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走不過陳年舊歲
鐘秀秀覺得自己跟黑漆漆的甬道真是有緣。
在暗中,視線并非那麽清晰。她手中短刀一斜,便能流轉出冷冽的鋒芒來。她沒太碰過這些東西,方才從趙竹安腰間掏過來,手心還滲了些冷汗。不過好在她也不是沒見過世面,她微微揚了揚頭,用力豎了豎眉毛,目色鎮出幾練寒光,刃尖一冷就抵在對面姑娘肩上覆着的一只手上。
這一切也不過瞬間的事情。
對面姑娘一身羅衣白裳,眉眼在黑沉裏幽幽靜靜的,眸中清冽,唇畔輕持,還未有搞清什麽狀況。她身旁扶住她的男子倒沉定許多,他眉間一挑,嘴邊仿佛還能拈出抹笑意,他搭在姑娘肩膀上的手反複斟酌幾下,搶在鐘秀秀之前先行開口:
“荊瑤,幾個月沒見,你倒是長膽子了啊?”
鐘秀秀瞪了他一眼,手上短刀沿着他胳膊橫在他脖頸,她咬了咬牙:
“段闌,把你的髒手從朝朝身上拿開。”
段闌微微嘆了口氣,無奈道:“我也知道你遇見我心情不怎麽好,可有什麽辦法,咱們這麽有緣,這地方統共兩條道,你們怎麽就沒走另外一條呢?”
鐘秀秀沉了沉氣,溫婉一笑:“你感謝我吧,不然,你遇見的可就是姍姍姐了。”
段闌手上一抖,慌忙從楚朝如肩上收回來,穩穩背到身後,故作鎮定地咳了一聲:“你讓她跟來做什麽?”
鐘秀秀收了刀子,無辜地眨了眨眼睛:“怎麽賴到我頭上啊?人家身邊還跟着她的周公子呢,沒準兒四處走走,好培養感情呢?”
段闌眉上一沉,臉色染進周遭幾抹暗色。
楚朝如上前幫鐘秀秀把刀放進鞘裏,嗔了她一句:“瑤瑤,你別鬧了。”
鐘秀秀擡了眸子,望了楚朝如半晌,淡聲說:“朝朝,我是秀秀。”
楚朝如倏然一擡眸,眼中徘徊一刻,泫然要掉下淚來。她握了握鐘秀秀的手,有些不可置信:“當真?你可知晏大哥他也……你們……”
甬道裏靜得像失了秋蟲的夜晚,鐘秀秀尴尬地往身後看了看,趙竹安執着柄燈,火光在他臉上投下半邊暗影,她胡亂一掃他的表情,慌忙回神向楚朝如澄清道:“朝朝,你,你誤會了。我和公子他是沒什麽緣分了,我死以前他也已将我推得差不多,況且我如今……”往下埋了埋頭,“如今也有了心上人。”
楚朝如越過鐘秀秀肩膀看去,就見趙竹安緩步走過來,取過鐘秀秀手中的短刀,塞回自己腰間。楚朝如借着依稀燈光分辨了半晌,訝了一聲:“趙竹安?”
趙竹安緩緩點了下頭,應道:“楚姑娘,常聽瑤瑤提起你。”
鐘秀秀茫然地回憶着原書裏哪裏他們倆竟見了一面,但又想到畢竟女主,見多識廣人緣旺也不是沒有辦法,就釋然了一些,只慌忙地去捂對面段闌的耳朵:“你方才什麽也沒有聽見。”
才注意到段闌眉間沉重,思及他方才也沒怎麽搭茬,眼中深深一重,像是有什麽思索,聽見她說話,只心不在焉地附和了一聲:“哦。”
鐘秀秀放下心來:“看來方才是真沒聽到。”
誰知他又垂下眸子看了她一眼:“我聽到了,不就是遼國的那個皇帝麽。”
靜默一瞬,鐘秀秀往他胳膊上掐了一下,但看他臉色還是凝重一些,搭話的語調也沒有往日活潑,也不知在想着什麽。鐘秀秀琢磨了一刻,嘆下氣安慰他:“好了,我方才逗你呢,姍姍姐是我拉來的,不是怕你賭氣殃及良家少女麽。那個周公子看上了個……富家小姐,追得緊呢,他和姍姍姐沒有什麽,還打算這次回去就把婚約除了。”
段闌臉上凝重散去一半,鐘秀秀沒打算接着哄,又問他:“對了,你們尋見水骨沒有?”
楚朝如聞言應道:“尋到了。”
她自袖中取出一個拳頭大的布包裹,層層鋪開後,一方晶瑩透潤的冰塊在一片暗沉裏漾出波紋來。冰塊修出令牌的形狀,令上羽飛雲起,凸出一個“段”字來。
這便是他們此行所為之物。
***
三天前,偶遇周臨風與阮亭,那日五人留宿在一間客棧,周臨風晚上神神秘秘把幾個人推進他屋子裏,鎖了門窗,在桌上鋪了幾個物件。
一件是張損了角的地圖,一件是刻了“周”的水骨,另一件是冊家譜。
據周臨風說,他先時無聊翻閱家譜時,瞧見一處多次塗改的名字,大抵删過一次,後又重新添上,叫的是“周鎖煙”,排在他爹的同輩,是他的三姑姑。
他對這個姑姑印象甚微,問起他爹和他大哥,都不太願意談及。問了幾個下人,也說沒有見過,直到問了個老管事,才一邊告誡着他不要太聲張,一邊低調跟他概括了概括。說周鎖煙本來庶出,當初嫁的也是荊府不得勢的一個小少爺,後來荊楚兩家出事,嫡系一并抄斬,只幾家旁妾的家室被逐,周家為撇清幹系,才将周鎖煙于家中除名。楚家亦有皇室公主下嫁,也被貶為庶民。當時的先帝還是皇子,才得聖眷不久,冒死護下來的不是自家妹子也不是自家兄弟,卻是周鎖煙。
不久先帝登基,周鎖煙被封貴妃,卻不長時日又被貶入冷宮中。後周家一度歷經風口浪尖,周鎖煙彼時被密送出宮去,到老家養病,然周家到底避過禍端,周鎖煙卻不曾再出現在皇宮之中,傳言都道她是死了,至于死法倒是各異。此後關于這段故事的只言片語,先帝皆是大力封殺,到如今少有人再提起。
鐘秀秀便問周臨風:“這和我娘有什麽關系?”
周臨風拍桌:“你沒聽懂嗎,三姑姑她就是你娘啊,說當初她與你爹分別時,你爹為了保她給她一紙休書,然後你爹帶着你,三姑姑帶着你哥哥,各自殊途了。那時你應當還不及滿歲。”
鐘秀秀吓了一聲:“我哥?”
遲姍姍眼眸一轉,絆聲:“不……不會吧……”
周臨風嘆口氣:“還聽說,當時的冷宮裏還有個早便入宮的娘娘,帶着個貨真價實的小皇子,後來這位娘娘和三姑姑一起遷去的老家,仿佛是一并死了。倒是那個小皇子,似乎是被先帝帶了回來,你哥哥聽說是失蹤了一段時日,大抵是遇了什麽危險,逃了出去,後來逃回京城裏,卻是路上坎坷了些,撐不太住,後來被太醫署的一個老太醫撿了。”
遲姍姍猛喝了一口水,将茶盅往桌上狠狠一放,瞪着周臨風:“你真的假的,段闌和昭王?!”
鐘秀秀扶了扶椅把手:“你是想跟我說,段闌他不僅殺了我爹,他還殺了我娘?”
周臨風咳了一聲:“是不是他殺的你娘,這是坊間傳聞,不一定真。我要說的呢,是這個東西。”他點了點那塊冰令牌。
幾個人往令牌上一看。
周臨風不知自何處取了把刀來,往指頭上一劃,血珠在令牌面上滾了滾,滲進冰肌裏,了無血痕。他說:“喏,這個東西呢,是認血緣的,別人家的血滴上,就會給染紅了,只有周家血能洗。”他一邊又把地圖展開,指了幾個畫标記的地方,“這地圖上畫的是其他幾個令牌容身的地方,總共四個,周家荊家楚家和皇家。還有個畫圈的,我想着是藏寶貝的地方了。我研究了研究呢,這地圖是好多年前的,當時除了皇家的令牌另外藏起來以外,其他三家的都在各自的手上,這麽多年波折下來,我家的倒還留着,其他的也是不知道波折到什麽地方去了,所以先來找皇家的那塊。”
遲姍姍将地圖轉到跟前,查看了查看:“這藏寶貝,藏的是什麽寶貝呢?”
周臨風聳肩:“誰知道呢?但一定是很珍貴的,我覺得當初荊楚兩家出事,就是我爹他想要私吞。”拍了下腦門,“哦,你們還不知道,我翻東西的時候其實還翻出些舊字畫來,看那上面題名,我爹年輕的時候,和三姑姑,荊老爺,還有先帝,先帝他妹子,楚家的一個什麽人……反正一大幫,關系似乎挺好,我還打聽了打聽,發現這些人本來在自家都不算太出頭的,可能貴胄王族,難免有所冷落,所以幾個人聚在一起,自行熱鬧去。我猜這地圖也是幾個人一起探出來的,至于這些令牌原先是在什麽地方,倒沒什麽說法了。”
鐘秀秀挑了挑眉毛:“所以你口中不怎麽出頭的這群人,倒成了最後留下來的一群?”
周臨風緊點頭:“對啊,所以你們說,這藏的東西不會是什麽,就那種,得了就得天下的?”
遲姍姍托了托下巴:“那,先帝當初留下周鎖煙,其實,是想要用來對付周家?”
周臨風驚訝:“哇,難得這麽投緣啊,我也這麽想的。包括先帝把三姑姑送到老家去,興許是讓她暗中做些什麽,只是後來……”
鐘秀秀又扶了扶椅把手:“你是想說,其實是你爹殺了我娘?”
周臨風垂了垂眸子:“我也不是很肯定,但是我問過年月,三姑姑死與周家避過禍端,時間上太過巧合了。”
月黑風高,三個人一時寂靜,只有燭火熒熒,襯出閑在旁邊的兩個人壓低的說話聲如縷。鐘秀秀看了看趙竹安和阮亭,又看向周臨風:“所以你把這兩個人弄來是幹什麽?”
周臨風蹭到阮亭身邊:“這麽大的事情,家屬當然有知道的權利啊,對吧娘子?”
阮亭白他一眼:“你是想要我們幫忙罷?”
周臨風涎着臉:“诶呀,娘子,你總不放心我們三個人去找罷,”拽來地圖指了指,“你看,這大山上的,瞧着是個山洞啊,這裏面随便岔個路,那我們可就形單影只,出了事可怎麽辦啊,娘子你不就要守寡了,對不對?”
阮亭沒理他,向鐘秀秀溫和地笑了笑:“也罷,既然涉及到小嫂子,那我就權且幫一幫好了。”
周臨風拽着阮亭袖子:“這都一家人,娘子你別扭什麽嘛。”
這次換鐘秀秀白他一眼:“誰跟你一家人。”
藏寶的地方顯在伏山上,而段家藏令牌處正在其背面。沿着山路往上剛爬了不久,樹葉間斑駁一掩,就飛身下來一個黑影。
黑影抱着一大包東西,正落在阮亭面前,穩着身形單膝一跪:“陛下,四殿下說他最近在晤言一室,參悟人生,不能來幫陛下了,不過,”将包袱打開來,露出幾疊火折和幾把木刀,還有些斷了柄的鏟子,“不過四殿下說,他根據以往經驗,選了些或可對陛下有幫助的物件……”
阮亭用折扇敲了下黑影的腦袋:“怎麽着,‘千家村’的牌匾是被人摘了嗎?”
黑影茫然:“回陛下,還沒有……”
阮亭掂了掂折扇:“所以,你怎麽就不知道叫村長呢?”
黑影低下頭沉思片刻,将包裹重新包起來,清了清嗓子:“村長,四公子說他最近在晤言一室,參悟人生,不能來幫村長了,不過……”
阮亭便打斷了他,将包袱接了過來,轉身往地上一抛,鋪在五個人面前。黑影在後面愣神幾瞬,晃了一下便不見了。
阮亭蹲下身子,挑揀起來:“要不咱們分分?”
周臨風才從驚喜中反應過來,蹲在阮亭旁邊握住她的手:“娘子,我是要當皇夫了嗎?”
鐘秀秀望了望趙竹安,無言地在心裏嘆了一句,這年頭,皇帝怎麽就不興在皇宮裏呆着呢?
雖然周臨風很不靠譜,但他預料得沒有錯,還未進入山洞,便在山洞上有了二選一的選擇。周臨風自然嚷着要随阮亭走,鐘秀秀必然與趙竹安一起。遲姍姍看了看鐘秀秀對着她殷切的眼神以後,了悟地往周臨風身邊一站。周臨風立馬嫌棄了她一眼,她回了他一記白眼,把他往左邊山洞一推,阮亭在先頭點了火折,三個人便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趙竹安也将火折一點,向右邊走去。鐘秀秀緊跟上他步伐,跑到左邊牽上他的手,故作慌張地往他身上靠了靠:“好黑好黑,我怕黑。”
火光投映裏,趙竹安微微挑了挑眉,唇角都含出笑來:“哦?”
鐘秀秀抿了抿唇,特意解釋:“當初嫏嬛閣那個密道吧,我其實也挺怕的,就是那時候好面子,就、就顯得不怎麽怕,其實還是很怕的。”
趙竹安抿着笑将她拉近了些,倒沒有說話。
鐘秀秀覺得好不容易這樣一個場合,氣氛應該活躍一些:“也興許那時候我還沒怎麽怕,但是後來我又去過一處山洞,那裏面曲曲折折,牆壁上還都是畫,本來好好的風景,在陰暗裏瞧着可滲人,可能留下了後遺症。”
發覺自己越描越黑,還是趕忙轉移了話題:“對了,你平常喜歡吃什麽?”
“……”靜默一刻,趙竹安幽幽答道:“面。”
鐘秀秀哇了一聲:“什麽面都可以?”
趙竹安點頭:“什麽面都可以。”
鐘秀秀歡快起來:“太好了,我會做炸醬面,以後做給你吃。”
趙竹安笑出聲:“好。”
鐘秀秀接着問:“那你一般哪個時辰睡,哪個時辰起,有沒有午睡的習慣,早上要不要喝點什麽解口……”
還沒問完,就被趙竹安往身後一護,暗中有輕微的步履聲,他壓了壓聲音:“有人來。”
步履聲也倏然停止了。
鐘秀秀在一瞬間思慮過很多,比如黑燈瞎火,路遇不測,這不是培養感情的經典橋段嘛,正打算往趙竹安身後再躲一躲,就看見了火光照耀下段闌扶在楚朝如肩上的手。
她的思慮最終只剩下一個字:靠!
***
四個人走出右邊洞穴的時候,左邊三個人已然等在樹下。
地上還跪着一群鼻青臉腫的黑衣人,左胳膊上一律綁着抹紫紗巾。周臨風正對着當首一人掂着木棍,眉頭折起幾皺來:“你們幹嘛,要反啊?”
為首的男子趕緊磕下頭,小心翼翼:“二少爺,這也是老爺的意思啊。老爺還說了,讓您玩兒夠了就趕緊回去,到底還是一家人,這怎麽能讓外人占了便宜?”
周臨風自袖中滑出塊冰令牌來,上面赫然描着個段字,與楚朝如手中的如出一轍。他在手中轉了轉:“既然是一家人,那這令牌我幫你找便是了。你們就趕緊回家,好好當看衛管家去。”
男子苦道:“這……可我們如何向老爺交代啊……”
周臨風挑眉:“我還不夠你們交代的?”
段闌在身後便突然出聲:“這令牌,怎麽有兩塊?”
周臨風往後望來,就看見楚朝如手中冰透一骨,在光線投射下流轉着清光,确實與自己手中的相同。他茫然地去問男子:“這是怎麽回事?”
男子俯首答:“老爺說過,這段字的令牌,當時被先帝仿了一塊,是以有一真一假。”
鐘秀秀一推段闌:“這好辦啊,請段大陛下來驗一驗不就好了。”
段闌回頭,瞪了她一眼。鐘秀秀聳肩:“既然要搶,也搶得明确一些罷?你不驗,難不成兩家分一分,看誰運氣好?”
段闌略一思索,借了趙竹安的短刀往指上一劃,分別滴落在兩塊令牌上。
那血珠掙紮一下,茵茵暈染,化在段字當頭,醒目地留出紅豔。
周臨風愣住,将兩塊令牌反複搖了幾下,那兩點紅蠟均定格一般不曾消散。段闌在一旁也怔住,又送了幾滴,仍舊除不去赤紅顏色。
周臨風望向一地黑衣人,為首的也茫然:“這……老爺倒未曾說過……”
鐘秀秀思索道:“看來,這真令牌已經被人掉包了。”
遲姍姍斂眉:“興許,先帝本來藏的就是兩塊假的,而真的早不知被他轉移到了哪裏。”
段闌沉着眉眼,也不知在想什麽,鐘秀秀看了他一眼,接話:“也有可能,是有人先我們一步已經找到了真的。無論如何,這兩塊假的可沒什麽用處了。”她将周臨風往後一拽,“既然是個幌子,我們又何必充好人,不如将令牌放回去罷。”
地上黑衣人面面相觑半刻,周臨風無奈了一聲:“不是我趕你們走,你們還是回去找我爹說說罷,我看有人先一步的可能大些。說不準如今荊家楚家的也已落入那幫人手裏。”說着将一塊令牌還給楚朝如,打算把令牌還回去。
黑衣衆沉吟片刻,為首的道:“那二少爺,我們就先回去告知老爺了,您保重。”
其餘幾人紛紛俯首:“二少爺保重。”便起身晃走了。
林間剩下七個人,風一起就顯得有些空曠。阮亭拉住轉身打算入山洞的周臨風,側臉問鐘秀秀:“咱們當真要将令牌放回去?”
鐘秀秀聳肩:“既然都是假的了,姐姐你要是想留着玩兒也沒什麽大礙。”
阮亭凝了她半晌,點頭:“好罷,那就留着玩兒罷。”又望向段闌,“這位想必就是商國國君段闌殿下了罷。”見段闌微微颌首,又轉向楚朝如,“這位姑娘是?”
鐘秀秀一笑,攬過楚朝如肩膀:“這是我的好姐妹慕容朝,是獻英的花客之一,姐姐多擔待啊。”
阮亭望着楚朝如,折扇一扣:“慕容姑娘,幸會。”
楚朝如垂着眼睛,微微點了下頭。
作者有話要說: