掩光線,領着幾個人自另一旁側門而入,輾轉行過數幾宮宇。沿途有零星的攤販擺在牆邊,到越往裏間熙攘聲越繁密,周臨風的眼睛越瞪越大,阮亭忍不住解釋了一聲:“你們別見怪,我們這兒人太多,地方分不夠,也沒辦法嘛。”
鐘秀秀貼心地應:“好說,好說。”
待行過太極殿,周遭愈發凄清,長春宮的匾歪在門額上,石頭的劃痕蓋過金字,在一旁蕭索地改作“晉家堂”的名號。此時宮門正開着,周臨風迎在第一個踏入,鞋尖尚沒有挨過門檻,門內便一左一右竄出兩抹銀光,兩位金帶玉衫的姑娘各橫着把劍到他肩上,正卡在他脖頸前方。周臨風茫然一刻,就大義凜然了一句:“大膽,就這麽對你們皇夫嗎?!”
兩位姑娘聽着眉間一抖,不太買賬,甚至将劍鋒移前了一些。
周臨風便軟下笑來:“正角兒甫一登場,是總不太招人待見,這我理解。兩位姑娘生得這般俊俏,想也是講理之人,咱們有話好說?”
兩位姑娘裝聽不見,目色陰冷地盯着他仍然懸在空中的前腳。
周臨風抿了抿唇,讪讪退回到門檻後面。
阮亭上前向姑娘們作了禮,輕笑道:“夙月,夜曦,還望幫我知會我三哥一聲,就說我回來了,帶了些朋友,正逢喜事,想勞他打一對玉墜來充禮。”
姑娘們劍上還沒什麽要放松的意思,聞言只互望一眼,左邊挂着銀月耳墜的姑娘瞥一眼攏着眉毛的周臨風,目光掃到阮亭:“嫣姑娘,我家公子一直以為,姑娘應是潔身自好之人。”
阮亭大方地笑了笑,和善着眼神要去撥開二人手裏的兇刃:“三哥倒是總憂心這些有的沒的。這人難甩得很,不過也不大礙事的,他就嘴上逞一逞快活。”
動作尚未展開便被右邊裙擺纏着金烏的姑娘攔了回去,姑娘擰着兩葉柳眉:“戚嫣,你有沒有良心的?不要我家公子也就算了,偏要帶一個這樣,”滿眼嫌棄的掃過周臨風周身,“一個無一可取之處的人來,你不會以為你随便選只貓狗老鼠,我家公子都會死心罷?”
阮亭無奈道:“夜曦,他是我三哥。”
夜曦冷哼:“又怎樣?”
阮亭嘆了一句:“你們姑娘公子的這樣叫,多生疏啊。”
夜曦眉間又疊上三疊,正要開口諷一句什麽,她身後步履聲輕微,随來一句淡雅的嗓音:“來者是客,夙月,夜曦,你們把劍放下。”
自影壁後步出的公子一襲水色藍衣,腰懸一枚同雲戲花墜,眉眼如玉,長發如瀑,伏在前胸的一縷發尾纏了個打成結的紫線。長劍倏然入鞘,夙月和夜曦分立兩側,為公子讓出個視野來,他清雅的眸子環視了門外一衆,鐘秀秀在對上他面容時心下忽的一懸,腦中漸次浮起些影像來,公子目光亦頓在她身上,靜谧只一刻的時間,下一瞬,鐘秀秀就秀指怒向他一橫:
“‘百聞千觀知無盡’,怎麽是你!”
公子本就冷峻的一張面容,嘴角抿得更緊了一些,倒是眯了眯眸子,清淺了一聲:“哦?就是你要央我打一對玉墜來?”
鐘秀秀悶沉地答:“恩。”
公子低眉思索了思索:“本來我晉家是非皇家不侍的,不過既然是你,便破一次格罷。權當是我的歉意了。”他側了側身子,向鐘秀秀微微一示意,“進來罷,與我說說你要打一副什麽樣子的。”說着便要先行領路去。
鐘秀秀頓着腳步,叫住他:“等等。”
他又回首:“怎麽?”
鐘秀秀擰了擰眉毛:“你不是那種被人攪了意趣就反悔答應過別人的事的人罷?”
公子淡淡:“不是。”
鐘秀秀見他面上持着沒什麽表情,略一斟酌,又笑了笑:“罷了。其實,那些都沒有我想的那麽壞對不對?”
公子看了看她:“何以見得?”
鐘秀秀擡了擡眉毛:“興許是如今還處于最初的那段時間。”她拽上趙竹安的袖子,躍過兩側的姑娘,随着轉身走進的公子拐向影壁後。
夙月和夜曦在身後将劍一橫:“戚姑娘便就此止步罷。”
阮亭重重叫了一聲:“三哥。”
身前的藍衣公子徑自掀了珠簾入室,沒有回她。
隐約間,是周臨風的一句:“就這還哥哥呢?娘子你不要理他,還有我陪着你。”
入了屋中,藍衣公子自案前研着墨。方才院內本就清冷,如今屋中更是素凋,只架上書卷堆得熱鬧一些,到底襯不出氣氛來。鐘秀秀等在一旁,垂着眸子思索該描述個什麽樣貌的好,公子便閑閑頓住墨錠,眸中映着一片濃稠,似是随意道:“興許無你所想之惡劣,不過也不見得多好罷了。”
鐘秀秀擡了眸子,疑惑了一眼。公子仍舊專注在硯臺上,手中動作又起:“當日我出堂作證,确是你們皇帝所邀,我與他先前也做過一碼交易,但大抵與你所想不同。不過,那背國之證是假,他倒是一早就知道。”
鐘秀秀抿了抿嘴:“我和他關系已經挺差的了,不勞你再離間。”
公子停下研磨,鋪了張軟宣,從架上挑了杆衣紋筆,舔了舔墨:“要什麽?”
鐘秀秀:“牡荊和竹筍。牡荊花開二十九瓣,竹筍層次七節。”
趙竹安添了一句:“刻上字罷,荊上刻竹,竹上刻荊。”
公子颌了颌首,挽了袖子,往紙上描去圖案。窗紗被金陽晃得一片暖意,而屋宇軒昂,籠進房中大朵的陰影。一室安靜,鐘秀秀垂着腦袋想事情,手不由自主握上一旁趙竹安的腕間。趙竹安側頭望了她一眼,反手将她五指攬進自己掌裏,見她眉間鎖得艱辛,眸中似乎很是困惱,便問了一聲:
“在想什麽?”
鐘秀秀似被驚回些思緒,茫然望了望兩人交握的雙手,面上有幾絲赧意,倒沒有收回手,讪讪道:“沒什麽,在想我爹的事。”
鐘秀秀不過在想,當日段闌給她家強行判罪,所舉罪證都出自這位江湖上人說“百聞千觀知無盡”的公子門下。公子在原書中并不是個多麽舉足輕重之人,在後來的劇情裏也并未多加提及,誰想竟然是诏國的三皇子,這個作者大抵又開新文了……
案前的公子筆上微微緩了一下,便照舊行雲流水地勾描下去。趙竹安眼中有些疑惑,鐘秀秀輕聲道:“咱們三國一直偏安一隅,其實國君都不算好争之人,但是周丞相那性格不太符合這規律,如果周臨風所說是真,那當初先帝我爹他們和他爹的分歧大概也在這個上面。”她微微一頓,又想起季舟臨前說的有趣之事,越發覺得自己被他坑了,“雖然前一次段闌在之後特別混蛋,而且和周丞相關系像親生父子一樣,不過那沒準是這之後四五年裏被周丞相他說服了,興許一開始,他是想和先帝一個打算,又或是,遵着先帝遺囑,打算将周家除掉的。”
她呼出長長一口氣:“所以沒準他那時候要殺我家是做個樣子,沒準我爹他還活着。”
公子回勾最末一筆,置了杆,平淡的眉目向他們望了望:“來看一看可合心意。”
鐘秀秀向前幾步行至案邊,一張白宣上左右牡荊竹筍,身形都向彼此彎了一彎,是尋思依偎的形狀。鐘秀秀眸間晶亮,較是滿意:“真好。”
公子點點頭,撤了鎮尺,将畫往案側一放:“五日之後來取便好。”
鐘秀秀應了一聲,略微思索,還是加了一句:“我和你說個秘辛,你別把方才的事情講給別人如何?”
公子眸光似乎随意地望她一眼:“那要看是什麽了。”
鐘秀秀微微向他湊近一些,小着聲音說了句什麽。公子聽後目色一頓,神色略微探究,鐘秀秀看他将信将疑,又眨了眨眼睛:“你有人一直跟着戚姐姐對不對?是不是真的,不日你便知道了。”
他擡了眸子看她,眸裏一瞬幽深:“哦?所以,這原本便是我會知道的事情。”
鐘秀秀無辜:“偷聽到底不是很光明正大,如今是我先一步告知于你,你可不要反悔了。”
他眸裏又一瞬平靜,面上從來沒有什麽表情,只緩緩說了聲:“好罷。”
阮亭将鐘秀秀和趙竹安安排在空置的籠秀宮裏,言及明日花信十番,行館處段闌有個十二花的舞樂要獻,彼時城中也是結彩錦緞,定然熱鬧,說二人可以去觀覽觀覽。
鐘秀秀自死後醒來,對于節假的概念便只剩下窩在被窩,一時也有一些忘記先前是個什麽光景,卻憑空便生出一片蒼茫的思念來。她一時想,她便要安心在此處了,而先前七年裏的種種,有一日她可否會忘得幹淨?
街邊房檐上都挂起彩綢,路邊挎着花籃的姑娘水般湧在街上。花信十番似乎是诏國的一個大節,熱鬧得倒仿佛是新歲。鐘秀秀牽着趙竹安走,街上如此情形的男女不少,倒無人特別在意。路旁幾多糖人的攤子,鐘秀秀一路挑了不少,倒不太舍得吃,只拿在手裏圖個熱鬧。
趙竹安随在一旁,面上有些無奈:“本來我也沒剩什麽錢財了,這次出來又輕裝從簡,你再買一些,我便要留下抵債了。”
鐘秀秀腳下一頓,抿着聲笑眨了眨眼:“一般不都是拿對方抵債麽?你這樣說,哪裏吓唬得到我。”
趙竹安失笑:“你竟這樣狠心?”
鐘秀秀移了移眸子:“唔,沒準。”
她藏着笑打算繼續向前,卻被趙竹安狠下力道拽回身側,她聽見他似是壓沉着的嗓音:“瑤瑤。”
她看見他折着兩抹濃眉,笑出聲去:“你慌什麽,我開玩笑的。”
卻見他眸中輕動,凝進她眼裏,眼底竟浮出些悲涼的影子來,他将她握得又重了一些,閑出的那只手搭上她肩膀,亦緩緩扣住。他微微垂了眼睫:“瑤瑤,我是不是待你沒有他好?”他唇邊涼涼一勾,就有些嘆意,“我知我遇你晚了一些,所以一直并不甘心,也一直并沒有打算和你說起,其實晏蘇木他……”
鐘秀秀截住他話端:“你這不是要和我說起了麽?”趙竹安一頓,眸中略微複雜,鐘秀秀有些無奈得笑了笑,“你竟然一直在乎着這些事?我喜歡你,不過因為你與我之前所想不同,而你要走的那條路,我很想陪着你罷了。至于先前的事情,我也有想過一些,可這世上總有無緣之人,能奈之何呢。”
夏日的暖陽被節氣借去了熱忱,變得稍顯清涼。周遭來來往往,轉瞬便消,只他們二人停在一刻。柔光妥帖地勾畫在趙竹安身側,攬得他深刻的面容都有些柔和。他微微舒展開眉目,手上力度緩了緩,又回握緊,輕聲:“倒是我心狹了。”
鐘秀秀仰了仰臉,對上他的眼睛,鄭重地:“你要信我。”
趙竹安微俯下身,額間抵在她額上,噙出輕悠的一抹笑色來:“好。”
兩邊的人潮倏然停步了。
似是天地皆遲緩了幾瞬,二人莫名往一旁看去,便見湧動的人潮向他們身後的樓閣聚來,樓閣上白衣飄飛着立了一個蒙着面的姑娘,姑娘手中祭出一把寒劍,劍端落了一盞白荷。姑娘清泠的聲色隔着幾丈高遠擲地有聲:“仍舊按往年規矩,誰取了我劍上蓮花,可得我浮門崖一令,并向我索要一物,只要這世間可尋,我必為呈來。”
鐘秀秀仰首而望,見那柄寒劍清光交映,劍身浮起細細的刻痕,柄端鑲了幾方黯淡無光的飾樣,距離遠了些,她看不出是個什麽材質。
鐘秀秀向趙竹安靠了靠,壓低了聲響:“你去把這劍索回來如何?”
趙竹安眉毛一挑:“哦?你喜歡這物件?”
鐘秀秀咧了咧嘴:“看着好頑而已,湊個熱鬧麽。”
趙竹安也是一笑,捏了捏她手心:“那你等我。”
周遭已有人淩步而起,攻向那姑娘。姑娘手中長劍倏爾一挽,那蓮花一墜,又被她繡鞋頂住,來人勢頭便随着一轉,一旁又有幾人飛身而上。趙竹安也随着躍了上去,姑娘正腳尖一挑,又将蓮花接在劍上,身形一轉,避開迎面襲來幾人,又臂上回攬,帶着劍上蓮花急退幾步。
鐘秀秀看着趙竹安正把幾個還未站穩腰身之人施腳一絆,唇畔弧度才勾起半邊,身子便倏然被人從身後箍住,嘴上被悶了塊濕布,她眼見着一罩黑暗自腦頂鋪開,緊了緊右手,低低警了一聲:“糖人很貴的,別毀了我糖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